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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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别过脸看廊庑外头,对弘巽道,“昨儿朕去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提起热河行宫的事来。皇父在治时曾说过要去承德避暑,后来一年年总有事耽搁。不是民间闹饥荒,就是鞑靼人挑事儿打仗。到如今四海升平,朕准备命工部着手扩建院子。皇父主张勤俭,朕记着教诲也不大建。老祖宗面上交代过去,明年立夏迁到那里住一阵子,算了了她的心愿。你回去探探皇父和额涅的口风,瞧二老有示下没有。”
弘巽笑了笑,“额涅的脾气皇上还不知道?扎在一处地方就不愿意挪窝。我又和皇父不对付,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回头我上庄王府找三叔去,托他去和皇父说,兴许还管用些。他们去不去都无所谓,两个人在畅春园过得也挺滋润。皇上别操心他们,只管老祖宗跟前应付过去就是了。”
皇帝听了潦潦点头,“舟车劳顿的,不去也好。”
弘巽应个是,“前儿还说要装叫化微服出巡呢,额涅说人多不自在,情愿和皇父两个人。”
皇帝眼里闪过微芒,眉头微一拢,旋即又熨平了,换了个夷然的声气道,“这二位日子过得舒坦,朕当初做皇子的时候也曾在外办差,苦头吃过不少,心境倒是很开阔的。”
弘巽摇头,“皇父是什么人?他要装叫化,这点就是瞎胡闹。我估摸着又是三叔撺掇的,指不定还要搭伙一块儿去呢!”
皇帝面冷,平常脸跟石膏模子打出来似的,表情不够生动。弘巽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他却不是的,嘴角略一挑就算是笑了。弘巽瞧他松散,追着问,“秋狝的时候定下来没有?我手痒痒好久了,听说林子里有熊瞎子,我打下来扒皮给哥子做椅搭。”
皇帝哦了声,“那敢情好,下月初九就动身,朕可指着你了。”
弘巽得意非常,光着两条胳膊做了个扫袖的动作,恭恭敬敬打个千儿,仰脸笑道,“万岁爷擎好儿吧!”起了身,一纵就和兄弟侄儿们闹到一处去了。
素以垂手站在一边,他们有说有笑时没人注意她,她有了缓和的时间,渐渐从惊恐中平静下来。可睿亲王一走皇帝又回过身来看她,她的心立马又吊起来,只觉皇帝常服袍角的缂丝海水江牙绣晃眼得厉害,直要戳进眼眶子来似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她以为命虽留住了,总免不了要惩戒,可是却没有。皇帝问她,“你老家儿哪个旗上的?家里有什么人?”
她蹲个身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是角旗下人,家里有父母亲,两个兄弟一个妹妹。阿玛现任下五旗包衣参领,在西山营里当值。”
皇帝沉吟了下又道,“和副都统达春家有亲戚没有?”
素以闹不清他话里用意,只规规矩矩的答,“副都统是奴才阿玛上峰,老辈里没有什么关系。”
皇帝半晌嗯了声,也没别的话问,背着手往丹墀那头去了。
素以等他走远了才敢抬起头来看,皇帝正面没见着,单看背面,那也是英姿挺拔不容小觑的。她暗暗松了口气,已经转凉的天儿,后背衣裳吃透了汗,贴在身上冰凉一片。她狠狠打了个哆嗦,才发现手心辣辣的痛起来。原来通关的牌子攥得时候久了,在指根上压出了一道深深的凹槽,把四根手指头都弄得没了知觉。
马六儿缩在值房里不敢露头,风波过了才出来搭话,“阿弥陀佛,姑娘好大造化,这是白捡了条命啊!亏得有睿王爷在,否则这会儿已经上恩济庄受香火去了。”
素以干巴巴的笑,“可不,算我命大。”她顺着人声看过去,睿亲王练布库正练得起劲,牙咬在肉里,张着膀子造声势。刚才的事过眼就撂了,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她想道谢找不着机会,这地方呆着又太瘆人,忙同马六儿道别,从月华门溜了出去。
走在夹道里从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她这会儿腿肚子里还抽抽,往前赶腾云驾雾似的。索性停下来,左右看没人,便靠着宫墙蹲一会儿。
日头正旸,照着红墙顶上的明黄琉璃瓦片,反射出一串跳跃的金来。她细回忆起皇帝对她的评价,说她毛躁不配调理人,再想到值房里那起子追着她叫姑姑的小宫女,简直觉得无地自容。仰脸哀嚎一嗓子,临要出宫还干这么扫脸的事,不是丢祖宗八辈的人么!她天天端着架子管教别人,自己却又这么没出息,想想都要臊死了!
