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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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系青决定不放弃这条街,总会有一个人,在那天看到过春儿吧?他游荡在这条街上,甚至荒诞到停了辆车在当时春儿停车的地方,从倒车镜里观察路边的人群,不过等到的也只是不停歇的风,来往的车流,卖馒头的大婶,还有神色惨淡的病人……这里……嗯……其实,离她很近。
医院在建的工地,是她住过的地方。在街边一眼就能望见的住院部大楼,有她呆过的病房。系青还记得心外科病区,那条长长的走廊,从未曾在他梦里消失过的走廊。想上去看看的念头,一直折磨着他,不过,不敢上去。很怕这一去,勉强建立的新生活,瞬间垮塌,他自己很清楚,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有多脆弱。
可是,那种她的魂魄可能还在这里徘徊的意念,时不时扎一下他的心窝。
她的小然,会不会回来找那个初夏清晨,他们分手的小巷?她还记不记得,他们订下的约会?她是不是也会舍不得他们去过的地方?公园,电影院,学校边的租屋……
她会记着他们之间的一切琐碎吗?冲着阳台摆放的摇椅,窗纱后边的清风白云和蓝天,她给他的生日礼物,大师兄和小师妹,《七剑下天山》,所有的亲吻,赌气,别扭,相爱,他为她写过的那张离谱到不行的亲昵计划……
每在这两条街上多走一步路,许许许多多刻意尘封住的往事,如蚁附膻,如沙聚塔,点点滴滴,又汇集到眼前,活灵活现,一如被解除了封印的魔怪,张牙舞爪,猛然苏醒,变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存在,这座城市,果然是他的梦魔。
不要想了,这样下去,大概很难做一个幸福的人吧。即使面朝大海,也见不到春暖花开。他应该劈柴喂马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系青这样劝自己,活着,总该为活着这件事儿,做点应有的努力,努力让自己快乐,让家人安心,不要总惦记着再难得到的那些……可是,很遗憾,他和他的理智似乎沟通良好,但他的一双脚,却违背他的意志,很有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味道,终究,他还是在这个早晨,把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
先去找周大夫。
急诊室里永远不缺周大夫的弟子,年轻稚嫩的菜鸟小医生挂着被课业折磨出来的黑眼圈,接待系青,“周老师刚交完班回去休息了。”他盯着系青那把性格到一塌糊涂的大胡子,不无艳羡,那是在怎样自由肆意的环境下才能搞出来的玩意儿啊……说,“要不要留下联络电话?等老师回来了我帮你转交。”
系青是要留个电话,等春儿的事情结束了,他想请周大夫吃顿饭。不过急诊正好送来几位食物中毒的病患,一团忙乱,系青见菜鸟大夫没空招呼他,暂且作罢,等有空再说吧,就转往住院部。
这里和以前,分别不大,有些设备换新了。
但其余没变,永远的,白袍医生,忙碌的护士,神情痛苦的病人。
搭电梯上楼,系青有遇到捧着鲜花,刚从某场活动上回来的院长,还有准备去开会的大夫,推着满车药品的工作人员,打扫卫生的大婶,捧着早餐来探病的病患家属……等等等等,这一切,一切,如潮水般在他身边流动,可是,再喧嚣,再热闹,都无法淹没他心头的忐忑,焦躁,恍恍惚惚,他似乎又做回是那个到处找人的懵懂少年怀系青,皮肤上仍带着盛夏烈日的温度,口袋里没有钱,喝自来水管里的生水,浑身的汗总也不干,狼狈,惶惑,恐惧……
又来到这条长长的走廊,哇,护士站居然还是那样,系青以前来打听,“计然回来没有?”,护士会给他白眼,嗯,那个给他白眼的护士今天没在。倒是有人问他,“你是哪位病人的亲友?”
