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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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挪他坦是长满寿相送,长二总管看她一眼,有点惆怅,“你别急,万岁爷是守成皇帝,他不像老皇爷似的雷厉风行,但是他老人家耐得住。耐得住好啊,水滴石穿,照样能叫妖魔鬼怪无所遁形。眼下委屈阵子,我料着主子不会这么放开手不管的。别瞧主子平时淡淡的,该出手的时候绝不手软。你没赶上见崩了的老太皇太后,那位老佛爷在世时就说过,宇文家爷们儿有个痴情的病根儿,遇上了对的人,连命都不要。”

  素以笑了笑,“谙达您说什么呢!”

  “你别瞒我,太监的眼睛比蛇还毒,有点风吹草动能逃得过我去?”长满寿指点小苏拉搬铺盖,一头对插着袖子道,“草原上那夜没成事,我到现在都替你懊悔呢!要是开了脸,就不会有今天这两难的局面了。”

  素以听出端倪来,转头瞧着他道,“谙达怎么知道那夜的事儿?”

  二总管微一顿,心道差点说漏了嘴,叫她知道了炉子里那迷魂香的功效,还不得恨死他么!他咧嘴笑道,“你别瞧我们太监见识浅,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半夜里打热水干什么使,不用说也知道了。”他边走边晃脑袋,“万岁爷是敬重你呀,要不你这样的女官,说难听些儿就是为临幸准备的。那种环境里,你还能保全个干净身子,万岁爷不容易,你可别辜负了他老人家。”

  素以没说话,她和他的事往后都不想再提及了,过去就过去,多说无益。

  长满寿看她意兴阑珊,只得嘱咐她,“到了主子娘娘宫里少不得见各宫小主,她们晨昏定省是规矩,你多留神,能避就避开。你有不认脸的毛病,容易得罪人。主子娘娘善性儿,多巴结着,娘娘能护你周全。”

  有时候素以真挺感激长满寿的,他虽然算计她,但明里暗里也帮了她不少。到长春宫前她对他蹲了个福,“谙达心眼儿好,我将来要是能发迹,绝忘不了您的好处。”

  长满寿点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要发迹不是难事儿,一眨眼一勾手就成,端看你愿不愿意罢了。”说完把包袱递给她,“娘娘跟前女官住围房,这样也少了麻烦。我就不进去给主子娘娘请安了,万岁爷等会儿过寿康宫,说要陪老佛爷进膳,我得早点回去传辇。”转过身临要走,又想起一桩事来,“先头马六儿送牌子,出来的时候我瞧了一眼,都是名牌朝上,一个都没翻。主子爷这份痴,你也顾念些个吧!”

  长满寿甩着膀子去了,素以在宫门上站了一阵,等皇后宫里的掌事儿叫她,她才回过神来,忙应一声进了影壁。

  长春宫在东西六宫里并不显眼,规制也一般。不过毕竟是皇后处所,彩画要比别处高一等,连枋心都是窝金地花卉的。

  皇后驾前掌事叫晴音,容长脸儿,姿色平平,但一瞧就是个放得稳,办事踏实的人物。对她没什么笑模样,一本正经把宫里大致的情况告诉她一遍,最后道,“主子吩咐过,你来了别给什么要紧活儿,尽着心的陪在她身边就成。”一头说一头谨慎的审视她,“咱们宫是中正平和的地方,皇后宝邸,多少人都仰脸瞧着的。主子不计较,咱们做宫人的办事更要小心。主子身子不大好,你伴在她身边时候长了就晓得了。有不明白的嘴勤快些,来问我就成。我听说你是尚仪局出来的,规矩是你本家儿。这很好,大家都省事。”

  素以肃了肃,“是,一切听姑姑的指教。”

  “也别客套。”晴音道,“主子话里话外很看重你,你又是太皇太后亲指的公爷侧福晋,比寻常人更有体面。在值上伺候主子,下了值专拨四个小宫女伺候你。”又比比边上戴旗头的妇人说,“这是赖嬷嬷,她是精奇嬷嬷,也是娘娘身边老人儿。万岁爷龙潜那会儿宫里派出来调理娘娘规矩的人,娘娘尤其的倚重。缺什么要什么只管和嬷嬷说,嬷嬷自然打发底下人去办。”

