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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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满寿摆了摆手,“别忙,喝了水出来的。要说乱,真是乱!人都安了床了,到这会儿饭含还没准备。牙关子都闭紧了再撬开,死人遭罪哟!”

  饭含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习俗,就是往人嘴里塞东西。天子以珠,公侯以玉,用来押舌头求超生的。一般沐浴过后填充,换了寿衣以后就不动尸首了,结果昆公爷家人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忘了,真叫人说不出的滋味。

  “公爷病了也有阵子了,怎么事先不预备呢?”素以边说边清算底下人要的茶叶,发了牌子让人上库里去领。

  长满寿翻下马蹄袖扇风,看左右没人,哼笑道,“家里没个像样的人主事,那些奴才也不上心,大家看戏似的,亏得还是皇后娘家。人口多分家财时吃亏,逢着有事,却有好处。搭手的人多,不像现在似的。”

  “那皇后出宫祭奠么?”素以问,“这是亲爹举丧,九成要亲临的。”

  “出了娘家门就是夫家的人,更何况现在独一份的尊荣,和娘家成了君臣,不像老百姓似的讲究打断骨头连着筋了。宫里娘娘多高的位分?母仪天下不能抛头露脸,了不得派跟前得意人儿上柱香代着磕头,也就撑足了礼了。”长满寿说罢一笑,“皇后不能出宫,万岁爷倒是会来举哀。到底是姑爷,再说昆大人是股肱之臣,女婿也得慰慰老丈母娘的心不是!”

  正说着,门上唱礼的说老皇爷打发人来给亲家添油上香了。长满寿哟的一声站起来,紧走几步上前打千儿,“李大总管,您辛苦!”

  来人是太上皇身边总管李玉贵,八字眉容长脸,一步三晃的进来。看见长满寿上下打量,“怎么着?叫你伺候丧事儿?”

  长满寿点头哈腰的说是,往素以那儿一比划,“内务府同派了人来,单我一个也不成。”

  李玉贵转眼看过去,微打了个顿,“你小子琢磨什么呢?”

  长满寿装傻充愣,“大总管这是什么意思?”

  李玉贵冷不丁一笑,边走边道,“你可不是崔,也没崔那么好的造化。劝你消停点儿,弄只野鸡来,尾巴尖上插了三眼花翎也变不成孔雀。太后老佛爷在畅春园颐养着呢,你这儿弄个替身,我倒要问你,你是什么意思?”

  长满寿怔怔的,“您是误会了吧!怎么叫替身?我可什么也没干!”

  “你忘了以前的宝答应了?要不是和老佛爷有那层关系,这会儿怕连渣滓都不剩了。”李玉贵往那头努努嘴,“你这会儿心里想什么我知道,是不是拾着狗头金似的高兴?一回二回都是这招不顶用,太上皇眼里容不得别人,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这下子长满寿真是服了,李玉贵憋在畅春园敢情是把脑子憋傻了。他垂着手讪笑,“您是聪明人,我也不笨啊。再往主子爷跟前递人,那不是活打嘴巴吗!您别猜了,真没那回事儿。”

  李玉贵进了灵堂不好说话,边上守灵的捻了三支香送过来,他恭恭敬敬三揖过后插进香炉里。丧家答礼,他上去给公爷太太及小公爷打千儿,把老皇爷的口谕委婉的表达出来,“太上皇知道昆大人殡天的消息哭了一场,怕来了伤情,叫奴才来慰问家眷们。太上皇说了,昆大人一辈子力尽社稷,死后也有哀荣,钦赐了陀罗经被叫公爷带着去。再问太太家道艰不艰难,若是有难处只管开口。还有小公爷,承爵的事不必挂怀,回头皇上必定有恩旨下的。”

  昆夫人携了儿子跪拜下去,喃喃谢老主子恩典。李玉贵忙出手搀扶,叫底下太监把经被呈上来,昆夫人含泪托在手里,亲自进箦床边上给昆公爷盖在了身上。

  礼数都齐了,李玉贵方和长满寿一道退出来。先头的话说了一半,惦记着又续上了,“不是给老主子预备,难不成是给新主子?我可知道内务府尚礼是你换庚帖的把兄弟,你要提拔个把人,道行不比荣寿浅。”

  长满寿笑了笑,“瞧您说的,我哪儿有那胆子算计当今万岁爷啊!查出来可是死罪,我生了几个脑袋几条命?”