沉在旧梦里的系青,差一点点差点脱口而出,“请问计然住哪间病房?”好歹控制住自己,支吾敷衍,“就在前面……”
前面,再远一点,是整条走廊的最前端,光亮最盛处,露台门开着,春日的阳光,混合着草木芬芳,还有细细的风从那里涌进来,灰尘在透明的光柱里飞舞,有个头发披肩的女人,坐在轮椅上,背对系青,在那儿晒太阳,看起来舒适惬意的样子。系青脚步不停移过去,实在不行只能和病人搭个讪了,免得护士起疑,把他当坏蛋轰走。
还没走几步,手机响,浩子的声音,咋咋呼呼,“哥,哥,春儿肯定能放出来,有救,有救,你快回来……”
系青喜之过望,精神气儿足了,嗓门也大了,“真的吗?你在哪儿?”扭头回去电梯方向,“OK,我马上回来,等我。”拍按钮,哦,好慢,干脆走楼梯吧。
就这样,晒太阳的女人,护士站的护士,还有挂在护士站墙上的一张写着病患名字的小黑板,黑板上写着的,计然的名字,这些,通通被遗落在系青身后。
无论如何,活着,看到太阳,仍是快乐而满足的。死里逃生的计然,沐浴着这四月暖阳,冲着对面的建筑工地,感慨,如果爸妈还活着就好了,再穷,再苦,可是,当这样的阳光洒下来的时候,还是能感受到温暖,感受到活着的愉悦……
隐隐约约听见身后有人说,“真的吗?你在哪儿?”如雷贯耳,如中电击,那样熟悉的声音,让计然浑身的毛孔紧缩,心口象被谁砸了一下,缓缓移动轮椅,计然回身,人来人去中,她努力用目光搜寻辨认着,远处有个高挑挺拔的背影,令她呼吸几乎停顿。眼见那人离开电梯那儿跑去走楼梯,侧身一瞬,放下执手机的手臂,露出刚刚藏在手臂后的侧面,络腮胡子……哦……不是系青……可那神态,气质,又很象计然心心念念着的人。
不,系青不喜欢留胡子,也不是,系青是因为她怕被他的胡茬扎才勤刮胡子……计然问护士,“请问,刚才有人找我吗?”
“没有,”护士小姐说,“来,我们该打针了。计然,医生讲你恢复的不错哦,再过些日子,估计可以出院了……”
没人找过我……哎,异想天开,幻象,幻听……
“谢谢,”计然对护士微笑,不落痕迹,用她发抖的左手,握住发抖的右手,任由护士将她推回病房。同时,她意识到一件可怕的真相。以前,她一直以为,自己不敢见他,也可以不用见他。可是,并非真正如此,她想见到他的心情,竟这般蠢蠢欲动,昭然若揭。
我很想你,系青,在即将死去的时刻,在逐渐活来的时刻,我很想你……
系青赶到警局,爸妈和律师也在,浩子正比划一根棒球棍,“这样是打不死人的,不信你们试试……”系青注意到,浩子的手,握住棒球棍中间靠下端的位置,那是报告上说的,春儿指纹所在的位置,猛然醒悟,对啊,手握在棒球棍那个位置,不易发力,就算一棒挥出去,也不可能象法医鉴定报告上说的那样,一击毙命。
警察叔叔分析,这可能是另有人用春儿的棒球棍行凶后,只擦掉棒球棍上自己的指纹的关系,或是故意如此,又或者无意为之。
当然,这也只是推测,并未能说明春儿就全无嫌疑。但紧跟着,有一位看到新闻的出租汽车司机来作证,说案发当日,春儿曾有拦过他的车,很着急的样子。不过当时他赶着交班,拒载过春儿。他记得春儿的原因,是因为春儿少爷对他横眉竖眼的,很不客气,“拒载?什么东西啊,老子投诉你……”
时间很吻合,就这样,春儿被放出来了。
当然,痛快放人的原因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案子有新进展,警方查到,大赵同学的女朋友,和死者有染,大赵有杀人动机……
“交友不慎,惹祸上门。”怀建军这些天吃难下咽,睡不安枕,光着急了,也没空想别的。等儿子被放出来,终于松口气,有暇他顾,数落老婆,“你一天到晚挨家都干嘛了?孩子交些什么朋友你关心过没有?”
问题是这些天常蓝也没安生啊,火气大,再说孩子又不是一个人的,教养之责都推到她身上,公平吗?生气,“怀建军,两个儿子七老八十了,交什么朋友还得我操心?”
怀建军说,“那是啊,就算他们八十了,对我们来说也是儿子,该操心就得操心。”
“那为啥就该我来操心?”常蓝说,“子不教,父之过……”
系春刚洗好澡,从楼上下来,听到爹妈在书房互掐,向来不喜爸妈吵架的他特郁闷。他并不真想交友不慎,惹上麻烦,让家里人不开心的。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总会交友不慎,以前是,现在也是,希望以后能进步吧……
“要不要跟哥出去走走,换换环境?”青儿终于有时间收拾他的行李了,把仓促间带回家的礼物一件件取出来,给弟弟建议,“换个环境,也换换心境。”
“你是说,让我也出国?”春儿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尖,“哥,我的外语不太灵哦。”
“这都容易解决,主要还是看你想不想走。”系青目光朝老爸书房方向顿一顿,又看看弟弟,苦笑,“至少,以后他们要吵架,无需以我们为借口。”
是拿我们做借口吗?春儿皱眉,挠头,小动作一串,哦,很难决定诶,其实是很想到处走走逛逛,可他不能走啊,不过这跟爸妈没关系啦,主要还是,他走了,小珍珠怎么办?