  素以敛着神蹲安,“我以前没伺候过娘娘们,怕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姑姑和嬷嬷多指点我。”

  赖嬷嬷笑道,“入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么。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图个乐呵。你和那些站班宫女儿不一样,算是皇后娘家人。在我们跟前别拘着,我们受不起。”

  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主子正路,奴才也歪斜不到哪里去。素以和两位管事相谈甚欢,正要进去给皇后请安,宫门上紧走进来个蓝顶子太监,边走边压着声喊,“快备上,老佛爷那儿传话来,万岁爷过寿康宫用晚膳,请主子娘娘陪同。”

  众人忙进了正殿里,见皇后卧在落地罩炕上打盹儿。素以默默退到一旁侍立,晴音上去轻声唤她,“主子醒醒,太皇太后宫里有示下,请主子过寿康宫陪膳,万岁爷今儿在老佛爷那儿用膳。”

  皇后本来就睡得不深,一听这话忙起身来,料想今天又要不消停了。万岁爷过畅春园一趟,不知道跟太上皇取了什么经,恐怕晚上回来免不得发作。横竖她是明哲保身要紧,局势她看得很清楚,天下都是皇帝的,太皇太后非对着干,能落着什么好处?

  一闪眼看见了素以,咦了声道,“你过来了?”

  素以道是,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磕头,“奴才请皇后主子安。”

  “起来吧!”皇后叫免礼,坐在梳妆台前让宫女伺候抿头,细琢磨了下又道,“你跟我过寿康宫,进去露个脸就退出去。别走远,在外间听差遣。”

  素以应个嗻,能理解皇后这么做的用意。一来让太皇太后看见她在长春宫当值,二来随身带着,既叫她明白里头厉害,太皇太后也不好暗里使绊子抄后路。

  皇后换了套苏绣百花绛紫滚金褂,披上大氅抱上手炉便出门去了。素以和晴音侍候着上了翠盖珠缨抬辇,太监们齐齐一发力,抬辇稳稳当当上了肩。总管太监手指在手心一敲,一行人出启祥门朝寿康宫方向出发。抬辇走在正中间,他们做奴才的必须挨宫墙走。甬道边的残雪还没化尽,楫口鞋踩在上面格叽格叽的响,别有一番趣致。

  启祥门外的夹道不甚宽,正走着,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个四人抬。渐渐近了,原来是密贵妃。看样子刚从寿康宫出来,因为没有资格参加帝王家宴吧,到了饭点被轰出来了?

  素以眼梢儿一瞥,皇后高高在上坐着,身腰挺得笔直。老对头相见分外眼红,不过都自矜身份,从没真刀真枪的较量过。后宫也是官场上那点作派,官大一级压死人,密贵妃见了皇后还是得让道,得下辇行礼。她特地留意了下,贵妃娘娘肃下去,皇后连眼皮都没掀,趾高气扬的就过去了。贵主儿那个恨啊,眼里射出千把柳叶刀,恨不得把长春宫的人都活剐了。

  土地爷也有三分泥性,皇后主子真是好样的。素以愈发敬佩皇后了,瞧她温雅从容的做派,遇上不待见的人和事也能宁折不弯,这样的脾气合她胃口。

  宫里晚膳一般都设在未时三刻前后,歇了午觉起来,那时候太阳还在天上高高挂着呢,各宫厨子就开始张罗碗菜了。寿康宫的席面摆在配殿里,素以和晴音送皇后进殿时,帷桌两头已经上足了冷菜。皇帝和太皇太后坐在地屏宝座两边喝茶,絮絮说着家常话,祖孙之间毫无嫌隙,一派宁静祥和气象。

  素以踏进门槛太皇太后就瞧见她了,她托着皇后的手肘小心伺候着,看来是调到皇后宫里了。这么说倒也名正言顺,皇帝能让她离开御前算是种妥协,再稍过两日她做个主把她送出宫,或是让小公爷先找个地方安置她,眼前也就干净了。

  “我来晚了,老佛爷恕罪。”皇后蹲了个福,又问皇帝,“主子多早晚到的?去瞧了太上皇和太后,二老都安好?”

