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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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提来了热水,青田洗漱过也就躺上床。明明是疲劳不堪的,可睡意却迟迟不至。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究竟在帐中张开眼,无端端一叹。斜对过窗下的横榻上,暮云低唤了一声:“姑娘,是不是走了困了?”

青田又一次叹一声,权当作答。暮云下床掌了灯,打开一只小橱伸手掏两掏,随后就嚷起来:“桂珍,从前三爷给的龙脑香呢,你给乱收到哪里去了?”

过一刻,就见桂珍揉着眼晃进来,“不就在那神龟献寿的锦匣里?”

二人翻找一阵,取出了一只匣子来。地下的小香炉本焚着些水沉香,暮云又拿小匙自匣内舀了些龙脑香的香屑撒去上头,青烟中霎时间腾起了一根红色的烟缕,满室异香。暮云洗过手,再冲了一碗淡蜜水送入帐里来,“姑娘喝点儿甜水润润口,躺下接着睡吧,这香味最能宁神催眠,一会儿就睡踏实了。”

青田含了几口,又向床内歪去。不多时,人就像分做了两半,一半睡得乱梦连篇,另一半却总是清醒的——由关外的那一夜至北京的这一夜,她一直是这样分做了两半。有一半,似人们在深眠之中无从抵御梦境的来临一样无从抵御内心间汹涌的情感:一位妓女对一位王的感恩、牵念、眷恋、爱;另一半,则似人们梦醒后嘲弄梦的荒诞不经一样,嘲弄着这一切。青田清晰地觉出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把她抢拽着、撕扯着,她梦见齐奢的脸,又仿佛那是乔运则的。

前世今生,如同她的白猫在御,无声无息地穿过了房间。

次日唤醒她的依旧是在御,舌上细细的勾刺刮在她面上,青田睁开眼,将猫儿揽入怀。

起了床,盥洗,梳妆,用饭,默经,写了几行又丢下笔,把案头的夏鼎商彝一件件地亲手擦拭,却无缘无故手一抖,就把一樽青釉褐蓝长沙窑的小罐摔落在地。丫头们赶过来收拾,“姑娘没割着手吧?”

青田退开几步,夜间的龙脑香已散去,倒是竹帘外几盆珠兰茉莉的暗香如丝如缕。帘后又透出了一带日照,精工细作的织花地席上前后踩过好几对锦鞋,笑语喧哗: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就是,还以为你把我们都给忘了呢。哎呦,这是怎么了?”

“哪个丫头这么笨手笨脚的,摔了这样值钱的东西,等着挨妈妈的鞭子吗?”

青田笑起来,自往贵妃榻上坐了,一手指住对过的文石大榻,“你们快坐吧,可别扎了脚。才是我不当心失手摔了,不干丫头们的事儿。”

对霞、蝶仙和凤琴三个新妆初竞,各自在榻上歪坐下。蝶仙握了柄贴花纨扇,在耳根下扇两扇,扇得一束细珠银耳线簌然作响,“哦,那就另当别论。姐姐这样有名的富婆,就是一天摔一件也只跟玩儿似的。”

青田莞尔一笑,“今儿可真真奇怪,大家竟起得这样早,倒像谁下帖子请来似的。”

凤琴骨碌着一对眼,抢着道:“昨儿就听说姐姐回来,那时你已睡了,我们几个便商量着早上起早些一同过来瞧你。”

对霞自榻几上的嵌玉瓷碟中抓了颗藕粉桂花糖塞进嘴里,鼓起了一边的腮帮子,“照花妹子陪五大少去方家园消夏了,要不然她也一准儿不请自到。”

暮云托了茶盘上前,青田取过一盅茶端在手内笑,“难得大家伙儿的孝心,大清早特特地跑来给姑奶奶请安。原该赏你们些什么才是,只是关外荒僻,我这一趟又来去匆匆,也没来得及带回几样风土之物,只能让你们空着手回去了。”

“瞧她这轻狂相儿”,蝶仙剜一眼,也笑着接过茶,“知道的说是从关外回来,不知道的还当从玉皇宝殿下来的呢。”

凤琴咯咯地笑两声,问说:“姐姐,关外好不好?”