  “你知道就好,这位主子爷不比旁人,连太上皇都说他深沉。”李玉贵抱着胳膊道,“当初慧贤皇贵妃薨他才十三四岁,头一件事不是哭,知道商议拟谥号,极力争取皇贵妃从葬。这份气度,有几个皇子能做到?你要是想学崔,可别打错了算盘。”

  长满寿脸上悻悻的,正要反驳,见门上进来个人,戴万寿字红绒结顶帽,穿蓝色漳绒团八宝大襟马褂。身边没带什么人,就两个大个子长随和一个近侍。旁人且不说,打头阵的那张刀条脸他最认得,荣大总管无疑。

  “正主儿到了。”他忙扯了扯李玉贵,“后话回头再说,赶紧迎驾吧!”

  作者有话要说:崔:崔贵祥,《寂寞宫花红》里的慈宁宫总管,畅春园太后的干爸爸。

第8章

  两个人弓着身子垂着手,远远的从灵堂前趋步过来。到了跟前一扫马蹄袖,毕恭毕敬打了个千儿,“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背着手叫起喀,看见李玉贵缓声道,“朕这几日机务忙,没上畅春园去,皇父和皇太后好不好?”

  李玉贵笑道,“回主子话,太上皇和太后娘娘身子骨都很结实,太上皇每天早起打太极、射箭垛子,练得红光满面别提多精神了。就是惦记万岁爷,昨儿用膳看见一盘醴陵小炒肉,还说这是‘东齐最喜欢的’…”他打了自己一嘴巴,“奴才失言,口称万岁爷名讳,奴才自己掌嘴。”

  皇帝叫住了,“你是转述,不算罪过。回去替朕带话给皇父,请二老仔细身子,等忙过这阵子,儿子就上畅春园给二老请安。”

  李玉贵应个嗻,皇帝没停留,急匆匆朝灵堂方向去了。圣驾亲临,府里早就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他殷勤伺候着皇帝进了门后方退出来。左右找那姑娘,丧棚底下没看见人,大概忙着办什么鸡零狗碎的事走开了。

  李玉贵叹口气,真为那姑娘的前程捏把汗。要说这长满寿真是个猪脑子,他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对畅春园太后一向有微词。就是因为皇帝生母慧贤贵妃从葬的事儿,太上皇要和太后生同衾死同穴,绝不容许别人在他们中间插一杠子。皇帝不是这么想,他自己的亲妈,自然希望能入地宫,将来好和皇父千古相随。如今就是碍着有这位太后,好些事儿没法子办到。皇帝面上对太后敬爱,私底下可是两码事。心里憋屈着原就不痛快,再弄个大活人戳在他眼窝子里,不搓火寻衅才怪。这么一来,这位漂亮大姑娘只怕不大妙了。他倒想好心提个醒来着,无奈人家不在。他仰起脖子对那暖阳一叹,看来是命,看各人造化吧!

  “李总管您走啊?马上就开宴,吃了席面再走不迟啊。”门口的管家招呼着,复又打拱送别,“您好走。”

  素以前头忙得昏天黑地的,昆夫人过意不去,打发小公爷的姨奶奶来请她往二进院里歇息。坐了一阵从后面出来,赶巧和李玉贵前后脚,她听过他的大名,但因不熟,也没太在意。

  时候到了午正二刻,赗赙随礼的宾客来得也差不多了,伙房里准备着上菜发席,小姨奶奶道,“姑姑的吃食我另叫人备了送到跨院里去,您是有体面的人,别和底下人一处吃。原本宫里好好的安逸日子,偏受了命来帮衬我们家,太太说怠慢了不好意思的。”

  素以笑道,“我给上头办差,不敢说辛苦两个字。太太客气了,我是来帮忙的,却给本家添麻烦,像什么话呢!和他们一块儿在厨里吃就成了。”

  姨奶奶脸上带着谦卑的笑,“不麻烦的,粗使的人手够用,回头拿食盒提过去,叫她们伺候着。眼下总算安定下来了,下半晌的事也不多,姑姑用了饭再歇会子。”

  既这么说,素以也不推辞了,确实这半天折腾得够呛,倒不是身上累,是心里累。什么人用什么礼一点不能马虎,她十三岁就入了宫,经手这样的事是头一遭。说起来也怪难为自己的,竟不知道这一大套是怎么办下来的。

  走了一会儿没见长满寿,想找他请上夜的示下。问边上人,人家一吐舌头,悄声道,“万岁爷亲自来吊唁公爷,长总管正在边上服侍呢!”

