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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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的墓,墓前站着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而她自己则呆立在咫尺之遥。
位于沂市东郊的墓园占地面积并不大,据说是风水极好的一块地,因此无法建成公共墓园。能选择这里的人,通常都要花费一笔大价钱,每年还要支付高额的管理费。
南谨挑了个周末过来,站在墓园的大门外却不禁冷笑一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萧川倒是没有亏待她。
按照林锐生给的具体墓址,南谨没费多大气力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墓。
傍晚的山顶起了一阵风,吹得漫山遍野的松针叶沙沙作响。夕阳早已隐没在天空的尽头,云彩仿佛是绵延的梯田,层层叠叠,渲染出一片赤橙蓝绿交融的晚霞。
南谨站在那块墓地前面,晚风拂过,掀起垂落在肩后乌黑的发梢。
她站着一动不动。
深青色大理石碑上并没有贴照片,只有简短的一列字,由上到下,刻的是:秦淮之墓。
碑的左下角是另一个名字:萧川立。
太简单了。
没有任何称呼,也没有哀挽之词,只有她和他的名字,共存于这块小小的石碑之上。
其实山间的晚风并无多少闷热的气息,然而南谨被这风一拂,却仿佛微微窒息,连气都喘不过来。某种异样热辣的感觉从鼻端唇畔一直渗进喉咙,最终犹如坠落在心口,刺得她轻轻颤抖。
她抬起手,仿佛无意识地在脸上摸了一把,这才发觉手指上净是眼泪。
原来那样辛辣的东西,划过脸和唇,又苦又涩让心都刺痛的,竟是她的眼泪。
秦淮之墓。
萧川立。
他替她立了一个墓,在他亲自下令狙杀她之后。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站在这座墓前,就仿佛前世今生的碰面,令她不由得神思恍惚。
轻风卷起那些细小的尘埃,悄无声息地穿过松林和渐沉的暮霭。
南谨久久地站在墓前。
她曾以为自己不会再哭。
当眼睛重新睁开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当层层纱布从身上、脸上卷起拿走的时候,当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终于生下安安的时候,她曾以为自己不会再为过去的事而哭,更不会再为那个男人掉一滴眼泪。
南谨用手指一点一点抹掉脸上的泪水,在离开之前,再度看了一眼墓碑上的那两个名字。
这块墓园没有台阶,每块墓地之间相隔很远,中间林立着高挺茂密的松树。
暮光深浓,松树林中影影绰绰,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雀从半空中飞过,发出细小的鸣音,扑棱着翅膀倏地一下便消失在沉蔼之中。
南谨的心情还没恢复过来,见时间已晚,便快步向出口处走去。
结果,却不期然看见一道人影。
那人远远走来。其实暮色已沉,昏暗的光线中那人的面孔模糊不清,只能看见清俊修长的身形。南谨不由得一怔,心狂跳起来。
她万万没想到萧川会来,而且竟会和自己挑在同一时间。
此时园中没有别人,她几乎避无可避,脚下刚一迟疑,对方就已经看见了她。
萧川很快到了近前,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南律师,你怎么也在这里?”缓慢的语速中带着隐约的疑惑和探究的意味。
南谨强行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回答他:“过来祭拜一个去世的朋友。”
“是吗?”他仍旧看着她,“那还真是巧。”
此时两人站得很近,而她的个头和秦淮差不多,所以他需要稍稍垂下视线去看她。这样的角度,竟令萧川再度有了一丝恍惚,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其实是另一个人。
晚风轻拂松林,带来窸窣的声响。
他静静地看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打量什么,抑或是想要寻找什么,半晌后才开口说:“等下坐我的车下山。”
南谨愣了愣,可他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下一刻便淡淡地移开目光,径直朝着秦淮墓地的方向走去。
南谨并没有跟上去,却还是下意识地微微转过身,看向那道清俊的身影。
她看着萧川在秦淮的墓前站定,身形挺拔,侧脸沉峻冷肃。他既没说话也没动,只是微垂着视线,看着那块墓碑。可其实碑上什么都没有,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就只有那几个字。而他对着那样简单的几个字,静默许久。
天色暗沉,山间的气温降得十分明显,空气中都仿佛透着肃杀的气息。
南谨的双手垂在身侧,不禁轻轻握起来。
那是她的墓,墓前站着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而她自己则呆立在咫尺之遥。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像已死之人的灵魂正飘浮在半空中,无知无觉地俯视着哀悼和追忆的旁人。
可是,他此时此刻是在哀悼吗?
