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间四月 约法三 大唐明月卷5 云诡波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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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是长安最美好的季节。

立夏前的几场小雨,终于洗净了漫天飘舞的杨花柳絮。在重新变得澄澈的天空下,长安城明润得宛如一幅水墨未干的工笔长卷——卷头是数百年来碧波荡漾的曲江池,卷中是掩映在黄土垣墙和浓绿槐荫中的无数粉墙黑瓦,卷尾则是龙首原上那座修葺一新的大明宫。

与庄严肃穆的太极宫不同,如今已改名“蓬莱”的这座新皇宫气象高华却不失明媚。一进丹凤门,便有龙首渠的清流穿墙而过,两岸的万条垂柳似乎把宫墙都染成了绿色;烟波浩渺的太液池边,四年前种下数千棵梧桐随着地势起伏,仿若一袭深翠的地衣。坐落在这样的湖光山色之间,那些朱楹碧瓦的宏伟宫殿都生生多了几分秀丽风姿,在四月的微风中,为这幅长安立夏图添上了最华美的一笔。

只是当这熏人如醉的微风吹到紫宸殿门前时,却仿佛变得沉滞起来——高高的台阶下面,一字排开肃立着五位官员,清一色的大红襕袍,清一色的凝重神色,若不是那五把在风中微微抖动的胡须,看去倒像是五尊大同小异的雕像。

他们眼前的紫宸殿,是新皇宫三大正殿里最小也最冷清的一座,莫说去比那气势恢宏如日初升的含元殿,就是跟天子平日上朝用的宣政殿相比,也差得不止一星半点,前殿往南不过四十步就是一道宫墙,后殿的寝宫则直接通往内廷,门前既无仪仗,也没几个侍卫,是座名副其实的便殿。然而所有的人都知道,能被召进这里议事是何等难得的荣耀——那是大唐宰相和天子近臣们才拥有的特权,号为“入阁”。

廊下的这五位官员倒不是从没享受过入阁的待遇,只是联系到最近的那些隐隐约约的传闻和眼下这个辞春迎夏、百官休宁的日子,这一回的召见实在是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他们也不得不拿出最庄重的态度,以表示自己绝没有胡思乱想。

在这样一片沉重得能压死骆驼的寂静中,从殿门方向传来的轻巧脚步声便显得分外响亮了。众人的仪态顿时愈发端庄。一个青衣小宦官快步走了下来,白净的小圆脸上满是殷勤的笑容:“诸位……”

一语未了,不远处突然有人锐声道:“圣人眼下可在殿内?”

众人都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架腰舆不知何时已到了庭前,发话的女子不等腰舆停稳便一步跳下,快步走了过来。她的年纪已是不轻,一身简洁的石青色衣裙丝毫不显奢华,只是身材高挑,目光锐利,大步流星之下更是气势逼人。

小宦官吃惊之下,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大、大长公主,圣人就在外殿,只是……”

女子一记眼刀横了过去:“只是什么?还不快去回报!就说常乐有急事求见,圣人再不管管,我们这些人就要被人踩到泥里去了!”

小宦官唬了一跳,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飞跑进去。不多时,随着里头传来的一声“有请”,常乐大长公主提裙而入,一阵风般消失在殿门内。

五人不由面面相觑,他们自然都知道,这位常乐大长公主在宗室里威望颇高,也极得圣人的敬重,平日里就经常出入宫廷,今天这么急怒而来,难不成真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没过太久,就见两个小宦官疾步而出,分头奔向紫宸门和殿中省的方向,显见是传旨去了。

日头一寸一寸地向西边挪去,殿内却再也没有传出别的动静,五人全身的骨头也仿佛在一寸寸地变成僵石,眼角瞅着身边同僚依旧端严的身影,又不敢松懈下来。正难受间,殿门内终于又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穿着五品朱色衣袍的内侍踩着碎步走了出来。众人认得正是天子身边伺候的内常侍窦宽,不由都是精神一振。

窦宽在台阶上立定脚步,拖长了声音:“圣人口谕——”

“西台侍郎杨弘武、戴至德,东台侍郎李安期,东台舍人张文瓘,司列少常伯赵仁本,生性忠谨,操履贞固,特各赐紫竹席一领!”