  皇上来了,这叫她有些为难。知道宫里派了两个人出来,她不去谒见说不过去。可真要她再在圣驾跟前现眼,自己为上回的事心里也怯。犹豫着想了好一会儿,索性睁眼闭眼的蒙混过去得了。横竖场面上乱,人来人往的也多。万岁爷是办大事的人,进了香就会回宫去的,不能有那份闲心来和她计较。

  她踮着脚尖往灵堂方向张望,里头哭声摇山振岳。她放下心来,捋了捋腰上孝带子,不声不响的退出了前院。

  入秋后天不暖和了,但是到了中晌日头高,也还残留着暑气似的。公爷府很大,景致也好,跨院后面有假山有亭子,那是个小型的花园,沿院还有高壮的树,亭亭如盖。素以坐在抄手游廊的勾片栏杆上,倚着大红抱柱扭身看看,游廊的基座挺高,底下有深挖的排水。到了下雨天这里是个好去处,美景如织,女墙上是各种样式的花窗。坐在这里听雨声,想想都是极惬意的。

  她歪着脑袋琢磨,搬手指头算了算,明年这个时候她就满二十一了。大英选秀秀的规矩是前朝定下来的,原本宫女子一入宫门没有发还的机会,亏得大邺当初的皇帝圣明,未得临幸的宫人到了年纪可以出去嫁人。上回额涅进宫探望她,说起军机值房里的笔帖式,官衔不高,家境倒殷实。她是家里大丫头,出了宫又这么大年纪了,还挑什么?只要人好,和和气气的,也就足够了。

  这头正想着,垂花门上歪歪斜斜进来个人,白静的脸皮,肿着眼泡,两鬓头发撒乱。她看了几眼,平常她就认不清脸,昆公爷族里子侄多,门下又有不少学生,来了都是一色的孝袍子,凭她的记性断断忆不起来。她背过身装没看见,不说话就不落短处,这样最保险。

  谁知那人走到她身后,搭讪道,“先前忙,我也没来得及细问。姑娘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了,是哪个院里的人来着?”

  素以躲不过,只得转过来欠身,“我是宫里派出来,给长二总管打下手伺候丧事的。”

  “宫里来的啊!”那人眼珠子溜溜转,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忽而一笑,“宫里的好,宫里水都养人。”

  素以听这话头子不太老成似的,脸一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起来。那人也不甚在意,又接着问,“姑娘现跟着哪个主子?咱们以前一定见过,是不是皇后主子那儿的?若是,那赶巧,咱们以后常能碰面。”

  素以眉头蹙了蹙,“您猜错了,我不是皇后宫里人,也没见过您。”

  “哪能呢!这么面善的。”那年轻男人靦脸道,眼睛核桃似的,却还有闲心兜搭女孩子。粗布袖子掖掖脸,耙了几下散乱的头发,又挺有精气神的样子。咳嗽一声道,“姑娘别嫌我冒昧,敢问姑娘今年芳龄几何?在哪个旗?”

  素以简直有些厌恶了,“你是谁呀?内务府的还是顺天府的?查户籍是怎么的?我在哪个旗多大年纪和你有什么相干?”

  那人嘿了声,心道小辣椒,有味道!只不过先头才见过,转眼就忘有点过分。他往前凑了凑,大脸在她眼前晃悠,“您贵人多忘事啊!昆公爷是我阿玛,皇后娘娘是我姐姐,您说我是谁?”

  素以细瞧瞧这张讨打的漂亮脸蛋,这才有点印象,“小公爷啊!”是别人倒又两说,是他更让人不待见了。亲爹在灵堂里躺着,他不在箦床边上守灵,怎么跑到跨院里来了?

  “叫我恩佑吧,显得亲切。”他笑嘻嘻道,“这回能告诉我了吧,你叫什么?哪家的姑娘?”

  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挑拣着回答,“奴才叫素以,角旗上人。小公爷有什么吩咐,奴才这就去办。”

  恩佑摆了摆手,“没什么吩咐,到了饭点儿,我回去换身衣服,陪万岁爷南炕上吃白煮肉。”稍一顿又套近乎,“这回可亏得有姑娘张罗了,底下那些个包衣奴才猴顶灯似的,办事不牢靠。有了姑娘和长总管,这回的事儿办得体体面面的,我得谢姑娘。姑娘看着到了年纪,什么时候出宫?五音旗下角旗旗份不算高啊,姑娘出了宫什么后路?要不要我搭把手?”

  无事献殷勤,这种好处通常叫人难以消受。素以碍着他的身份不能呲达他,只得敛神克制着,“谢小公爷关心,奴才家道过得去,并没有什么难处,小公爷的好意心领了,不敢劳动小公爷。”

  这样敬而远之的态度还真是头回见着,恩佑十二岁起就在脂粉堆里打滚,向来只有女人上赶着拢络他的。这回倒好,热脸贴冷屁股,心里不服,愈发憋着一股劲了。

  他点头,“家道好就成啊,那姑娘许人家没有?出宫才作配可就耽误了,我这人好管闲事,也爱替人做媒,要不我给姑娘说和说和?”

