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洗前辱 终得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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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酒楼的雅室里,响起了几声清脆的击掌声。
麴崇裕瞧着窗外缓缓摇头,脸上的神色仿佛是嘲讽,又仿佛是赞叹。空地上的人群中的骚动喧哗犹未平息,两边酒楼里也隐隐传来了越来越响的惊叹争论,斜对面的雅室里,还有看热闹的女子推起窗子,探身张望。他往外瞧了几眼,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深:“好,好一招连环计!今日我总算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一个前程无限的官员在大庭广众下指认吏部选官了!”
萧氏兄弟原本也满脸兴奋地看着窗外,听到这一句,脸上的狂喜顿时收敛了几分。萧守道便笑道:“麴兄怎么还是这么想?不是有老话说,纸里包不住火么?你瞧瞧这几个,为了推诿责任,不是说记不得了,就是指认乃是好友杀人,这等品性,为了求得免死,出首告官,也是情理之中,怎么就成了连环计?”
麴崇裕嘲讽地挑起了眉头:“二郎这话说得!前头的事情咱们就不多说了,家财万贯的单身女子居然能突然弃家而去,破落租户居然敢争夺名妓,还能延请名医,寻常士子居然能三拳两脚打死泼皮,还在刚得告身的时辰被抓了个正着,这世上不是没有巧事。但事事都那么巧,巧事都凑成了一处,还说是天意……”
他冷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下去,又拿起酒壶重新满了一杯,“不过设局之人当真了得。虽有这么多的蹊跷,用一句‘巧合’依旧说得过去,落在下面这些蠢人眼里,只怕还觉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横竖何娘子已经走了,金大郎已经死了,连尸首都找不到了,有些事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谁会疑心这些医师、武侯、妓女会好端端地联手起来陷害官家人?就算有人曾经亲眼目睹当日的情形,谁又能拍着胸脯到公堂上说,旁人都记错了,只有他记得几个月前那场混战里谁动了手谁没动手?”
“莫说这些人了,就是堂上那几个,能走到今日,按说也不会太蠢,可一夜之间,不照样被人挑动得失了本心?或是想赶紧洗清责任,生怕耽误了前程;或是想含糊而过,莫要影响了名声;甚至还想在这节骨眼上出出风头!人人都以为横竖有那么多人看见经过,自己说什么都不打紧。结果个个都成了互相推诿、目无法纪的小人,便是先前事情还有三分蹊跷,也被他们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了。这一手实在老辣,麴某五体投地!”
萧守道低头看着杯子没有做声,脸上的表情几乎有些纠结。萧守规却是嘿嘿两声: “玉郎果然与我等不同,凡事都爱多想几层,小弟们就晓得看个热闹,惭愧得很,玉郎说的这些,咱们却是半点也没看出来。”
麴崇裕手里端着酒杯,目光也落在那杯子,显然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半晌才摇头长叹了一声:“这一局,最妙的就是,我明明知晓这是个局,可想来想去,居然找不到任何破解的法子。若我是那姓霍的,大约也只有自首这一条路好走。我猜,假如他不说这句话,接下来上堂的那位医师,就会说那金大郎是骨折伤重而死,如此一来,只要接着坐实他是群殴斗杀的首恶,他便只有等着绞刑了!这一招,的确够狠够准!”
他的眸子终于转了一转,落在了萧氏兄弟身上:“大郎二郎,你们,以为如何?”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包括这前不久才定下的……萧氏兄弟相视一眼,眼底的那份惊骇再也难以掩饰。萧守规好容易才撑住脸上的那点笑容:“我们能以为什么?玉郎怎么想都好说,好说!”麴崇裕含笑点头,那张总带着三分不羁的俊秀面孔上,这笑容竟有一种异样的温煦味道,嘴里说出的话却是冰冷入骨:“可惜了!如此一来,原是天衣无缝的局面却是毁于一旦!设局之人虽是手段高明,到底太过意气用事,大约是眼瞧着那裴守约名声越来越响,这次吏选明面上又挑不出任何错来,纵然有几个新晋官员酒后失德,也未必全能推到裴守约所选非人上,便想着要在这件事上一次便打得裴守约再也不能翻身!如此沉不住气,焉能成事?”
萧守道大惊,脱口道:“此话怎讲?”