紫竹席?那五双原本听见“口谕”时有些暗淡下去的眸子蓦然间又亮了起来。谢恩声中,五个大红的身影几乎齐刷刷地矮下了半截。唯有年纪最大的杨弘武始终比旁人慢了半拍,加上久站之下手脚发木,顿首之后,一时竟是起不得身。窦宽赶紧上前两步将他搀了起来,口中笑道:“杨侍郎辛苦了。”

杨弘武忙道了两声“不敢”,正想再问一句圣人是否还有别的吩咐,窦宽已微笑扬声:“今日有劳各位久候。只是适才常乐大长公主来报,临海大长公主夫妇病重,圣人正急着宣召相干人等前去照料,一时只怕无暇分身。诸位不必等着进去谢恩了,竹席稍后会送到各位府上。”

这原是预料中的事情,五人脸上的神情却都变得有些异样。抬头看着台阶上那幽深的殿门,有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有人眸中光芒闪动,只有杨弘武怔怔地站在那里,神色竟是说不出的复杂。

在他们看不到的紫宸殿后门,一个瘦小的人影轻巧地闪了出来,快步走向北边。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后,这身影便出现在含凉殿的书房里,那张讨喜的小圆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只是此时笑纹都僵硬得就如他正在打结的舌头,让人恨不能帮他一把捋平了才好。

在他面前三四步处,皇后武氏随意散坐在屏风榻上,一身家常的湖色襦裙,把那张圆润柔美的面孔映衬得皎若满月。听着小宦官结结巴巴的回报,她的语气倒是更柔和了几分:“到底是‘是’,还是‘不是’?你慢慢说,难不成怕说得慢了,我会罚你去洗衣坊做苦役?”

小宦官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皇后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见屋里的几个宫女都抿嘴微笑,他忙咧嘴干笑了一声,脸色到底放松了些许:“启禀殿下,不是圣人吩咐了侍郎们什么事务,是、是常乐大长公主突然进宫告状了!”

“喔?”武后微微直起了身子,目光中露出几分兴味。

小宦官咬了咬牙,索性一口气说了下去:“常乐大长公主跟圣人回报说,临海大长公主与河东公如今都是卧床不起,身边却没有得力的人伺候,河东公世子离府别居,自己逍遥快活去了,司宗寺对此不闻不问,府里连略好些的太医都请不到;还说临海大长公主如今已是病得不成人样了,宗室们看着都很是寒心!”

“圣人听了也有些动容,立时传旨给司药局的当值御医和司宗少卿,令他们即刻去河东公府诊脉探视。常乐大长公主又很是说了些临海大长公主这些年来的艰难,圣人已应了她,会追究有司的怠慢之责,还说过几日得闲了,他会亲自去探视临海大长公主……”

说到后来,小宦官声音不由越来越低。他虽是头一次来含凉殿,这边的忌讳倒也知道一二。临海大长公主,那可是公然得罪过皇后的母亲、宗室里最不招皇后待见的人物;圣人如今竟如此厚待于她,皇后岂有不恼之理?

武后嘴角的微笑却是丝毫未变,听到最后一句,才垂下了眼帘,沉吟片刻后问道:“河东公府那边的情形,常乐大长公主到底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么?”

小宦官不敢怠慢,将常乐的那一大篇话又复述了一遍:临海如何久病不愈,河东公又如何突然病倒,两人都卧床不起,床前却只有次子尽孝……武后默然听着,开口时已转了话题:“那几位侍郎难不成一直在外头等着?”

