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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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经常下雨,每次雨停的时候我们总喜欢使劲摇那棵树,叶子上的积水就哗啦啦往下掉,我们手掌盖在头上,边笑边往没有落水的地方跑。后来那棵悬铃木越长越大,十几年后的今天,也许它已经合抱了,我们再也摇不动它了。

“谢谢你。”她笑着闭上了眼睛。

我有种强烈的不安感,大叫:“念乔别睡,我们就要到医院了,我们到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念乔!”

“念乔已经走了。”沈煦之的语调很平静。

我摇头:“不,你骗人。上次我也中过枪,既然我能活下来,你念乔也可以的——念乔你说话啊,你快告诉他,你没死。”

念乔没有回答我,她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

“怎么会这样?”

我探出手在念乔的胸前摸索,惊讶地发现子弹打在肺叶处,她能撑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大概就是约克叔叔曾说过的回光返照吧。她没有像我上次一样当场晕厥,而是讲出心里所有的话之后,永远地睡着了。

我瘫在车座上,眼泪已经干了,但还是不停地干抽着。

林宇朝放慢了车速,他问沈煦之:“还去医院吗?”

“去吧,”沈煦之说,“挽素身上也有伤。”

我边抽泣边说:“眼睛看不见那段时间,我一想起念乔就咬牙切齿的,恨不得跟她一起下地狱去。现在她真的走了,我却更恨我自己。她是为了救我才……”

“不关你的事,是我不应该答应让她跟来。”沈煦之说。

他帮念乔整理完头发,又替她拉平衣服。念乔和我一样,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胸前宛如红莲绽放,美丽妖异。

我想了想,对林宇朝说:“我们不能去医院,万一宫本知道我还活着,他不会放过我的,爸爸和外公也会被我连累。”

“不用担心,宫本已经死了。”

“死了?”

很多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早在顾远城威胁我的前一天宫本就已经死了,但真正令我震惊的是,杀死宫本的人居然是他一手带大的兰西子。杀了宫本之后兰西子在山田玉子的坟前自刎。

山田玉子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人,对于兰西子她却是比父母还亲的姐姐。我能理解为什么兰西子会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来为姐姐报仇。

兰西子表面柔弱,骨子里却是个很执着的人,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就不会改变。一如她认为我是她的朋友,就不顾一切地帮助我,哪怕得罪她的宫本叔叔和姐姐。我想,在得知山田玉子死讯的那一刻她就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一个能亲手为姐姐报仇的机会。

在火车上告别的那次,兰西子告诉我她会和姐姐一起回到属于她们自己的国家,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要不是因为我,山田玉子就不会被宫本当替罪羊逼死,兰西子也不不会死,或许她们已经告别了这段灰暗的生活。

以前外公说过念乔是个有福气的人,他漏掉了一句,我是个不祥的人。在我身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妈妈、挽衣、兰西子、念乔……如果没有外公的从中斡旋,说不定连爸爸也会出事。

我把这些话说给林宇朝听了时候,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嘲笑我:“小丫头哪来那么多奇怪的想法!”

我想反驳,他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了,很严肃地对我说:“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只是我们不该生在这个年代。兵荒马乱的乱世,死人是很普通的事。仅仅是我们的身边就有这么多人离去,全上海呢?又或者是全国、全世界?又有多少人颠沛流离,生不如死?”

他的意思我都明白。我只不过是一介女子,我做不到像他和沈煦之那样心系天下苍生,或者可以说我本来就是个自私的人。那些大道理太难懂,我也不想去弄懂。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念乔的葬礼是在第三天举行的,那个时侯全上海的人几乎都听说了这件奇事:白振义的亲外孙女没有死,收养的外孙女却死了。

我穿了一身黑色的裙子,头上戴着白花,站在念乔的灵堂前给前来吊唁的人回礼。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估计他们还从没见过死了一年多又活过来的人。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复杂,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夏雨珊和爱丽丝知道我还活着,高兴地抱着我又哭又笑。我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之前爸爸和外公见到我的时候反应比她们还大,尤其是外公,我第一次看见他流眼泪。也是因为我的死而复生,外公和爸爸终于解开了藏在心里十几年的疙瘩,握手言和了。