蹲了会子还得起来办差,一路往北过长康右门,斜穿过御花园到贞顺门道儿能近点。经过北五所边上的角门,里头规矩和旁的地方不同似的,掌事太监吆五喝六的骂苏拉。往里看一眼,官房堆得像山那么高,要是滚下来能把人砸死。味儿也不好闻,这是秋天还凑合,要是赶在大夏天,那得把人熏死。
她脚下加紧着赶路,到了贞顺门前出牌子给守门禁军看。探身出去瞧见外面墙根上蹲了两个男人,穿一裹圆,鬓角拉拉杂杂的样子,确实不是好人家打扮。她招了招手,“是翠儿家的吗?”
两个人点头哈腰的上来打千儿,“正是,请姑姑的安。”
素以取了翠儿榻榻里清理出来的东西给禁军过目,里头有三吊当差得的月例钱,还有两身行头一双鞋,一并给了她家里人,又道,“人在灯笼库前的井里找着了,这会儿运到西边槐树居了,你们上那儿收尸去吧!”
两个男人在宫门外等了四天,其实心里早就有了预感,可当真得了这样的下落,一下子控制不住,呜呜咽咽的悲泣起来。
素以看了吓一跳,“快节哀,宫里忌讳哭,叫别人看见了要惹事儿的。”一头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银子来,“我也没什么积蓄,这点钱当是我随的赙仪。”
“不、不…”那两个人推让,“姑姑为咱妹子的事操劳,不敢再叫姑姑破费。”
素以往他们手里一塞道,“我是宫人,不带和爷们儿推推搡搡的。钱不多,就是个意思儿,别嫌弃才好。我那头还有事,这就回去了。你们也往城西去吧,耽搁久了不成。”说着退进宫门,原道折了回去。
肩上卸下副担子,走道也松快些。把牌子交回敬事房,再回到长房的时候,尚仪绥嬷嬷招她吩咐话,“慎行司来过人了,这关躲不过。问话也别怕,有一说一,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她听着心里没底,就像平民百姓进衙门,即使没什么也难免要发怵。更何况她前后想了个遍,似乎有了点端倪,只不过关系身家性命,别人跟前不方便说罢了。
绥嬷嬷看了她一眼,眼神能洞穿人心,“我和你说过,没事儿别惹事儿。死了的不能开口说话,这宫里谁也管不了别人的闲事,自己保命要紧,知道么?”
这是大内行走通用的保命符,素以心下了然,忙蹲安应了个是。
第6章
慎刑司不在宫内,在皇城外头中海边上,隔着一堵墙和庆丰司做街坊。素以出宫是由衙门里的人押解着的,两个大太监一左一右的督办,真有点作奸犯科了的错觉。
她心里挺紧张,因为知道些内情却不能说出来,就开始变得没底气了。要是像前头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可以雷打不动。现在全然不是这么个事儿,细琢磨琢磨,这宫廷真的很险恶。女人和女人斗起来太狠了,为了独大,为了排除异己,宫外头两边娘家人较量,宫里头使尽浑身解数的栽赃陷害谋算孩子,也不怕损阴鸷的。
翠儿原本预备着分派给景福宫贞贵人做打扫宫女,后来七转八转给拨到了古华轩懿嫔那里。出事前一天去拜见了主子,回来得意的同她说,“懿主子待下人真和气,留我在那儿坐了半天叫吃茶点,临走又赏点翠。跟着这么大方的主子,将来且有好日子过了。”
宫里善性的嫔妃不说完全没有,总之是少之又少。素以嘴上不说,心里犯嘀咕。果然转头就传闻懿嫔动了胎气,险些保不住小皇子。瞧这架势,分明是有人要使坏啊!不过究竟是别人动手脚,还是懿嫔自己演的一出苦肉计,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反正翠儿就那么莫名其妙死了,死在八竿子打不着的灯笼库。然后宫里开始查古华轩里的事儿,当然皇嗣是重头。慎刑司派人搜过了翠儿榻榻,并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死无对证下也就含混带过了。
可是素以留了个心眼子,她没看到懿嫔赏给翠儿的首饰。榻榻里没有,宫女子不许妖妖俏俏的胡乱打扮,更不可能戴在头上。说不定翠儿就是先给人弄死了再塞到井里的,人家怕惹麻烦,顺带便的把东西也拿走了。想归想,都是揣测,她没有证据,不好断言,横竖里头有猫腻就是了。
进了慎行司院门,地方不算大,两边的刑具真是吓人。重枷、拶指、夹棍、铁链子。还有内廷传杖的器具,那么厚的笞杖,那么宽的春凳!这要是摁在上头一通抽打,要活命怕是难了。
她吸了口气,心里怵归怵,和她没关系的事儿,犯不着心虚。跟着踏进明间里,以为一定像过堂似的两边衙役侍立,可是竟没有。堂上两个人正说话,一个面朝外,一个背对着大门坐在案头上,聊吃食聊得正欢。
坐在案后那个直咂嘴,“海子里一年到头有灯笼子儿了,我徒弟前儿下去逮了半篓子,放到瓮里醉着了。回头我给您拿点儿,您带回宫做酒菜,那叫美!”