小宦官暗暗松了口气,忙道:“那倒是没有,圣人让窦内侍出去跟几位侍郎说了一声,他要先处置临海大长公主的事,给每人赏了一领紫竹席,”武后细长的凤目突然一眯,眉宇间顿时多了份难言的寒意。小宦官只觉得一阵剧寒直透骨髓,舌头不由自主又开始打结:“让他们先、先回去……”

武后眸中的厉色却是转瞬即逝,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也依然柔和亲切:“好,我都知晓了。你是叫阿福吧,果然是个老实的,回去之后好好用心伺候圣人,这宫里,自然少不得你的前程。”

阿福一口气顿时松了下来,膝盖一软,就势跪倒在绵软如云的团花地衣上,颤声道:“谨遵皇后吩咐!”突然福至心灵,又添了句,“多谢殿下恩典!”

武后瞅着他微笑起来:“小机灵鬼,玉柳,赏!”

小小的大红彩绣缎面荷囊,不知里头装了什么,有些沉,也有些凉。阿福却觉得自己的掌心一阵阵地发烫,几乎不知该怎么拿才稳妥,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双手将荷囊捧在额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垂首一步步退了下去。

他的姿态依然恭谨,脚步却变得稳稳当当,仿佛知道从此刻起,他已踏上了这座皇宫里最宽敞平顺的道路。

含凉殿的书房里,气温却渐渐冷了下来。几个宫女早已悄然退下。武后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太液池,良久没有出声。明净的水光天色透过新换的浅碧色窗纱照在她的脸上,那侧影清晰沉静,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冷意。

玉柳心里也是越来越沉:刚才听到的事虽似寻常,可若是处置不妥……她正要开口,武后却缓缓转过头来,语气平淡得没有半点波澜:“传我的话,让他们在给五位侍郎府上送竹席时再加一份冰,按宰相的份例补足!”

玉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殿下!”这宫中每年立夏给百官赐冰,历来都是严格按品级来的,这样的恩宠优待……武后神色漠然:“紫竹席都赏了,还差几块冰?”

玉柳自然也清楚,紫竹席不是轻赏之物——紫为贵色,唯三品以上可用;竹子直且有节,坚而中空,寓意为直言进谏,虚怀纳贤,也是宰相应有之德,圣人的用意已是昭然;但想到那几个名字,她还是忍不住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这几位侍郎里,除了杨公,其他人心里未必是向着殿下的。如今此事到底还未定下,若是轻易就给了他们这份体面,会不会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武后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那又如何?杨弘武若不是年迈昏聩,你以为这回轮得上他?不过是用来堵我的嘴罢了!既然如此,我不但不能劝阻,还要事事都替圣人想在前头,这样才算得贤良淑德不是?不然,家丑尚不可外扬,你以为圣人特意转告他们那几句话又是为了什么?”

玉柳不由无言以对。这五位侍郎不管原先立场如何,哪一个不是人精?如今圣人一面暗示着要提拔他们,一面又把他要厚待临海大长公主的意思透露出来,其间的用意实在教人寒彻心肺!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从窗外传来了几声翠鸟的鸣叫,脆亮得几乎令人心悸。看着武后唇边那冰凉的微笑,玉柳心里好不难受,却不得不开口提醒道:“殿下,圣人似乎还打算着亲自去看望临海大长公主,此事殿下还是要想法劝劝才好。”此举若是成行,明白皇帝心思的,只怕就不止这几位大臣了……武后嘴角笑意更冷:“此事我能去劝么?临海那般凉薄的人,事到临头终究有个姊姊肯为她出头!我呢?”

玉柳怔了怔,难道皇后是想让韩国夫人进宫来劝谏圣人?这法子自然不错,眼见就要到贺兰月娘的忌日了,圣人最近还有意无意地问过韩国夫人好几回,只是眼下……她忙低声道:“老夫人说,韩国夫人这几日已是肯按时用药了,只是身子还未大好,一时半刻只怕还无法进宫。”

武后脸上并没有露出半分意外,只是点了点头:“你让人去把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禀告给老夫人,帮老夫人安排好进宫事宜!”