麴崇裕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裴守约是什么人物?他是缺钱用,还是这辈子没见过人才,要上赶着拉拢堂上那头蠢货?”
萧守道松了口气,笑道:“有些事原也难说,便是那位少常伯眼高过顶,谁能保证他手下人人都没有私心?”
他话音刚落,雅室的木门上便响起了两声敲击。萧守道忙丢开了杯子:“进来回话!”
一个闲汉低头快步走了进来,弯腰唱了个诺,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道:“启禀、启禀各位公子,堂审又有了变故。明堂说事涉朝廷要员,不敢过问,那位姓霍就说,他当时见的不是裴少伯本人,而是少伯的长随裴景,还把在何年何月在哪里见的面,送了多少钱财,当时对方是怎么答应的都禀报了一遍。说是送了足足一百金,这才换来了试判入等、留京为官。县令录了口供,却不肯发签抓人,只是立马要移交到大理寺去,由上官来处理。”
“再者,最后给金大郎看病的那位医师适才也已到堂,还拿来了当时写的药案和药方,那金大郎当日的确是受伤发热而致病重,可最后不治却与他病中又受了风寒有关,并非直接死于伤情。因此明堂最后还是定了个群殴致伤,眼下正在点齐证人证词,说是立马要移交给大理寺了。”
麴崇裕看了萧守道一眼,点头道了声“好”,待那闲汉退下,便倒满杯中酒,微笑着向萧守道一举:“二郎果然料事如神!”
萧守道耳根子顿时有些发热,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我只是胡乱猜中了一句而已,玉郎猜中的事情不是更多?”
麴崇裕眉头微挑,笑意更浓:“二郎是说,麴某居然都猜对了?”
萧守道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好在麴崇裕只是一笑而已,反而有些怅然叹了口气:“姓霍的如此说辞,乍听上去还有一两分道理,不然裴守约这几个月忙得陀螺一般,便是要编一个他在外头私交选人的时间地点都不容易,何况去坐实此事?我猜那设局之人是想着,这两天正是吏选各项文书归档封库的日子,也是新任官员们离京赴任的日子,裴守约再有能耐,也是分身乏术。这贿选之事,原本最易让人相信,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事情随着各位官员传遍天下,所谓‘裴李’也会从美名变成臭名!”
“何况既有新任官员殴伤人命的案子在先,又有贿选的案子在后,如果能说动圣人,裴守约少不了一个丢官去职;就算案子没有实证,不了了之,也总能为他留个后患;退一万步来说,即使被证明是诬告,也完全可以推到霍标头上,说他为免刑罚,胡乱攀咬。此事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自然不妨一试。”
萧守道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随即才意识到不对,忙又用力摇头:“麴兄所言的确颇有道理,可事情究竟如何,谁说得清?咱们、咱们又不是设局的……这事是不是设局,不也还不清楚么?”
未完待续,欲知后事如何,请登录新浪原创订阅更多章节。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麴崇裕笑得有些漫不经心:“二郎说得对,他们是怎么想的,我等的确是无从知晓。我也只是知道,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这一次,定然会输得很惨。”
萧守道脸色顿时一变,萧守规也皱起了眉头,又忙冲弟弟使了个眼色,教他莫再开口,自己脸上多少带出了点笑意:“玉郎此话怎讲?”
麴崇裕轻轻叹了口气:“姓霍的主动出首破绽太大,所谓欲速则不达,此为其一;其二么,我虽不会算,裴守约却是最会算的,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如此下去,不但这贿选之名定然翻转,就是这殴伤人命,只怕也立不住。”
萧守规脸色微沉,沉默片刻才笑了笑:“麴兄真会说笑!来,咱们喝酒!”
麴崇裕从善如流地举杯送到唇边,却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住了,目光在萧氏兄弟脸上微微一转,笑容里多了一份轻佻:“这么喝酒好生无趣,要不,咱们今日就打一个赌?”
他闲闲地一指窗外:“若是今日这热闹若能顺利收场,自然是我输,以后大郎二郎但有差遣,崇裕必当从命;若是我不幸言中,待会儿此局会被翻转,那就算我侥幸了,日后么,旁的事也就罢了,在酒席之上,贤昆仲却是要听我的分派,喝酒行令,不得推辞!”