案上那个摇头,“那玩意儿我上回在索六那儿吃过,蟛蚏嘛,螃蟹它亲戚,寡唧唧的。”
“错了,我说的灯笼子儿是蟛蜞,俩夹子的。公的吃口没母的好,母的嫩,壳不扎嘴,鲜得很呐!”一头说一头嘿嘿笑,“就跟人一个道理,胡子拉杂的老爷们,埋汰死人!你再看看十七八的大姑娘,水灵灵的。人是这样,蟛蜞也是这样,公的到天边也不及母的吃香。”正说着,瞥眼看见门口有动静,哟的一声道,“来了!”
坐在案头的人回过身来,胖胖的一张大脸,笑得花儿似的。下了案头走过来,和颜悦色道,“素姑娘今儿可吓着了?”
素以估摸着大概是乾清宫里闹的事传出来了,脸上一红,蹲身道,“有惊无险,谢谙达垂询了。”
案后的人冲着胖子递个“果不其然”的眼色,又笑道,“姑娘吉星高照着呐!宫里有睿王爷照应,这儿有长二总管保驾,我就是问话也得挑浅显的来。”
素以才想起来眼前这个胖子是长满寿,上回要银子说给她在慎刑司疏通,叫她回绝了,这回怎么自发自愿的替她张罗上了?再加上承恩公那头的肥差,暗中觉得奇怪,脸上却敷衍着,“谙达这么照应我,我感激您。”
长满寿大手一挥,“不值什么,我在宫里行走,难得遇上个瞧得上眼的。就冲您那天对死人的义气,我这儿敬重您还来不及呢!都知道宫女子势利心,眼眶子也大。活人且都顾不过来,谁在乎死了的是风干还是腌咸肉。偏您仗义,花银子给苏拉叫挑高地儿搁着,这样的好心眼子,不得好报太没天理了。”
素以听那两句奉承也像说官话的声腔,愈发的审慎,“这是瞧着师徒的情,没别的。要换了个不认识的,我也没那闲钱过问。”
“也是,瞎布施岂不是成了傻子?”长满寿笑道,冲案后坐堂的蓝顶子太监比划一下,“这是司里的主事,姓高,都是自己人,问你话别怕。”
素以糊里糊涂就被归到“自己人”里头去了,别人给脸不能不识抬举,忙见个礼,“给高谙达请安了。”
高太监抬抬手,“好说,别客气。我和二总管是发小,从小一条裤衩都穿过。现如今又是苦兄弟,他托付的人不能不照应。”正了正脸色翻开白摺提笔润墨,老着嗓子走流程,问,“叫什么,多大年纪,哪里人?”
素以敛神一一回答了,高太监记录的当口就听见长满寿在边上磕瓜子,咔嚓咔嚓声连绵不断。以前她一直以为慎刑司是个可怕的地方,里头办差的都是粘杆处调理出来的狠角儿,三句话不对就要上板子的。没想到如今来了全不是如此,应该都是长满寿的功劳,底下一个卒子都没有,偌大的典狱居里然单剩一个主事。
“郑翠儿是什么时候到你手下学规矩的?”高太监问,“平时为人怎么样?可曾与人交恶?”
素以福身道,“回谙达的话,她是去年九月选的宫女。起先在打扫处干碎差,十月二十二才进尚仪局分到我值下的。说为人,她年轻孩子心性儿,偶尔调皮不听管教是有的,没什么大错处。和一块儿学规矩的同伴之间处得也还好,应该和别人没有过节。”
高太监又嘬着嘴唇问,“出事儿前一天你见过她吗?说上过话没有?”