  素以惊讶的看着他,“小公爷,这儿正办丧事儿,您眼下说这个不大合适吧!”

  恩佑回过神来,也是,一激动忘了这茬了。他摸了摸下巴,“是不大合适,我哭得时候长,有点儿糊涂了,您别见怪。”

  素以哄孩子似的哄他,“小公爷外头操劳,回来又哭祭,怪辛苦的。不是说要陪万岁爷么,叫主子好等,回头主子生气。”

  他听见她说“外头操劳”,果然有点讪讪的。谁都知道他满四九城胡天胡地的玩儿,偏她反着说,这不是下黑手打他脸嘛!他有火发不出,瞧她长得好看也不和她认真计较。再一想能留皇帝吃饭是天大的面子,再磨叽下去要闯祸的。也不多说了,忙提着四开启孝袍子朝廊子那头去了。

  素以目送他,对插着两手叹口气。这么没心没肺的人少见,亲爹死了还能腾空和姑娘闲聊,昆公爷教出个妖怪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她觉得无奈又可笑,学老辈里人那样挑剔的摇摇头。本打算回跨院等开饭去,没曾想往后退一步,不留神又踩着别人脚了。  

  

第9章

  背后人嘶的抽了口冷气,她忙回过身来,一迭声道,“对不住,我没瞧见您,踩着您脚了,我给您赔不是…”

  说着看过去,一看便顿住了。眼前人高高的个头,二十七八岁模样。负手而立,宽肩窄腰,身板挺得笔直。神情虽然冷硬,面孔却难得一见的标致。怎么说来着?就是那种全须全尾的,没有一处不漂亮的。先头昆家小公爷痞气里头透出俊秀,算是个齐全人物了吧?可这位更拔尖。一双眼睛尤其深邃,低头看她,天上日光明晃晃照下来,睫毛在颧骨上投下两排细密的阴影。单看上半截是严谨不易亲近的况味,可是奇怪,这么骄矜的五官中偏掺进了“丹唇并皓齿”。一个男人长了张丰艳润泽的嘴,不女气,反而显出奇异的美。

  真没见过生得这样匀停的,连她这种脸盲的都有点吃惊。祁人和汉人不同,祁人祖辈上游牧,各方面相比汉人都要粗犷些。大高个头,站在跟前像山一样。这位却叫人看不明出处,没有祁人的壮硕,但是颀长健朗。若断言他是汉人,似乎又不太像,汉人没有这样立体的脸架子。认真说起来,有点像汉人和鲜卑通婚生下的后代,兼具两个民族的优点,有锋棱,又不失圆润。

  这么干净爽利的人,她却踩了人家的脚!

  她怯怯往下看一眼,漳绒串珠云头靴靴面上多了半个脚印。他大概很生气,就恁么拧眉瞧着她。她觉得难为情,微弓着腰说,“您别这么瞪着我,我知道我唐突了,我给您擦擦吧!”

  真是宫里呆了七年,奴颜婢膝惯了,她蹲下来给人擦鞋一点不带迟疑的。擦完了拿帕子弹两下,“您瞧,都干净了。”

  他还是不称意,抿着唇,满脸的不耐。素以觑了他两眼,猜不出他的来历,但是知道必定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到这儿吊唁的宾客都是有身份的,抬起脚来比她头还高,她实在得罪不起。琢磨了一下道,“这么的,贵府在哪儿您给个示下。我看这靴子是内家样,回头我想法子淘腾一双送到您府上去。”她等他发话,可是他仍旧一副不满的神情。这叫她束手无策了,一咬牙把脚迈出去一步,“您要是还不能解恨,就踩回去吧!”

  他调过视线来看她,眼神坚冰似的阴冷。素以心都提起来了,人家还没踩,她就感到脚趾头隐隐作痛。见他真有了动作,她吓得闭紧了眼。她是无心的,踩一脚能有多重?他是个男人,要是照准了来一下,估计她连道儿都不好走了吧!