萧氏兄弟相视一眼,又都转头看向了县衙。县衙的堂前已是人山人海,争先恐后瞧着最后的热闹。前几日被提上堂的若干证人都已被带到了堂上,正在依次签字画押,显然就如适才的闲汉所说,立马就要被移交到大理寺去了。
让这位麴玉郎凡事都听自己的么?萧守规缓缓点了点头,笑容有些冷:“玉郎盛情,敢不从命!”
麴崇裕大笑着举起了酒杯:“一言为定!”
他闭着眼睛慢慢喝下了杯中的清酒。睁开眼时,眸中光华流转,神采照人:“多谢二位成全,如此一来,无论如何,我麴崇裕今日总不至于白走这一趟!”
萧氏兄弟怔了一下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萧守道忍不住“哼”了一声:“麴兄既然有意成全,我等自然义不容辞!”萧守规却道:“玉郎说笑了,不过话说回来,虽说今日之事已无可看,只是玉郎到底觉得哪里破绽太多,哪里有些不妥,可否见教一二?”
麴崇裕沉吟片刻,正要开口,突然身子往窗口一倾,击案叹道:“不用我来说了,你们自己看——”
就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正奋力往县衙门口挤去。只是人流太密,他虽奋力前进,却走得极慢,眼见那边堂上证人都已站了起来,他突然高声叫道:“且慢!我也是本案证人,我要自首,我要自首!”
人群“哗”地一声,很快就分出了一条道来。瘦瘦的年轻人快步走到县衙堂前,抱手高声叫道:“启禀堂上,小人姓裴名景,河东人士,乃司列少常伯的长随,适才霍评事所言与他私交,收他贿赂的,正是小人!”
他的个头虽然不大,声音却着实脆亮,县衙前的人群原本就已静了下来,伸着耳朵听堂上的动静,他这一嗓子几乎没传出二里地去,连酒楼上的麴崇裕和萧氏兄弟都隐隐地听到了个大概。萧氏兄弟相顾色变,他们当然也认得裴景,可此时此刻,这位长随不是应该跟着裴行俭在吏部办差吗?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还说什么要自首!
萧守道不禁脱口道:“麴兄,你怎么知道……”
麴崇裕冷冷地盯着堂前那瘦小的身影:“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要算计裴守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大堂的高案后,县令原本压抑着几分兴奋的脸色也骤然冷了下来,沉吟片刻,扬声道:“堂下之人稍安勿躁,霍评事所说之事,本县无权处置,你若要自首,也当去大理寺陈情,本县这便送你与他们同去。”
裴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明堂开恩,明堂明鉴!小人原是万死也不敢烦扰明堂的,只是听说明堂正是在这县衙大堂上录了霍评事的口供,事涉小人,这才不得不拼命赶了过来,还望明堂一视同仁,给小人一个开口的机会,让小人也能在这大堂上招认罪行,录下口供,不然的话,小人也只能在外头给各位街坊父老陈诉前情,让他们来评评理了!”
他叫唤得凄惨,话语里的意思却半点也不含糊。自有好事者大声附和:“正是,正是,正该一视同仁,让他在这里说说又有何妨?”——不然到了大理寺,关门一审,哪里还有热闹看?
县令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咬了咬牙才道:“那你就进来回话,长话短说,莫要耽搁了时辰。”
裴景翻身爬起,几步上了大堂,磕头行礼,声音也越发中气十足:“启禀明堂,小人来此自首,乃因得知这边有位霍评事声称,去年十二月,小人曾收他财帛,许他试判入等、留任京官。小人顿时吓破了胆!小人深知,这等事体,一旦有人存心陷害,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因此才特地赶来自首。小人几个月前因肚中饥饿,一时糊涂,偷了坊门边老史家烧饼一枚,小人在此承认罪过,望明堂开恩,日后小人万一被扣上了收取财物的罪名,也好从轻发落!”
县令一颗心原本提得高高的,听到最后,那百般忐忑顿时变成了一腔怒火:“胡言乱语!你分明是在消遣本官、扰乱公堂!来人——”
外头围观的好些人听得清楚,也都笑了起来,这人看着老实,说的却是什么昏话,明明别人告他收受钱财,他却跑来自首说曾经偷过烧饼,觉得这样以后就能从轻发落他了,天下怎么会有这种痴人!
