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大唐明月番外 大唐明月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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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中天,隋唐年间改名为兰州的金城,到处都是一副生机勃勃的繁忙景象。带着大批牛马的回鹘人与来自长安巴蜀等地的茶盐商贾纷纷涌入城内,只待开市的鼓声一响,便好进市坊做互市的生意。而在内城的西北角上,那座高达百尺的木塔也被三月的艳阳映射得分外庄严,宝珠形的铁制塔刹熠然生辉,仿佛真是一颗反射着万丈佛光的硕大明珠,令人仰视之下不由生出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离木塔寺不过两箭余地的街道上,因不通往市坊,行人并不算多,一队有十余辆大车几十匹骏马的车队却不知为何越走越慢,几乎停在了街道正中,自然引来了不少诧异的目光。
队伍的中部靠前处,麴崇裕若有所思的抬头看着佛塔,骑着的那匹金棕色骏马慢慢的收住了步子,正当几个麴家世仆互相交换着眼色,估量着离开兰州前说不定还要去木塔寺走上一遭时,他却突然神色冷淡的一抖缰绳,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金生虽然之前跟随麴崇裕扶棺回榆中时也曾路过兰州,却不曾到过这木塔的近处,此时正半张着嘴看得目不转睛,直到听见身边有人叫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出声提醒自己的老管事笑道,“早便听说过这座宝塔了,今日一看,果然气派!”
那位老管事小心的看了前面一眼,见麴崇裕已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才压低了声音笑道,“当年咱们老王爷可是把天可汗赏下的金银,悉数捐献在这上头了,能不气派?”
此事金生自然也听说过一二,贞观年间,高昌国王麴文泰去长安觐见天可汗,回高昌途中便出资在故乡修建了这座宝塔,留下了好大的名声,却没想到用的却是天可汗的金银!这般会算计,怪道世子爷,不对,如今是县公爷了,也是精明得紧……他忍不住嘿嘿的笑了出来。
老管事诧异的看了这位满脸傻笑的小长随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正欲走开,却听金生又问道,“既是自家修的佛塔,又修得这般气势,阿郎回乡这许久怎么也不曾进去盘桓一二?”
他声音响亮,传出老远,老管事顿时唬了一跳,忙抬头看了看前面,眼见麴崇裕似乎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才转头瞪了金生一眼,低声喝道,“少问废话!”
金生诧异的瞪大了眼睛,脱口道:“怎么?问不得?”随即便反应过来其中多半有什么玄虚,赶紧捂住嘴东张西望了好几眼,只见身边几个有些资历的世仆神色都有些古怪,心头不由越发纳闷,只得眼巴巴的瞧着老管事。
老管事叹了口气,往路边让了几步,带住了马缰。金生忙跟了过去。眼见几辆马车都已过去,老管事才低声道,“你是随身伺候阿郎的,有些事日后还是心里有数才好,想你也知晓,阿郎的亲生父亲乃是大郡公!”
金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大郡公说的是阿郎如今在长安的伯父金城郡公麹智盛。此事他自然知晓:阿郎原本是这位末代高昌国王的幼子,八九岁上才过继给麴都护。只是若让外人去看,大约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们不是亲父子,莫说都护病重时阿郎衣不解带、日夜服侍的那份孝心,此次都护故去,阿郎更是扶棺三千里多里还乡安葬,又在坟前结庐而居,直至收到朝廷征召,这又是几个亲生子女能做到的?想到此处,他不由叹了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老管事不知想起了什么,也叹了口气,“这也罢了,此次阿郎已承了爵位,回长安后想必是要另外开府的,平日拿大郡公当长辈当伯父来往总不会错,只是阿郎的亲生母亲何妃……便是此处的尼庵出家,又安葬在了后面的塔林中。”
金生的嘴巴顿时张得溜圆,呆了片刻才道,“小的曾听阿兄说,阿郎的母亲是、是……”他虽然性子有些鲁直,却也不好把阿兄的原话说出来——“那张家娘子算什么?要论生得好,谁还能越过世子的亲娘去?结果又如何?还不是红颜祸水!”可这“红颜祸水”具体是怎么回事,阿兄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原来竟是落了个青灯古佛的下场么?居然连近在咫尺的麴氏祖坟都不曾进得!
