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伍倩作品匣心记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烟,半死不活地向上卷动,火堆中的炭星子一明一暗。偌大的营地扎在座小山丘上,沉静而旷漠。夜景的山腰中零星浮起了一片影,打头的战马上是个被反绑着的俘虏,口内塞着布条,只能将下巴朝前一指。

“王爷,他没撒谎。”开口的是何无为,手持长弋,头戴兜鍪,“瓦剌人长途奔袭只为此一击,志不在防御,大营果然已全体出动,连游哨都没留。”

同样扣着铁兜鍪的齐奢头一点,接着就扬手做了个动作。只见何无为挑过马头,顺来向狂奔而回。同一刻,瓦剌的俘虏被切断了喉管。跟在齐奢身后的几十名骑兵幽灵般四散入敌营,迷梦中的瓦剌人连铠甲都不及穿戴齐整,便被自天而降的精骑消灭个干净。齐奢清点过己方人数,三死一伤,全歼敌军一百余,倒也很算得战绩辉煌。至此,他才由负重的马匹身上拉下一路所携的裹袋,朝前抖开,里面是一杆接一杆标有着苏赫巴鲁徽号的大旗。

至于徽号的主人,早已被打得是落花流水、埋首逃窜,熊熊的焰光被抛至数里外,夜路漆黑得敌我难辨。突见前面天边升起了一柱红光,是有人在施放火筒。苏赫巴鲁原本率队伍逃向正东方,这之后,却转往光束所现的东南。瓦剌人正诧异间,只见又一只火筒直飞冲天,扯烂了黑色的天幕,接着就听到前方的鞑靼人开始互相传递着不甚清晰的喊声:“就在前方!小心脚下!”

瓦剌人登时寒毛直竖,这是赫然表明信号处有个陷阱在等待着,而两个多月前,苏赫巴鲁正是以同样的佯败引他们落入了大沼泽。何况其时好歹是黄昏,此刻却黑黢黢得五指都不见,如果鞑靼人照施前伎,怕是翻手间就会叫他们全军覆没。犹豫不决之际,追速已减慢,便很快失去了逃兵的踪影。瓦剌的头领下令停行,当下以队尾为队首,大军原路返回去清空鞑靼人的营盘,抢的抢、烧的烧。

荒原的另一端,第三支火筒尖啸着升空。光束根部所照亮的却不是瓦剌人惧怕的埋伏,而只是带领着十来个零散兵将的鞑靼副帅莫日根。他观察到什么,遂奔上土坡,勾起了拇指跟食指把尖利的鹰哨吹得彻天响。不多时,一撮子骑兵闻声而至,马还未停稳,打头之人已跃下,“瓦剌人害怕中计,不敢再追。谙达那边如何?”

莫日根向苏赫巴鲁合胸施礼,“启禀二王子,摄政王的人还没到,再等等看。”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人马都将息得缓过了劲,才见已把马抽到口吐白沫的何无为。苏赫巴鲁命人为他换过了马匹,便重整旗鼓,由其带路向瓦剌人的驻营赶去。

无眠的天地间浮起了一层白色的微光。

话说志得意满的瓦剌军队从鞑靼那里掠尽了粮秣美女,满载而归。一夜马不停蹄地奔驰了上百里,又困又乏,正欲好好地回营休息,谁知到得扎营的山丘下,眼尖的兵将却尽数变色,“怎地旗子换了?!”