哄笑声中,却听裴景尖声大叫起来:“明堂息怒,小人怎敢消遣长官!适才那霍评事不也是审着审着殴杀人命的案子,却无缘无故扯到贿赂小人?明堂不也是郑重其事记录在案,算是自首的凭证?明堂为何不曾说霍评事在是消遣明堂、扰乱公堂?小人见贤思齐,不管贿赂案会给小人定什么罪责,先自首了偷胡饼的罪过再说。这又有什么不对?还请明堂教导小人,小人所为和霍评事有何不同?明堂慈悲,就算要打要杀,也让小人做个明白鬼呀!”
堂外的哄笑声顿时一停,议论声哗然四起:对啊,贿赂官员听着骇人,可要和斗殴杀人相比,就不算什么了,这杀人案的被告突然自首说自己贿赂了官员,跟贿赂案的被告突然自首说自己偷了个胡饼,的确是没有太大区别!自己先前光顾着兴奋震惊去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县令眉头一皱就想发火,只是往外面看了一眼,那怒色到底只是一闪而过。他微微吸了口气,也提高了声音:“你既然不懂律法,就休要胡乱揣测!朝廷原有定规,因重罪而犯轻罪者,只要自首重罪,则可免刑罚。霍评事适才自称,他正是因为贿赂得手,前程在望,这才轻狂过度,行为无状,如此自首,也在法度之中。至于他之所言,是否可算自首,还要大理寺定夺,本官只是记录在案而已;你之所言,却纯属胡言乱语,懂了么?”
裴景点头:“多谢明堂教诲。原来小人此来算不得自首,是因为小人偷得不够多。若是小人当日偷的是一个金饼,尝到了甜头,这才大胆妄为,收受了霍评事的财物,那今日来招认偷盗就能算是自首,日后官府也不会追究小人收受钱财的罪过了,请教明堂,是不是如此?”
他这是明知故问!县令牙根都被咬酸了,若是寻常案子,他早就把这种刁奴堵嘴送到大牢里废掉再说,偏偏此人明显有备而来,外头又有这么多人围看,自己但凡处置不妥,难免前功尽弃,甚至是坐实“诬陷”二字,自己有多少分量够填这窟窿?沉默片刻,他到底还是咬牙吐出了两个字:“不是!”
“这原不是一回事,你也不必在此胡搅蛮缠,还不下去!”
裴景兴高采烈地磕了个头:“多谢明堂教诲,小人明白了,原来这两件不是一码事,不管小人偷的是金饼还胡饼,自首都只能免除偷饼的罪过,至于收受钱财么,该受什么刑罚还得受什么刑罚,不是一码事的,不能混淆!既然如此,小人还自首作甚?小人原先不懂律法,才以为但凡有了罪过,只要自首,就能减刑。多谢明堂谆谆教导,让小人今日总算懂了些律法,再不会胡乱自首了!”
他转头瞧了瞧木雕般默然立在一旁的霍标,突然一拍脑袋:“哎呀,小人想起来,霍评事,您可是大理寺的评事,小人不懂律法,您难道也不懂?如今您打伤人命还不够,还非得说自己行了贿,既不能减轻打伤人命的刑罚,反而多了桩罪名,还坑了小人。您这么损人不利己的胡乱攀扯,又是什么道理?”
这几句话一出,堂外的议论声更是来得响亮,好些人依稀都知道律法里有自首减罪之说,但堂上这么一问一答,清清楚楚地说明,律法里自首减罪的条款还规定了一码归一码,没有自首偷盗就不罚受贿的道理,自然也没有自首行贿就不罚杀人伤人的道理,这霍评事的自首行贿,当真是莫名其妙!
县令再也忍不住,“啪”地一拍案几,厉声道:“此乃公堂,不得胡言!法理不外乎人情,霍评事原是群殴之中失手伤人,能主动自首贿赂选官之罪,可见确有痛改自省之心,就算律法并无定规,但于情于理,都有可恕之处,你休要在此强词夺理!来人,把他叉下去!”
两个差役大步过来,将裴景架起,“扑通”一声丢到了台阶下面。裴景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声音更大了几分:“小人冤枉!小人现在更糊涂了!按明堂的说法,就算律法做不得数,从情理上论,霍评事只是失手伤人,算是轻罪,主动自首贿赂选官这样的重罪,可以从轻处置。可这样一来,事情不就更奇了么?”