老管事似乎并不在意金生的兄长说了些什么,也无意多做解释,只是简简单单的道,“此事你知道便好,今日阿郎既然还是不肯踏入半步,你须记住,日后也不能在阿郎面前谈及此事,更莫去问东问西,省得犯了忌讳。”
金生眨了眨眼睛,满脸都是困惑,想要追问又讷讷的不知如何开口,老管事看着他的神色,嘴唇一动,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将目光转向了那座宝相庄严的佛塔,压住了心底的一声长叹。
在那佛塔之下,昔日那般美艳的一副皮囊,想必早已化作了一堆白骨。如今看来,所谓红颜薄命,绝色姿容若没有那个福分镇着,倒还不如生得寻常些。就如这位昔日的西疆美人,若不是生得太好,艳名远播,何至于转眼便被那位侯大将军看上?阿郎那时年幼气盛,知晓此事后竟是身怀利刃要杀那位侯大将军,自是被拿了个正着。当时麴家一门老幼都在被大军押往长安的途中,前途未卜,阿郎闯下这般大祸,却还口口声声但凡有一口气在必要杀了侯大将军,郡公被逼得没法,只能亲手处置阿郎,还是都护出来拼死护住了他。大约从那时起,在阿郎心目中,这位叔叔便是比爹娘更亲的亲人了。
那段日子里麴家上下多少人对这位美人又恨又嫉,不但在高昌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去了长安只怕还能接着做贵人,谁知回到长安没多久,侯大将军竟被天可汗陛下拿入大牢,她也被送回了麴府,顿时便从云彩上的仙子变成了泥地里的破布,若不是到底怕唐人猜疑麴家对此衔恨,只怕性命都保不住,不过待到侯大将军被斩,还是立刻被送到了此处出家,听说没几个月人便没了——谁知背地里是怎么回事!如今也不过是落了个红颜祸水的名声。
佛塔之上,几只飞鸟盘旋而落,老管事不由眯起了眼睛,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是高昌王府里一名小小仆役时第一次见到那位何妃时的情形,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艳阳天,她在花园里新开的桃树下翩然走过,那张微笑的面孔却把满院的桃李都映得失去了颜色……
番外三 陌上花开(三)
怅然的神色在老管事的丘壑纵横的脸上一闪而过,金生正想开口,他已转头道,“咱们都是做奴婢的,虽说阿郎的性子只是在外头显得严厉,该忌讳的还是留意些才好。”
金生忙点头,“阿伯放心,小子绝不会在阿郎前多问,只是……”他有心追问一句,可看着老管事蓦然皱起的眉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知阿郎还有旁的什么忌讳没有?再有一个来月,咱们就回长安了,阿郎叮嘱过小的,说长安不比西州,说话都要当心,可该当心哪些事情,小子心里不大有底。”
老管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长安贵人多,规矩大,莫说阿郎,便是郡公老夫人他们,都是要谨言慎行的,咱们这些人更要把紧了嘴,到了外面,记得做个会笑的闷葫芦便是!”
他一面说一面便拨了马头,随口又说了一通做长随的要耳聪目明嘴巴笨,手短胆小脑子清之类话,这些金生心里自然早已有数,却也紧紧跟在一旁点头不迭,眼瞅着老管事说得兴起,便笑道,“听说夫人是个性子刚强严厉的……”他在麴崇裕身边呆的时间虽不算太长,却也与别府的一些长随有过交往,听他们说起夹在娘子与阿郎之间的苦处,有些事一个要瞒着,一个要追查,说不定倒霉的便是他们这些下人。阿郎是最恨身边人多嘴的,却不知长安那位夫人性子如何?
