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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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听。”齐奢立时压下了她的谈锋,把手伸向床头的一尊红釉狮子烛托,直接用手指捻熄了燃烧的火苗,“睡吧。”

夜静得很,铁马时不时地响几声,听来空灵而遥远。香寿直直地躺着,思绪又回到多年前。那时,她赖着他手臂、他胸口,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呼吸声过不了一会儿就会发沉,那就是入睡了,她总在听到第一声时拧一拧身体,他就醒过来。往复好几次,他明白了她的恶作剧,又气又笑地一翻身便把她压去了底下。之后整个的长夜,他呼噜打得仿似她身边眠了只大兽。可多年后的这些夜,他们各躺着各的,他再也不会叫她枕在他胸口,再也不发出一声沉鼾。事实上,香寿甚至听不到齐奢的呼吸。她不知在这样的暗、这样的静中醒了多久,忽听到他低哑的一声:“寿儿。”

“嗳,”她忙应,“王爷?”

她又等了好久,他却始终再没有一个字,最后的最后,单是喷了一鼻子气,“没事儿。”

也没什么特别的因由,香寿的心却疼得有刀子在磨。她叹了一声:“段氏已落发为尼,在扬州梳月庵依傍佛祖,潜心修行。”

第162章 搅筝琶(10)

他没接什么,只猛然翻了个身,背对她。香寿望向那扇又宽又冷的背脊,觉得是望见了一座大理石屏风,屏风后有着一整所阔大的园子,可她是被隔绝在外的。香寿把手触向齐奢的背,指尖还没触到就又自动缩回。她也翻了个身,于是脸上的两行珠泪就汇作了一道清清的亮痕。

背对背的齐奢是没有泪的,他有的,是笑。他明白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他甚至连那些把万贯财产葬送在脂粉地的败家子都不如,那些人被骗的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田地家业,而他被骗走的则是自个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下来的血汗,他天价的嫖资,是攒了一辈子的一颗真心。而这甚至都不是最好笑的,最好笑的是——让他都恨不得把手指点在自己的鼻子前狂笑一通——他整天都盼望着那婊子下地狱,被火煎、被油熬,让她也试试他现在在地狱里所受到的分分寸寸的苦刑;但每一个恶毒的盼望和下一个间,总有一丝虚弱而清晰的声音,从他已碎成了齑粉的心脏的最底部升起:

她还好吗?

8.

青田不好,一点儿也不,简直是糟透了。她到扬州的时候是二月底,一柄剃刀直接就落在她头顶。花边的雾鬓风鬟,梦幻泡影地飘落一地;酒畔的云衣月扇,尽付与钟鼓经卷。受三百四十八具足戒,法名静慧。

梳月庵的庵主了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瘦高尼姑,一见到青田就把手中的数珠急急掐动,口称“罪过、罪过”——这句青田听懂了。庵中二十来个尼姑全说的一口扬州本地话,她不会听也不会说,但青田也压根就不想听也不想说,除了每日的早晚课,她再不开口,别人问她什么,她就点头或摇头。其实并没人问她什么,大家只是走到她跟前扔下一堆衣服、一只柴筐,再不然,就指一指空掉的水缸。

烟花三月是扬州最美的季节,青田却从未如此丑陋过。短短半个月,她的脸已脱了形,星闪月明的一双眼变得黑洞洞的,活像是两个望不见底的大深坑,原本白里透红的两颊改换成青苍的颜色,手上养得葱管似的指甲短得秃进了肉里,几根手指全长出了深红色的、浅紫色的疮,有时会流出发腥的血水,指尖有许多黑色的碎斑,是扎入皮肤的木刺。

她在井台边望见水中自个的倒影,只把眼眨了眨,就别开脸一下下拽着井绳,吊起了满满一桶水。把水灌入脚下的另一只大桶中,再两手一起拎着,腰被坠得半弓,摇晃着横行到一只大青缸旁,长喘上几口,咬着牙使劲拿胳膊往起拔、拿身子往上顶,终于桶沿挨着了缸沿,“哗啦”一声。这样的一只大缸储十桶水,院子里堆了三口这样的大缸。青田用酸疼的手臂抓起倒空的水桶,重新走回井沿。灌完水,还有洗衣、刈草、劈柴、烧饭……桩桩件件在等着她。许多不会做的活计,挡不住人聪慧,三两次也就上了手,其他尼姑就把自己的那份也丢给她,寺主了空视而不见。青田懒得同她们费一句话,就默默地接过做了。这是她半生中从未经历过的苦役,但她却半分也不担心自己的身体。青田知道自己不会倒下的,打小就这样,越是难熬的时节她就越能挺。照这样下去,即使是活活累成一具骷髅,那骷髅也可以不停地做下去吧!