他转过身来,冲着人群大声道:“大伙儿都看见了,适才霍评事自首那时辰,医师都还没过堂,人人都说金大郎是被群殴而死的,霍评事背着的分明是杀人的重罪,自首什么都不管用。那霍评事又是怎么知道医师后来竟然会说金大郎是死于伤寒?他怎么就不肯略等一等,等罪名定了之后,再去大理寺自首,却非要急着在大堂上嚷嚷说自己贿赂了小人?难不成他是掐指一算就算了出来,只要说他贿赂了小人,这杀人的罪名就会变成伤人?”
“不过说起来呢,这般奇怪的事情,这几日来原是多了去了,书生出手,居然随随便便就能打死积年的泼皮;泼皮受伤,居然有一个两个的医师专门给他看病;这殴杀案还没审完,最懂律法的官家人就急着自首说贿赂了小人!横竖一句话,小人的主人司列少常伯还在皇城里忙碌呢,这盆脏水隔着十万八千里准准的就泼到了他的头上,要不怎么叫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呢!”
县令“腾”地站了起来,连喝了两声“住嘴”,可裴景人在堂外,哪里会理他?他的声音又响又脆,噼里啪啦一字字说得清清楚楚,人人都听得明明白白,市井中人还要想上一想才能醒悟过来,那些打扮体面些的官员和管事们,却个个都已是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苏味道几个更是心头雪亮。苏味道忍不住瞧着霍标咬牙点头:“怪道霍兄当初那般热心,我等全是傻子,才错认了你!”
霍标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声音也是冷冷的没有半分起伏:“我才是傻子!”
这边县令已是勃然大怒:这位长随明显是有备而来,一路装疯卖傻,可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能自顾自地把要他要说的话嚷嚷完……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他开口!他悔怒交加,知道再不能让他胡乱开口,忙厉声道:“大胆刁奴,好好回话也就罢了,竟敢咆哮公堂,污蔑本县,来人,把他拖回来掌嘴!”
几个衙役忙赶将出去,抓小鸡般将裴景拎了起来,裴景一路杀猪般地尖叫:“冤枉啊!冤枉啊!”衙役们哪里肯理会,把他往大堂的地上一按,两人按肩,一人上前举起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扇下去。
苏味道瞧着不对,忙上前一步道:“且慢!”外头的人群中也有人尖声应道:“不能打,不能打!小人要自首!小人要自首!”
这一声来得太过古怪,众人都是一愣,就见堂下的人群一分,从里头连滚带爬地出来一人,身材比裴景还要来得瘦小,整个人勾肩缩头,脸上还包着块脏兮兮的麻布,看去似乎是个乞儿。
那人跌跌撞撞冲到堂口,把脸上的包布往下一扯,声音嘶哑:“小人金大郎,京城人士,适才说是被官人们打死了的,正是小人,小人要自首!”
他的嗓门并不算太高,但这一声,却让整个人群先是一静,随即便彻底开了锅,力壮的奋力往前挤,声高的扯着嗓门叫唤。好在那金大郎甚是滑头,见势不对,不等县令发话,一头便钻到了堂上。饶是如此,堂外的差役们也被冲得连连后退,厉声挥棒呼喝了好几声,才略略止住了人潮。
堂上众人更是目瞪口呆,莫说县令,连差役们都张大了嘴巴忘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证人里有好几个见鬼般连连惊叫起来,头上还缠着纱布的苦主金二郎更“啊”地大叫一声,上来抱住了来人哭道:“阿兄,阿兄你没死么?阿兄你去哪里了?你吓死弟弟了!”
金大郎眼睛也红了,恨恨地捶了他一拳:“还不是你欠的赌债,我总不能见你被人砍手跺脚,没奈何才接了这要命的活计,原说是断条胳膊就能得笔大钱,谁晓得那些人竟然要我的命!若不是菩萨保佑,你兄长我早就填了野狗!”
他抹了把眼泪,推开金二郎往堂上一跪,大声道:“启禀明堂,小人金大郎,不合受人引诱,聚众生事,特来自首,求明堂开恩。”
“去年十二月,有人给了小人两千钱,让小人到平康坊张宅生事,要引堂上这些官人来打小人。事成之后,那人又给了小人一万钱,打折了小人的一条胳膊,让小人回家悄悄闭门养伤,到时再听吩咐。到了年底,那人让乞儿给小人送了伤药过来。结果小人吃过之后就高烧腹疼起来,后来一日比一日烧得重,迷迷糊糊不知世事,等到有一天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躺在了棺木里!”