  皇帝颔首,“都好,你坐吧!”

  素以心里有些失落,皇帝看都没看她一眼,以后大约可以形同陌路了。这样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彼此都下定了决心,没有什么难关迈不过去。当即和晴音两个纳了福,退到隔壁梢间去了。梢间和配殿拿雕花地罩加幔子分隔,因此里间说什么都听得很清楚。贴身宫女和主子之间除非有特旨,否则一般不用回避,因为要防着主子唤人,好在第一时间赶来听吩咐。

  殿里还在说着家常话,晚辈言语里夹带的孝悌让太皇太后高兴,笑的声气儿也格外爽朗。侍膳太监抬着食盒往里运热菜,席面上一时觥筹交错起来。素以听见皇帝敬太皇太后酒,想起他先前咬牙切齿要追究的劲头,这会儿也黑不提白不提了。到底人家是一家子,为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撕破脸,确实也不值当。

  皇帝却是用了大耐心,他原就打算等到酒菜都上足再认真开始计较。宫里犯了过错的嫔妃受训斥都挑在饭点上,就是为硌应人,叫她吃不下饭。太皇太后是这项的倡导者,今儿也让这位金尊玉贵的老佛爷尝尝鲜儿。

  皇帝把怀里晤得发热的瓜敬礼单上呈太皇太后,“皇祖母瞧瞧这个。”

  太皇太后搁箸接过来看,一溜的奇珍异宝,光看种类名字就晃人眼。她唔了声,“这是什么?官员们孝敬朝廷的节礼?”

  皇帝笑了笑,“皇祖母问这话叫孙儿难堪,孙儿是皇帝,底下官员为表廉洁,岁贡向来普通得很。”

  “那这是番邦朝贡?”太皇太后似乎觉察了什么,转过头来看他,眼里有故作的镇定。

  皇帝奇道,“竟连皇祖母也猜不出这礼单的来头?说来惭愧,朕治下不严,这是扬州盐运使八月十五收受的瓜敬贿赂,折成现银有五百万两之巨。朕是个穷皇帝,看见这样大手笔,真把朕吓了一大跳呢!”

  这下子被吓一跳的变成了太皇太后,她早就觉得皇帝这副没事人模样不大对头,果然是憋着坏的要来谋算她。扬州盐道的盐运使不正是她娘家兄弟么,他拿外家开刀不遗余力,先是他舅舅继善,如今轮到他舅公阿林阿山了。

  太皇太后把礼单折起来压在酒碗底下,“这是哪里来的谎报?光凭一张单子就断定阿林阿山受贿,这也太草率了点。”

  皇帝低头接过皇后斟满的酒盏,缓声道,“不是谎报,是扬州各级官吏联名的奏表。人家是不堪重负了,才决定鱼死网破的拼一拼。扳得倒这位公爷,他们就能留口气当差。扳不倒,大概除了层层往下盘剥,再别无他法了。当官的施压,最后受苦的是百姓。朝廷的盐税是一成,官商一勾结,就能涨到四成五成。江南鱼米之乡,眼下百姓连盐都快吃不起了,全托了阿林阿山这只硕鼠的福。”

  太皇太后脸上变了颜色,“你打发人去查了么?这样空口白话,谁能信服?”