夏雨珊的变化很大,不再是以前那个一见到沈煦之就脸红心跳的邻家女孩了。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爱丽丝的影子,优雅、高贵、矜持,或者说她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名门千金。她说爱丽丝教给了她好多东西,也帮她摆脱了对沈煦之的无法自拔的单恋。虽然一早就知道她和爱丽丝的关系很好,她能受到爱丽丝这么深刻的影像却是我没料到的。女孩子容易因爱生恨,念乔便是如此。我还担心过夏雨珊会不会因此受伤,看来是我多虑了。

“挽素,你长大了。”爱丽丝由衷地对我说。

深巷明朝卖杏花

念乔和妈妈安葬在同一个公墓,头七的时候我和沈煦之一起去拜祭她,顺便在妈妈坟前放了一束花。前几天我和外公商量,想把挽衣迁葬到这里来。挽衣,我唯一的姐姐,她是那么的不幸,从生到死都没见过自己的生母一面,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么多。有妈妈的陪伴,她以后不会再孤单了。

而兰西子为我立的衣冠冢也恰恰在妈妈的坟墓隔壁。外公曾强烈要求我把坟墓拆了,说这样不吉利。爸爸也跟我提过这事,但我都拒绝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或喜或悲,念乔和挽衣最终都回到了妈妈身边,只差我一个。无论如何,我们三个都是妈妈的女儿,我理应陪着她们的。

从墓地到停车的地方明明不是很远,我却感觉这段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甚至越走越长了。沈煦之似乎也很尴尬,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之间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不自然地左顾右盼,把视线移到其他地方。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墓地旁边的桃树已经冒出了些许小花苞,再过不久就应该能看到落英缤纷了吧。我从来都认为,花最美不是在她绽放的时候,而是凋零的刹那,我喜欢这种破碎的美丽。小时候我问过妈妈,为什么其他的花是先长叶子再开花,而桃花却要先开完花再长叶子。时隔多年,我忘了妈妈是怎么回答我的了,只记得当时她的表情很忧伤,宛如一朵即将开到荼靡的茉莉。

沈煦之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轻轻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一僵,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你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他回答地很不自然。

见他伸出手,我急忙后退一步,理了理前额的几根发丝。沈煦之淡然一笑,显得十分拘谨。

我试图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沁心很漂亮,她长得像你。”

念乔死的第二天沈煦之就把沁心带回来了,果然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尤其是那双眼睛,和沈煦之一样有着水波不惊的光芒。见到沁心的第一眼我就不能阻止自己去喜欢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她应该有个完美的人生,而不是像她妈妈一样一生都陷在仇恨和算计中。

爸爸也是才知道沈煦之、念乔还有我三个人之间的纠葛,他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也很喜欢沁心。念乔临死前要求沈煦之带沁心去英国,之后沈煦之没有提过这件事。我还以为他把这件事忘了。不过昨天下午听沈忠说,沈煦之吩咐他买了去英国的船票,时间是明天。

在春天来临之际,我们又迎来了又一场告别,而这次告别,也有可能是我们的永别。

沈煦之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明天要走的事,他不点破,我也不方便问。至于他和爸爸之间的所谓家国大事,我一个小女人更是不懂,我只要我们一家人都幸福,这就足够了。

我们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像是过了几个世纪,我们终于走到了停车的地方。以前和沈煦之坐同一辆车,我总喜欢坐在他旁边的副驾驶坐上。当我打开后车门准备上车的时候,沈煦之又叫了我一声,他说:“挽素,谢谢你。”

“嗯?”我不明所以。

“谢谢你把高蒙奇留下的提货单交给我。你知道吗,有了那批军火,我们的革命事业如虎添翼,不久以后一定能把日本人赶出中国的。我有信心,我们肯定会胜利,我们肯定能结束这个乱世,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沈煦之滔滔不绝地讲着。每次提到他们的革命事业,他都是这种斗志昂扬和信心十足的样子,眼神如夜空的星星一般明亮。仿佛已经看到他心中所期盼的一切景象。

我一时竟看地痴了,时间好像一晃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我们都还深深爱着彼此的那一刻,虽然我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幻想仅仅在我脑海中停留了很短暂的一瞬间,我马上清醒了,报以沈煦之浅浅一笑:“谢我做什么,那本来就是爸爸的东西。我知道,爸爸为了这批军火花了好多心血,他是想为革命事业出一份力,他和你一样想结束这个乱世……我都知道。”

“宇朝告诉我,你说高蒙奇临死前并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我相信你没有说谎。你是怎么找到那张提货单的,我一直很纳闷。”

“如果我告诉你,那张提货单从一开始就在我的身上,你信吗?”