那边几个小丫鬟已将碎片扫净,掂着簸箕出去了。青田向她们一觑,又向这头觑来,若谑若笑的,“好不好,左右不过那么回事儿,没什么可说,倒是你们几个快些挨个从实招来。”

第82章 定风波(7)

“我就晓得妈妈嘴快。”对霞一拍大腿,裙上绣着攀枝耍娃娃的花样,泛出浓郁的喜气,“嗐,有什么法子?把新一节的《十二花神谱》拿来翻一翻,里面全是些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了,我和蝶仙早也没那份争强好胜的心,还这么天天混下去毕竟不是个办法。尤其这几个月,我这边的生意是一天差似一天,每每想起家里还躺着个病老娘、一屋子等着吃饭的弟弟妹妹,再加上那不争气的赌鬼老爹,我都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干脆找个客人帮贴帮贴,嫁了再说,先解燃眉之急。”

“你找谁帮贴?孙大人?”

“除了他还有谁?我几个客人里,只有这孙孝才官阶财势是个拔尖的,虽说抠门些,可我们也这么多年了,回头嫁了他,官门大府,总不至于叫我家人活活饿死不是?”

“你嫁他我倒不稀奇”,青田眼一瞟,瞟住了蝶仙。她发髻间有一根水钻莲蓬簪碎光点点的,似无数俏皮的笑眼,“倒是你这小浪蹄子,我记得去年八月十五拜花蕊娘娘,是谁口口声声什么黄金、什么粪土,如今却倒丢黄金、拣粪土?”

“我早料到你这饶舌的!”一阵大笑后,蝶仙轻慵一叹,“说老实话,我也的确不是真心从良。只是我这些年有多少花多少,自己什么也没攒下,反欠了一屁股烂账。照理说,倌人赎身,也有自己掏一些、客人再帮贴一些,也有客人全包了的,只是咱们怀雅堂身价高,动辄上万的赎身银子,就是开银庄的也得掂量掂量。我是往戏园子跑惯的,名声素来不怎么样,几个老客人也知道我不安分,谁也不会傻得出钱娶我回去。前一段吊上的那个孟大人,他倒是摄政王跟前的红人,手里也有的是闲钱,偏生是专管细作的头子,几个来回就查出我那些不伶不俐的事儿来,也跳槽去武陵春了。难得能碰上这外地来的曹大公子曹之慕,不单家族底子丰厚,自己还在外头走标船、贩盐引,而且家中只一房正妻,再没有其他妻妾,对我又手头阔绰、有求必应。我想着不如索性叫他做个瘟生,替我还了债,再出了赎身款子,我不过先跟他回河南待上几个月,然后想个法,要么天天吵闹,闹得他厌了自打发我下堂,要么卷点儿家私见机出逃,依然回咱们怀雅堂做生意。”

青田笑而悟之,“原来你是想来一出‘淴浴’!”

这是南边话,意为“洗澡”。窑姐儿骗客人帮自己赎了身,后又求去,再作冯妇,等于假从良一番,一身的债却已干干净净,可不就像洗了个澡一样?所以窑子里都管这种损人的法子叫“淴浴”。

蝶仙也很大方地承认道:“就是这样。等再出来我就是自家身体,每做一桩生意,钱都落进自己口袋,再加上接不接客、接哪个客,也能自己说了算,更不受一分打、一句骂,岂不比现在寄人篱下强百倍?”

青田笑着连连摇首,“你倒不用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我瞧你放着好好的富家侍妾不做,一心再落风尘,多半只是舍不下你那华乐楼的大武生,叫、叫——”

“査定奎查六郎!”对霞和凤琴异口同声,全捂着嘴笑。

蝶仙正噙了一口茶,“噗”一下半口都喷在扇子上,就把湿漉漉的扇面左拍右敲着,“好啊,如今你们也蹬鼻子上脸起来了。”自己却也禁不住笑,“怎么办呢?世上乐事千百桩,我只好这一桩,一夜孤眠,百骸不舒。管他穷啊富啊、贵啊贱啊,只要床上好,就是好的。不是我说,那些唱戏的自小练功,体格与寻常男子不同,自有说不出的妙处。”

青田笑得伏去了大榻的扶手上,“你可愈发说出好听的来了。”

蝶仙把音调降低了些,眉毛却高挑起,瞟眼作态,“习马练武之人也一样,你还不清楚?嗳,摄政王身手不凡吧?”

这一问,把青田一下问了个红晕腮痕、绿凝眉妩,“瞎说什么!”