  皇帝冲她一哂,“皇祖母是知道孙儿的,孙儿不打没把握的仗,自然是胜券在握了才来讨皇祖母的主意。”

  太皇太后脑子里嗡嗡响,心头的火气一阵阵朝上翻涌。皇帝这是要和她死磕到底了,为了个丫头,他打算把一干娘家亲戚都整治死不成?可这是政务,她拿什么立场来干涉?老太太挠心挠肺不知怎么办才好,历来娘家是后宫宫眷安身立命的根本,娘家倒了台,即便她贵为太皇太后,在那些小辈面前也会脸面全无。一下从高台跌进尘埃,她尊荣养息了二十几年,万万受不得这样的践踏。

  “阿林阿山这个人我再了解不过,当年他随高祖万里远征,掌管兵马粮草兢兢业业没有半丝松懈。战乱之中尚且能清正廉洁,现在功成名就,倒反而出这纰漏么?”太皇太后笃定道,“可见是有仇家陷害,见不得你重用外戚。”

  太皇太后有了干政的苗头了,对皇帝来说既喜且忧。要是遵着章程办理,少不得打她老人家的脸。处置塔喇氏易如反掌,可这位老佛爷是太上皇圣母,古来没有孙子给祖母定罪的道理,他身为皇帝,天家的名声要紧,闹出去不可能,只有私底下解决。反正他的目的是要她妥协,重发一道懿旨另给恩佑指婚,把他的素以还给他,一切便还有商量。

第78章

  皇帝仰脸看着殿顶,面色凝重,“朝廷办事,重的是证据,不是谁混淆视听就能扭转的。皇祖母说朕重用外戚,这名头孙儿担当不起。南苑历代的藩王都有祖训留下来,外臣不得重用,后宫不得干政,这是顶要紧的两条。朕行事一向有理有据,每天早读《圣训》和《实录》,寒来暑往也有好几个年头了,并不是白念的,怎么能办有违祖宗教诲的混账事呢!之所以派阿林阿山督察盐运,其实大部分还是瞧着皇祖母的面子。没想到他仗着皇恩大肆敛财,不光是辜负朕,更是辜负老佛爷的恩泽。”

  皇帝说话向来得法,他能拐弯抹角的把战火蔓延得更广。太皇太后自视甚高,太上皇那么厉害人物都不能把她怎么样,何况孙子乎?宗人府管一切宗族事宜,皇帝要是在人伦上行差踏错,宗人府里的族老未必就管不得他。可叫她困扰的是阿林阿山的案子,这要是追究起来兹事体大,怕不止是革职查办收缴赃物那么简单。

  她下意识把那张礼单紧紧压住,“那么依着你的意思呢?”

  皇帝故作高深沉吟了下,朝地罩那头瞧一眼道,“按刑律,阿林阿山犯的是死罪,杀头、抄家、流放样样够得上。可终归是亲戚么,皇祖母体念娘家的心,孙儿都知道。皇祖母上了年纪,愈发的恋旧。阿林阿山是您唯一的兄弟了,死罪虽难逃,孙儿却有意留他一条性命。”他闪眼过来瞧她,如果她不在意娘家人死活,大可以继续装聋作哑。他来前早作好了准备,万一买卖不成,那仁义也就不在了。逼他下狠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杀了阿林阿山就是剪断了老佛爷的双翅,她飞不高跳不远,再打着送她养病的名号远远送出去,也不是难事。他重名声,就图她改口还素以自由之身。皇帝废太皇太后的旨,说出去总不好听么!

  天家表面上的其乐融融果然都是假象,帝王家哪里来的小事?皇帝打什么主意她都知道,这是摊到台面上做交易了。皇后是个墙头草,她怕男人,风一吹就往皇帝那头倒戈,她也不指望她能站出来说公道话了。反正到了这步,终究要扒开衣裳暴露给众人看的,她有什么可惧?

  皇后看见他们祖孙之间暗流汹涌就害怕,在桌下摸到了皇帝的手,微扯了扯,皇帝在她手背上一拍,叫她只管看戏别出声。

  太皇太后当真是豁出去了,把那张礼单撕得粉碎,奋力往地上一掷,手指上的金护甲飞出去,撞在熏香炉子上叮的一声响,“什么劳什子!凭这区区一张纸就想陷害元老重臣,皇帝你打算助涨这样的歪风邪气么?”