松明全部地大明大放,仿似就为了把这一幕照得更真切:烈烈飘摇在晨风里的正是敌方大旗。瓦剌人立马一片哗然。

杂乱中突听得身后号角大作,前方的山丘就呼应一般嗡隆隆响起了一通战鼓,一批人马已直冲而下。在光照尚未明朗的乳色天幕里,只能看见铺天盖地的烟尘被掀起,不知来众是成百或上千。未赶得上应付这头的激变,那边又已是一阵大乱,明明被赶到了夜尽头的苏赫巴鲁又率人自晨曦中冒了出来,潇洒地抽出流云箭。顷刻之间,鞑靼一方箭如雨发。

大惊之下,瓦剌人只道又中伏兵,没两下侧翼即被冲散,丢下了辎重奔命而去。而那些不幸陷入箭雨中的兵将们,则一一地倒在了大地上。

这一日的朝阳,被血渲染得格外耀目。

丘顶的帐前,齐奢和苏赫巴鲁一身的烽烟斑驳,面盔已揭去,一对风调迥然而同样英武的男儿眉目均是满溢着兴奋,醉意犹新。齐奢的部下仍忙着自马尾上解下一把把的粗枝烂叶,多亏了它们所扫出的雾阵,才能令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瞧起来恍如军马万数、声势壮大。

“兵者,诡道也,”齐奢说得慢,似在思考如何译得漂亮些,“他们既然能无中生有、暗度陈仓,咱们也能树上开花、反客为主,就算打个平手。”

苏赫巴鲁把一手摁到对方的肩头,半挂下脑袋,“我可当真羞愧难当,为着有事相求,竟险些害谙达命丧大漠。”

第79章 定风波(4)

齐奢用同一种姿势,笑着把另一手搭去到苏赫巴鲁另一边的肩头,“大漠上能做个男人,在哪儿就都能做个男人,这本事是谙达教我的。而在大汗的眼皮子底下逃离大漠,施展这身本事的机会,也是谙达给我的。至于当年兀尔扎河一战,我如何取胜,天地知,你我知。如果不是谙达不惜身负叛国重罪而私底下向我递送军情,我要么就是遭大王子的部队歼灭,要么就是战败被依着军令状处决,何来他日大胜还朝、封王称摄之风光?可若谙达以为,齐奢应许你所托之事权为报恩,那就大错特错,谙达待我的一片恩深义重,我终此一生也无以为报。这么说吧,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谙达半夜里来叫我,说那白狼又来了,你要去宰了它,大王子布日固德不肯跟你去,问我敢不敢一道?我穿上鞋,提了刀就跟你走。现在同那时候一点儿分别也没有,谙达要做什么,齐奢一字不问、奉陪到底。”

一大阵暖风呼啸而过,两个男人默契地用手扣住了另一方的后脑,把额头抵在一处。这动作曾无比地稚嫩,就在那些个逝年中永远有一对异国王子,一个强、一个弱,强者用健勇的体魄和慷慨的公平,弱者用挺拔的自尊和坚毅的眼睛,同时赢得了彼此的敬重。他们都衷心地盼望有一天,可以不仅以人格的平等,并以力量的平等站在一处,今天他们站在一处,凭一个童年的姿态,凭一场生死恶战。世事浩淼间,总有些缘分可令人遗忘人生的空瀚与寥落,这种缘分,存在于男和女,或兄和弟。

苏赫巴鲁把手顺着齐奢的头颈直滑到他后背,用力一拍,“我算明白哈斯琪琪格那丫头了,女人家若被你这张嘴哄过,真没法再跟其他男人。”

齐奢大笑起来,被一些青葱的岁月点亮了双眸,“她,好吗?”

“守贞不嫁。”总是这样的,好男子的出色总要由很多女子的凄美来装点,但因其中的有些女子格外好,就使人难以不黯淡了双眼、沉下音调。一晃眼,苏赫巴鲁已清一清嗓子,容色自如,“最多再过两个时辰援军就能赶到,谙达稍作歇息,我到时候派人护送你回国。”

齐奢的眼仁也幽密而内敛,若封有宝藏的山穴,“这段时间谙达也只管休养生息,待我回京安排一下,晚几个月再给你消息。”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塞北仍是凉风习习,关内却已经是薰风送暖,家家蒲艾盈门、处处榴花照眼,即将进入响晴之日。

3.