想到这儿,她干枯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晚课后,她照例要去厨房帮忙。蹲在灶下烧火,却不见一丝火星,只有浓浓的黑烟冒出,呛得一屋子人掩面大咳。烧饭的两个姑子叽叽嘎嘎地说起什么。青田到现在能听懂的其实只有一些零碎词句,比如“这骨”是“这里”,“今噶”是“今天”,但这一番又快又密的扬州话她却懂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又在她们的对话中听到了自个的名字:“婊子”。那轻柔的尾音从她们下撇而带笑的嘴角里抛出,再三再四地重复着,是在说她蠢,说她笨,说她是个除了发骚勾引男人什么也不会的婊子。

一个名叫静果的尼姑走进来,年岁有近四十了,身子胖胖大大的,手长脚长,脸倒小,但有微微的浮肿。她把手在鼻前扇两扇,嚷了句什么,其他两名尼姑马上冲着她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阴阳作怪。那静果也没再回嘴,只凑来青田的身边用很别扭的官话悄悄对她讲:“她们惯来就是这样子,你不要在意。”青田瞟她一眼,没答话,只放下手里的吹火筒,凑着烟把柴抽出一截子,木头的颜色发阴。

静果叹口气,“有人故意作弄你,把柴火泡湿了。”

这时跟来一个管事的尼姑,瞭眼一望就把静果拨开,指着青田连喊起“搭浆”和“多晚哉”。青田觉得大概是骂她不认真做事,闹得众人吃不上饭,她知道今晚上又得饿肚子了,这不是头一遭。

耽搁了饭食,也就耽搁了饭后的唪经,在寺里是很严重的事。寺主了空仍旧罚青田空腹回房,替寺里缝制拜垫。青田回到自己的禅房,就着盏小油灯,把一幅幅滑溜溜的绸料捏在手间,一针针地缝过去。她原不擅针线,又是饥肠辘辘、头昏眼花,做起来愈发地慢。做到其余房间全熄了灯,床头还堆着几片零料。这时节,门被敲响了,低而急,接连几下。青田稍一犹豫,下床去开了门,从门外闪入了一条影子,是尼姑静果。昏暗的灯底下,从怀里摸出半个干馒头塞过来,“饿坏了吧?吃,快吃。”

青田望了望她,就低下头捧着馒头啃起来。静果坐去她的床沿上,捡过才被撂下的软绸接着针脚往下缝。也就十来针的功夫,青田已吃得连馍渣都不剩,腮帮子鼓得像含了两颗大杏子,一面艰难地吞咽着,一面拽回了静果手中的活计。静果扎开了两手,“我来帮你做吧。”

青田只管盘上床凑着灯,牵针引线,静果“唉”一声,默然地抬身出去,把门带上了。青田这才抬起头,朝着门发了一瞬的愣,又低首缝起来。也不知缝了几个更次,眼睛涩得张都张不开,终于结下了最后一针。她拿牙咬断了线头,连针都没顾得上放下,就头一歪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发现针扎进了手心里,就这么扎了一夜。血已经干了,将连在针尾的一小截棉线洇做了锈黄色。青田从皮肉中拔出针,踏鞋下了炕,在屋角的一只小缸边拿冷水泼了把脸,又在光头上擦两擦。外头的天还是半黑的,蓝幽幽地映出一尊挂满了水珠的头像。曾几何时,这头像每天都会带着花沾新露的娇艳张开眼,会有侍婢拿白玉的梳子替其细抿长发,梳齿上蘸满了以桂花、白芷、藿香、当归等花药淘腾出的精贵头油,从发根抿到发尾的每一寸,足足抿够五百下,才养得出一匹黑亮华美的金枕绿云。而在这一间破陋的斗室中,这同样的一尊头像已不再有头发,什么都不再有,仿佛从来没有过。

这是静慧的新一天了。

9.