  皇帝对那满地纸屑无奈一叹,“这是手抄下来送给皇祖母过目的,真迹在朕御案上压着呢!况且既入了朕的眼,有没有那张纸都不重要了。”看见太皇太后怒目相向,他拱了拱手,“皇祖母息怒,好歹仔细身子。说陷害,这才真是莫须有。朕冬至接着奏报就命刑部暗中查探了,果然没叫朕失望,一查之下阿林阿山家产令人瞠目。就以他如今的官职月俸,库房里的金银恐怕辛劳两辈子都赚不回来。有时候钱多也不是好事啊,来路不正又不敢存进钱庄,花不完,只好全积在手里。据说御史大夫拿烟杆敲敲墙,墙上的石灰落下来,里面垒的就是银砖。银砖砌的屋子,朕都未曾有幸住过呢!”

  他越说太皇太后越心惊,怎么就到了这地步?原来早就在查了,恰好遇上素以的指婚,于是皇帝就拿来做交换的筹码么?她铁青着脸道,“你心里什么成算,说出来就是了。咱们祖孙和别个更不相同,什么不好商量呢!照着大节上说,查贪是你的政绩,是可标榜后世的佳话。但天威凛凛下也当有权衡,塔喇氏是你外家,连你死去的额涅都是这个宅门里出来的,你倒忍心把他抄个底朝天?”

  “所以朕和皇祖母打商量。”皇帝夷然道,“这样大的罪孽,想要平安无事是不能够的。朕今儿进园子请皇父示下,皇父发了话,怎么处置全在朕。朕可以饶他不死,也可以拿他五马分尸点天灯…来告诉皇祖母是想先紧着皇祖母,朕的心思,皇祖母眼里瞧得真真的。朕这人就是这样,只要能让朕的针过得去,朕自然也让线过得去。”他说着顿了顿,一手抬起来往外指指,“朕喜欢素以,要把她讨回来。皇祖母上回没问朕的意思就把朕御前的宫女指了人,朕不能说什么,唯有借着这次机会向皇祖母邀功请赏,请皇祖母撤了她的赐婚,朕要她,要把她留在身边。”

  这话惊坏了外面垂手听命的素以,她猛抬起头来惶然看着晴音,不能说话,拿眼神询问她,怕自己是耳背听错了。晴音也愕然,素以和万岁爷关系不一般,这点她早就知道,但是没想到万岁爷会这么直隆通说出来。为君者要深沉内敛,喜好忌讳显露在人前,看来这下子是逼急了,似乎有点不管不顾了。

  太皇太后笑起来,“皇帝这是打算为个宫女子徇私情么?你们父子倒是一条心,你的这点算计要是传进畅春园,猜猜你皇父会怎么看待你?”

  皇帝笑了笑,“皇父如今心境开阔,连追封敦敬皇贵妃为皇后的提议都采纳了,朕作为皇帝,宠幸一个宫女怎么不能够?别忘了皇太后就是宫女子出身,皇父爱之甚甚,必然也能体谅朕的难处。”

  太皇太后怒火烧心,霍地拍桌站起来,“追封合德帝姬?你竟当我死了不成?我是你亲祖母,你要追封,可问过我的意思?”

  念佛的人,表情狰狞起来也不亚于罗刹。皇帝没想到养尊处优的太皇太后会有这样可憎的面目,他立起身,高高的个儿站得笔直,背手道,“皇祖母固然要供养着,可合德帝姬毕竟是高祖元妃,嫡庶不分已经是疏漏,再叫他们夫妻分离,孙儿将来下去没脸见高祖。”

  简直像扇了她一耳光,他是想说她没脸见高祖才对吧!太皇太后气得脑子发懵,两耳嗡鸣得几乎站立不稳。这黑了心肝的东西,当初一力捧他,就换来今天的好处?她颤着声道,“早知如此,年三十晚上就该把那贱蹄子杀了,留着活口,叫你这不孝子孙来忤逆我!”

  皇帝漠然道,“皇祖母消消气,孙儿即便追封,也不能越过皇祖母的次序去。皇父说了,皇贵妃宝顶规格和您做到不相上下。孙儿以为,大不了将来敦敬皇后在东您在西罢了。”

  这叫不相上下?东向为尊,西向为卑。她是当朝的太皇太后,是圣母,居然要接受这样的不公?身边的宫女左右搀住她,她抖得筛糠似的,恨道,“我怀胎十月生了你皇父,父精母血啊!在你眼里,那个不与你丝毫相干的合德帝姬竟比我这亲祖母还亲上十倍么?你不孝不悌,亏你还是皇帝,你就是这样做万民表率的?”