北京城的日头升起前,先有一点微光亮起在皇城慈庆宫的宫院内——是卧室遮灯的纱笼被取下,苏绣床帐、盘锦丝被之间,母后皇太后王氏起身,接受侍寝宫女们的请安。清脆的和声传至外间,戒严便解除,宫门开锁。司衾的宫女们鱼贯而入,粗使的女婢则将热水送至门前,一切都开始井井有条地运作起来。

寅末时分,洗漱完毕的东太后王氏已坐在梳妆台前,身后立着手捧妆匣的司容宫女和梳头太监。王氏身为亡君之妻,不宜施朱,故此宫女们只向王氏的面上敷一层茉莉花实和制的珍珠粉,却并不擦胭脂,太监则以头油替王氏通发盘髻、插戴佩饰。从头到脚由里到外全停当,宫女们方才将窗帘打起,候在滴水檐下的一众当事太监齐刷刷地跪地问安。

管事牌子吴染摆好了阿谀的笑容由门外直趋宝座边,只见他手内的月牙儿钢包一顿,借势点燃了指间的一小捻蒲绒,嘴把纸媒子一吹,温和的明火就引着了烟丝。他直挺挺地跪倒,一手托烟袋,另一手把烟嘴直送去王氏的嘴边。

待王氏吸完一锅烟,就有侍膳的太监送上一只只提盒,解开了盒子外的黄云龙套,将里头热乎乎的早餐一样样地摆上食案:红稻米粥、香糯米粥、薏仁米粥、八宝莲子粥、八珍粥、鸡丝粥、鲜豆浆、牛骨髓汤、麻酱烧饼、油酥烧饼、萝卜丝饼、清油饼、白马蹄、糖包、糖饼、焦圈、炸馓子、炸回头、素什锦、卤鸭肝、卤鸡脯……左右视王氏的目光所及,将较远的菜肴搛来其面前的黄龙碟内。王氏手捻辟毒箸,每一样都是浅尝辄止,笑亦浅浅,似一线迷朦的昼光浮动在嘴边。

吴染在一旁略一揣测,即大着胆子堆起笑,“奴才恭祝母后皇太后今日同阁老们马到功成。”

王氏斜了宠监一眼,惊鹄髻间一枚景福长绵的金凤簪烁烁凛然,任是无情也动人。

熹色越过重重的殿宇楼台落入了内宫之外、内阁之中。内阁大院的正堂间有一副漆色清朗的木主牌,供奉着文宗孔圣人,紧挨着正堂的值庐内,王正浩、王正廷、魏渊三位辅臣面目肃然,一同起身恭迎,“元辅大人早安。”

王却钊迈入房,皓白的须发衬着漆纱幞头、圆领公服,一举一动间威仪十足。一面大咳一声,一面掏出了一方帕子遮在嘴前,立时有内役捧上填漆痰盒。王却钊吐过了污痰,抬起头嘎声询问:“听说有件折子绕过了内阁,留中不发?”

长子兼次辅王正浩抢应道:“回元辅的话,是镇抚使孟仲先的密折文书,直接递去了慈宁宫,不知说些什么。”

依照惯例,所有呈交御前的奏本均需经过内阁的票拟,这就是阁臣特权的来源,“留中”则是君主的特权,指的是将折子搁置,既不发还也不批答,令人不明实情,臣僚们戏称为“淹了”。而此种使内阁深恶痛绝的陋习就是自摄政王齐奢抢班夺权、特许鹰犬们专折奏事后才频频发生的,此际他人虽不在京城,其后宫的内应西太后竟阴魂不散地使出了同一招,不禁叫王却钊嗤之以鼻:“还能说些什么?小人作祟!等办妥了正事,就说递上去的折子少一件,管西边要就是了。”

内阁中的第三把交椅,武英殿大学士兼刑部尚书魏渊面露钦羡,摧眉折腰道:“正事办妥,也就再没西边说话的份了。”