沈煦之吃了一惊,我笑了,坐进了后车座:“时候不早了,回家吧。”

车子缓缓开动了,越开越快,车窗外的景象在我视线里后退,后退。我靠在椅背上开始回忆,不知不觉睡着了。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我没有像现在这样睡一个纯粹的安稳觉了,甚至连梦也没有做。我只觉得好累好累,是时候该放下了。

菊儿来叫我起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她是新来的下人,以前和小桃厮混打闹惯了,我忽然不大适应换了个这么又恭敬又拘谨的丫鬟。但是我又能如何呢,小桃早在一年前就死在了山田玉子的枪下,除了沈煦之、念乔、金姨,还有捡回一条命的我,沈家的人无一幸免。好不容易逃出虎穴的凤姨因为穿着高跟鞋跑不快,最终在半路被山田玉子的手下截杀。

沈家上下二十多条人命无辜被杀,当年在上海也算是一件大事,又因为沈家和白家的关系,这件案子被政府看得很重。起先宫本太郎放出风声说是革命党干的,目的是为了销毁与爸爸勾结的证据,怕消息外泄才杀人灭口的。我离开后沈煦之私底下去找过外公,外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为爸爸洗刷了罪名,而这件事最终以山田玉子越狱找我报仇定案。

我当众揭露山田玉子间谍的身份害她入狱是有目共睹的,这样的结果未必没有说服力。事后宫本太郎表示会将山田玉子交出,结果翌日清晨山田玉子被发现在房中自尽了。明眼人的人都看得出来,宫本无非是把罪名全扣到了山田玉子头上。那些政府官员不傻,他们未必不知道这一点,但碍于宫本太郎的身份,他们不敢轻易得罪。事情一旦闹大了,说不定就是国际纠纷。既然有台阶下,对外公也算有所交代,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不得不佩服宫本太郎的心计和手段,我知道,即便是外公不逼他交人,他也绝对不会放过山田玉子,因为她没有完成任务,没能将沈家所有人赶尽杀绝。宫本动了手脚暗中把山田玉子救出来,无非是是想借刀杀人。事成就推到革命党头上,事情不成就推到山田玉子头上,无论如何坐收渔利的都是他。这招棋很高明。

只是苦了兰西子,为了救我,她失去了唯一的姐姐。这样的痛不啻我突然发现世界上有一个挽衣又突然被告知挽衣早在多年前就已经病逝,那种心情我又何尝不懂。

经过那一番杀戮的洗礼,沈公馆阴深深的空了好一段时间。爸爸出狱后又请了一批新的下人,据说下人们私下总是窃窃私语,说是晚上在后花园看到了冤魂。我受的是西式教育,自然是不信这些的,听了也只是一笑了之。纵使真的有冤魂存在,他们不过是死不瞑目的可怜人罢了,哪有活着的人来得可怕。念乔有句话说对了,人心才是最可怕的。

我回来之后,外公特意请来了在风水界享有盛名的张天师来给给这座宅子驱邪,说是保平安。一开始我还纳闷,外公向来是无神论的信奉者,怎么突然相信起这些来了。关心则乱罢了。他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对于我这个失而复得的沈白两家唯一的血脉,他又怎么会大意呢。

昨天傍晚和沈煦之一起从墓地回来,我在车上睡着了,之后的事情很模糊,感觉自己好像就这样沉沉地睡到了今天早上。

菊儿收拾掉我换下来的衣服,从衣柜里帮我挑了件浅绿色的缎面旗袍,旗袍的右侧沿着衣领往下绣着弯曲的绿色藤蔓,洋溢着春天的气息。我并未见过这件衣服,问了菊儿才知道是云裳阁的裁缝昨天新送来的。

我接过来换上,一边问她:“菊儿,我是不是睡了很长时间?昨晚怎么不叫我起来吃饭?”