蝶仙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一通,“不会吧?姐你到现在还没跟人家——?哎呦喂,你可装得够紧的!不过听了这话,你可就该装不下去了。”她将扇子半障面,轻飘飘地吹过来,“据说王爷早两年头一次微服去帘子胡同,找了个最老道的小龙阳,那人不知王爷的身份,只看了一眼他那家伙后,便要把钱退给他,说什么也不肯干——”

“呸!”青田将其一口啐断,“凤琴还在这儿呢,你就这么疯疯张张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蝶仙“嗛”一声,手内的扇子一转轻摁去凤琴肩上,“从小养在窑子里,她什么事儿不一清二楚?再说,也是快开苞的人了,倒害起这份羞来?”

“对了,是谁替你开苞?”青田借机将话题一转,笑询凤琴。

凤琴也有几分不自然,搓着腰下的香荷包,“就是那个贾二爷嘛。”

“哦,”青田把头点一点,“他是你多年的客人,知根知底,为人又性情和顺,极好的。”

“好什么好?”凤琴小嘴一撇,眼珠子直戳去上眼皮,露出大大的眼白来,“我就不信这男女之事有什么好!只有男子才喜欢——还有蝶仙这痴婆子。”

“嘿呦,敢这么说你姐,我瞧你是活腻歪了。”蝶仙一把将凤琴推倒在榻头,“你当其他女人就不爱这事儿?她们只是假正经,说不出口罢了。不信你现问问,莫说你对霞姐姐,就你青田姐姐这样专会拿腔作势的,碰上了心爱的男子也只恨春宵苦短呢,不信你叫她赌个咒,你看她敢不敢?”

青田只蒙着脸笑,也不吭声,倒是对霞在一边替凤琴将她发间的一根蓝白绞丝玻璃笄重新插戴整齐,“千说万说亦是枉然,个中的滋味究竟如何,须得亲历方能得知。姐姐同你讲个笑话,说是有个女子即将出嫁,新婚初夜前哭着问她嫂子说:‘这嫁人之礼是谁定下的?’嫂子说:‘周公。’这女子便又是‘猪猡’、又是‘王八’的把周公狠骂了一气儿。等到三朝回门,这新娘子又问她嫂子说:‘那个周公住在什么地方啊?’嫂子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新娘子羞答答地说:‘我想给他做双鞋。’”

顿时大家就乐得话也说不出、腰也直不起,凤琴更闹了个大红脸,翻身就要下榻,却被对霞一把扽住,“新娘子哪里去?”

青田拿两手掬着腮,笑喘个不住,“不和她们混闹,姐姐且问你,你的喜期在什么时候?”

凤琴羞态不改,一手绞住斜肩的发尾,瞥眼瞅着地下,“就在下个月月底。”

“我这儿先恭喜了,到时一准儿送上厚礼。”青田笑意温醇,又问那二人:“你们俩呢?”

蝶仙摆了摆扇子,扇穗微微一扬,“我们前几日才提起这话,正待与他们好好商量呢。”

“怎么?”青田揪起眉,“这赎身之事是你们张口提出来的?”

对霞“嗯”一声,点点头。

青田坐正了身子,容色为之一敛,“一等小班中,客人要娶倌人,或倌人要嫁客人,只要一方开了口,另一方不允,那就是一等一的丢面子、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甭说孙孝才本就是三品京官,窑子里打混久的,就是那曹之慕,虽说打外地来,可也是声名远扬的风流公子,不会不知道这里头的深浅厉害。你们既说了这个‘嫁’字,他们自要一口应承。孙大人做了对霞你这些年,没人比你了解他性子,一文钱恨不得掰两半,等闲不肯破费的,你一下要他拿出这一大笔赎身银子来,只怕比要他的命还难。至于蝶仙你那位曹大公子,尽管出手豪华,没有一毫吝啬,可你想,他淮扬苏杭、五湖四海都玩了个遍,仍就家中一个老婆,连一房侧室也不曾添,不是家规森严,就是为人精明,看准了堂子出身的娶不得。你贸贸然说跟他回河南,他口中答应,心中到底怎么个盘算实在是不得而知。你们只想想从前那些客人们说要娶,咱们都是怎么玩弄心机把他们给混过去的?所以我叮嘱你们一句,倘若真想好了要嫁,务必小心经营、谨慎行事,千万别闹得天下皆知,最后却又被客人杀了个回马枪,要嫁嫁不掉,反失了自家脸孔,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对霞显出了满面忧虑,“唉,姐姐说的是,我们又何尝不晓得他们多半是碍着面子,并非真心想娶。只是已走了这一步,就不得不步步为营地走下去了。”

第83章 定风波(8)

蝶仙单只大模大样地挥了挥扇子,“我知道姐姐是一片好意,可这话却也多余,只管放心,咱们从小在怀雅堂也不是白待的。哎呦,说了这半天话,都过午了。对霞,咱们得回房去了,怕他们也起了呢。”

对霞遂跟着起身,把裙面拽一拽,“姐姐,我们晚些再来找你说话,那两位昨儿都在这儿住局,我们还得回去伺候着。凤琴,你回不回?”