老管事沉默了片刻才道:“夫人是将门之女,自然性子刚强,不过横竖与咱们也是没什么关碍,阿郎在外间的事情,夫人从来都是一律不问的。”停了停又低声嘟囔了一句,“若是此番回去之后肯多问几声,倒是好了!”
金生不由“咦”了一声,阿史那娘子那般大大咧咧的性子,少不得也有拎着他一通追问的时候,夫人却怎会一律不问,老管事为何又说肯问更好?
老管事却显然不想多说,双腿一夹马肚,坐骑一路小跑追上了车队。金生没奈何也跟了上去,尽量不惹人注目的挪到了队伍前面,跟在了麴崇裕身后不远处。麴崇裕仿佛脑后生了眼睛,回头扫了金生一眼,神色里倒也看不出喜怒。
金生心下多少有些心虚,忙跟近两步,还没开口,麴崇裕已声音冷淡地道:“我看你真是太闲了些,不如先去前面定下的饭铺一趟,让掌柜换一换菜谱,今日天热,我胃口不佳,让他们莫上荤腥之物了,多做些清淡的。一个时辰内办好。”
晚间的饭铺?那是今日歇脚的驿馆附近了,来回足足有五六十里……金生顿时苦了脸,也不敢分辨,低声应诺,挥鞭便跑。
兰州原是丝绸之路南道和青海道的中心,城外道路修得甚为平整宽阔,春日里车马络绎,尘土飞扬。金生好容易才跑了个来回,已浑身是汗,满面灰尘。麴崇裕却又道,驿馆那边还要再带句话过去,打发他换匹马再跑一趟。这一回,他再次回到队中时,脸上的汗水混着尘沙早已糊成了灰泥,被他用袖子随手抹了两次,更是黑一道白一道的好不滑稽。
麴崇裕嘴角微微一扬,待金生吭哧着回完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金生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心里微松,忙拨马跟在了麴崇裕的马后,又等了半日还是无事,这才掏出怀中的白叠巾子擦了把汗,却突然听见了麴崇裕淡淡的声音,“以后若真有什么事不明白,你不妨来问我,莫要在背后鬼鬼祟祟!”
金生的手上一僵,半晌才摸着头憨笑了一声。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车队不急不缓的走在路上,渐渐西斜的日头将大伙儿的后背烤得暖洋洋的。走得半个时辰,远远的已能看见今日歇脚的小镇,小镇的外面大片的杏林宛若一片粉色的海洋。金生在这条道上来回了四次,如今才能踏踏实实的看上几眼,忍不住长长的出了口气。待得听到杏林里的清脆笑声,看见几个妙龄的女子嬉笑着从林中钻了出来时,更是看得直了眼。
那几名女子看打扮似乎并非村姑,倒是像是出游的中等人家女眷,看见车队都笑嘻嘻的掩住了嘴。女孩子们都是花一般的年纪,这等神色自有说不出的动人,有一个姿容秀丽些的笑得眼波流转,尤其显得娇媚。金生脸上顿时有些发烧,有心多看几眼,不知怎么地却不由自主的扭过了头去。
他心里正在打鼓,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冷哼,只见自家阿郎也转过了头,眼神中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厌恶。
金生心头不由大奇,想起阿郎刚刚吩咐过的话,忙问道,“阿郎莫非认识她们?”
麴崇裕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显然是懒得开口答这种愚不可及的问题。
金生纳闷的回头仔细看了看那几位少女,只见她们正对着车队指指点点,不时嬉笑几声,十足便是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娇憨女子,转眼间几个桃红柳绿的身影便渐渐的离得远了。他越发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日还是遵从阿郎适才的吩咐:“阿郎,莫不是她们生得和谁有些相像?”