他对着她的墓,到底又在想些什么呢?
有那样的一刹那,南谨觉得身体似乎不属于自己,因为她管不住自己的脚步,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在她恍然醒过神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萧川的跟前。
她幽幽地望着墓碑,耳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问:“这个人是谁?”多么不合时宜的问题,多么没有立场的提问,可是话音刚落下,她才惊觉那正是自己的声音。
萧川没有看她,过了片刻才答非所问:“今天是她的生日。”
南谨仍旧有些恍惚,因为今天并不是她的生日。她怔在那里,仿佛花费了极大的力气去思考,这才猛然想起来,当初有关于秦淮这个身份的一切信息都是假造的,就连出生年月也不例外。
而今天,的确是秦淮的生日。
所以,他是来追思的吗?
她觉得可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萧川沉默的身影,一双手在身侧捏得紧紧的。
天色渐渐黑下来,整个墓园愈加显得冷冷清清。
风突然停了。
她和他都不出声,就连方才偶尔从半空中低掠而过的小鸟都没了踪迹,四周围突然安静得过分。
南谨还在恍神,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却只见萧川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
前一刻还静立在墓前的萧川,毫无征兆地猛地弯下身体,于是轻微的破空声就从他的背脊上方险险擦过,落在大理石的墓碑边缘。伴随着某种尖锐而又奇异的撞击声,刹那之间火花四溅。
几乎只停顿了短暂的一两秒,接二连三的子弹破空声和火花就在周围的地面和墓前毫无规律地炸裂开来。浓重的硝烟味很快弥散出来,刺激到南谨的神经,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正在遭受袭击。
更准确地说,是萧川正在受到袭击。
纷乱的子弹打在近前,让她本能地想要寻找掩护,可是身旁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根本避无可避。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扣住她的手腕。
南谨在混乱的场面中猝然回头,也不知何时,萧川竟已经离开墓前绕到她身后,此时正紧紧拉住她,沉声说:“跟我走。”
她顾不得许多,顺着他的力量和步伐,迅速跑向后方的一片松树林。
随着那一声又一声,地面上不断激起细小的尘土。有好几次,南谨几乎可以感觉到热辣辣的风就从自己的脸颊边或身旁擦过。
萧川拉着她跑得很快,幸好她今天上山穿的是双平底鞋,才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她跟着他一路狂奔,只觉得他仿佛完全是凭着身体的本能,躲避每一次袭来的危险。
最后终于找到掩体,他将她拖到一棵合围粗的树后才松开手。停下来后,南谨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又重又快,似乎随时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不得不靠在树后重重地喘气,整个人狼狈不堪,耳边听见那个沉肃的嗓音说:“可以上来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发觉他并不是在对着她说话,而是在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迅速接收到命令,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便立刻收了线。
她的心跳还没平复,犹自气喘吁吁,其实连眼睛都有些发花,看过去尽是五光十色的重影,勉强开口问:“现在怎么办?”
那些人也不知藏匿在哪个角落,此刻大约是因为角度受限,所以才暂时平静下来,可是难保他们等下不会发动第二轮袭击。
“你只要躲好就是了。”萧川回应得很简洁,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和她相比,他显然镇定得多,呼吸没有丝毫凌乱,脸色也平静如常,似乎刚才命悬一线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南谨不由得皱了皱眉。
危险近在眼前,而且之前那帮人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要了她的命,只不过是因为她运气好,才不至于命丧于此。可他摆出这样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终于令她忍不住冷下脸,不得不提醒他:“他们是来找你的。难道你不知道,你连累了一个无辜的人?”