玉柳眼睛一亮,对啊,临海大长公主当年得罪的其实是老夫人!如今圣人对老夫人倒是存着几分歉疚的,只要老夫人在圣人跟前提一提当年韩国夫人和她被临海大长公主慢待的情形,圣人只怕也不好装作全忘记了吧?

“你让老夫人禀告圣人,当年她与大长公主起了冲突,不过是一时意气,这些年里听闻公主身子不好,她一直想去探望,却又怕人误会;如今听闻公主病重,心下很是不安,无论如何也要去看望一下大长公主才好,还请圣人帮着转圜一二,以免大长公主心生疑惧。”

武后的声音依旧舒缓平静,玉柳却不由呆住了,足足过了两息的时间才醒过神来:“圣人他,会应允么?”

武后微微一笑:“不会。圣人如此敬重母亲,自然会替她去转达这番好意。可此等家事,又怎好劳烦圣人?明日待时辰差不多了,我会过去恳请圣人,让我代母探望,以尽孝心!至不济,为了让母亲心安,总要多多关照临海大长公主一番,或是跟随圣人一道过去好好劝慰劝慰她吧?”

玉柳眨了眨眼睛,恍然后差点笑了出来:对啊,这才是釜底抽薪!以圣人谨慎多虑的性子,绝不会同意老夫人去探望临海,以免坏了他的布置;可如此一来,他又能用什么理由来拒绝皇后的请求?有殿下亲自关照临海,甚至亲自去看望她,外人还能疑心什么?只能叹服皇后心怀宽广、既往不咎!

她含笑应了声“是”,正要转身,却听武后又淡淡地吩咐道:“还有,明日一早,宣蒋孝璋去河东公府给临海大长公主夫妇诊脉,让他务必竭尽全力!”

“蒋奉御?”玉柳好不意外,让蒋奉御去给外臣看病,也就是当年的玄奘法师得过这样的待遇吧?她忙道:“殿下,奉御好几年都不曾出宫看诊过了,何况圣人平日也要蒋奉御诊脉,如今刚入夏,饮食起居上更要小心,奉御哪里走得开?”

武后看了她一眼:“你没听那位阿福说么,这一次是河东公突然病倒,常乐才被请了过去的。临海病了十年,我若没记错,那位河东公世子也已离府别居了十年,她却生生等到河东公卧床不起了才发难,还能是为了什么?”

玉柳顿时醒悟过来:“她是在谋算河东公的身后事!若是蒋奉御能妙手回春,她的如意算盘自然落空,殿下也就不必再担心了!”

“担心?”武后怔了一下,突然扬眉笑了起来,原本神色淡漠的脸上仿佛有宝光流转,竟是说不出的明媚照人,“这种事也值得担心?圣人既然要厚待宗室,我便做到仁至义尽;大长公主既然要为子孙谋算,我便让她锦上添花!只是蒋奉御若能将此事拖上三两个月,那才真真有一场热闹好瞧!”

她转头看了看墙上挂的一幅帛画,眸子里的笑意越发璀璨:“你莫忘了,有一个人,原是最适宜来让这位公主喜出望外的!”

玉柳顺着她的眼光看了过去,不由也笑了起来:“奴婢明白了!”

武后凝神看着那幅金碧山水,仿佛透过纸面看到了极遥远的地方,语气也轻柔到了极点:“你不明白,这两年,是我太急,也太自负,日后再也不会了……”

她转目看着玉柳,眸子里只剩一片空明沉静:“你让蒋奉御不必着急回宫,多在河东公府留守些日子。”

“有备,无患。”

玉柳转念间已彻底明白过来,背上顿时浸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胸口却是一阵阵地发烫,仿佛有无数纷乱隐秘的热望在争先恐后地往外翻涌。她强自镇定地应了声“是”,默然等着下文。

