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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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小,人少。走五六分钟,旁边是大湖,坡地,很清静。风中隐约闻到荷花的香气。这样一路走着,拐个弯,世界就变了。猛然间冒出大片密密层层的荷花,直达天际一般,壮观至极。令人欢喜雀跃。映衬周围绿色浓密的垂柳、小石板路、松柏苍翠的山坡,少见人工装饰,颇有野趣。

忘记带相机,却也恰好。心与荷花的天地融化为一体,目不暇接,走走停停,看得出了神。有时站在岩石上,用手机拍下几张效果远不及实观的照片。红荷花,白荷花。开满的,半开的,未开的。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角度。一路看下来,花去数个小时。坐一趟木船。船从荷花大湖中划过,浩浩荡荡。

下船,往正门走。越靠近入口,越是人潮拥挤,景色无趣。不禁庆幸司机误打误撞,却选择了极好的偏僻入口。一旦开始人山人海,花朵就如同失真,香气也闻不到。寡味和喧闹之中,只有阳光开始越来越热。

他们两个,都是心念极为安静专注的人。其中一人说,回去之后要各自写首诗。他们被荷花美景震惊,这是在家乡没有的花朵。赏花,也是要和真正有珍惜爱慕之心的人在一起。彼此安静,使外境呈现出更强烈的存在感。

当天回家,写句子,也不是诗,只是心有所感。写道,懂得怎么欣赏花的盛开,不会惧怕无常。它在说法,你微笑着听闻。

应该怎样地去看荷花呢?清晨略有薄雾,花园人迹稀少。下雨午后,避雨在亭阁之中,冷风扫过,荷叶上滴水滚动。带着茶壶和热水去,在池畔泡茶小憩,岩茶或普洱都可。即便看倦,略略小睡,醒来后,发现湖中又悄悄开出几朵。黄昏暮色,人花相对。深夜,皓月当空,洒下清辉,蛙鼓响起。可以独赏,两人也好。

最喜欢的,依然是野地里偶然邂逅的荷花,以及自己家如果可以有花园,一推门可见的荷花池塘。

朋友即将离开北京。临时起意,打车去日坛公园。发现比圆明园规模小很多的池塘,荷花开得不分输赢。那日凉快,并不燥热。有凉爽的风吹过,有时没有。从包里取出折扇,轻轻摇动。在亭子里坐很久,也不需要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盛放的硕大花朵。

听到有母亲在对孩子说,这种花夏天才开,它一年开一次。开完之后枯萎,次年再开。

身边不时有人走动或经过。有白发老人,顽皮孩童,衣着美丽的女子,戴着墨镜的游客,拿着相机痴迷不已的摄影爱好者,牵着手搭着肩的情侣。竟然没有感觉到一坐已数小时。仿佛周围的世界变成流水一般的质地。

今年的赏荷就这样完全到达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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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这个世界上,你所感知到的物质,都是由原子构成。原子是微小颗粒,从不停息运动。它组成一切:细菌、大海、血液、银河、星辰、地球、云朵、花瓣、眼泪、光线、粮食、石头、蕨类……我们、他们、它们。原子构成在世界上以不同形式存在。也许一切事物的区别,只在于不同的结构体系。

如同母亲喜欢所有的植物,唯独偏爱有香气的白色花朵。有一种滇藏木兰,她种在庭院,花瓣硕大,芳香扑鼻。在异常寒冷的早春开放,花先于叶开放。这是坚硬而强烈的花朵。夜色中,她们坐在雨檐长廊,观望光秃挺拔的枝干上,如白色灯笼一样悬挂的白色大花。月光给花瓣洒上光辉。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呀飘呀,飘向西天。

童年的歌谣母亲都会唱。不会唱的,买回来曲谱,一首一首学会唱给她听。母亲嗓音清甜,即使年老之后听起来仍如同少女,糯脆的南方口音。最终,她告诉她,月亮本身没有光芒,清凉如水的月光,是它折射的太阳光线。月亮上也并没有桂花树和白兔,只是荒芜而无情的星球。这片不毛之地,无法成为人类的乐园。就像无数螺旋桨形状的壮丽星系,是为一种秩序和规律而存在。不是为了人类。

一轮完满冰冷的月亮,维系它与地球之间的距离。这是它的尊严。宇宙中还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存在的暗物质,是人无法见到无法想象的存在。如果没有被告知,大多数事物在人的眼目之中,都只是具备错觉或者想象。而人通常只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不相信心抵达不到的事物。

所以,她说,你所感知到的一切物质,是由你的意识构成。意识不消逝,一次一次轮回反复,不结束的梦魇。你在空中捕捉花影,内心焦灼深刻。在我们的幻象之中,这可触及可念想的,大大小小,都是一种焦灼深刻:疼痛、欲望、窜上高空的烟火、可望不可得、得而厌之、厌之不可弃、辗转反侧、忏悔、激越……

你只是没有能力超越到可触及可念想的范围之外的一切。

如同没有离开树洞范围的蚂蚁,蚂蚁群落中的一只,细小卑微,在无尽繁盛的繁殖之中,在潮湿逼仄的处境之中。不知道树洞之外是树林,树林之外是森林,森林之外是高山,高山之外是平原,平原之外是大海……怎么可能知道会有大海。你从未见过它,想象不到它。你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树洞,不可能有大海。说世界有大海的人是痴妄。

说有大海的人,也未必真的见过大海。但他是没有见过大海却相信有大海的蚂蚁。

他未必比你幸福,比你多拥有一件一物,比你永恒。我们为什么要讨论是否有大海的问题。如果我们的生命只是一朝一夕之间。能够被明确感知的,只是饥饿、劳累、寒冷、焦虑……这些本能的需求。那么,也许觅食比什么都重要。他喜欢与你讨论大海吗?他在一片凋落的红色槭树叶上,嗅闻到原子的气味。他日行夜行,在梦中踏上去往尽头的远途。

路的尽头,是碧蓝大海。一片槭树叶的气味,也是盐的气味,水分子的气味,月光的气味,岩石的气味。死去的瞬间,他发现在一片真正的潮水之上。他竭尽蚂蚁的一生,此刻体验到从未感受过的明亮、动荡、起伏、广阔。但是无法用语言用声音用标记告诉任何其他同类。他只能对自己说,我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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