她本来就比他矮大半个头,此时又因为受到惊吓身体脱力,连气都喘不过来,只能半倚半靠在大树后休息,整个人便越发显得娇小柔弱。
萧川站在她的面前,低垂下目光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里也没太多情绪:“可是我也保护了你。”
“你这就算保护?”她冷笑出声,眼里满是讥讽。
他却不再理她,而是掉转目光,透过林间空隙望出去:“我的人快到了。”
果然,他的话音落下不久,就听见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纷乱的脚步声,又似乎是说话声,其间还夹杂着打斗的声音及各种惨烈的叫喊声。
想必那样的场面十分混乱惊险,南谨远远地听着都觉得心惊肉跳。然而一转眼,却见身旁的男人负手站在那里,只不过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只是在静待着外面一切动作的结束,在静待着自己想要的结局。至于伤亡及代价,并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
南谨不禁微勾起唇角,嘲讽而又无声地笑了笑。
其实她早该认清了。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这,才是最真实的萧川。
听着远处那些惊心动魄的响动,她反倒渐渐清醒过来,片刻之后,像是突然意识到某个问题,于是忍不住用冷冷的目光望着他:“你早就知道有人埋伏在这里。”
她的语气又低又冷,带着十分笃定的意味,终于吸引了萧川的注意力。
他转过来瞥了她一眼。
其实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可是她太了解他了,只需要这一眼,便让南谨坐实了自己的揣测。她不禁呆了呆,心上仿佛压着一块重石,正一点点往下坠,坠到冰冷无底的深渊里……
他早知道有埋伏,甘愿以自己作为靶子,吸引对方现身。
他明知会有危险,却在方才碰面的时候,还让她留下来。
想到这些,她简直难以置信,只能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
而萧川似乎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她的想法,他眉峰微扬,终于开口说:“你以为我是有意把你留下跟我一同涉险?”他的声音很平淡,目光却晦暗深沉,隐隐带着一丝讥嘲:“又或者说,你以为刚才在与我打过招呼之后,他们还能让你安然无恙地独自下山离开?”
她仍旧盯着他,同样也是嘲讽般地笑笑:“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但没有连累我,反倒是在救我?”
他不置可否,只是毫不避讳地将她上下扫了一眼,才提醒她:“至少你现在毫发无伤。”
“需要我感谢你吗?”她终于缓过劲来,扶住树干直起身子,看着他冷笑,“不过我想,如果我刚才不幸被人打死了,大约你也不会觉得有半点愧疚吧。”
她的态度和言辞既直接又激烈,令萧川轻轻皱了一下眉。
其实外面的激战还没有结束,他却把大半的注意力重新放在她身上。深沉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仿佛是在审视,又仿佛是揣度,半晌后他缓声说:“你对我的敌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什么敌意?”南谨怔了怔,当然不会承认,“我只是在陈述自己的感受,旁人的生死对你来讲算什么呢?”
“是吗?”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或许你是对的。”
外面硝烟弥漫,仿佛疾风骤雨,而他们所在的一隅却是暂时安宁的。
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南谨看着这张英俊的脸,看着他脸上近乎无动于衷的神情,刹那间她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所以她真的说对了吗?
任何人,包括秦淮在内的任何人,他们的生或死其实都与他无关,都不会令他有半分动容。
她的手重重扣在粗粝的树干上,因为太过用力,掌心里早已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其实很疼,但又似乎并不疼,因为心底仿佛架着一盆炽热的炭火,熊熊火焰炙烤着五脏六腑。所有的疼痛都及不上这种痛,连呼吸都被夺去,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这样沉默无声地看着他。
这是她最熟悉的人。他们曾经朝夕相对,熟悉彼此的气息和温度,熟悉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习惯。
这也是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的人。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他,总要到了某一个时刻才会知道,原来这个人的心是冷的,像淬在冰里的玄铁,又冷又硬。
经过五年前的死里逃生,她曾以为自己不会再伤心。
可是,如今心头那样凄惶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这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忽略了所有的顾忌,仿佛无所畏惧地与他这样面对着面。这样近的距离,近得能够看见他眉心和眼角隐隐约约的细小的纹路,近得犹如自己的倒影正映在对方眼底。