  这能怪谁?如果不是她咄咄逼人,她在世一日就受一日的尊荣,怎么能到这地步!他和素以闹过一通,简直已经五内俱焚了。不说不代表不痛,他这大半天是怎么过的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靶儿胡同回来后在养心殿转了一个时辰。不停的走,不停的走,觉得要疯魔了似的。这都是谁造成的?大好的日子过腻了,就想整出点幺蛾子调剂调剂口味。这会子好了,玩过了头,他动起手来可是一门心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

  皇帝昂了昂头,“皇祖母也别琢磨别的了,身后事原就是子孙做主,想也没用。眼下先考虑阿林阿山吧!到底是皇祖母下旨,还是叫孙儿一道皇命下去推他上菜市口,孙儿问过了皇祖母意思,也好即刻去办。”

  太皇太后颓然跌坐下来,“好得很,真情种,走了你皇父的老路了。我问你,阿林阿山的案子你打算怎么判?”

  “朕只答应留他一条命,再想像以前一样呼奴引婢是不能够了。”

  “那和死了有多大差别?”交换条件显然不够诱人,他不是喜欢素以吗?拿素以的婚约换阿林阿山一条命,然后她娘家少不得抄家,照旧的败落,单留阿林阿山的命有什么用?太皇太后发了狠,对门上总管道,“叫素以进来。”

  皇后见势不妙忙安抚道,“老佛爷息怒,这会子大家都在气头上,各退一步,从长计议的好。”

  太皇太后一下子拂开了皇后的手,鄙夷道,“我要是你,羞得都没脸子见人!指给你的弟媳妇叫爷们儿瞧上了,亏你还站在他那头说话。坑害你兄弟么?你老子娘在底下瞧着你这不成器的闺女呢!”

  皇后被太皇太后一通呲达红了眼眶,叫她怎么办呢,她自打进宇文家的大门就没反过自己的男人,向来是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做了十来年夫妻,依附着他的光芒而生。突然和他对着干,她不想冒这个险,更没有这必要。

  皇帝见太皇太后这么不顾身份,料着她是再难转圜的了。抬眼瞧素以从门上进来行礼,还没开口说话,太皇太后就厉色呵斥起来,“跪下!”

  素以膝盖头子最软了,被人高声一喝,咚地一声就跪下了,趴在地上磕头,“奴才死罪,听老佛爷教诲。”

  老佛爷还真就“教诲”上了,“你这狐媚子,给你主子下了什么蛊,把他弄得这样五迷六道!我瞧你就是讨债鬼托生,拐着弯的来算计我大英社稷。今儿凭我这权摄六宫的尊号,就办你个迷惑君王的罪责。”朝外扬声道,“来人,赏她绫子,拖出去办了再来回我。”

  太皇太后是横到底,样样都抛诸脑后了。皇后吓得肝胆俱裂,哀声恳求着,“老佛爷三思,万万杀不得呀!万岁爷是您看着长大的,和自己的孙子有什么可置气?他爷们儿心性气盛,请皇阿奶多担待他。素以没犯什么错,底下奴才再低贱也没有随意赐死的道理,求皇阿奶留她一条性命。”

  皇帝握着拳,指甲都陷进手掌心里去。他在尚且如此,他不在又待如何?本来皇帝只管庙堂不问后宫,现在倒好,非逼着他插手不可么?