这样的生活一天接着一天,从无间断。时序递嬗,进入了黄梅季。

南方不像北方的天气干燥晴朗,从四月初,雨就几乎没断过,房屋霉湿,路途泥泞,到外头走一趟简直是遭罪。梳月庵的姑子们全闭门不出,像那些上山捡柴禾、下河洗衣服之类的杂务就更一股脑都扔给了青田。青田有一件破破烂烂的黄草蓑衣,根本不挡雨,日日湿身而归,进了庵门就被取笑是“落汤鸡”,一说到那个“鸡”字,尼姑们就笑得跟发了鸡瘟一样。总是只有那个静果满目的怜惜,悄悄送一碗热姜茶到青田的房里,“喝了这个就不冷了。”

在喝过第十碗姜茶后,青田那丧失了表情的脸第一次对静果露出了一丝感怀于心的笑容。此后,每次见到静果,她仍然不说话,但总会微笑一笑,点点头。静果也总是不顾其他尼姑的讥诮,时不时地帮衬青田一把,偶尔夜里头溜进她房间,就着一盏小油灯分担一些针线上的零活儿。昏黄的灯光下,青田偷眼向静果一转,这慈悲的人不就是她的油灯吗?稍远些,是什么也照不到的,但总能照亮眼前这一块地方。

也说不好是哪一天,起来一看雨竟然停了,云净日高,太阳劈头劈脸地晒着,倒比得上北京五月的响晴。庵主了空一见天气好,大早就派了几个人舂米,青田和静果都在其列。

第163章 搅筝琶(11)

两台舂米架子摆在后院的一溜草棚下,每一架都横有一根杠杆,杠杆的一头是脚踏,另一头是树桩所磨的碓子;那一头踩动踏板,这一头的碓子就砸进地下的一只大臼。两人一组,一人踩板、一人在臼前分米。踩板的得扒住高高的扶手杆,拿脚把碓子不停地往下踏,那碓极沉,踩上半天腰也要断掉。与此相比,分米则是轻松得多的美差。同来的还有几个年轻尼姑,两个最精明的先把风斗抢在手里,站到太阳晒不到的阴凉下颠米,剩下两个几乎快吵起来,才见一人舒坦惬意地坐去臼前,另一人则叫苦连天地爬上了踏板。

青田也正待往踏板上爬,却被静果揪住,她拿手指一指自个的鼻头。青田昨夜里独自替众尼补海青,苦做到鸡鸣,早上只喝了两口粥就被发派去打柴,实在是没多少气力,便对静果感激地点点头,坐去了另一边。其余几个尼姑横不横竖不竖地瞥了她们几眼,又无事生非地一通乱笑。

热辣辣的大太阳当空晒下,几口大缸中的清水也要沸腾。不出片时,所有人都是挥汗如雨。青田的前半辈子也算得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被磨了这几个月,粗活干得有模有样,甚至人也不比最初的憔悴枯槁,瘦仍瘦得厉害,却焕发出了因劳作而生的健康的光彩,密铺在脸上的细汗从四处慢慢地凝做一滴、又一滴,沿挺直秀丽的鼻梁或浓密的睫毛轻轻坠下,她偶尔抬起手抹一把,就抹出了汗水下的两靥,搓酥捏粉,红若霞蒸。

旁边那几人皆一脸的看不惯,饶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也要呱啦啦地说起来。青田本就是苏州生人,又绝顶聪明,两三个月间对镇日价响在耳边的南方土话已能懂得四五分,不过大家见她从不开口,仍欺她有耳不闻,自来当面就大放厥词。这阵子又把那些天生狐媚的贬词折损她一番,最后似乎还骂了句“妖精”。青田抬头来看了看天,若是妖精,这样毒热的天气里也该被逼得现原形了。

她一如既往地装作什么也听不懂,只俯在大臼边机械地动着手,把被砸开的粗米一次次重新拢入臼口。臼是一整块的白石所凿,阳光下白得晃眼,其上又刻有螺纹,还印着几道头顶的草棚筛下来的黑影,看久了,眼睛直发晕,脖子也弯得生涨生疼。尽管如此,这仍是她苦役犯般的一天中难能可贵的一刻清闲。

呵,她现在对“清闲”的定义已与过去全然不同。过去的清闲,是一身蝉纱丝地歪坐于玉簟,手边的冰纹茶几摆满了湃有各种鲜果的翡翠碗,丫鬟们替她轻打着羽扇,掀起的细风吹得书页自己一个劲地要往过翻,自窗外,传来了菡萏的浓香与女伶的清歌……她被唱得半睡半醒,眼皮子一下下地低坠着,歌声里有不合拍的“嘭、嘭”的巨响,恍惚间知道是做梦,人仍在五月的毒日头下,等碓头一下下地砸入石臼。碓头抬起,她就用两手把米合入臼口,碓头落下,她就把两手向两边分开,再合起、再分开、再合起、再分开、再合起、再分开……

困呀,这样困,胃在灼灼地抽痛,太阳热,热得人要死,倒剥开的枇杷噙入齿间,一阵凉丝丝,映音亭上唱的是一出《荆钗记》,正唱到钱玉莲抱石投江,唱不尽的心酸和无奈。这世上总是容不下她的,千方百计地迫她、害她,她与相爱之人此生再无相会之期,那就跳下去,向滚滚的江水里,狠狠坠落——

“啊!!”