她不但忘了顾忌,甚至也忘了自己是谁,只觉得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一颗心被烈火烹焚,然后悠悠地朝下坠,直坠到极寒的深海里。
身体里仿佛终于空掉一块,她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她走得头也不回,所以没看到萧川在她转身瞬间猝然皱起的眉。
萧川仍旧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忽地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然而就在下一刻,斜前方的某棵树后突然有道细微的光亮一闪而过,像是被顽皮的孩子拿着镜面反射到的阳光。可是现在太阳早就落山了,暮气沉沉弥漫在四周。
一切都发生在千钧一发之际。
萧川的身体本能地动了动,却不是弯身躲避,而是伸开手臂,以极快的速度将恍若未觉的、正准备离开的女人一把揽到身前。
子弹穿透肉体发出短促而沉闷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覆在头顶的一声闷哼。
南谨猝然一惊,可她还来不及回头,整个人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推倒,顺势扑倒在泥土地上。
接下来的一切,便都与她无关了。
或许是撞击所致,又或许是别的原因,南谨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直响,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思考不了,大脑仿佛一片空白。
这样的空白大约只持续了短暂的几秒钟,可偏偏犹如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最后她终于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仍旧被禁锢在某人的怀中。
她的后背紧紧贴着他,除了熟悉的温暖气息之外,还有一股清晰浓重的血腥味,那样黏腻湿滑,正从夏季单薄的衣料中迅速渗出来……
一颗心倏然狂跳起来,她匍匐在地上,立刻想要转身查看,口中不由得叫道:“萧川,你……”
或许是被她的动作牵动到伤口,萧川紧抿着嘴唇,又发出一声吃痛的低哼,像是费了极大力气才喘息着开口:“别乱动……等人……来。”
于是她一时间真的不敢再动。
很快,纷杂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南谨还被牢牢覆在萧川身下,几乎无法看清外界情形,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来到近前,叫道:“哥,你怎么样?”
那是沈郁的声音,南谨听了心里却微微一沉。
她认识沈郁这么久,早已习惯了他云淡风轻的腔调,何时听过他用这样关切和焦虑的语气说话?
她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浓稠的鲜血浸透,直到终于能够翻身坐起来,亲自见到眼前的情形,却还是不免怔住了。
萧川的半边身体几乎全都浸染着血迹,浅色衬衫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而左侧肋间的伤口处仍在汩汩地涌出更多的鲜血。
因为大量失血,他的脸色几近苍白。见到来人,他似乎才终于放下心来,强撑着的意志力也渐渐松懈下来。同样苍白得已没有丝毫血色的薄唇紧抿着,明明伤口那样痛,迅速流失的血液一并带走了清醒的意识,他却一时不肯合上眼睛。
他被沈郁和一众手下半扶半抱住,有人正在替他做着临时急救处理,他只是皱着眉,用半涣散的目光看向呆坐在地上的南谨。
因为疼痛和失血,他的额上覆着冷汗,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其实整个身体都几乎脱力,但还是用尽力气动了动手指,似乎是在指她。
沈郁就在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下了然。于是也不等南谨有所反应,他直接吩咐旁人:“带南小姐一起回去。”
墓园建在半山,山路蜿蜒回旋,几部车子打着双闪灯一路开得飞快。回到市区,更是闯了无数个红灯,最后停在别墅门口。
南谨从车上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早已昏迷的萧川抬进去,自己却在大门口停了停。
这是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没想到时隔若干年,还会再一次回到这里。
这时候,走在前面的沈郁突然回过身看了她一眼。沈郁的眼里似乎有种莫名的情绪,仿佛是在探究,毕竟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太过突然,而萧川在昏迷之前的举动,更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南谨坦然回视,但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跟上他的脚步。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样危险的时刻,萧川会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她?