武后却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

含凉殿外,夕阳将坠,流霞满天。四月的斜晖在太液池上洒下了一片碎金,也将蓬莱宫重重叠叠的碧色琉璃瓦映照得流光溢彩。玉柳站在殿门外的台阶上,眯起眼睛看了好几眼,只觉得这金碧辉映的奇妙色调和刚刚看到的《万年宫图》有说不出的相似——记得那幅画是库狄画师用了足足半年才画好的。那半年真是一段好时光啊!那时的圣人待皇后一往情深,那时的韩国夫人与皇后亲密无间……想到一年来不曾入宫一步的韩国夫人,想到十年来不曾出府见人的临海大长公主,她的心头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些莫名的期待——最多再过三个月,库狄夫人她,总该回来了吧?

四千里外,敦煌城州城驿的上院正房里,库狄琉璃此时却是欲哭无泪,望着床榻的一角,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床角里,刚刚才叠放齐整的被褥已乱成了一团,一个圆圆的小屁股还在不断蠕动,努力将自己埋得更深些。捧着湿帕站在榻旁的乳娘试探地叫了声“三郎”,那小屁股一僵,立时一动也不动,仿佛如此一来便无人能找得到他。犹自湿着双手站在屋里的婢女小米和紫芝顿时再也忍耐不住,笑做了一堆。

琉璃丢下手里的湿巾,咬牙探身将那只小鸵鸟从被褥堆里拎将出来。小鸵鸟却不哭不闹,只是用两只胖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蛋。待得被琉璃圈在怀里,拉开双手,他一眼瞅到那越来越近的湿手帕,这才“嗷”的一嗓子开始了又一轮惊天动地的嚎啕。

乳娘手一颤,顿时抹不下去了,心虚地瞅着琉璃。琉璃看着那张脏得不像样的小脸,只催促乳娘:“动作快些……”乳娘忙伸手用湿帕在三郎脸上擦了几把,雪白的帕子立时黄一道灰一道的成了花巾。她换了帕子还没来得及擦第二遍,门帘便是一响,“三郎这是怎么了?”话音落时,裴行俭已到了榻前。

琉璃看了看他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衣袍,心头发虚,只能轻描淡写地道:“三郎还是不大肯洗脸。”

裴行俭怔了怔,倒是没有追问,只是看着一面挣扎大哭一面还敌进我退地扭头晃脑拼命躲着湿帕子的三郎,摇头笑了起来。

三郎却仿佛看见了救星,身子猛地一挺,挣出双手眼泪汪汪地扑向了他。裴行俭就势把他捞在怀里,顺手抄过湿帕。三郎虽然一时把脸埋在裴行俭的胸口,一时又咧着嘴哭,裴行俭却是轻车熟路,连哄带逗,见缝插针,片刻后终于将那张又是眼泪又是沙尘的小脸擦了个干干净净。

满屋子人都松了口气。三郎委屈得瘪着嘴直打嗝,直到琉璃在他脸上擦上了一层香喷喷的面脂,这才破涕而笑,咧开的小嘴里露出了四颗米粒般的小白牙。琉璃恨恨地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点:“小磨人精!”三郎顿时笑得更欢,一道亮晶晶的口水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乳娘念了声佛,转身带着紫芝、小米把屋里几个盛着水的铜盆都搬了出去。裴行俭不由奇道:“这是做什么?”

琉璃装着没听见,回头便整理起床上的被褥来,心里哼了一声:还不是为了让你家三郎好好洗脸么!自己原想着他是长牙后才不爱洗脸的,习惯还不难改,这才打了包票会一次治好这坏毛病,谁知道……那边小米笑着回道:“夫人说言传不如身教,因此让我们都进来先说说笑笑地洗了一遍给三郎看,不曾想……”

琉璃再也装不下去,恼羞成怒地嘟囔了一句:“他如今眼力倒是见长,爬得也越发快了!”——三郎看别人洗脸倒是看得兴高采烈,没想到乳娘一拿上帕子走过去,他竟是一扭头便扎进了被子堆,爬得比平日更快了十倍!