如果云知道
对系春而言,跟不跟青儿走另说的事儿,重要的是找女贼先。
因为之前惹祸上门,春儿被怀建军禁足在家,想出去只得求助哥们儿,“来找我玩儿吧,开车来,我爸看在你爸的面子上,会放我出去一会儿的,哎,可怜可怜我吧,我都快哭了……”
浩子使坏,“告诉我,你跟谁接那个很棒的吻了?”
春儿卡壳,怎么跟浩子解释,他接吻的对象是一朵毒罂粟?浩子的爹当年可是因为缉毒有功才得以升迁,平步青云的啊。耍赖,“啰嗦劲儿的,来不来?”
浩子能不去吗?不去还是哥们吗?可真开车去了人二少爷还矫情,“给我开辆红夏利?你至少整个别克吧?”
浩子踹他,“有车就不错了,咱俩儿拴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出点事儿,我爹就把我一顿教育,这不,又给我经济封锁了。”说到这儿,才想起,“喂,你有钱没?我可没有啊。”
春儿嘴儿一咧,笑很甜,“我有,咱哥给的……”
浩子伸巴掌,两人默契互击,开心啊,被哥惯着的日子就是爽,这就开动,作孽去也……
又去骚扰他曾光顾过的海鲜酒楼,“那天跟我一起吃饭的小姐再来过没有?”
“没有回来过。”
“那她等我没有?”
“等了大约四十来分钟。”
真好诶……等我了……春儿抿嘴乐,乐得象只偷到蜜吃的维尼熊。事无巨细,继续打听,“帐谁结的?”
服务生查账单,“那位小姐现金结的。”
春儿抢账单,怒了,“哇,这么贵,你们抢钱啊?就不会等我回来买单?”
做服务行业就悲催到这份儿上,一定会遇到不可理喻的客人,服务生忍气吞声,强撑着嘴角的弧度,沉默。
浩子挨过去看,“贵?还好啊,不是都这价吗?奇怪了你……”
春儿还是不高兴,气哼哼,再问,“有没有给我留字条或者其他什么?”
“没有!”
没有?倒霉催的……春儿在街边晃悠,怎么办?又失去联络了,哪儿找人去?猛然想起,小珍珠说要送有心脏病的妈妈去医院,对啊,去医院找。
问浩子,“最好的心脏专科医院是哪家?”
张浩指着不远处的一栋楼,“不就那里。”
春儿恍然状,嘀咕,“难怪在这儿遇到她。”拉上损友,“我们去医院。”
张浩极无奈,“到底找谁啊,瞧你这劲儿劲儿的,就不能给咱说个明白?”
春儿挤眉弄眼,“别急,别急,找到了一准告诉你。对了,我比你大几个月是不?嗯,见着我女朋友要叫嫂子……”
嫂子?至于到这份儿上?切……浩子赠枚白眼给春儿。
直至上去心外科病房,哥俩儿终于想起来,这地方是不是来过?呀……计然……两人不约而同在护士站外停下脚步,对视一眼,心有灵犀,都知对方在想什么。
春儿念一句,“她已经死了。”
也就是这么念念,计然死了,是骗哥的说法,她到底是不是真死了,他们并不清楚。张浩心里别扭,想撤,问春儿,“你到这儿来找谁?给你幸福之吻的妞儿也有心脏病吗?”
“啧,少胡扯,没。”春儿少有的不爽利,支吾,“我来找个伯母。”
好吧,找伯母……问护士站,想找一位有严重心脏病的老太太。
护士问,“什么名字?”
春儿说不出来,装可怜,“让我进去找找吧,我女朋友的妈妈,她现在很需要我……”
按理说,这种烂由头护士肯定不放行,可是,帅哥长得很可爱,眼神特无辜,再说看上去穿戴也讲究体面,不像来捣乱的,估计也就是个来给心上人献殷勤的傻小子。更何况,实在太忙了,上边催着开会,病房催着换药,实在懒得追究,于是,护士摆摆手,“进去自己找,没有马上出来啊,不然我叫保安了。”
春儿大喜过望,拽着百无聊赖,陪着兄弟瞎闹的浩子,象求知欲强烈的好学生那样,还真一间间病房找过去。病房里伯母伯父级别的病人不少,春儿莽莽撞撞,专捡女病房钻,还专挑人大妈大婶床边的家属看,哎,怎么哪个都不是他的小珍珠啊?好容易逮一床边没家属的伯母,尽管对人家是否能养出水玫瑰般女儿的遗传基因有所质疑,仍问,“阿姨,就你一个人在啊?”