明明就在前一刻,她还在指责他的冷血,还在因为这个男人的铁石心肠又一次深深绝望。然而下一刻,他竟然救了她。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让人来不及思考,所以才更加令她震惊。对他而言,她不过是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律师,可他在那个瞬间竟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别墅的地下室其实是个设备堪称完善的医疗间,萧川在第一时间被送下去,几名医生早已经等候在那里。
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所有人都没空去顾及南谨,就连家里的几个用人也被差遣着楼上楼下地忙碌。
南谨独自坐在客厅里,眼睛盯着木质地板上的天然纹理,一动不动。她的样子狼狈不堪,虽然没有受伤,但因为之前摔倒在地上,衣裤和鞋子上全是泥土的痕迹,背后更是染着一大块血渍,血已经干了,变成深浓的黑红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脚步声。一抬起头,就见沈郁站在面前。
她看着他,没有吭声。
此时的沈郁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脸色黯沉疲惫,眉头微微皱着,对她说:“他让你进去。”
南谨仍旧一动不动,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
沈郁只当她是受惊过度,只好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他让你去楼上房间,他要见你。”
萧川没事了。
他醒了。
像是终于从沈郁那里接收到这个讯息,南谨在下一刻微微垂下眼睫,站起身。
她呆坐得太久,起身后才发觉双腿又麻又软,刚一往前迈步就险些摔倒。最后还是沈郁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站稳后,将手臂从他的手里抽回来,轻声说:“谢谢。”
萧川果然醒了,此时正躺在主卧的床上休息。因为南谨的到来,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退到了外间。
南谨走到床边,看着他仍旧近乎苍白的脸色,静了一下才说:“谢谢你。”
萧川慢慢睁开眼睛,薄唇很轻地动了动,却并没有回应。
刚做完手术,又流了那么多的血,他的精神显然十分不好,就连呼吸都有些吃力。伤口就在肋下,只差几厘米便会穿过肺叶,他此时只能安静地平躺着,倒是削弱了身上那种压迫般的气场。又或许是刚从昏迷中苏醒,因为气力不继,眼神中的锋芒少了许多,眼底依然幽暗深晦,只是多了几分平缓柔和。
可是,南谨不太习惯他现在这副样子。在她的印象中,他从没受过这样严重的伤,严重到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莫名的慌乱和不安再次涌上心头,就像几个小时之前在墓园里,当她感觉到他身上的血液正迅速浸润自己的后背时,也有刹那的惶恐和不安。
那种感觉来得太快,一瞬间便如铺天盖地般将她侵袭吞没,快得让她来不及思考。直到刚才,她一个人坐在客厅角落,没有人来管她,也没有人打扰,她终于一点一点地想明白了,原来那种强烈的不安源于害怕。
她是在害怕他会死。
可是他现在明明还活着,就躺在她的面前,她甚至可以听见他轻浅的呼吸声,她却仍旧惊魂未定。
真是既可笑,又悲哀。
一切都怪不得任何人。是她自己,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经历了焚心般的绝望和痛楚,可终究还是无法彻底地去恨这个人。
屋里静得可怕,萧川只是沉默地望着她。南谨有些尴尬地避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掌心中握了握,才说:“这是你的吧?”
她摊开手掌,一颗色泽乌沉光洁的珠子静静置于掌心之上,看上去更像是木质的,不过颇有重量感,而且触手温润细腻,一看便知道是极好的东西。
这是两人脱险后,她在墓园松林中捡到的,就掉落在萧川和她躺过的位置,当时旁边还有一截断掉的黑绳。她想,大概是他之前一直挂在脖子上的。
萧川的目光落在那颗乌木珠上,眼神倏然动了动,然后才费力地发出一个音节:“嗯。”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仿佛是筋疲力尽,稍稍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才又重新睁开看向她。
南谨依旧微垂着眼睫,像是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其实她知道,自从她进屋开始,他就始终这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既然是极贵重的东西,又是萧川平时贴身戴着的,她便主动弯下腰,想将珠子放进他的手里。
谁知她的手刚一触碰到他的,就忽然被他握住了指尖。
他将那颗珠子连同着她的手指一起,不轻不重地包覆进自己的手掌里。
南谨猝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可是他偏不允许,也随着加重了力道。
她有片刻的迟疑,因为听见他极低地哼了一声,大约是突然用力牵动到了伤口,反倒令她不自觉地停下挣扎。
她的指尖就这样紧贴在萧川的掌心里,能感受到低凉的温度和微微的湿意。大概是因为伤口痛得厉害,所以他一直在出着冷汗,可是脸上却半点看不出来,只是这样平静地对着她,深邃的眼睛里带着某种坚持和探询。
“你想干吗?”她压低了声音,不免有些慌张和气急。
可是萧川仍不说话,苍白的薄唇紧抿着,那只手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侵略着她手上的每一寸领地,最终将她的整只手都牢牢握住。
他紧握着她的手,中间还硌着一颗圆润的木珠,其实并不舒服,但他恍若未觉,拇指仿佛下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后便沉沉地闭上眼睛。
南谨咬着牙,又试着挣了挣,可谁知他在重伤之下竟然还能握得极紧,连半分余地都不留给她。
“萧川!”她顾不上太多,直呼他的名字,“放开我!”