裴行俭哑然失笑,一眼瞅见琉璃已经发黑的脸色,忙忍笑转身,把三郎高高地抛了几下:“三郎又惹阿娘生气了,快笑一个给她听听!”

那小鸭子般嘎嘎的欢快笑声顿时在屋子里回荡起来。

琉璃绷不住也笑了,随口问道:“你不是要出门么?”

因带着三郎,此次从西域回长安他们便没有走大海道,而是取道赤亭,穿越大患鬼魅碛,经伊吾抵达敦煌。这原是丝路商旅出入西域最常走的路,虽是比大海道长了好几百里,但沿路烽燧连绵,驿馆规整,裴行俭于道路行止又是烂熟于胸,一路上倒是十分顺利。只是到敦煌后,他便说要休整两天、安排些事情,没想到转眼就回来了。

裴行俭笑道:“不过是寻个人带路,早办妥了,明日一早,咱们便去鸣沙山。”

鸣沙山?琉璃吃了一惊,那沙丘月泉,自己当然也是想过要去看一看的,可他怎么……裴行俭转头看着她微笑:“横竖要歇两日,我也一直想看看那沙山月泉,与你原先梦里见过的是不是一个模样。”

琉璃怔了怔才记起,当年在瓜州时曾与他随口说过,自己以前梦见过这片戈壁沙丘,没想到他到现在还记得!而眼前这双眸子里的温暖笑意,也依旧和那时一模一样。她不由也慢慢笑了起来:“好,我这便去准备。”

三郎原本正笑得开心,突然见琉璃起身要走,忙“啊啊”大叫了两声。琉璃笑嘻嘻地回身捧住他 的脸蛋,轻轻一挤,手心里顿时出现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小鸵鸟,明日到了月牙泉,阿娘非得给你洗上十遍脸不可,看你能不能将头扎到沙丘里去!”

三郎傻傻地瞪大了眼睛,待听见“洗脸”二字,才 “呜呜”地抗议起来。琉璃松开手,满意地看见这张小脸又皱成了十八个褶的包子。她拍拍手转身出门,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了裴行俭无奈的声音:“三郎莫怕,莫怕!阿娘唬你玩儿呢,什么鸵鸟……”

琉璃脚下差点一绊:糟糕,自己怎么连非洲特产都顺口说出来了!

她心里忙忙地编好了一套说辞,又反复过了两遍,觉得无甚漏洞,这才安心了些许。只是这一日直到晚间把三郎哄得睡着了,裴行俭也没问到鸵鸟,倒是笑吟吟地直问:“你听见三郎适才叫我了么?他真真聪明!”

琉璃小心地把三郎放在榻上,掖好了被子。听得这句自称自赞,忍不住腹诽:会叫你有什么稀奇的?会叫我了才是真的聪明好不好——长安话里“爷”的发音类似于“呀”,“呀呀”或“啊呀”当然比“阿娘”好叫得多!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三郎,微笑道:“他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竟是一刻不能闲的,胆子又大,日后除了念书,只怕还是要让他打熬筋骨,磨一磨性子才好,长安到底不比西州啊!”

长安,长安!琉璃胸口顿时有些发闷。自打上路以来,数千里外的这座城池就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偏偏裴行俭却似乎格外放松,举止谈笑间都是一派难得的闲适自在,让她每每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可有些话……眼前有手指晃了晃,琉璃抬头看着裴行俭含笑的双眸,心里一横,轻声道:“你也知晓长安不比西州,待咱们回了那里,你要答应我,再不能……得罪皇后了!”

裴行俭眼中的笑意渐渐退去,他的神色依旧温和,目光却明彻得几乎可以穿透一切。琉璃原本打过无数遍腹稿的话语,到嘴边时不知怎地竟化成了最直接的一句:“你总要想想三郎!”