“我不回,”凤琴头一歪,冲青田嘻嘻笑,“我留下来陪姐姐吃饭。”

“呦,我吃得可素,该亏着你了。暮云,你去跟厨房说,让一会儿多做两个凤琴姑娘爱吃的菜送到这里。”青田一厢吩咐,一厢往外送了几步,看对霞和蝶仙飘飘曳曳,相携而去。一轮满日,红赤赤地升到了中天。

她若有所思地望一望,就拿手掩住了日光,退回阴影里。

5.

对霞回到房中时,孙孝才果然已起床,正翘着腿坐在床沿,由两个小丫鬟侍候着吸烟。他生得方头方耳,白白胖胖,养了一副好胡子,一看就是一副当道达官之貌。对霞与他问了几句话,就打发了丫鬟,自己替孙孝才举了烟锅,笑眯眯地揪住他一缕胡子,“嗳,那赎身的事情你到底替我筹备没有?”

话音甫落,孙孝才就叫烟呛着,猛一下大咳了起来。对霞忙帮着捶背抚胸,他自己也在胸口上拍两拍,仍有些哮喘连连道:“对霞,咱们也这么多年老相好了,有的话我本不想当面讲,怕害得你下不来台,可你老这么逼问我,我倒不得不给你一句交待了。”

才听了这一半说辞,对霞已不由得严霜罩面,而另一半说辞早就由孙孝才的嘴巴里毫不容情地吐出:“我也知道我在堂子里的名声,都说我小气、抠索,可我跟你说,我年轻时可不是这副德行。自打我十八岁中举就在这花丛柳阵里打混,那时候同我要好的倌人也不少,一个个缠着我海誓山盟,情话说得百子炮一般一串连一串。我当时只把这些话当了真,打典起全副的家私要将她们娶进门,谁知她们又一个个白赖起来,不是说父母不肯、老鸨不愿,就是说家累太重、亏空太大,闹了三五年,相好的倌人一个也没娶到手,反而家当都赔了个干净。这时候我才知晓倌人们说嫁人,不过是随口应酬之谈,客人要当起真来,那就是自寻的晦气。我今年也快五十的人了,咱们又这样要好,何必非像那些小孩子一样讲嫁讲娶?嫁不成就不要说了,就是嫁得成,万一你嫁我后再有些不像意之处,那时候闹起来就不妥当了。因此我看,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对霞虽料着和孙孝才必有一番周旋,却不虞他竟直接抛出了这样一席精毒之谈,陡不妨气冲顶门,背过脸去就掉下泪来。孙孝才伸手扳转了她的脸,但见泪染胭脂,便和声认错道:“我这话说得太急了些,是我不对,只好请你多担待了。”

对霞牵出条合欢粉荷帕,低头揾泪,“只怪我自个不要脸,又不是青田姐姐、照花妹子那样的红人,也敢说‘嫁人’?送上门来也没人要。”

孙孝才探出身,将烟具往床边的高几上一放,“你这话可就是闹脾气了。虽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可娶回家中的我多少也要她的一点子真心,否则若贪色,外头有多少流连不得?不瞒你说,就是你那花魁姐姐段青田今儿要嫁我,若待我不诚,我也是不肯的。”

对霞听这话略有转机,心头飞快地转动着,面上也愈加哭出个雨打桃花,“我原也是正经人家的闺女,只因爹爹好赌才把我卖进堂子里。我十二岁开始做生意,到今天有过相好的客人也有那么十个八个的,可这些人里竟没有一个是我自家情愿,不过吃着这碗饭,有什么法子?只从四年前见到你,我就再也放不下,你有一天不来,我心上就像少了什么似的,横来竖去地不舒服,对别的客人再没有过这样的心心念念,当中什么道理我自家也说不出,想来该是和你前世有缘。这话不是我说,是你自个才说的,你为人又不大方,除了做花头的场面钱,私下贴补有限得很,你只拍着心口想想,除了这一堂家具、那几件翡翠头面,这几年你还替我置办过什么大件东西?可我跟你要好原不图这些,只求你心里多少记挂着我这个人,令我终身有靠。你不念着我这份心也便罢了,竟将我说成是那些借嫁人敲竹杠的无良倌人,叫我如何不伤、如何不怨?”