青田清醒了,一辈子也没这么清醒过。大约是对面静果的脚滑了下,碓子落早了一分。尽管她及时把两手从臼口夺出,右手还是被安有着铁牙的碓头砸到,前半截手掌整个已像是个从百丈高的地方摔下的人,快成了肉酱。入寺以来,多苦多难,青田从没在人前掉过泪,但眼下,泪水已自动地崩涌倾泻,伴随着痛苦的嘶喊。

尼姑们均注目而望,先显出惊异的震恐,随即变作了幸灾乐祸,最后竟七嘴八舌地笑起来。这个说什么“大仔鹅子”——意思是“大呆子”,那个说什么“六塌油”、“活得”——是怪青田自己不认真做事,活该丢人现眼……只有静果忙由足踏上蹦下,奔过来一手搂起青田的腰一手抓住她手腕,满口里叫着“假好呢”——“怎么办”,连扶带抱地拖着她往前头的井台去。

青田痛得几欲在地下打滚,依稀觉出静果拽上了一桶井水揪起她的手沁进去。如同是一大片的冰凉猛覆在熊熊燃烧的疼痛上,几乎冒出了水火相撞的白烟。青田浑身哆嗦地呻吟了一声,低下头,往满眼的金星中伏下去。

10.

雨又下起来了,连日连夜。青田很快就开始发热,高热持续不退。两天后了空才来看一眼,见病势的确危沉,关乎人命,毕竟也是礼佛之人,念过两句“阿弥陀佛”就派人去延医炖药。静果自请搬入了青田的房中,就在她床下打起了地铺贴身照管。

青田早已堕入深深的昏迷,唯有的两种感觉就是疼痛和炎热。是刮在皮肤上的鞭子,是捶打进骨头的重物,是跪在石板地上挨罚时的正午的太阳,是一团又一团活生生在肉体里滚动的火球。有一丝丝的凉爽渗入口中,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静果托着她的头,把一勺绿豆汤喂进来。青田将嘴唇微微地分开,重新又闭起眼。

她彻底地清醒过来是四天后,换药时头一次看清了自个的右手:肿得像一块被水发的馒头,又黑又紫,拇指的一小块指尖被削掉了,食指和中指都豁开了见骨的伤口。

手坏了,活儿自然也就不能够再做,她顺理成章地又歇了好几天。这几天,就闲躺在床上听雨。静果却忙得不亦乐乎,昼夜不分地替她冷敷、热敷、擦身、喂药,还总再三再四地道歉。青田反被弄得不好意思,怯怯地试着说出了第一句扬州话:“不得说项。”如果她没弄错的话,这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静果怔了怔,笑纹就在肿泡泡的脸上散开。她将手里的酱油拌饭仔细地打碎,挖一勺递出,一壁挥开青田伸过来的左手,一边张开自己的嘴:“啊——”似给一个小孩子喂饭。青田也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听话地张嘴;在病中,人总是难免软弱些。

静果接二连三地喂过几口,把勺子在有好几个小豁口的粗瓷碗上刮一刮,“昨天夜里,你又叫了好几次当今摄政王爷他老人家的名字。”官话的发音还是夹生的,但听得懂。

青田的右手一刻无歇的剧烈灼痛因这句话而得到了缓解,由于没有任何疼痛能和现在袭来的心痛匹敌。她记得昨夜的梦,虽然只剩些零散的片段:齐奢硬鼓鼓的上臂,结实的胸膛,胸口的道道疤痕,她伏在上头猫一样委屈地轻挠着他,她的人也似乎就一只猫儿大小,他两手就将她全合住,不断地在她耳边低声呢哝,那熟悉的、温馨的、安全的、扎实而迷人的、家的乡音。

离家万里之遥的青田——不,早已出了家的静慧,一下就把脸别向一边,在另一个出家人面前拼死地咬住牙,怕稍一松动,一肚子苦水就会滔滔地扑出。终于,她把齿间这些咸乎乎的饭粒咬碎了吞下,也吞下了眼中发咸的什么。