裴行俭怔了怔,目光转向了床榻。三郎睡得正香,圆嘟嘟的小嘴半张着,藕节般的胖手举在嘴边,似乎在随时预备着塞将进去……他的眼神越来越柔软,却久久没有出声。

琉璃心头一沉,思路反而清晰起来,轻声道:“守约,我知道你对皇后有些戒心,你当然有你的道理。可你别忘了,天家母子一体,皇后如今已有了四位皇子,若是皇后地位动摇,他们会怎样?自古以来几个废后之子能有好下场?”

“再说疏不间亲,就像我和三郎,我们有再多不是,你可愿意外人来跟你说长道短?更别说圣人了!这些年里,那些插手天家事务的臣子,又有几个能全身而退?守约,咱们只是臣子,便是学究天人如李公,也不曾听说他指点过天家事务。你又何必一定要去说那些得罪人的话,做那些得罪人的事?”

裴行俭微微皱起了眉头:“琉璃,你到底想说什么?”

琉璃认真地看着他:“你记不记得,十年前在凉州城外,你曾答应过,要为我做三件事!”

裴行俭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你那时就想着……”沉吟片刻,他叹了口气:“这三件事,你都已经想好了?”

琉璃一字字道:“是。我要你做的事,就是回了长安后绝不评点皇室中人,绝不议论后宫是非,也绝不参与到天家事务中去!总之,离宫廷和皇子们越远越好!”

裴行俭眉头微挑,半晌才道:“你让我不得罪皇后,就是谨言慎行,离宫廷和皇子们远点?你想要让我做的事情,就是这三桩?”

琉璃心头一阵发紧,用力点头。用不了几年,大唐宫廷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绞肉机,身处其间者没几个能有好下场,甚至会祸及子孙,就算为了三郎,她也不能让裴行俭再卷进去!

裴行俭静静地看着琉璃,神色里竟有说不出的奇异。琉璃只觉得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刚想再说些什么,他却突然点了点头:“好!”

啊?琉璃只觉得一腔子力气都使到了空处,简直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愣愣地瞪大了眼睛。

裴行俭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还在发什么呆?我都答应你,你也莫要担忧了,嗯?”他的笑容比平日更温和,可笑意却似乎并未到达眼底。琉璃有心解释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和裴行俭夫妻多年,心意相通,唯有这件事……裴行俭似乎也不想再多说,转头看了三郎一会儿,低声道:“都这时辰了,要不要让乳娘抱他去睡?”

琉璃心里一声低叹,站起身来:“还是我抱他过去好了。”

六尺宽的木榻,少了那个小小的 身子,仿佛突然空了老大的一块。渐深的夜色里,屋角的那只残烛被窗外漏进的夜风吹得明晦不定,在香色绸帐上落下晃动的阴影。

琉璃睁眼看着帐顶,心里也有些空落落、晃悠悠的。这一路上,她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开口后裴行俭的反应,想过要怎么说服他,却没有想到他会同意得如此干脆。她知道自己应该如释重负,可裴行俭若有所失的眼神却总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让她莫名心虚——是自己太自私了吗?不该这么逼他?毕竟,什么李唐正统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可对他来说……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耳边悉索两声,一只臂膀伸了过来,将她带到了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怎么还没睡,又在想什么了?”

琉璃心里一阵酸涩,脱口问道:“守约,我让你做的事,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裴行俭的语气里有货真价实的惊讶:“为难?”

琉璃抬起头来,在昏暗的烛光中正对上一双满是疑惑的眸子,她不由眨了眨眼,更加困惑地望了回去。

裴行俭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把琉璃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你果然又胡思乱想了!”

“你今日说的那些,你当我这些年里都不曾想过么?你说得对,如今时过境迁,皇后之位不可轻动,天家事务更不是臣子们该插手的,我又怎会不知轻重?至于远离皇子,你忘了我是顶着什么名声被发配边疆的?若是去亲近皇子,不但是自寻死路,也是害了他们!这母子离心的大患,不孝的名头,哪个皇子能担得起?