唯有王家三子王正廷,口内无言而面上无色,胸中有块垒。

自外头传入了一条雌鸡似的喉音:“各位阁老,两宫太后传见。”

王却钊又咳嗽了几声,各人整理一下衣帽,便沿着被露水浸湿的甬路由外朝走入大内。

乾清宫的东暖阁早就布置妥当:御案坐东朝西,两宫太后东太后王氏在南、西太后喜荷在北,明黄的八折纱屏前就是少帝齐宏的升座处。数名内侍屏息凝立,金虬伏栋下,玉兽蹲户旁,甪端喷吐着絮絮迷烟。

四位内阁大臣被太监引入,齐口称“叩见”,却只有三人倒地叩首。王却钊巍峨矗立着,昂首道:“老臣近日风湿病复发,不便跪拜,还请两宫太后、皇上见谅。”

御座上的少帝齐宏一愣,历来只有年长的皇室亲贵才有资格在御前免除大礼,而即便是尊礼老臣,也该在叩跪后再由太监扶起才是,哪有自己就给自己免礼的规矩?心下虽大为不快,却怵于王却钊的淫威不敢发作。

纱屏后,喜荷也面显不豫,但也只从鼻子里喷了一声气,无形无色也就散了。倒是另一边的东太后,身为王大首辅的偏怜小女,对父亲频频地点头,“辛苦首辅大人,赐坐。几位大人也站起来说话吧。”她斜斜地抬起下颌,举眸曼视,“自从皇叔父摄政王参政以来,我们姐俩早已撤帘,不问政务经年有余。今日是何要事,竟有劳诸位重臣请出我们慈庆、慈宁两宫?”

太监端来了一张紫榆水楠凳,王却钊稳稳当当地坐下,抚一抚长须,“今日之事恰与摄政王有关。两个月前,摄政王别京行围,王府重新进行修缮,工匠在整修王府东苑寝殿的地板时,在地底发现了这个——”

随着他振聋发聩的一咳,两位太监合力抬入一只大棕箱放来了宫殿中央,翻开箱盖。

“这是什么?”东太后王氏振了振乌金薄罗的宫裳,珠光外露,宝气内含。

对面,她的老父再次低嗽了两声,吐出两个词:“龙袍,朝冠。”

室内本属炎炎,这一下却似有个大雪球砸破了殿顶直坠而下,庞然的、森冷的,直逼在每个人眼前,不晓得会越滚越大,还是消融于无形。

一刻的沉寂后,王氏的一双妙目直如戏子般吊去了鬓梢,“此事当真?!”

“母后皇太后明鉴,千真万确。”若真是一台戏,王却钊的老生唱得音平气稳、苍劲酣畅。

其后的阁臣魏渊大概是丑角,忙着跳出来大敲边鼓:“两位太后不妨亲眼检验,内有大朝章服两套、缥裳两套,及朝冠一顶。”

第80章 定风波(5)

飘飘然挂着部黑须的则是须生王正浩,他将手拱一拱,嗓音宽亮,“两宫太后、皇上,皇叔父摄政王素来倚仗爵高权重而诸多狂傲,朋比为奸,目无君上,此时又于府内私藏帝服御冠,谋为不轨,罪在不赦!”

嗡嗡的回响还未消散,又响起了东太后王氏明润的娇声:“那么依诸位阁臣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一揽全局的当然是王却钊,只听他顶着生门挤出声哑咳,将帽翅忽悠悠地晃动了两下,“之前有端王因府内的陈设逾礼而被籍没赐死,如今摄政王窃号篡位之悖行则加倍罪大恶极,令人发指,理应重加惩治。就请两宫皇太后、皇上降旨,先将皇叔父摄政王革去爵职,解京拿交宗人府查办,待会议定罪后再一一查处其党援,务求据正理、存正法,将摄政王一党扫除干净,清明政治,维护朝纲。”

“正该这么办。”王氏一锤定音,又示威似地偏眼瞧向了右手边,“妹妹,你说呢?”