可是他根本不回应,呼吸很快就变得粗重而平稳,原来是睡着了。
毕竟刚刚动完手术,能有方才那样短暂的清醒,其实需要极强的意志力去支撑,而他此刻应该是真的精疲力竭了,所以才会这样快地就沉睡过去。
卧室的窗帘没有完全合上,透过间隙望出去,宽大的落地窗外是无边的黑色,犹如一块黑丝绒布从天上倾泻而下,而这块绒布上隐约闪着光,像是星光,又仿佛灯光,就那样微微弱弱地点缀在上面,如同缀着一串莹莹发亮的夜明珠。
如今萧川睡着了,手上的力道终于渐渐松了几分,可南谨望着窗外的夜色突然走了神,似乎也忘记第一时间将手抽出来。
她缓缓低下身体,让自己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目光转到被他牢牢握住的那只手上。
她和他的掌心里合扣着的那颗乌木珠子,其实她是认得的。傍晚在墓园的地上,她几乎一眼便认出来了。
因为,那原本就是她的东西。
那年家里来了一个萧川的朋友,据说是做紫檀大料生意的,常年国内国外到处飞,很难得才有空见上一面。他似乎有件要紧的事找萧川帮忙,出手倒是十分阔绰,两人谈过之后没两天,便让人送了一整套的紫檀家具来。
除了家具之外,还顺带送了几样小把件。虽然萧川对那些小玩意儿都不感兴趣,但她却恰恰相反,尤其喜欢其中的一串手串,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眼缘。
可是那珠串太大,明显是给男人戴的,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显得不伦不类。
最后萧川叫人将那手串拆了,只拿出其中一颗珠子重新镶缀了长链,变成一条挂坠,让她戴在颈间。
“谢谢!”收到礼物的她喜不自胜,忘乎所以地踮脚在他脸颊上重重一吻。
记得当时他似乎并不满意,淡淡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主动亲我。”
他说得十分直接,倒让她有些尴尬。
确实,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在当初的那段关系中,她始终都是被动的。她很少主动吻他,很少主动抱他,哪怕在夜深人静躯体纠缠的时候,她也总是会莫名地突然清醒过来,然后强迫自己渐渐冷却了欲望。
唯一一次她不顾一切地主动亲近他,大约是在他们彻底分离之前的两个星期。
那天晚上她前所未有的热情,用嘴唇和喘息激发着彼此最原始的欲念。她很少表现出那副样子,像一尾渴水的鱼,奋力挣扎在岸边,无尽地索取着生命之源。而他,就是给她带来鲜活生命的人,用爱抚和激情让她重新活过来。
仿佛一切都有预感,因为预感到即将分离,她才会那样地孤注一掷,彻彻底底地放任自己压抑许久的真实情感。
果然,仅仅十几天之后,她的秘密就被萧川发现了。
那是她一直都在担心的事。
那个隐藏了两年之久的秘密,那个她会一直待在他身边的原因。终于有一天,还是瞒不住。
她迎来的是意料之中的狂风骤雨。大概除了她之外,谁都没机会见到萧川勃然大怒的样子。
这个向来深沉冷峻、任何时候都不动声色的男人,在那一刻却是动了真怒。幽深的眼底仿佛凝着万年寒冰,他在卧室里紧紧扣住她的脖子,几乎一把将她掐死。
而她既不挣扎,也不出声辩驳,只是认命般地闭上眼睛,等待他的处置。
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喉咙和肺里都有一种压迫式的痛楚。当时她不禁想,自己就要死了吧。
可是并没有。
她似乎听见萧川怒极反笑,冷哼一声便突然松了手指。大量新鲜的空气瞬间涌进身体里,反倒让她止不住地呛咳起来。她咳得眼里全是泪花,而他却在下一刻毫不留情地将她掼倒在地上。
萧川的表情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就连声音也同样是冷的,他俯视着狼狈不堪的她,一字一句地告诫:“从今天开始,你哪里都别想去。我不会让你离开这个房间半步。”
他走的时候收走了她的手机,拔掉了座机的电话线,并将房门“咔嗒”一声反锁了。
而她始终无力地趴伏在地毯上,半边脸颊触到温软的质感,可心却仿似早已沉落在又冷又硬的深渊里。
或许是因为萧川之前的动作太激烈,也不知怎么的,竟连她颈上的链子都扯断了。等她后来自己爬起来,才发现那颗坠珠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
结果南谨万万没想到,这颗小叶紫檀珠子如今就戴在萧川的身上。
她仿佛有些茫然,又像是难以相信,不禁慢慢抬起眼睛看向床上的那个人。其实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始终皱着,呼吸也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显得十分粗重。
南谨长久地凝视他,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男人。在她甘愿为他放弃一切的时候,他竟能狠得下心下令狙杀她,而就在她已经彻底认清他的无情冷血后,才又发觉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自己。
犹如恶魔与天使,黑与白,这样极端的两面交融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令她一时之间分辨不清,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楼下,余思承和程峰结束了扫尾任务也匆匆赶了回来。
眼见着沈郁独自坐在客厅里喝茶,余思承沉不住气了,率先叫道:“哥都伤成那样了,你还有闲心坐在这里喝茶看报纸?”