  太皇太后一声令下果然有执事太监进来领命,待要上前把素以叉起来,皇帝快步过去,抬腿就是两个窝心脚。太监们都是油子,被龙足一踢,顺势翻滚到墙角边上去了。皇帝切齿道,“果然反了天了,可以正大光明在朕面前杀朕的人了,皇祖母也太不把朕当回事了。”他扬声叫路子,“你去军机值房传朕的旨,连夜查封卫国公府。阿林阿山正好回来过年,朕叫他这个年过不安生。府上所有男女一个都不许放走,着刑部好生问话,军机处拟草诏,把他的罪状昭告天下。朕历来是明君么,明君不徇私情,多谢皇祖母成全孙儿的好名声了。”

  他们斗法斗得不可开交,素以跪在地上,心里却是踏实的。她知道万岁爷在,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太皇太后是秋后的蚂蚱,被万岁爷整治成这样,太叫人解恨了。

  “站着!”太皇太后声嘶力竭的喝停了传话太监,已然山穷水尽,她嘴上再不让人,塔喇家几百口的性命顷刻就要断送在她眼前。她该使的不该使的劲儿都使了,到底还是一败涂地,皇帝是再不会念旧情了。她早看出来了,皇帝是这么多孙子里最像他皇父的,只不过被沉默寡言的表象掩盖着,一旦撒起癔症来,简直同他爹一个德性!

  “色迷心窍,天在看着你,你终有一天要后悔的!”太皇太后逐渐平静下来,乜了素以一眼,她还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样子,抿着唇角,微低着头。长长的一双眉,眉梢儿挑起来,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和敦敬皇贵妃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太皇太后悚然调开视线,眼下服软颜面全无,可是又能怎么样?或者她也该学学她婆婆,自己提议换个地方蛰伏两日,总比被他责令遣送的好。哪天要再回宫也是她自己说了算,皇帝总不能关着宫门不叫她进来吧!

  “罢了。”她回到地屏宝座上坐定,“我年纪大了,儿孙当家,早没了我说话的份儿,我再掺合在里头,就显得我这老太太不识时务。懿旨会撤的,只不过要等我挑了合适的姑娘替换下素以。我这老脸虽不值钱,自己好歹还要顾念些。旨意说发就发,说撤就撤,折损了天家颜面。”

  皇帝知道她老谋深算,是要瞧着阿林阿山的案子开发了才肯撒手。这个不是问题,他不怕她反悔,皇帝要改判,御笔一挥间的事。他复又揖了揖手,“就照皇祖母的意思办。”

  太皇太后垂下眼,眼角有泪,她拿帕子掖了掖,怅然道,“近来我大觉力不从心了,每每梦见你额涅在世时的情景,醒过来也不得疏解。还是效法你皇太太,上颐和园去将养一阵子吧!”

  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也省得他开口了。太皇太后忒能搅事,留在宫里也不得太平。还是远远儿出去单过,大家都有舒心日子可过。

  皇帝躬身道是,“颐和园山明水秀,是颐养天年的好去处。既然皇祖母有意移驾驻跸,那明早孙儿亲送皇祖母过园子去。”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遂了他的意儿,他必定欢喜至极吧!所幸他老子还在,这江山能不能坐的稳还是未知。以前她是极力反对老十三继承大宝的,现如今看来,不管是谁做皇帝,都比这东齐来得强。

  她摆了摆手,“我乏了,你们去吧!”

  皇帝行了礼,带众人退出配殿往门上走,边走边留意素以,她还是兢兢业业伺候着皇后,不骄不躁的姿态,惹人喜欢。这下子好了,障碍清扫了,她总能回到他身边了。他按捺着行至寿康门外,踅身对皇后道,“你自回宫去吧,素以仍旧回御前当值。”

  皇后蹲福应个是,“那她的的东西,回头我命人送养心殿围房去。”

  围房是妃子侍寝后留宿的地方,皇后这么说,皇帝脸上不由一红,温声道,“多谢你了,婷婷。”

  皇后一笑,欠身登了辇。宫门檐角的西瓜灯照过来,华盖遮挡住她半张脸,一半明的,一半暗的。

  步辇原路返回长春宫,皇后坐在上头,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晴音随侍左右,抬头看了皇后一眼,“主子今儿受惊了。”

  “唬得我肝儿都碎了,这么吵法,我真没见过。”皇后抚胸道。

  “这么的也好,素以留在咱们宫,终究是个麻烦。”晴音摇了摇头,“主子也别枉担个拢络万岁爷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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