喜荷最叫王氏看不惯的地方之一,就是从不歇心地丽衣浓妆。这天她穿着一身翟凤出云的重红礼服,化着比之桃花还红三分的酒晕妆,满面的喜艳非但不见一丝失色,反在同党的灭顶之灾前张嘴咯咯地笑出来,“我说‘无巧不成书’!姐姐,昨日有一件急折还没来得及一块参详。”她扬起了一只皮肤薄如婴儿的手,把一份折子举到一旁内监的鼻子下,“赵胜,念。”

众人一凛,心知这就是那份留中的密折,却不知其中藏着什么机窍,能让西太后替摄政王挡开这眉睫之祸。但看太监赵胜一步上前,趾高气昂地把折子和嗓子一并抖开,“镇抚司都指挥使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臣孟仲先跪奏:臣查得京中成衣铺‘鸾和庄’日前有织工、绣女等密造龙袍四套、冕冠一顶,不胜骇异。伏思龙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织造谨制,倘必应采办,但须一纸明谕,该织造等立即敬谨遵行,何用民间违制私做?兹事体大,所关非浅。臣今已将牵涉之人截拿审办,断不敢草率从事,亦不敢敷衍塞责。仰禀圣谟,总司核定,以昭慎重,为此谨奏。”

东党党徒大眼瞪小眼,个个面露奇骇,王却钊更是气急败坏,“据臣所知,赵胜入宫前乃是武师,并不曾识文断字,怎能将这一大篇折子念得银瓶泻水?分明是早有人教他背诵下来。我朝一向严禁宦官干政,有违例者轻者贬黜,重者剥皮。且不论这折中之事的真伪,赵胜就先该拖出去剥皮实草!而圣母皇太后贵为一国之母,却纵容身边之人藐视祖制、罔顾法纪,如此上行下效,如何保持政体清肃?”

喜荷的眉上环着一根露垂珠帘,凉光点点的,似一串纤冷的目光,“内宦干政,是指太监勾结外廷窃弄威福、越权欺主,赵胜不过是奉主子之命略代口舌之劳而已,假若这也算‘干政’,那么这一屋子的太监就都要赶开了才好,由我们姐俩亲自给诸位老先生诵读折子、侍奉茶水。”

这话实在厉害,逼得王却钊不得不稍为收敛,怒火中烧地将头别向一旁,“老臣不敢。”

“至于折子里所奏之事的真伪,”喜荷轻巧一顿,将问题抛了出去,“皇帝,你有什么看法?”

龙椅上的齐宏脚登海纹朝靴,将腿分开了一寸,神似参悟,“朕御极以来,对皇叔父摄政王重加倚任,而摄政王亦不负朕望,办理一切事宜均能殚心竭力、劳瘁不辞,为人也一向老成端恪、谋国之忠,平日里奏对时,就连礼数脱略之行亦从未有之,遑论卿等所言的‘不臣之心’。倘若就因在王府中所发现的这只衣箱——,那么试问,摄政王既然是自己下令修葺府邸,又岂会刻意将御用禁物留置在工地之中?而这四套龙袍、一顶朝冠,又恰巧与成衣铺私制的龙袍朝冠数目相符,朕倒觉得更像是有幕后主使趁着摄政王离京之际嫁祸陷害、毒诬忠良。”

一双清透的眼睛,眼神很无辜地点视过东党诸臣。

继而,屏风后就传出了接应的女声:“皇帝虽贵为天子,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岁孩童。一个孩童都能看清的事,怎么几位老臣倒糊涂起来了?”