麴崇裕这次看都没看他一眼,皱着眉冷冷的道,“我似乎落了两把角弓在老宅中,横竖你也无事……”
金生脸色都变了,脱口叫了句“阿郎”——老宅离此处有两天的路程,足足一百多里!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不如去前面镇上看看,可有售卖弓刀的店家。”
金生长长的松了口气,再也顾不得问东问西,拨马便往前蹿了出去。
看着金生有些狼狈的背影,麴崇裕挑了挑眉,脸上的不耐之色已变成了淡不可见的笑容,这家伙,以后还是在身后鬼鬼祟祟好了,省得不知如何回答他!其实,金生说得也不算错,适才路边的那位少女,神情笑容间的确有一种自己最厌烦的东西。若是从前,他大约会想都不想便推到当年那位以娇媚著称的长安贵女身上去。当年若不是她那些令人无法招架的手段,不是那温柔背后势在必得的霸道与傲慢,自己大约也不至于好几年里都装出一副只爱俊秀少年的模样,可今日午间在木塔之下,好些尘封在心底里的记忆却突然间都被搅了起来。
不,他讨厌的不是那个贵女,其实早在她之前,他就讨厌女人娇笑的声音,讨厌那种脉脉流转的眼神,因为,给自己生命的那个女人,正是世上最娇媚的女子。他很早就知道,她的笑声和眼波,可以让最无畏的高昌勇士瞬间变得面红耳赤,可以让父亲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然而当高昌国转眼之间便沦为唐军铁骑下的焦土,当他们由最高贵的王室贵族变成了唐人的阶下囚,她的笑声就再也没有响起过,直到那位穿着明光甲披着紫色大氅的大唐将军出现了他们的营地里,他才知道,原来她的笑容和温柔可以转眼间就换一个施展对象。
在好几年后,她曾拉着他的袍角哭诉:“我只是受不了那种臭烘烘的地方度日,穿着抹布般的衣裳,每日连洗脸的水都没有,我只是不想一生一世都过这种日子,只是想让你和镜娘日后能活得好些……”而他只是挥刀割断了袍角,在她的哭声中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那扇大门,就像当年她在镜娘的哭声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高昌战俘的营地。
她以为自己当时还小就会忘记么?在寒酸混乱的毡帐间,那天她绽开的娇媚笑颜就像佛塔上那颗宝珠一般光芒四射,不但晃花了侯大将军的双眼,让他从此走上了一条与大唐皇帝离心离德的断头路,也寒透了他们的心,镜娘从此便再也不肯轻易露出笑容,他也无师自通的学会用笑容来面对一切,包括亲生父亲举起的弯刀……
对他而言,笑容可以掩饰一切仇恨、愤怒和轻视。至于欢乐,那是很久很久都与他无缘的一个词,他也曾对那位出身将门的妻子抱过一丝希望,只是他的好运大约在八岁前已经用完,这位仪娘果然端庄大方,处事得体,一丝不苟与的履行了作为麴氏妇一切应尽的义务,唯一的缺点便是把她那颗高贵美丽的心留在了不知什么地方。她的目光总是清澈而冷静,她的笑容总是温雅而疏离,而他在三个月后便学会了面对她露出同样的目光和笑容。他麴崇裕固然不算什么人物,却不至于自甘下贱到去谋算祈求他人施舍的温情!
恍惚间,麴崇裕的眼前又有一张笑脸忽闪而过,是那个丫头没心没肺,却像阳光一样清透灿烂的笑颜,仿佛是阳光的热度从后背一点点的渗到了心底。他嘴角的笑容也慢慢的加深了一些,自己的运气到底也不算太坏是不是?
而一个多时辰后,当麴崇裕读完从长安刚刚送到驿站的一封信笺后,脸上再一次露出带着温度的淡淡笑容,“裴守约也要回长安了……”
驿站的西边,晚霞最后的一抹色彩已被暮色吞没,而东边一轮圆月刚刚从树梢后探出头来,月光下的树丛和瓦舍都像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霭里。一声叹息轻微得恍如遥远的时光中残留的悲喜,转瞬间便消失在依然带着些许凛意的春风里。
(番外完)
大唐明月卷5 云诡波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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