人家伯母还没应话,后面闪出一壮汉,“小子,你找我妈干啥?”
春儿嘴甜,“大哥,没事儿,俺推销化妆品的……”
“出去,这病房怎么谁都能进啊……”
张浩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磨叨,“春儿,最好我那嫂子是个美女,不然我……”他做个掐死你的动作。
春儿保证,“是个美女,真的是个美女,钟楚红级别的。”锲而不舍,再钻进间病房,这屋里只有个瘦瘦弱弱的女病患靠在床头看书。春儿不屈不挠,凑过去,“对不起,打扰一下……”
女病患放下挡在脸上的书,仰头……
笑意在系春和张浩的脸上凝固,计然?!
计然一脸惊骇,其意外程度不亚于春儿和张浩。她不是没想象过,若有日,见到旧日朋友,会是什么情况?那些想象力里的自己,起码没有躺在病床上,遇到他们的地点,可以是超市,可以是电影院,可以是书店,她总该是衣履洁净,表情温和,问一声好久不见。可是现在,她又一次死里逃生,脸色惨淡,瘦骨支离,穷困潦倒,穿着病号服,还有,她发现,例如好久不见的这种感慨,也不是能随便出口的,她没有美好漂亮的人生际遇,支撑那云淡风轻的问候。所以,她沉默,努力稳定着胸膛里,不稳定的心跳……春儿和张浩在此,系青呢?系青呢???
张浩和春儿也沉默,他们怔在病床上,不知该对这如同从天而降般的旧友说什么。其实,百感交集,看到计然,条件反射,想起来的就是大哥系青,那半夜被梦魔惊醒的大叫,和冬日寒夜的操场上,一圈圈,一圈圈的长跑。还有,要不要告诉哥,有人起死回生?可又该如何解释,曾经怎样传的死讯?
张浩咳嗽一声,想打个起码的招呼。但春儿先开了口,他貌似心平气和,“你还活着?”
计然与春儿对视,淡然无情绪的一张脸。她依然是漂亮的,尤其一双眼睛,与从前并无二致,黑白分明,澄净清澈。
“可我哥一直以为,你死了。”张浩听到春儿这样说,猛一激灵,他想反对,但与春儿一贯来的默契,让他把反对咽了回去,中途刹车的缘故,演绎出来就是张口结舌的尴尬。
系春稍微放低一点身体,更凑近计然,清清楚楚,一字一顿,“我哥以为你死了。所以,你也懂得的,死人就是死人,死过的人,不适合再从坟里爬出来。”
他以为我死了?!
他以为我死了??!!
计然本来苍白的脸更白。
春儿的脸色也不见得好,象在跟谁赌气,他转身离开病房,张浩紧随其后,几乎是以竞走的速度离开这家医院。
计真将洗好的衣服晾在露台,端着空盆回来,开朗明媚,“姐,天儿不错,我推你去楼下院子里走走不?”
“好。”计然答应,勉强忽略那嗡嗡想在脑子里的声音,“死人不适合再从坟里爬出来……”她想坐好穿鞋,奈何力不从心,重重栽倒在床上。
计真惊得花容失色,冲到床边,大力按铃,摇计然,“姐?姐……”
系春和张浩不知道他们身后的病房里,正展开一场急救,两人靠着那辆都快忘了到底跟谁借来的夏利喘粗气。
“春儿,你这回过分了。”张浩抹把脑门上的细汗,“起码她现在是病人,我们……”浩子的话连不下去,事实上他压根不知道该咋办,老天啊,哥要是知道计然还活着,会怎么样?会不会杀了他?
春儿闭着眼睛,仰头冲天,瓮声瓮气,“我知道我过分,可是你看到没有?她那个样子,早晚会死的人,把这样一个人,再送回去我哥儿那里吗?最后苦的人还是我哥,我不能让我哥再崩溃一次。”
“可这事儿,该由哥来做决定吧?我们不适合替哥拿主意啊。”
春儿摇头,重重的,再摇头!不,他不能让往事重来,爸妈和爷爷奶奶之间的争执,哥哥的疯狂冲动,一次就够。拉开车门,“走了,浩子,回家。”
“啊?回家?”张浩问,“你不找我嫂子了?”
春儿铁青的脸,咬牙切齿的,默好半晌,颓然一叹,“不找了。”
是,不找了。他想起计然,穿着病号服,雪白的脸,又冷又静,象幽灵一样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好像她一直在那里,从没有离开过,就等着有一天,他们来发现她……那种感觉,春儿害怕,怕死了。其实又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怕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快快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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