东西两党自修好以来,王家一向表现得亲善有加,自以为早已令对手麻痹,故尔突做此致命一击,想来必然一击得手,谁料眼见这母子二人相得益彰的配合,竟也是有备无患。一出好戏见鬼地撞上了另一出!王却钊积羞成怒,竟一下从凳子上站起,“噔噔”两步走来了龙座前,直问到少帝脸上:“摄政王府中的衣箱乃实证确凿,御史孟仲先所奏却为捕风捉影,岂能同一而论!”

齐宏虽颖慧过人,毕竟是个孩子,背一篇冠冕堂皇之言不在话下,但骤对凶恶的衅问就难免慌乱,当下支吾不清。喜荷马上施予援手,提声理辩道:“实证确凿也好,捕风捉影也好,都是大家的尽忠体国之心,无分你我。再者,言官素来风闻奏事,既有所闻理当上报,至于无从细究处,也正该诸位大人们多费心,总之既不可凭不典之物污蔑亲贵,也不可凭浮言浪语诽谤臣工。其间的内情究竟如何,既然孟大人已经一体跟踪,我看就由他主办,各位阁臣们全力襄助,到时候据实回奏就是。”她依着云龙捧寿的引枕,把眼珠子朝左边略斜了一寸,“姐姐,你说呢?”

东太后王氏紧闭着纤唇,气极无言,阖家上阵竟输给了孤儿寡母!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化作了犀利的寒意由其双眸射出,穿透了黄纱,与纱屏外另一些同仇敌忾的寒意对接。

端坐正中、腹背受敌的齐宏,很不自在地把屁股在金龙宝座上挪一挪。

接见结束时,后宫听政的屏风被重新收起,王家阴蓄已久的政治诡计也随之潦草收场。失败者自是气恨难消,胜利者却也不见有几分悦意。

夜灯下的乾清宫,齐宏已卸去了朝冕,仅戴着金井圈、玲珑簪,端坐在大榻上提拳一击。拳头落进了纱绣杂宝云龙的座褥中,是极其软弱的声息,但稚龄君主的话语却是掷地金声的:

“君前哓哓置辩、施威喝问、轻慢圣母,早已毫无人臣之礼!他们才是居心叵测,殆不可问!”

喜荷挨坐一旁,黑油油的鬓角垂一枝银蝠衔珊瑚坠的小钗,那漆黑中的银亮、银亮中的一点红,恰是其双眸的颜色。“可怜的宏儿,生在这尔虞我诈、明枪暗箭的皇城里,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这么小年纪就得学着谋划隐忍,母后让你受苦了。”

“是儿臣无能,让母后受苦了。”齐宏的眼眶也泛起红来,“不过母后放心,只要保得住皇叔在,诛除奸佞、重振纲常的一天就不会太远。”

喜荷拢住了儿子的脑袋,又长又重地一叹:“今日棋行险着,暂避其祸,可眼下这些人大有狗急跳墙之势,不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齐宏也泄出了一口气,语带怨盼:“皇叔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

空寂的华堂,女人与小孩。一切,都只似一个家,在焦灼地等候着家中的男主人。

第81章 定风波(6)

4.

