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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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孩子回家,她与以往一样,做一桌子海鲜和饭食,准备常吃的夏季食物。青蟹、盐烤土豆,上好的杨梅和水蜜桃。父亲去世之后,她独居多年。平时料理家务,出门步行,热衷梳妆、烹饪、锻炼。最近的兴趣是,用珠片贴出各种图案,比如玫瑰花、树叶、咖啡杯子,镶上木框即是一幅手工作品。她这般平静、有乐趣,不免令人觉得安心。

她说,因为我要回来,昨天睡觉失了眠。

弟弟回家,在一起打几圈扑克牌。半夜起来去厨房吃几块干炸带鱼。她是真的厨艺好,还是因为我从小就习惯她的菜式?每次回来,吃到她做的菜,觉得肠胃都妥帖。会做饭的人,不管男女,他们显然已经掌握一种喂养对方情感或身体的方式。

一起去菜场买菜。她挑选,我看标签。梅林土鸡蛋、船埠头顶级青蟹、金塘李子、洞桥西瓜、奉化水蜜桃、自晒海带……注重食物的产地和应季。两个常用词:新鲜的,即刚摘下或刚捕获就吃;野生的,即在自然环境里成熟。江浙的旧时代,那种讲究而细腻的传统生活情趣,温润之气尚存。讲究各种层面。夏日穿丝的衣服,喜欢看戏、麻将。在南方,人们容易沉醉在现实和物质的愉悦及满足层面。

午后下起滂沱大雨。雷声隆隆,房间里阴暗。我在客房午睡,她来回走动,絮絮叨叨。搬动被子毯子,扫地,擦桌,整理做晚饭要用的菜蔬,用高压锅炖煮红豆,准备明天早上的豆沙糯米圆子。这类食物是冬季的点心,她知道我喜欢,所以夏天也煮。发出的琐碎声一如以往。她有时会忽略顾及到他人的感受。一意孤行做乐意的事。

但这些声音照例使我很快入睡。睡醒之后,近黄昏,雨已停。她切开西瓜,我们吃瓜,说些日常话。

问她,还能买到糖桂花吗?她说超市里有,但应该是去年的。等天冷些再买,才是今年的桂花。她说以前外婆会做糖桂花,放在酒酿圆子或汤圆里,香气扑鼻。

又问她,我有些变化吗?她说,没有变。眉眼之间总有些沉寂。认真想想,说,和你爸爸、姑姑、奶奶一样。你们家的人,都是说话轻轻、郁郁寡欢的样子。然后她说,凌晨时看见爸爸回来。穿着洁净的长衬衣,浑身干干净净,脸上带有微笑,在卧室门边看了她一眼。

她说,已好久没梦见他。

3

重回天童寺。在日本见到过一种高级玉露,取名天童。一千七 百年前的古寺,日本禅宗的法源地,全盛期有过上千僧人。最初是一个游僧选择在此地修行,每日都有一个小童来供养他。辞别时才说自己是天上的童子。

“此身易坏似泥船,疾行真实道。”日本道元和尚的画像。古代那些远行的僧人,尤其是走到其他国家的,学会语言去学习和翻译的,他们的生命真的很酷。以往也应该是更好的时代,僧人们精进的修行抱着如救头燃的态度。

记忆中古老的寺院,现在已变。二十里的进香道,修饰得不古不今,野趣全无。只有唐代古柏犹存。

去布料集市。喜欢的一块布,深蓝底子上烂漫的梅花枝和喜鹊双双对对,打算做条布拉吉。

阳台上种的花草,牵牛花开出一朵,栀子花插枝成功。小姑娘热心地帮忙浇水。早上陪伴外婆去买菜,回家做完数学和识字的功课,在桌子上画画。喜欢吃水蜜桃、盐烤土豆、玉米、螃蟹。

每次一出门旅行,孩子会变得成熟很多。

去乡下朋友家里做客。宁静的村庄,作物成熟的田野。大人带着孩子,成群结队,带着藤篮去田地里玩耍。掰玉米,拔毛豆,摘豆角,在溪涧里玩耍。回来后坐在小竹凳上,闻着桂花香气处理新鲜作物,很快拿去厨房煮了品尝。这样的日子对孩童来说,显得稀少。

这天晚上,去一条仿古街道。现在时兴造这样的建筑,最终目的仍是卖东西。童年时去集市,外婆用零钱给我买过的一种点心,啫喱状,薄荷味,现在知道它叫木莲冻。龙凤金团、水晶油包、云片糕、油赞子、豆酥糖、青团、灰汁团、冻米糖、萝卜丝油墩、芝麻糖、花生糖……所有过往的食物仿佛都被复活,但气息却显得不一样。回不去的时代,食物也是形似神散。

在一家不起眼的本地餐厅吃一顿晚饭,食物干净美味,客人爆满。熟食摆放的方式有些像日本餐厅。

回到家,她让我看晚报。昨夜老天主教堂被烧毁。这座建立于清同治,在江边核心位置的教堂,古老华美,如今成为废墟。心想,一些美的事物大概对这个世间失望,选择消失。

离去之前最后一日,吃完晚饭之后,出门散步。大雨又至,淋湿她晾晒在窗外忘记收好的床单。她给小姑娘买一双白色体操鞋,一对银镯。说再别脱下来,也不要丢失。小姑娘戴银镯子有一股吉祥清凉,怎么看都好看。

雨停,广场露天有联欢表演,她们看一小会。我站在一边等候,看那些来来往往的夫妇、孩子、情侣,安乐而困倦的眉眼和气息。想如果十六年前没有离开这里,如今会怎样。命运没有假设。我对它的感觉很复杂,这种幽暗柔情融化在血液里,但不愿回归它的怀抱。南方的世俗生活令人沉闷,人们不想其他的事。余生只想在陌生之地度过。

坐三站路的公交车回家。夜晚的公交车空敞并且凉快。到站后步行回家,两边树林月影晃动。母亲穿一条绉纱印花的连身裙,身姿依然健壮苗条。小姑娘的白球鞋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穿上新鞋舒服极了。她开心,一直撒欢。大风,又开始雨丝迅疾。一起在雨中奔跑起来。

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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