静果叹一声,充满怜悯地扫量过来,走调地咬出一个又一个的字:“实话跟你说吧,送你来的时候,王府的人有话,只要不给你活活累死,怎么折腾你怎么来,为了这个,每月给庵里多添五十两银子的香火钱。这个月送钱的人才走,捎来一则新闻,说是府里的王妃娘娘怀孕了,王爷高兴得不得了,在大隆福寺连做了三天三夜的祈福法事,光流水就花了好几万。听明白了吧?一样是花钱,这边是请人磨折你,那边是请佛祖保佑人家,这是十八层地狱跟九重天。看你学我们做活计,还有刚才学我们的话,是世间少二的聪明人,既然已落到了地底下,何苦还想着天上呢?这不是傻是什么?早一日放下,早一日解脱。我劝你,踏踏实实过些人间的日子吧。啊——”她很费劲地说完这许多,又把勺子递来了青田的嘴跟前。

也不知从静果的哪一个字起,青田的苦水还是倒出来了,自她的两眼中滴答着坠落。她举起手去乱抹,无意间碰到缠在手上的发黄的纱布,将手撞得火辣辣地疼。她也不等把泪水全擦净,就伸嘴去叼住了那口饭。糙米里夹杂着沙粒,劣等的酱油又腥又咸。这,就是人间的滋味了吧。

第164章 搅筝琶(12)

青田统统地碾碎咽落,眉也不再皱一下。

晚间将歇时,因不愿再麻烦静果,青田连说带比划地表示自己能照顾自己,请她回房休息。静果也连说带比划,却只不肯,说急了,干脆直接把青田强摁进被窝,吹灭灯,又蜷去了床下的地铺上。

青田心头感动,也只能以两字相酬:“谢谢。”

静果笑半声,还了她两个字:“快睡。”

青田睡不着,不光是因为手的疼痛。来到梳月庵这几个月,虽是被迫苦工不辍,但其实她自己也情愿这样,情愿一刻不停地动,闭上眼就因疲累而昏迷,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感受。但这时在床上一躺就是五六天,那些跟随她一路、始终追逐着她的悲苦、愤怒、伤痛、绝望……统统嗅出她此刻濒死的脆弱,似一群抢食的鬣狗蜂拥而上,扒开她心肝啄食她五脏。青田在黑暗中静默地淌血、疼痛,任自己被这些情绪撕扯,尔后掏空。

大概四更天之后,她才真正睡死过去,无知无觉。但不多一会儿梦又来了,依旧是兽的利爪,在她心口上又扯又抓。青田被压得难以动弹,气都喘不上,困困顿顿地本能地去推,忽听到了什么,骤然醒转,直凉到骨头缝里。她睁开眼,开始了强烈的挣扎。压在上头的那个人一壁摁住她胳膊一壁继续粗喘着,“有什么害臊的?别不好意思,我陪你快活!摄政王爷是怎么宠幸你的,啊?是不是这样,他是不是这样宠幸你……”

千真万确,这是静果的声音,半生不熟的、发不出的后鼻音。青田被一种巨大的恐怖所笼罩,咬着牙沙哑地怒斥:“放开、放开!你给我放开!静果你给我放开!”

静果拿膝盖压住了她的腿,似要把她的乳摘下来一般狠力地揉捏,“别再想那些臭男人了,以后跟着我!我是真心喜欢你,只要你跟我好,我一定好好地对你。静慧你真美、真软、真滑……”

那些话从静果的嘴里源源而出,青田已不再听得见,她满耳朵都是嗡嗡的血搏声,头部疯狂地扭来扭去,因为除了头,她已哪里都动不得了。青田走投无路,她张开了嘴,尖叫。

叫声是这般地尖利紧急,以至于马上就有纷沓的人声。静果猥亵的动作顿了一顿,从青田的身上爬下,并也放声地叫起来。青田刚挣动着坐起,门已被一脚踹开,三五个举着灯的尼姑打头阵冲入,光头上还带着点雨星子。静果直接向她们奔去,拿手指着床上的青田快而又快地说出一大串话。急切中,青田半个字也听不懂了,却明白静果是在反咬一口。还未等开口申辩,庵主了空已赶了来。她端着一张瘦长的马脸向四面一张,冲上前挥手就给了青田正反两个耳刮子,“下贱东西,还不快把衣裳穿好?”是标准非常的北京话。

青田这才发现身上的青布袍早已被静果扯开,两只乳房颤笃笃地挺在空中,似一对受惊的小兔,瞪出鲜红而滚圆的眼。她连忙扯过薄被护在身前,气得浑身发抖。毋庸多言,在静果嘴里,肯定是她自己解开了衣裳,哄骗说要喝水或小解——随便什么,把人家骗来床前一把抱住,下流之至地邀欢。