孙孝才伸臂搂住了对霞一身的丰满,瘦叹一声:“你要怨,就只怨咱们遇上得晚了。你这些说话搁在十年前,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娶了你回去,只可惜,同你一样的说话,我已听不一样的人说过了千百遍,再不能信的了。就算你是真心,也只好珠混鱼目罢了。”他老成的面上闪过一丝近乎忧郁的厌倦之情,直眼望来,“对霞,我肯向你坦白讲这些,已算是待你有心了,望你不要再做多想,咱们还同以前一样岂不很好吗?”

对霞默然垂泪,良久,把头靠住了孙孝才的肩,“你都这样说了,我也不便再说什么让你为难。我既是真心对你,只要你觉得好,我是怎么样也无所谓的。”

孙孝才见对霞这般懂事,更动了可怜心肠,抚弄着她的背,又在她鬓角一吻,“一会子我不是要在这里摆牌吗?这样,晚上再连着摆一台酒,替你挂双双台,省得你总骂我小气。”

对霞笑出来,一拳捶在孙孝才的大腿上,“讨厌!我这样是为了向你讨牌酒的不成?”她的语气娇中带软,软得像一个女人的腰身;但在她眼底深处却掠过了一抹恚怨的狠硬,硬得,像一颗女人的心。

在孙孝才的怀中,她把眼珠滚两滚,须臾就心有计较。带笑挣开了身子,走几步到房门边,“兰蕊、兰蕊”的叫两声。一个眉目精干的十六七岁的大丫头走上前,“姑娘有什么事儿?”

对霞挨过身,嘴贴耳地和兰蕊说了又长又快的一段话。兰蕊的神情微微有变,末了,向里头的孙孝才觑一眼,面向对霞点头道:“知道了,姑娘放心。”

对霞又提高了嗓门,将手冲外一指,“孙老爷下午要在东厅摆牌,一会子客人就要到了,你快去叫他们预备着。”

“是。”兰蕊也高高地应一声,打起帘子去了。

廊道对过,蝶仙也早已回了房,房内透出来阵阵笑声。

缠枝鹦鹉的花门帘后,雕漆百龄小圆桌旁,坐着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男子,仪表亭亭、丰神濯濯,手里托着碗,往口内送着一点火腿青笋粥,边吃边说:“正是正是,我也说这个人贼得很,不可深交。”话间微带着河南口音,正是豫州大户公子——曹之慕。

蝶仙就倚坐在一旁,蛾眉挹翠,饧目流波,把手指搁在曹之慕的内腕上轻轻抚动着,“就是说呀,听说他不仅坑了朋友几千银子,而且从前有一个相好的倌人,口口声声说要娶人家回去,让身边人都叫‘姨奶奶’,最后自己却一走了之,不单赎身的款子一文不掏,反留了许多欠账叫这位姨奶奶卖身替他还,你说还有没有这样的无耻之徒?”

曹之慕拍案,“的确无耻之至,要是我,倒是情愿自家卖身来替姨奶奶还账的。”

蝶仙笑着搡他一把,“我倒不用你替我还账,只替我一五一十地赎了身就是天大的好人了。”

曹之慕正将汤匙递到口边,却又重放回碗内,连碗也放下,“怎么,你那日说要嫁我竟是当真的?”

蝶仙一下双目倒立,“怎么,你答应了娶我,竟是假的不成?”

曹之慕倒无一丝的急色,笑笑地瞄着她,“倒也不是真的假的,我这几年替家里跑生意,来来去去总是住在堂子里的时候居多,各地的脂粉也算粗有领略,总觉得做倌人的,南也好北也好,都是一般的脾性,成日应酬客人,身子惯于忙忙碌碌,心又惯于散散淡淡。若嫁了人,一天拘在家中无事可做,总免不得生闷,心就更要烦躁了起来,万一撞上个风流子弟,保不住不做出那昧良失节的事。所以多有名妓嫁了人,不出一年半年,或被赶出来,或自己求去的丑闻闹出。我想着你我的交情好则好矣,但说到‘嫁娶’二字,还是不该鲁莽从事。”