  “我没闲心和你玩小孩子家的玩意儿,就你这样的,能在宫里活下来,真是奇事。”他嘴角微沉,“你的规矩是跟谁学的?看来没出师管带就撂了手,才弄出这么个半吊子来。”

  素以暗忖着这位爷脾气真大,不管怎么同他道歉都不顶用似的。好在没有斤斤计较赏她一脚,让他损两句也就罢了。不过看他的气度很是不凡,想来八成和皇亲国戚沾上边,也许是个公侯,也许是个亲王也说不定。

  她按捺下来解释,“我不在主子跟前伺候,这也算是造化吧!我师傅是个好人,大约看我不能成器,就没把我往外头分派。”说起当初领她进门的姑姑她肃然起敬,“我师傅可是个了得的人,以前曾在御前伺候过,后来调到尚仪局当管事的了。”

  他听了转身看廊外秋色,半晌方道,“你说的人我知道,是蝈蝈儿吧?”

  素以挺惊讶的,“您知道的真不少,肯定常在大内走动!我师傅人不赖,就是好人不长命…”

  蝈蝈儿是给赐死的,因为太皇太后和畅春园太后婆媳两个不对付,蝈蝈儿没调职前是太后的心腹,太皇太后要找不痛快,不能明着动太后,就找她身边人的晦气。那时候太上皇还没禅位,太后哭天抹泪又闹着要去守陵,凭太上皇对太后的感情,险些闹得天家母子翻脸。

  女人恃宠而骄真是要不得,那位畅春园太后没少祸害人。宫里太妃们恨她独占龙床,先皇后恨她毁了东篱太子,连太上皇盛年退位也是为了和她双宿双飞。

  长得美又怎么样?消磨君王的斗志,整天困在儿女情长里,这种女人离祸国殃民还差多少?他复看素以一眼,长眉妙目,面若凝脂,蝈蝈儿是瞧她长了这么张脸,有意把她圈在尚仪局的吧!横竖是救了她一条命,她对人家感恩戴德也是应当。可她究竟有多呆滞,到现在也没能认出他。

  “我倒觉得蝈蝈儿眼神不济,留你在尚仪局,坏了宫里的规矩!”他厌恶的别过头,多看一眼都觉得硌应。

  素以因踩了人家的脚,还在内疚着,被他冷嘲热讽两句解解气她也认了,可他不该牵连她师傅。她顺了顺气,正色告诉他,“您骂我,我不回嘴,只别挑我师傅的不是。人都不在了,我还给她招埋怨,我对不住她。”

  他冷冷乜她,“真是长行市了,出了宫规矩体统忘了个干净。”

  素以听他这两句只能干瞪眼,心里悬着,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这口气怎么那么大呢?整个儿万岁爷似的。她又仔仔细细打量他两眼,从衣着打扮上估猜,充其量是在旗的贵胄。万岁爷身边有荣寿跟着,以荣大总管尽心竭力的那份孝心,绝不能让万岁爷落了单。

  “您不能这么不依不饶,我给您赔了礼,情愿让您踩回去,还要怎么样呢?”她很懂得控制情绪,再恼火,说话的声气还是很平和的,“要说这件事,我的过错占了大头,可您也不是一点短处没有啊!您看您站在我身后,我要没踩着您,一转身就得吓一跳,是不是?”

  敢情这次的事故责任应该平摊,因为踩着他完全是他自己欠踩?他挑起眉毛,“像你这么会强词夺理的真少见,要在宫里你回嘴试试,早就给碾成齑粉了。”

  宫里宫里!素以觉得这人真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宫里跟他家似的。不过她也没底,说不准就是当今万岁爷,微服出来给老丈人上柱香。祁人有老例儿,丧事儿喜事儿爱请贵客坐南炕,拿大刀割白肉蘸酱吃。先前小公爷说陪万岁爷吃肉,就说明主子爷还在昆府。难不成这位就是么?她心里有点怕,再三的看,越看越像。可是不能直隆通问“您是不是皇上”,只好兜着圈子打探,“您也是宫里的?是常来往还是常住?是军机值房里的还是御前的?恕我眼拙,一下子认不出来。”

  他哼了声,“是够眼拙的了。你不认人是么?我瞧你连小公爷也没认出来。”

  素以悻悻然点头,“是有这么个毛病,没法治。刚认识的人,转头就把长相忘了。不知道的说我拿乔,其实真不是,我这上头欠缺,得见了十回八回才能记住。”

  这么说,她分派不出去有这方面的原因。宫里人口多,这妃那嫔叫她认一遍,再看见大概又是一头雾水。

  “这种毛病倒少见,还是个不治之症。”他慢慢踱下游廊,踱了几步没见她跟上来,又停下脚回头看她,“你这么没眼色,下回再看见我能想起来吗?”

  她霎了霎眼,“这个…”

  他皱起眉毛,“你是单单不认人,还是别的都记不住?天上的鸟儿,地上的虫,你分得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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