了空指着地下的铺盖,疾言厉色道:“静果,收拾东西回你的房,这样不知廉耻的东西,不配受你的慈悲心肠!”接着又调转手臂,一脉尖瘦而凌厉的指似发出青森杀气的除魔禅杖,指在青田的鼻尖前,“静果好心照料你,你却逼她干这样不要脸的事,百年古刹,全叫你这种烂货给毁了。阿弥陀佛,既然还有力气想这种勾当,就别躺在床上装病了,明天一早就起来干活。都跟我出去。”

门里门外已围满了看热闹的尼姑,听见寺主这样说,不情不愿地四散退开,却在门关起前,把一副副冷嘲热讽的目光朝里头抛进来,让它们留在青田的周围,在黑漆漆的夜里,自己发出虎视眈眈的绿光。

就在这野兽一般的注视下,青田一个人蜷起在床角,不住地抖着。她读过不少的佛经佛典,佛法僧三宝,她只信任前两者,佛史如国史,满书亦是衣钵之争、同门相残。皈依前她就不对所谓的“佛门子弟”报任何期望,而她们接下来对她的所作所为更让她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这不过是一群是非而嫉妒的女人,跟妓院仅有的区别就是她们更是非、更嫉妒。但青田怎么也想不到,仅有的一个对她友善、向她施与同情的人,竟也是出于这样肮脏而不可告人的目的!

雨在外面“唰唰”地细响着,再一次想到这几个日日夜夜静果喂她、抱她,替她抹拭发热的四肢胸口,含着笑凝视她……青田再也没有一丝温暖之感,只觉深入脊髓的冰冷和恶心。被包起的右手在一跳一跳地蜇痛,胃里的药汁向上顶。青田头一偏,开始呕吐。

11.

天亮前,门又被踹开了,“啪”地就摔进了一条扁担。寺里有菜园,自己沤肥,这就是挑肥的那根扁担,散发出隐隐的臭气。显然,了空的话生效了,青田的病假已彻底告终,这就是她今天的第一项活计。

青田几乎负气一样地麻利,穿衣下床,披上了蓑衣就捞起扁担去外面吊桶子。好在雨已小了许多,过不多时又全停了,等她浇完菜地,天已放了个大晴。趁着别的姑子做早课、吃早饭时,她接着去后山拾柴,直到快黄昏才回来,随便吃了两根剩菜又接着扫院子。她的右手不能用,好在精通乐器的左手差不多一般灵活,尽管如此,所有的活儿也都做得比平常慢许多。好容易完成,那边已下了晚课。了空派了个亲信的姑子来传话,说叫青田把大雄宝殿的地板全部擦一遍。

青田毫无反抗的意思,拎了水就去到大殿。殿里格外脏,到处布满了黑脚印,还带着泥。青田甚至都累得没余力想一想这是否又是在刻意整治她,只强打起全副精神头对付这一块块冷冽鉴人的砖。膝盖不一刻就硌得生疼,薄料子下的皮肤被磨破,一只手捏着抹布,每绞一次,都要拿另一边的手肘夹着,几次下来,半边身子全被黑水吃透。刚擦净一片,就有好几双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踏上去,众尼姑把手插在胸前,舌头上下翻飞着,什么“趣咯咯”、“神恣武恣”、“撩骚逗子”、“娘娘怪怪”、“忾摆哉”之类的怪词接连不断,哄笑一阵接一阵。地下的青田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把手里的抹布推上去,再拉下来。抹布被一只穿着千层底皮衬布鞋的脚给踩定了,是一个会些京腔的尼姑,干脆直截了当地说给她听:“呦,这有啥新鲜,你们没听说吗?人咯那个辰光是京城里最红的妓女,一天晚上换一个男人,不得一天是自个睡,来了咱们这种地方凿实不容易,哪里熬得住?休要提静果是女人,就是一头母牛摆在那骨,我看她也撩开那对骚奶子,光着身子就爬上去了!”

更大声的哄笑。青田松开了还握住抹布的手,直起了一直佝偻着的腰,拿湿漉漉的小臂蹭了蹭满布着汗水的脸庞,靠向一旁的水桶歪坐着歇气。直到那只脚又鄙薄地把抹布踢开,她就抓过,接着擦。

尼姑们又连讲带笑了很久,看青田到底不为所动,自己也觉得没甚大意思,便三三两两地散了。她们走后,如她们来之前一样,大殿正中的泥金阿弥陀站像右手作与愿印,左手持莲台当胸,俯视着受苦受难的众生中的一个。伏跪在这巨像脚下的青田始终也不曾把目光向上投一投,只沉着身子和双眼重复着单调的擦洗动作,似乎是因为无力擦除人间不可见的污垢,便在努力地擦除着一些可见的。