那人此际,正身在太清历历、虫声啾啾的旅夜间,在一扇群星泻影的雕窗下。齐奢遥对着万里星光,拱膝半坐。

是童年起养成的习惯,每当对住一斗一斗的星,他的心就似趁着好日光去晒书的人们,必要把堆积如山的心事一一摊开来晒晒星。而长达数年,他每每晒出来的货色不是些《战国策》、《贞观政要》,就是些《孙子兵法》、《吴起兵法》,非说有压箱底的男欢女爱,也只能算《素女经》那种一笑而过的春宫禁品而已。当真有关“情”字一书——自然,十几岁时就翻阅过,他那本书里的女主角有着绝美的异域名姓——可都不过是偷灯禁火被窝里的辗转,因少年人特有的毛躁,情节都顾不得细看,单顾着翻找某些不甚雅观的片段。蓦然有一天,他无意间翻开了一部情爱话本,完全被迷倒,背过人,一句句、一词词地品,让动心、激情、狂恋、妒忌、焦虑、磨折……这些填满每一页的字眼填满他的每一夜。但这并非是出于疯狂,恰恰相反,齐奢清醒地懂得自己之所以愿意忍受着一切爱憎起伏、纠葛痛苦,只因其中有不可言说的快乐。没错,看到她,想到她,知道这世上竟有个她,他就已足够快乐。何必问因由呢?当伟大的力量已把这一切交到你手边,你张开手去接就好了,不提防、不怀疑,就勇敢地使用一次从未使用过的姿态,一个没受过背弃伤害、只具有无限信任和依赖的、宠儿的姿态。因此齐奢才觉得,躲在这里晒一本婆婆妈妈的情书,是作为一个血溅沙场的战士迄今所干下的最富有男子气概的事。

他幸福地笑起来,用心沿着字与字之间正确的转圜,沿着它们闪耀着星光的轮廓,把属于自己的思念打磨成型:青,田。

青田的脸容是微微的模糊,在灯火初明的夜色里仿佛是一颗半透明的琥珀,有什么在芯子里凝结着。她扶住暮云的手,在车下站定。押车的士官并不下马,仅在鞍座上交抱一拳道:“末将已将姑娘安全送抵,这便告辞。”暮云忙掣出备好的一封银票双手奉上,“一路重劳军爷。”那士官却不接,单摆了摆手就调马而去。

车子也跟着瞬即去远,留下主仆二人与几小捆行李。青田两手抱着猫儿,望向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杨柳楼台:后角楼一吊吊湘帘、一串串彩灯,灯上大书特书着“怀雅堂”。

一名护院探头向这边瞧了瞧,奔过来,“这不是青姐儿?回来啦!”

消息一转眼就从后门递了进去,掌班段二姐正躲在房间里拿黄杆大戥称银子,一听说,锁起了银子就朝跨院里赶来。迈进门,就瞧见暮云领着桂珍几个小丫头在收拾铺床,青田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只穿了紧身的袄裤卸晚妆。丫头们七嘴八舌地叫“妈妈”,青田从镜中望过来,也起身一礼,“妈妈。”

“快起来快起来。”段二姐扶起青田,一手攥住她的手,另一手在她面上摸一摸,“怎么妈妈看着竟又瘦了些?敢是旅程辛苦,不曾休息得好?”

青田微带倦意地笑一笑,“还好。”

“摄政王爷呢?没陪着你回来?”

“王爷还有些事,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我自个先回来的。”青田的眼神一闪,接着便闪烁其词,“我走这段,院子里生意怎么样?”

“好!”段二姐振了振身上的橘色蕉布衫,精神亦振振,“你照花妹子愈发能干了,一晚上常有十来个局,对霞和蝶仙也都说找个大户帮衬一笔赎身嫁人,就连凤琴那丫头,也有人要给她点大蜡烛了。”

青田不由得十分讶异,“怎么我才去两个月,就有了这许多新闻?对霞和蝶仙要嫁人,嫁给谁?又是谁替凤琴点大蜡烛?”

屋子内外早已换过了斑竹帘,帘上闪过一道影,一个婆子在外叫起来:“妈妈,内账房先生请您去一趟,说有一笔账不对。”

段二姐面上的肉立马一跳,“好女儿你一路也累坏了,今儿晚上早早睡吧,明儿咱娘们再说话。你几个妹子都出局了,回来也得三更半夜的,不叫她们来扰你,等你明儿睡足了再见吧。”

青田一一应下,“妈妈且去忙,账目上的事儿本就繁杂,心上别着急。”

“嗳,那乖女儿你歇着。”段二姐又在青田的脸上头上擦摸两把,才拉着门口那婆子叽叽咕咕地转去。

  如果觉得匣心记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伍倩小说全集匣心记,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