沈郁闻言抬了抬眼皮,瞥去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要不你上去看看?”
“到底什么情况?”余思承狐疑地问,“我听说当时南谨也在场?”
沈郁却冲着程峰扬扬下巴:“阿峰,你去吧。正好你不是还没见过南谨吗?”
程峰浓眉一挑:“她现在在楼上?”
“嗯。”
“那我上楼看看去。”
临近午夜,其实南谨也很累了。
这么折腾一场,经历了十足混乱和惊险的场面,之后又硬撑着精神等候萧川做完手术。此时安静下来,倦意便犹如汹涌的海浪向她席卷而来。
南谨只觉得万分疲惫,竟比以往一整天连着开庭打官司还要耗费心神。她还来不及想明白萧川为什么会在关键时刻舍命救下自己,便不由自主地靠在床边睡着了。
她的后背满是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就连头发上也都是凝结住的血块,因为根本顾不上整理,就这么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她睡着的时候,一只手仍被萧川握着,于是整个人不得不以一种看似别扭的姿势歪靠在床沿。
程峰推开房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有些诡异,但并不难看。
虽然南谨此刻的样子狼狈极了,却反倒将身影衬得愈加纤秀柔弱。
暖色灯光照在她的脚边,映出一圈又一圈浅淡柔和的弧度,仿佛水中浅浅的涟漪,而她安静地斜倚在那里,呼吸轻浅,恍如一枝静谧的睡莲。
程峰只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便转身退了出去。
回到一楼,他也没忍住,学着余思承刚才的话,问:“楼上到底是什么情况?我都被弄糊涂了。”
余思承扬手扔给他一根烟,自己也叼着一根,含混不清地奇道:“你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都睡着呢。”
“什么?”余思承的眼睛睁大了些,连火都忘了点,“什么叫‘都睡着’?”
程峰却不理他,转头去看沈郁:“他们俩是怎么回事?”
沈郁抛给他一个“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才说:“这事轮不到我们管了。”
话虽如此,但谁都有好奇心。在沈郁将墓园的现场情形完整叙述了一遍之后,余思承若有所思地连着抽了好几口烟,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咱哥看上南谨了。”
程峰瞟他一眼,倒没吭声。方才他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女人的手可是一直放在萧川手掌中的。
“你们是说,她长得像秦淮?”程峰突然问。他刚才特意上楼,却也只看见一个背影。
“倒也不能这样说,”余思承边抽烟边琢磨着,“有时候挺像,可有时候又不大像。”他吐了两口烟圈,才又感慨似的摇摇头:“反正这个南谨挺厉害的,和一般女人倒真不太一样。”
沈郁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一声:“别拿她跟你的那些女朋友比行吗?”