“小人吓得差点丢了魂,好在那棺木没有钉口也没掩埋,小人好容易挣扎出来,还是遇到好心人收留,才慢慢地养好了伤病。小人经这番变故,吓破了胆子,回到城里也不敢声张,只是掩了脸面乞讨为生。前日小人才知道阿弟居然一状告到了县衙里,小人在外面看了两天,又想出来,又怕露面之后,那人还会来杀我,因此一直不敢上堂。适才听到堂上说又冤枉了人,这才慌了!小人胆小怕死,有事不报,小人知错,小人认罪!”
堂外的人群此时简直已不能用沸腾来形容,人人都恨不能挤到公堂里来看一眼这死而复生之人。早已无人搭理的裴景一骨碌爬了起来,突然哈哈大笑:“这才是老天开眼呢,黑心肝的小人想出这天理不容的法子来陷害我家阿郎,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
这一嗓子顿时引起了空前的共鸣,也不知多少人跟着点头:“可不是老天开眼?”“真真是天理不容!”
议论声中,县令脸上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他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咬牙慢慢睁开,往远处看了几眼,脸上已多了几分决断:“金大郎,你能自首,所犯小过便既往不咎,如今你到这堂上,可是要状告他人谋害你性命?”
金大郎用力摇头:“小人不晓得该告谁,那人包着头脸,小人只知道他说话是京城口音,年纪相貌一概不知,如何能告?小人能活下来已是命大,不敢胡乱再打官司。”说完又冲金二郎杀鸡般地使眼色。
金二郎立时也跪了下来:“明堂恕罪,小人听说兄长去世乱了方寸,这才劳烦了明堂和各位街坊。如今兄长无事,小人知罪,再不敢生事了。只求明堂开恩,饶恕小人罪过,也望各位街坊大人大量,原谅小人冒犯。”
县令面色微微一缓,目光又扫了扫堂下一干证人,那几个与金家兄弟同院的邻居自是巴不得此事作罢,连连点头。两个医师里,一个便跪下磕头:“小人医术不精,当日见金大郎高烧,只以为是受伤败血所致,不曾往别的上面想过。”另一个也道:“在下只在金大郎弥留之际给他把过一次脉,当时便觉得他的病症不似重伤,倒像是寒毒,因正值三九天气,便只想到了伤寒上头,在下惭愧。”
此时一个个开脱得倒是干净!县令眼睛微微一眯,几乎冷笑了出来,好容易才咬牙忍住。转头一眼看见苏味道几个正瞧着自己,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冷笑,他的脸色又变了一变,到底还是挤出一丝笑容,走下几步对着几人抱了抱手:“诸位受委屈了,都是本县太过唐突,受人蒙蔽,这才误会了各位。好在天理昭昭,如今真相大白。本县不敢再留下各位,以免耽误各位的行程。诸位若有什么要求,本县一定尽力满足。诸位若是要去大理寺陈情,本县也愿意奉陪。”
这话分明是绵里藏针!苏味道哼了一声,正想开口,平日话少的许弘毅却抢先道:“不必了!我等还有皇命在身,既然此事已查明是一场误会,我等自是离京赴任要紧,明堂若无其他事由,下官们这就告退。”
苏味道好不惊愕,转头道了声:“你!”
许弘毅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嘴里并未停顿:“至于大理寺那边,贵人们的官司,请恕下官们不敢置喙!”
这声音仿佛一盆冰水浇在苏味道的头上,顿时将他的那腔盛怒浇灭得干干净净。这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能布下这样一局棋来针对裴少伯的人,岂是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人可以抗衡的?