第84章 定风波(9)

这话说得软中带硬,老辣非常。屋中还有熏香叠被的几名丫鬟在,蝶仙更觉得脸上挂不住,当即冷笑了两声,桌子一推立起身,回头刚好撞上个小丫鬟,顺手就撂了一巴掌上去,“瞎了眼堵在这儿。”丫鬟也不敢哭,抱着两件衣裳闷头走开。蝶仙身子一歪,鞋也不脱就躺去了床内。

曹之慕见状,扬了扬手,等着丫鬟们走空,也走到床边来凑着蝶仙坐了,“我不过实话实说,并没有一句是指着你的,你又何苦动气?”

可听凭他接下来怎样劝解,蝶仙竟都像没听见一般理也不理。曹之慕没办法,只好在她背上推一推,“我好话都说尽了,你却总这样不发一言,究竟要我怎样方好呢?你只说句话,不管说什么,我总没有不依你的道理。”

蝶仙“噌”一下坐起,凌虚髻上一只珍珠扎就的飞凤簪昂首扬翅、一身恣傲,“哼,我段蝶仙虽没登过那《蕊珠仙榜》,可也是槐花胡同里叫得响的名头。你若不信只管出去问,这些年我做的客人里有多少是倾尽所有求我下嫁的,又有没有一个半个是我自个张嘴说要嫁的?我说句话,曹大公子别嫌不入耳,您家世虽好,论财论势,在这京城里也并没怎样的了不起。我是相中了你的人,才一心想要嫁你,不过你不领情,我也不好强人所难。既然我们做倌人的都是一样的脾性,你做谁不一样呢?我也没本事留住公子,你只管和妈妈结了这一节的账,跳槽别家去吧。”

曹之慕有一双圆中带方的俊眼,眼中则有一些方中带圆的熟滑。他略一思索,就很轻松地笑出来,“我先前说的那些也是为了你,你仔细想一想,你本是爱热闹的人,其他都不说,只这戏瘾就重得很,三天两头就要出去看戏,一旦嫁了人哪有这样的自由?总是要在家困着,白守着许多的良家规矩。倘若那时候你进退不得,心中埋怨我,我岂不是为好成恶,耽误了你一生一世?因此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是要你自己筹划清楚,这可不是玩的。”

曹之慕一提起这个“戏”字,蝶仙就想起了和自己首尾不清的一个又一个戏子,心中一发虚,口吻倒更加蛮硬起来,“你这话好生奇怪,京里爱看戏的又不止我一人,就是官家的太太小姐也有的是爱听昆腔的,次辅王大人的大小姐就是出了名的戏迷,难道她们都不是良家之妇吗?如今我往戏园子去得勤些,不过是生意外的消遣,等以后从良嫁人也自知该谨守家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看戏,不过请丈夫叫个班子来家里,竟不成我以后嫁的人连出堂会也摆不起吗?”

曹之慕又是呵呵地笑两声,“你喜欢,不要说堂会,就是家里买一班小戏养在那里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你别误会,咱们这大半年好得这样形影不离,本也像夫妻一般的了,什么事不能商量?我的话虽不动听,可不过是要你自己想清楚,省得将来懊悔。只要你拿定了念头说嫁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岂反有推辞的?”

听到此处,蝶仙方觉欢喜,却仍做出不依不饶的样子来,“蒙公子抬举,可不敢当,我也没有那个福气。”

曹之慕笑着一手兜起她尖尖小小的下巴,“好了,别闹脾气了。我想着,你的赎身银子没有万儿八千是下不来的,我因在客边,带来的银子又花销了这许久,不够数目,应付不了。可巧下个月我有一条船要到,还有三五万的入账,到那时再与你妈妈正式开口,这几日先替你办办嫁妆吧。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就去隔壁的银楼,你前日不说想要一只翡翠戒指?我买与你。另外,我再叫人去订一个华乐楼的包厢、一堂苏浙酒肆的菜,先带你去听昆曲,再带你去吃夜菜,只算是庆祝咱们订婚,好不好?”

蝶仙这才回转颜色,娇腻腻地抛一个眼,“蠢材,庆祝订婚非等到晚上做什么?”眼中的风情荡态是夹杂着鸟鸣与花香的春风,又有大捧大捧的轻沾柳絮,一头一脸地扑着人。

曹之慕被撩得直了眼,情难自制地贴上来。蝶仙低声哼哼着,向后倒过去。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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