“滚!我挑女人的眼光什么时候差过?”余思承笑骂道,但又不得不承认,“……不过像南谨这样的,估计也只有那位才能降得住。”他伸出一根手指,朝天花板的方向指了指。
沈郁又笑了一声,这回倒没反驳他。过了一会儿,沈郁才忽然说:“林妙也该到了吧。”
萧川遇袭的事,包括后面一系列的行动,并没有人刻意通知林妙,但林妙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这事肯定瞒不住。
果然,没过几分钟,大门外便传来熟悉的跑车引擎声。沈郁和程峰对视一眼,就只有余思承似乎叹了口气,摁熄烟头站起身,主动迎向正匆匆进屋的女人。
“你怎么来了?”他笑嘻嘻地问。
林妙刚才一路走得急,这会儿停下脚步气息未定,只拿眼睛狠狠瞪向屋里的三个大男人,质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人通知我?”
“哥在楼上休息呢,别大呼小叫的。”程峰一边泡茶一边说,“况且,这也是他的意思。”
尽管早知道萧川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林妙还是飞车赶了过来,一路上也不知闯了多少红灯。她心里又气又急,偏又听见程峰抬出萧川来压她,一张俏脸不由得冷下来。
余思承见气氛尴尬,倒是乐意出来打圆场,不以为意地劝她:“我说你也别急,我们几个不都守在这儿吗,没什么事。他不让你知道,总有他的道理。”
“那我倒要去问问他,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林妙冷冷地扫视在场的三个人,转身就要往楼上去。
“你现在最好别上去。”沈郁慢条斯理地开腔,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有什么事,不如明天再说吧。”
“为什么我不能上去?”
“因为不适合。”
林妙愣了愣,忽然冷笑出声:“恐怕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吧。”
她此时的心情已是极端恶劣,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幸好沈郁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她说:“我是为了你好。”
“林妙,”余思承也叫住她,神色却是难得的严肃,“你还是先回去吧。明天早上等哥醒了,我再打电话给你。”
“如果我不答应呢?”林妙仍是冷笑。
“那就没意思了。”余思承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像个胡搅蛮缠的女人似的了?”
林妙扬起秀眉提醒他:“我本来就是个女人。”她又看了看另外两位,笃定道:“你们有事瞒着我。”
她的话音落下之后,客厅里仿佛有片刻的静默,然后才听见程峰开口说:“大家认识十来年,我们什么时候害过你?”
林妙不禁怔了一下。
这话倒是真的。十来年的时光,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他们都共同经历过了,这样的交情并非言语能形容的,恐怕也是旁人无法体会的。所以哪怕偶尔起了争执和冲突,他们也总是很快就冰释前嫌。都是自家兄弟姐妹,谁都不会计较太多。
她是因为萧川受了重伤,一时气急攻心,方才才会那样口不择言,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得罪了。此刻她终于渐渐冷静下来,朝楼梯的方向望了一眼,虽然心中明知这三个男人有事瞒着自己,但也不愿再过分追究。
程峰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但他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
他们绝对不会害她。
即便有事瞒着,大约也是为了她好。
林妙垂下眼睛静了静,才说:“行啊,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走得很快,上了车子便立刻点火离去。
引擎声逐渐远离,程峰才转头看看余思承,似乎颇感兴趣地问:“你说南谨挺厉害的,那她能厉害得过林妙吗?”
余思承松了口气,重新坐回沙发里抽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斜着眼睛看过去,忍不住笑着说了个脏字:“我他妈算是发现了,你小子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不闲着也是闲着吗?”程峰勾勾手,示意他把打火机扔过来,又提议道,“不如我们开个赌盘,如何?”
“赌什么?”
“就赌林妙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你这样可有点不厚道啊。”沈郁及时插进来,将杯中旧茶倒入茶桶里,又换了包新茶泡上,才笑着说,“算我一份。”
看着笑得像狐狸一般的二人,余思承连连摇头:“认识你们两个,也算是林妙交友不慎。”
沈郁撇开盖碗中的浮茶,抬眼看他:“你替她打抱不平?她的那个心思,这么多年瞒过谁了?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就应该趁早放弃。拖拖拉拉这么久,走了个秦淮,如今又来了个南谨,她再不早点醒悟,以后还有她的苦头吃。”
余思承仿佛漫不经心地抽着烟,一时没作声。
沈郁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忽然说:“你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扯淡!”余思承这才骂了一句,扔掉烟头,“我当她是亲妹妹。”
沈郁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淡笑了一声:“做兄弟的才劝你一句,那是朵带刺的野玫瑰,会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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