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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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寺院回来。分别九天之后的重逢，她非常高兴。虽然身高已经快一米四，还是把她像婴儿一样地抱起来。给她带的礼物是仁波切送的一套藏族小姑娘穿的缎子藏袍。红底如意云纹图案，暗金色的领子和袖口，华丽漂亮。大概是在节日时才穿的盛装。欢喜地穿上。

早上，用青稞粉加白糖去花园里喂蚂蚁。她初试布施的喜乐。

冒雨去买礼物。漂亮的包装盒里装着画画的颜料，日记本和巧克力。还有一把小小的花束，粉色的玫瑰花、浅紫的石竹、龙胆和白色的桔梗捆在一起。在她的日记里看到对生日的期待。把这些东西放在她回家最先看到的玄关桌子上。

下午花将近四个小时做一锅罗宋汤，做萨拉米香肠蘑菇小西红柿比萨饼。按照朋友的口授。上次在朋友家里，她做给我吃。那时觉得很好吃，想应该学会，做给小姑娘吃。做食物是永恒的爱的表达。没办法，你爱这个人，就一定会做东西给他吃。

迷恋我在京都东寺集市上给她买的和服，一回家就穿上。如果这能够令她进入快乐的想象天地，自然很好。

有时见到我在家里写作的邋遢模样，叫我“顽皮肮脏的妈妈”。

一起风中追逐飞絮，闪闪发亮。踩银杏树叶。她问，外公是怎么去世的，埋在哪里。一一说了。然后说，每个人都会死的。以后妈妈也会老去，离开。她眼圈一红，号啕大哭。那是四岁时候的她。

她买的四条金鱼，今天最小的一条死去。把它埋在客厅墙角的大芭蕉花盆里面。她回到家，听到消息很伤心。想她通过自己经历难过，自然就会明白死亡是什么。

七岁，独自泪流满面，问怎么了，紧紧抱住我低声哭泣，问起一个关于死亡和故去亲人的问题。说，我带你参加过葬礼，你知道的。的确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死去，得病、意外或者老死，大家都要走。所以，每一个人都要开心、认真地做现在的每一件事情。

在街边看到一个人，问，这个人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我说，人要做些好事，善良，这样以后再出生，会变得比现在更好。有时自己会成为不愿意的样子。她很安静点点头。这跟成年人也说不清楚的道理，她接受了。

墨西哥的绣花布包和玛雅石头。世界很大，来自不同地区的物品都有它们各种的文明气质。下午她收到许多礼物。跟她说，外表美不算真正的美，她表示同意。

有人送一把小木凳，刻着小名“恩养”。昨天读《无量寿经》，在里面看到这个词组。

早晨去咖啡店吃肉桂卷，花园里看牵牛花。回家路上下起大雨。拍照片玩。她穿一条新的连身裙，灰色丝缎，打着密密裙褶，上面有大象、鹿、河马等红色动物影子。读《快乐王子》，和《风铃草姑娘》一样，这个故事很美。轻轻唱诵三遍《百字明》或《心经》，可以哄她入睡。

准备食物，做日常点滴小事对彼此都很重要。孩子们的世界只有当下，没有过去的负担，没有对未来的期望。每一刻都是新的，彻底的。没有成人世界的敷衍和虚弱。

去小超市买矿泉水。店主是个女人，回身开门，发现门边有小童车，里面睡着几月大的婴儿。他安安静静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不哭不闹，小脸带着温柔的笑意。我好像被惊到，他的表情就像一尊小小的佛。出门后回头看，那个妈妈走到童车边，在对他说话。

想起第一次在看她出生以后的小脸，也是这样的感觉。不管如何年岁增长，每次她入睡时，在她的脸上看到的，依旧是那张刚刚出生的小脸。

她过生日。老人家觉得自己岁数大，时间无多，送给小姑娘一只沉沉的金镯。花纹是一对鸳鸯、莲花、如意，刻着“百年好合”四个字。想来是担心以后看不到她长大嫁人的时刻。这种朴素的心愿极为深情，是人的日常感情。我替她收藏这只镯子，里面写上一张小纸片，注上日期。

我们死去很多次之后，又再遇见，这是爱。当然这相遇不会仅仅是为了快乐。

送去寺院的夏令营。黄昏时一路赶到山上的寺院，山峦起伏，闻到绿树芳香。师父们微笑自如，不说俗世。觉得身心清凉。三十多个女孩。条件艰苦，每天早上五点半要起来读经。帮她洗澡，洗头，说，过几天我就回北京，你自己可以吗？她说，可以。即便我心里有些牵挂，想着她六岁半尝试一下独立生活也是好的。

这些年幼就去寺院和师父们相处的孩子，拥有与日常不同的经验。早饭六点开始，迟到的也有剩余。玉米糊、姜茶、蔬菜、点心、新鲜莲蓬，寺院供斋饭不容易，几百人吃饭。大家忙忙碌碌，大小孩子们一起参加劳动。寺院里的女孩们活蹦乱跳，看起来有精神。

上午和师父及孩子们一起诵读《华严经》《华严字母》《陀罗尼咒》。读诵快速，经文极美。最后一卷，读得泪水流下。师父们带孩子们去山下的禅寺参观，帮助他们拍照。这次夏令营完全免费，寺院做了周到的安排。义工并不多，师父们亲自照顾孩子。

听禅寺的僧人做活泼的开示。赠送每个孩子一个瓷茶杯，上面写有“正清和雅”四字。

黄昏时走山路，步行回宿舍。在路上极为亲密，像朋友一样牵手，聊天，看落日，说各种话。晚上给她读许地山《落花生》一书，里面很多小短篇。以前的人，文章写得清淡并且用词优雅。

到了离开的日期，把她独自留在那里。下大雨，师父们冒雨送到大门边。带着她们送的一盒红茶一盒白茶，装在简易罐子里，准备去小机场等飞机。出门时，她在山上的木楼走廊边站着，轻轻对我挥挥手。也许早已习惯之间各种大大小小的暂时别离，她从不做出纠缠或伤感的姿态。

休息日她去郊外奶奶家里。经常，看到她离开家之前留下的一地凌乱的玩具，心里会有一种深刻的内疚和难过。我想，她不会知道在我心里，深藏着的这种极为隐秘、幽暗、无法解释的感情。这是心中对她经常产生的一种状态。

工作很多，想在咖啡店里全神贯注争分夺秒做一天。但是给她的时间太少，所以还是一早起来陪她。先在花园里骑自行车，然后去翻斗乐，再去喜欢的日餐厅吃寿司。她很开心，给我唱歌、讲故事。用她的方式抚慰我。

顶果钦哲仁波切曾说，繁杂的无穷尽的在家劳务及对亲友的照料，损耗我们的时间。我意识到工作、适当独处及规律性功课时间的重要性，对我而言，如同根需要水。有时非常需要独处的空间和时间。但人岂能什么都想保全、兼顾、做到完美？那是不可能的。必须有选择有牺牲。身为女人，有照顾和养育的天性，自然不如男子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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