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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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小息。附近有一个跳蚤市场，觅得老式燕子图案的锁，三元一把，很喜欢。老的小白瓷杯，分别写着：富有、贵临。美对人有滋养。
上午读九十九岁日本老奶奶写的诗。穿珠日，坐在客厅静静手编六条老珠子项链。
长亭
长亭
1
火车奔驰。西北初冬的平原，满目荒凉。暮色笼罩，远处雪山绵延出流畅轮廓。收割后的麦田一片潦倒。车轮节奏中，玻璃窗外掠过河流、村庄、山岭、树林、天空。稀薄云层渗漏出紫灰色淡光。直到夜色降临，如黑布覆盖一切。偶尔有零落灯火闪烁穿过，明灭不定。她站在车厢连接过道的窗边，长时间凝望流动中的风景。有时观察他人。
夜晚十点。她把相机收进背包里。走过狭长过道，身体在行驶中摇晃，仿佛踮脚走在大水之中。餐厅车厢里，一身白色工作服的厨师和女服务员聚在座位上聊天休憩。空气中有烹制过后的油腻食物气味。她询问，是否还有东西可吃。一个肥胖的男子应答，没有。十一点之后才有夜宵供应。
火车抵达望川车站，是在深夜十点四十分。
她觉得饿。但知道在一些境地里无计可施，人失去控制权时，顺从是可靠的状态。她转身走回去。封闭闷热的车厢，满满人堆昏昏欲睡，脱掉的鞋子，吃剩的食物包装袋，地上的垃圾，发酵般臭味直冲鼻心。习惯之后，气味也不再凸显，可见麻木的重要。她很久没有坐火车。坐火车令人回到世间。坐火车更接近旅行的模式。
白色灯光使人脸色发青，神情疲乏，浇注在卑微境地。这种惨败的光，常使她想起小学时做作业的厨房桌子上的灯。夜饭时，煮好的菜一碟一碟摆出来，灯光让食物失去色泽和生机，如同被漂洗过一样，萎靡不振。这样的处境，以这样的食物填塞，被推进长大，人的骨骼日益积累一种膨胀的贫乏。总是觉得是不安全的。总是觉得是饿的。总是觉得来不及。总是觉得被亏欠。生命诸多天性匮乏之处，只是有些人不自知，有些人却有着格外敏感的羞耻之心。
也许因为逆反性情，她后来对美、敏感、丰盛、活力等种种细节，有一种小心和贪婪。一片树叶、一缕光线、一处阴影、一团光斑、一根丝线……都能让她心驰神往。也因为如此，她对M总有未曾适应之处。他是无法专注于当下的人。不自知，便与耐心和优雅失去联结。一个本质粗枝大叶的男子，不会有爱惜和欣赏对方的能力，衍生到情感的关系，所有女人，在他的处理中，不过都是用来填充的物质。
他缺乏能力去理解和关注对方的心灵。每一次重来，又都是拿出最低级的欲望来交换。如此恶性循环。他总是在匮乏和厌倦着。不管是他的妻子，还是她，都无法使他真正满足。
没有未来充满动荡却貌似难以挥别的关系。她趴在枕头上，抚摸手背，轻轻抚触手指、指尖、指甲，白皙皮肤下凸起的青色静脉，蜿蜒而有力如同起伏的山岭。它们仿佛在诉说：你是一个有秘密的人。这双手呈现出某种内心的属性。她的感情强烈，在关系里跑得过快，情不自禁，就超越身边的人。那些人，有些也许有过约定和期许，希望陪伴在一起更长时间，或者有无可能持续一生……但最终看来，这些愿望不过都是天真。
卫生间的门打开。不用转头，她也知晓他热气腾腾围着浴巾出来的样子。逐件捡起衣物，干净镇定，像刚出窑的瓷器。穿上西服，恢复原状，变成体面的中年男人。身材依然健壮，面容英俊，混杂着年龄带来的沉定。他说和结婚十年的妻子，已经多年没有做爱。说，与生活中过于熟悉的人一起，无法做出放肆的事情。他在她身边，倒放心成为一头玩耍的野兽。
太熟悉的人，不做放肆的事，可以做其他的事：生育孩子，陪伴他的父母，出席他的公司宴会，招待同事和客户，每一个夜晚同床共枕入睡。而不太熟悉的人，除了放肆的事情，其他百无一用。他不知道这样的话是会伤人的。起码在当时，她想她还是在爱着他。女人经由肉身欢愉而迷恋一个男人，是愚蠢的本能。但最终，这也不是能够让女人安静下来的东西。
2
他说，我除了跟你做，已对与其他人做失去兴趣。我会对你厌倦吗？我不觉得会。你的身体对我来说是最合适的。又说，你不会知道你在我心里占据的位置，那块柔软的地方。只有我自己知道。最后照例说上一句，我爱你。
从认识至今，他说了太多遍我爱你，有时变换语气和神情，以各种方式热烈表达。直到她对这句话彻底免疫，最后甚至被逼迫出某种歧视和反感，隐隐还带有恨意。他如何能够把一句带有神圣意味的表白，堕落成碎叨叨的衰弱的问候语。这是极其有力的过程，有如把一根钢丝扭曲。一些女人哀求男人说我爱你，而她则多次哀求他不要再说。有一次她大声制止他，说，不要再讲这句话，我真的觉得恶心。这是亵渎。
她更想做的，是回以一句粗鲁的脏话，让他快速滚蛋。反正他迟早要推开门离去。如同每次窗下传出汽车发动的声音，灯光从树影中掠过。她知道他走了。他还会来。他又会走。
他知道什么是爱？也许他不知道，他只是装作知道。也许他知道，但始终装作不知道。
3
她是单身女子。没有找到适宜伴侣，没有结婚前景。个性清高无法服从相亲，社交又极为封闭，可算是没有朋友的人。除了一个可以时而上床的男人，在这个城市，她跟谁都不亲。这四年，他很小心，她从未怀孕。她对婚姻其实没什么兴趣，也不想生孩子。她的姐姐三十八岁高龄生下一个男孩，对待孩子拳拳于心。孩子脸上蹭着衣服，皮肤稍有些过敏，她便哀痛担忧。余生至少要十多年，是在这样的琐碎劳碌重复波动中度过。通过他，她也知晓婚姻的黑幕。男子在外面如奔蹿玩耍的野兽，回到家把妻子摆设起来，如同供奉一枚矜贵花瓶。这其中浸透着多少的谎言，多少麻木不仁。
与其这样，不如找一个玩伴嬉戏到底。
他们没有找到比对方做爱更热烈投入的对象。互相控制肉身。这个游戏中，是他在玩耍她，还是她在玩耍他。他们谁是谁的玩具。游戏需要氛围，不可追问。人若不自欺，如何自娱自乐。这种玩伴关系的无情和寡然，是在时日久长里慢慢凸显的。如同只能以薯片牛肉干话梅之类的小食填充的人，终于体会到肚腹中膨胀的空虚。
你吃不到健康的属性自然的结实的粮食，你在饥饿，你试图告诉自己饱了，但胃里全是废物和填充物。它们提供躁动热腥的热量，唯独没有营养。你总是在饿着。你其实需要一碗干净、温润、平衡、有暖意的白米饭。颗颗清香米粒，咀嚼咽下，给予充足的融合，踏实的补给，恒定的滋养。但你没有。
这是一种陷入沼泽般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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