仿佛有股寒意从心底最深处渗了出来,他转头看了看堂外,长安暮春的天空原是一片碧蓝,从县衙的屋檐下望去,越发显得高远宁静,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想赶紧离开这片天地,越远越好。
县令微微松了口气,抬眼看了看霍标,声音变得有些平板:“霍评事今日所说之事,本县无权过问,评事去大理寺回话就好,本县也不留评事了。”
霍标的脸上依然是木木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苏味道心里一动,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可以安然离开,都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唯有霍标,必须去大理寺面对他自己坦白的“罪状”,那是另外一桩案子了,而他显然半分胜算也没有!瞧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苏味道心头的怒火渐渐变成了怅然。
霍标却没有注意到苏味道的目光。大堂里,县令站在案几后,高声宣布本案了结,其他事由将转呈大理寺处置。县衙外,差役们开始驱散人群,引来了轰然叫骂。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的地面,仿佛那片干净齐整的青砖,就是这世间唯一值得细看的东西。
相隔不远的薛记酒楼雅室里,铺着织花毡毯的地面此时已变得一片狼藉。萧守道面前的食案被推在了一边,酒壶、酒杯、食案都滚落了下来,酒水点心洒得满处都是。刚刚说完堂审情况的闲汉吓得倒退了两步,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萧守规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却还是强撑出了一个笑容:“阿弟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不就是有人死而复生么,也用得着惊讶成这样!”说完随手摸出个装了铜钱的荷囊丢到闲汉脚下:“你也辛苦了,拿去买壶酒喝吧!”
闲汉转惊为喜,忙低头捡了起来,手上掂量,口中感激,脚下毫不耽搁地飞快退了出去。萧守规这才转头看了看麴崇裕,却见他依然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连嘴角那嘲讽的弧度似乎都没有变化。他心里的惊恐、愤怒、憋屈顿时变成了一把邪火,烧得他忍不住冷笑起来:“看来一切都不出玉郎所料啊!”
麴崇裕淡淡地瞧了他一眼,举杯喝了口酒,竟是一句也懒得回答。
萧守道原本就最是气盛,听见兄长这一句,再看着麴崇裕这模样,眼里更是几乎能冒出火花来,“啪”地一拍案几:“麴玉郎,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特意到这里来就是来看人出丑的,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
麴崇裕脸色蓦然一沉,把酒杯用力往案几上一放,一声刺耳的脆响,那薄薄的青瓷杯顿时四分五裂。
萧氏兄弟吓了一跳,麴崇裕已起身逼了过来,那张俊秀的面孔没有了笑容之后,五官轮廓便显得冰冷锐利,话语更是比冰刀更酷寒逼人:“自然有人吃里扒外,不是东西,可惜怎么算都算不到麴某人的头上!你以为我很喜欢看这大好局面功亏一篑,从头到尾都成了笑话?你以为我很喜欢看别人苦心经营,百般算计,到头来反而是让裴守约的名声更上一层楼?这设局的蠢货,也不晓得从哪里找的废物,这点事情都做不干净不说,还要自作聪明、画蛇添足,难不成以为凭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就能把裴守约玩弄于股掌之上?笑话!”
他的嘴角渐渐挑起了冰冷的微笑:“萧二郎,你往外面看看,看清楚了,那死而复生的泼皮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那巧舌如簧的长随到底是怎么找过来的?你们这一步一步,全然落在了别人的算计之中,如今却还不好生反省,想想到底是哪一步出了纰漏,查查到底是谁在吃里扒外,却急着迁怒于人,在这里跟我鼓噪不休,胡乱攀扯,此等行径,就是市井泼妇也不如,直教人笑掉了大牙!”
萧守道气得脸都紫了,全身发抖,好容易说了个“你”字。麴崇裕冷笑一声:“你什么你!我麴崇裕在西州跟裴行俭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你还在奶娘的屋子里玩竹马呢!今日这般局面,我在西州亲眼看到过多少次,有什么好新鲜的?原以为这次总算能瞧到不同的结局,结果却是如此!真真是让人大失所望!”