擦完整间大殿已是二更天,除了她,所有人都睡下了。清山冷树,漏永宵深。她拽着已麻木到无感的身子一步一蹭地捱回到自个房中,结果一推门,就退后了半步。

恶臭合面扑出,由于黑,青田看不清什么,但却猜到了什么。她又开始了不自控的颤抖,摸索着点燃了桌上的小灯,举着照出去:屋角一张窄瘦的禅床上,枕褥被盖全已被用作肥料的腐沤粪水淋了个透。即使在这样差劲的光照下,也看得见黑黄黑黄的一块又一块,干掉了,结成痂。

第165章 搅筝琶(13)

这样恶心、这样地臭,青田却反而就立在床边大口地呼吸起来。自她踏入这山门起,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不顶一句嘴不偷一刻懒,她给这一群姑子当牛做马,她们给她的就是每天饭缸里的几条烂草,她们把她弹琵琶、拨弦子、步围棋、走丹青、运毫笔的兰花妙手活活弄成了一只缠着脏兮兮裹布的大粽子,她们叫她拖着这只手和未愈的身体从日未出干到日将出,干活的时候也不放过她,讥笑谩骂无所不为,如今连她仅剩的一丁点儿睡眠,她们也不肯放过了。她们拿粪尿泼了她的床,以此来告诉她,她是个脏得不得了的人,所以只配睡这样脏得不得了的床。

青田想起了如园,她所失去的一座由浑金和璞玉、欢笑和爱情填满的乐园。她由其间被驱逐,堕落到了这么一张长六尺宽三尺、硬得跟棺材板似的薄床上。世界之大,这就是她唯有的立锥之地,她们却连这一点儿也不肯剩给她,可说到底,她并没有碍着她们什么呀!

青田哮喘似地喘,一步步朝外退,退到门外头,拧身靠住了墙壁。她总以为步步退让就能够息事宁人,是她太高估这帮老贼尼了,抑或是她们太低估她了。她是命运的拳头下的幸存者,凭她们,也想叫她屈服投降?既然在这里静慧不管用,那就段青田出马吧。段二姐调教出的女儿,除了跟男人干事儿外,最擅长的就是跟女人干架,甭管有头发还是没头发的。

但这一切都要等到明天,因为静慧和青田她们此刻都太累太累了,这具血肉之躯需要休息,而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

几乎只一眨眼,青田就滑坐在地下,把头抵着高拱的膝头昏睡了过去。

她就这样靠在门廊子外睡了大概两个时辰,但在知觉中,仅仅像是个一点头的盹。再次令青田惊醒的,是一只直接招呼在她后脑的手,紧跟着又有一只脚重重踹在她屁股上,青田歪身倒向一边,两手忙往地下一撑,肿胀的右手疼得她“嘶”地嘬了口冷气,这才困难地分开两眼。尼姑们鱼贯地经过她,或踢或拍,“懒骨头,还睡?起来做功课。”

青田揉着眼慢腾腾地爬起,望着最后一个尼姑的背影,冷笑着扑打了两下衣身。廊前的天空,又已是阴雨飘飘,梳月庵是净土宗的庵堂,日常诵课早间第一堂为《楞严咒》,第二堂《大悲咒》,再念半个时辰的“阿弥陀佛”四字圣号,加半刻钟回向文,整个下来差不多也要半早上。散了课,众尼边走向后堂边交头接耳,都说没看见静慧,估摸着那贱坯子趁大伙不在偷爬到谁房里补觉去了,群情激愤地要当场给她逮起来,好好收拾一顿才是!但还不等走入跨院的门洞,先闻见一股子冲天臭气,又听到有个同伴拿半南不北的话在高喊着:“你假能紧干?你假能紧干?”

每个人心头都涌起了不好的感觉,她们疾步赶入,只见细细的雨水润空阶、浸碧苔,三五个早回来的师兄弟都空身站在雨中团团地围着静慧,静慧的肩上挑着条扁担,下面挂着两只乌木桶,就是浇菜园子的粪桶。尼姑们大惊失色,纷纷朝自己的房间奔去,又炸了窝地捏着鼻子冲出来,每个人原本铺有着洁净灰布单子的禅床都被淋上了令人作呕的粪水。显而易见,逃了早课的静慧并没去找一张干净床铺睡觉,而是用睡觉的时间把所有人的床铺都弄脏了。于是所有人全都争先恐后地扑向静慧,恨不得将其撕碎,却又因她担着的那两桶子前后晃荡的粪水而不敢靠近,只好沸沸扬扬地叫骂起来:“不关我事,你干啥子弄脏我个屋勒?”“是啊,又不是我干的,你凭啥?”“你去找那个泼你床的人嗳,假拉扯上我们?”“你个瞎虬的,叫庵主请出大杖来挎你!”……