“是大少爷吩咐的,他说小姐很累了,让我们谁都不许打扰,除非小姐睡到自然醒……”

我正扣着领口的扣子,手一抖,指甲划破了脖子上细嫩的皮肉,菊儿“呀”的叫了一声。

“没事,指甲太长了,待会儿帮我修剪一下吧。”我继续把扣子扣好,“你接着说。”

“是。”菊儿应道,“昨晚是大少爷抱小姐回房的,小姐您睡得很沉,大少爷亲自帮您盖的被子。吃过晚饭大少爷又来看过小姐,但是小姐还在睡,他就走了。”

“那大少爷现在人呢?”

“今天一大早大少爷就抱着沁心小姐出门了,沈司机送他们走的。”

菊儿说到这,我已明了。

他果然是走了,没有告诉我。他应该和我一样,不想让我们彼此都亲眼看到离别的一幕吧。早就想过是这样的结局,如今真的到来哦了,我亦是有一丝心痛的。也罢,既然走不到我们理想的终点,何必不在半路就分道扬镳呢。时间越长,我们心上的那道伤口也会侵蚀得更加厉害,如水滴石穿,刻苦铭心。

站在试衣镜前面,我看着镜中自己略显单薄的身影,有些失神。

“小姐你真好看。”

我看了一眼菊儿,她马上脸红了,低下头去。

记得以前我是不爱穿旗袍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在国外呆了这么多年,喜好不一样罢了。但自打从江南回来,我忽然对它产生了难以言明的偏爱,还特意花了时间将云裳阁定做的那一些旗袍整理出来挂在衣柜里,每天一件轮着换。原来,我也是可以把它们穿得如此美丽的,就像妈妈当年一样。

“菊儿,我爸爸在家吗?”

“在呢,刚才我还在后花园见着他了,他在种花。”

“种花?”我一惊,“什么花?”

“茉莉。”

沈煦之走得很安静,一声不响的,连爸爸也没去送他。这大概也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我的爸爸,此刻正在后花园里种花——茉莉花。

我静静地靠在窗前那张新添置的西洋贵妃靠椅上躺了一会儿,无意间瞥到了枕头下露出的半张纸头。

“那是什么?”

“哦,是大少爷临走是让我交给你的信,我见小姐还在睡觉,只好放在你的床头了。”菊儿回答,一边走过去把信封取来递给我。

撕开一条小小的口子,我停了下来,莫名的有一点紧张。恰好此时敲门声响起,陈妈在外面唤我:“小姐,林家大少爷来了,他说在楼下等你。”

“知道了。”

我起身,随手把信搁在了床上。

丁香空结雨中愁

从楼梯上往下看,我并未见到林宇朝的身影,客厅正中央的沙发上是空的,茶几上的青花瓷杯子里尚冒着丝丝热气。下楼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他正背对着我站在爸爸最喜欢的那座落地钟前面,从楼梯往下是看不见这个角度的。

“宇朝哥哥?”我叫了他一声。

林宇朝回头,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起床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就是睡太多了,现在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呢。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找我有事?”

“你没去码头送煦之?”

未曾料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我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他没告诉我他要走。”

这个借口实在有点牵强。

林宇朝走近了我,盯着我的眼睛看:“但你是知道的。”

我被他看得心虚,他的表情并不严肃,但越是这样,我越感到他像是在审判我。他和沈煦之关系好,自然是希望我们能走到一起的。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的,我和沈煦之之间隔着太多太多了,念乔、沁心、时光、记忆……沈煦之也是知道这点才不愿意让我去送他。离别的相见,不如不见。

“走吧,现在去还来得及。”

“不用了。”我摇摇头,“他想静悄悄地走掉,我们何必去打扰他。我爸爸也没去,和金姨一起在后花园种花呢。”

“挽素,我有个问题一直很想问你。你……还爱他吗?”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对沈煦之的爱,曾经是那么强烈,即使他和念乔背叛了我,即使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放开了我的手,即使……我虽然恨他,但是我无法欺骗自己,我心里还是有他的。

当那些曾经变成了记忆深处的一段过往,回首的时候,我反而看不分明了。

“其实,”我说,“爱不爱已经不重要了,我已经决定忘记他,就像当初……”

意识里我是想说“就像当初忘记高蒙奇一样”,但我没有说出口。就让曾经变成回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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