“何况天意难测,当年我自负有识人之明,谋算之术,可兴昔亡可汗、来刺史先后殒命,我哪一样算到了?西疆这一隅我都看不清、算不明,更别说什么天下气数!上官学士他们前车之鉴犹在,我再没心肝,也不会为了这些我自己都没把握的天意命数,让你和三郎落入那种境地!

“琉璃,如今,你能放心了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舒缓沉稳,琉璃心头一松,点了点头,随即便是愈发不解。她挣开裴行俭的手掌,抬头看着他:“那你怎么……”那么不开心?

裴行俭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原以为你是想劝我,为了三郎日后的前程,应该如麴玉郎那般投效于皇后。”

琉璃差点“啊”了一声。裴行俭笑了笑:“你和玉郎这些年送的那些东西,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你曾受皇后庇护,麴氏急需在长安立足,如此作为,也无可厚非。只是让我为了子嗣前程就去……”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琉璃不由松了口气:“你想到哪里去了!”

裴行俭也笑:“是我想错了。我只是没料到,这些年里,你竟一直还担着这份心思。我还以为自己终于让你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刚才看见你那样不敢置信,我才知道,这些年里我还是让你……”

琉璃笑了起来:“胡说,我怎么会这些年一直想着这种事!”原来是两个人都想岔了!她轻轻吐了口气,低头在他怀里找到熟悉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窝了进去。

裴行俭的胸口微微震动了几下,片刻后才道:“快些睡把,明日还要早起,你不是说还想多画两张底稿么?”

他的声音里似乎依然带着笑意。琉璃心里一动,前后想了一遍,猛然醒悟过来,一下撑起了身子:“你又糊弄人!”难怪他高兴,敢情自己惦记了那么些年要让他做的事情,人家早就下了决心去做了!

裴行俭笑出了声,双手微一用力,将琉璃固定在了胸口:“我什么时候糊弄你了?今天不都是你在说,我在听?”

想到他今天问到就是这三件事时的古怪神色和自己的担忧,琉璃不由气不打一处来,用力在裴行俭的胸口捶了好几下。裴行俭笑着拍了拍她:“怎么还真恼了?你让我做的事,但凡能做的,我什么时候推脱过?但让你拿着这三桩,我还真有些睡不安稳,譬如说明日到了月泉,你若让我给三郎洗十遍脸,那可如何是好?”

琉璃怒道:“我有这么无聊!”

裴行俭摇头道:“原先自然不会,可要是与三郎赌起气来,那可难说!你不还编了什么鸵鸟钻沙子的话来唬他?”

鸵鸟?琉璃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裴行俭已说了下去:“那年吐火罗到长安献鸵鸟时我也见过,那般丑怪的模样,哪里和三郎有半点像了……”

琉璃心头一片茫然,大唐人民原来这么见多识广?敢情自己今天从头到尾全是瞎担心?

“啪”的一声轻响,屋角的烛光闪动了几下,骤然熄灭。屋里暗了下来,只有窗纱上染着一抹淡淡的月光。琉璃回过神来,忙道:“不成,今日说了这么些,你要做的事都是早便思量好的,没一件是为我做,怎么能算数?”

裴行俭久久地没有回答,琉璃心里发虚,声音不由小了下去:“至少也不能算做三件,我原想着这是一件事,被你一唬竟是忘了说清楚,你可不许连这也赖掉!”

裴行俭依旧沉默,琉璃一急之下便要起身。裴行俭的手臂一动,圈住了她: “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一次说出来不行么?别说一件两件,十件八件也成!”

琉璃松了口气,低声嘟囔:“我也想一次说出来,可也要先知道不是?”

裴行俭低低的笑声在黑暗中响了起来,那笑声是如此温暖愉悦,似乎连窗纱上的月光都变得亮了许多。琉璃在他怀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是真的不知道。那条通往长安和未来的路,就像眼前这片陌生的黑暗,她能看见的,也不过是道路的尽头,那一点点朦胧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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