赶来的尼姑越来越多,青田就站在自个肩上的那根扁担所划出的圆圈里,怡然自在地时不时把步子移一移。终于大半个庵堂全拥过来了,她就突然昂首一声:“我不管是谁干的!!”一把金石掷地的漂亮嗓音在三合院里绕梁震动,唬得众尼一时间全住了口。

牛毛细线一样的雨水打在青田的脸上,她一改往日的菩萨低眉,只做金刚怒目,咄咄的亮眼眸一个人也不漏地扫过去,“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以后但凡我屋子里的物件再有脏的、坏的、丢的,我不问是谁做的,只把你们每个人的屋子都如法炮制。我有什么怕的?这世上我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你们算是些什么东西,一辈子就坐在这井底,连扬州城都没去过几趟,跑来跟我作对?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倒让你们长了脸了?没错儿,姑娘我就是婊子出身,那又怎样?内阁辅臣的诰命夫人见了我,照样也得行礼避让,这样的婊子,你们就是卖了自己的狗命,连一根小指头也嫖不起!”

青田由分开的人缝中看到了了空,就远远地伸出左手食指把她指住,“听见了吗老秃尼?我这样一身金贵的皮肉,就是要找人磨镜子,也轮不到你那又肥又臭的徒弟。前儿是静果自己半夜爬上了我的床,猪一样抱着我流口水。她在这寺里这么些年,怕也结下了三两个相好,私底下关了门还不知干些什么见不得天日的丑事儿呢,你调教出来的子弟们可真够清心寡欲一心向佛的——呸,别他妈叫姑娘恶心了!”

好几个尼姑都变了颜色,静果的脸索性涨成了一块猪肝,了空严峻的长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却把手中的楠木念珠搓得飞了影儿。青田用右手上一团已被雨水打得发黑的纱扶住了挑粪的扁担,左手有模有样地往腰间一插,音调愈发地响遏行云:“还有什么跟香客眉来眼去的、背地里看淫书的、吃鸡子儿的、偷钱的偷米的……别以为我都没看见。在我跟前,你们顶好把那副仁义礼智的嘴脸都收起来,省得再叫我说出什么好听的。就你们这所小破庙,要不是有我在这儿,王府里一个月白贴给你们五十两沉甸甸的银子,就凭你们肚子里这副黑心黑肠的,配得上吃白米白面吗?不把我这尊大佛恭恭敬敬地供起来,反倒拿我当猪狗折磨?姑奶奶我今儿个就把话给你们拍在这儿,只要你们不怕下阿鼻地狱,那就只管趁着月黑风高一窝子进来弄死我。狠不下这副慈悲心,下不去这双普渡手,那就给我老老实实的,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甭来招惹我。有想‘缸丧吵死’的、或是‘做搞’的——”这是扬州话中“吵架”和“打架”,青田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地说出来,斜斜地眼一挑,“姑奶奶我奉陪到底。我可不怕什么杀生造业,惹急了我,我拼了自个的这条性命把你们一个个全他妈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一个不赔,两个姑奶奶就赚。嗳、嗳,别大眼瞪小眼的,都听懂了吗?有不懂的,回头请教请教你们的了空师父,让她给你们登坛讲法,把姑娘刚才这番经藏好好地解说解说。姑娘乃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你们若能于此经受持读诵,即为如来,以佛智慧,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无量无边功德!阿——弥——陀——佛——”

青田已将近十来天不曾剃头,头顶发出了一层乌青,被雨点子沾湿的短发根根直立。她冷笑了两声,猛地就把肩膀一甩。两桶大粪连着扁担一起摔开在雨地里,溅起了黑黄黑黄的粪水泥汤,令到大小尼姑们惊叫连番,同时往后跃开了数步。唯有青田自己岿然稳立在一地秽物中,左手和右边黑乎乎的纱团叠在一起拍了拍,“跟我比脏,也不看看姑奶奶是什么地儿出来的人!”

她高挑起一根眉,满是蛮横泼辣的两眼四面一剜,便用手臂拨开了泥塑木雕一般的人群,鞋底翻飞着泥点子大步往房间去。快走到门口,却又将脸扭回半寸,支起手上的那团纱布在耳边晃两晃,“哦,下山去给姑奶奶请个像样的郎中来,我这只手要废了,另一只手保管抄起菜刀,把你们这群贼秃的两只爪子都挨个剁掉!”

一片哗然中,青田扭腰颤臀地上台阶、过门槛,把门在背后重重地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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