他脸上冰冷的怒色慢慢收敛,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神色又恢复了平日的慵懒。萧守道紧紧握着拳头,却怎么也没勇气对着这张喜怒难测的脸孔挥下去。萧守规更是心底寒意直冒,一把拉住了弟弟,想了一想,认认真真对麴崇裕欠身行了一礼:“守道无知,冒犯玉郎,实在抱歉。他此番吏选颇受折辱,今日才会如此失态,还望玉郎莫要见怪。玉郎原是一片好意,二郎,你还不快些赔个不是?”萧守道愕然看着自己的兄长,见他目光严厉,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扭过头去不肯开口。萧守规还要再说,麴崇裕却是飒然一笑,整张面孔瞬间便被这笑容映得明亮愉悦:“罢了罢了,大家都是气急之下口不择言,又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大郎能不疑心是麴某在通风报信、与大伙儿作对,麴某已是感激不尽了。两位眼下想必还有事,麴某就不耽误你们了。日后到了酒席之上,两位记得照料照料麴某就好。来,请先喝了这杯!”说完拿起酒壶,在装浆水的白瓷杯里倒了满满两杯酒,笑微微地看着两人不语。
萧氏兄弟此时自然是急着回去报信的,但赌约在前,冒犯在后,却也不能不认,只得伸手接过,仰头喝下,嘴里那份酸苦滋味自也不必细表。两人压着胃里的翻滚抱手告辞,看向麴崇裕的目光未免又添了三分怨恨三分忌惮。
麴崇裕满意地点头一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皱了皱眉,“对了,还有一事,我有些想不明白。你说这裴守约手里既有金大郎,他为何不等到大理寺接手,甚至是三司会审,事情越闹越大的时候,再把这事儿挑破呢?”
萧氏兄弟心头都是一震,的确,要是这样,事情……想到那后果,他们背上都有些骤然一寒,萧守规忙道:“那依玉郎所见,这是为何?”
麴崇裕沉吟道:“大约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心地仁厚,不忍见这几位年轻官员因此丢了前程,不愿有更多的人卷入是非,最后酿成难以收拾的朝堂风波。”萧氏兄弟嘴角顿时都撇了下去。
麴崇裕笑了笑:“其二么,他生性谨慎,不愿就此图穷匕见,宁可手里握着这把柄,日后若是再有风波,也好扭转乾坤,一击致命。大郎二郎,今日既然适逢其会,麴某也要多言一句,与裴守约周旋,凡事当以自保为第一,千万莫冲在前头,否则,今日之霍标,焉知不是他日之你我!”
萧氏兄弟脸色大变,萧守道还略有些不服,萧守规心头却是越想越后怕,冲麴崇裕欠身抱手,语气里满是感激:“多谢玉郎提点,萧某今日还有事,先行别过了,玉郎盛情,改日再报!”说完叹了口气,拉着萧守道,匆匆而去。
麴崇裕瞧着那晃动的门帘,随手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深,终于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
门帘微微一动,小厮阿金泥鳅般溜了进来,顺手又拉紧了门,满脸是笑:“启禀阿郎,那两位都走远了,还赏了小的一个金馃子。”
麴崇裕心情甚好,笑吟吟地点头:“恭喜!”
阿金眼睛都笑眯了:“还是阿郎妙算无双,今日这般痛快地打脸挑拨,还教他们感激不尽,有了这把柄,日后就算到了那些酒宴上,也再不愁整不了那帮人!”
麴崇裕挑了挑眉,没有答话,眼角嘴边却都是飞扬的笑意。
阿金受了鼓舞,忙再接再厉道:“人人都说裴少伯算无遗策,我看阿郎如今才真是神机妙算,阿景还没露头呢,阿郎就晓得那金大郎的事也会翻盘了,这本事,只怕裴少伯自己都做不到。他再是高深莫测又如何,还不是被阿郎算了个死死的?从今往后……”
他正要再滔滔不绝夸下去,麴崇裕却是没好气地一眼横了过来:“闭嘴!”
阿金唬了一跳,张着嘴一时没合不拢:阿郎这两个多月都没回长安,跟裴少伯就更不可能有过任何来往了,若不是近朱者赤,跟着裴少伯也学会了算命,又怎能知道金大郎还没有死?
麴崇裕“哼”了一声,神机妙算?这也用得着算?好几个月前,裴行俭就让他先避到外地去,吏选收尾了再回来,何况今天……他不由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斜对面的酒楼上,那间雅座的窗户依然开着,里面却没有人影了。不过适才探头的那位红发婢子,他是不会认错的!还有阿景那些刁钻古怪的鬼话,除了那一位,天底下还有谁能想得出来?
耳边仿佛有个清脆的声音在笑道:“我家阿姊最能干了!”麴崇裕闭眼吸了口气,才压下了心底蓦然涌出的那股酸涩。用力拍了拍阿金的肩膀,他的神情愈发显得轻佻不羁:“走,咱们也偷两个胡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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