素以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往外透露,那些可有可无的话就烂在肚子里,说出来没什么大帮助,还要给自己招不自在,何苦来呢!宫妃斗法,牺牲几个包衣奴才算什么?宫女子不值钱,死了就死了,难道还能让那些金贵人儿偿命不成!她摇摇头,“前一天她去古华轩见主子,回来时已经近酉时了。我那头也忙着,就没问她话,让她直接回榻榻里去了。”
“她们榻榻里住了几个宫女?”
“本来通铺住八个,因着有五个分派出去了,后来就只剩三个人。我也问过另两个小宫女,说那天她们下值回去就没见着翠儿,所以也没查出头绪来。”
高太监还要追问,“那”字刚出口就被长满寿给截住了,“成了成了,做做样子得了,你也不看看凭她这身子骨能不能杀人。有这力气盘问管带,还不如多去查查那些主儿们,兴许还有点用。”
高太监嗤了声,“你是头天进宫?哪个主儿是咱们能随意盘诘的?人家不露马脚,你拿什么由头去查?”说着合上文书往椅背上一靠,“要说这皇后主子,也真够不问事的。后宫她是内当家,出了事儿她倒成了甩手掌柜。她不发话,谁敢往下查?别说小主们,就是跟前体面点的宫女太监也轮不着咱们询问不是!”
长满寿剔了剔牙花子,嘿嘿笑道,“这叫无为而治懂不懂?主子娘娘是聪明人,让她们斗,斗来斗去最后谁得利?她不必整治人,宫里自有爱出风头的供她驱使。没见着一有事娘娘就凤体违和么?她这是要捞贤后的名声,除了这个也没旁的能留住万岁爷的心了。”
高太监摇头,“苦巴儿的,他们这样的少年夫妻,还不如前头老爷子和正宫娘娘呢!”
长满寿涎脸一笑,“可不,万岁爷就差个知冷热的人。不能像那些妃嫔似的,逮着了恨不得炸出他二两油来。要个温存的,四月里的风那样儿的。万岁爷性子冷,得徐徐的晤着。晤软乎了,也能随太上皇老爷子恁么会疼人。”
素以对他们的话题不怎么感兴趣,皇帝是冷是热和她没多大关系,她还在琢磨这趟风波。合着是宫里没叫查,这头也有点蒙混过关的意思。叫她来不过是走场,问过了也就没别的事了。
她想走,可插不上话去,只得站在那里听他们说以前的事儿。说畅春园里二位那时候折腾得多厉害,说太上皇怎么翻墙进太后的院子,怎么为太后神思恍惚。
“没见识过,只当天家没感情。自打目睹了太上皇和太后那份轰轰烈烈,真叫人心底里透出暖乎来。”长满寿说,“前头皇上是位情天子,打下这大英江山不容易,还没到知天命的年纪就早早的退了位,和太后隐居畅春园做神仙去了。”
“这种事儿别说帝王家,就连民间百姓都办不到。我那时候正跟着王保打下手,也看见老爷子废先头娘娘的阵仗了。要说都是命啊,没有太子爷弄的那一出,也轮不着这会儿的主子爷。”高太监想起来素以来,别过脸问她,“姑娘见过畅春园太后没有?”
素以道,“我自打进宫就没出过尚仪局,先是学规矩,后来留下做姑姑的副手,东西六宫没怎么走动过。”
高太监一瞥长满寿,长满寿满脸的笑,“没见过好,横竖您是长了张有福气的脸,将来一准儿大富大贵。”
他们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处处透着玄机。素以旁听着,只是笑笑,也不怎么搭话。隔了会子门上走进个小太监,就地打千儿说刚才宫外传话进来,承恩公巳时牌上咽了气,叫二总管预备治丧的事儿。
长满寿把瓜子扔回果盒里,扑了扑手冲素以打眼色,笑道,“差使来了,姑娘,跟我一道领牌子出宫去吧!”
第7章
出宫门,丧家早早的就派了二人抬来接了。上了小轿顺顺溜溜往北走,承恩公府在后海南沿银锭桥胡同。因为人刚走,丧仪没来得及办,到胡同口只见往来的人和车马,孝幡没立起来,门外伺候的也还是平常的着装,连孝服都没换。
要说这位承恩公,名头也是响铛铛的。弘文院大学士昆和台,老皇爷在位时的左膀右臂。人很耿直,又正派又端洁。不说别的,从他位高权重单娶了一房太太看,素以就觉得他是个上道儿的好人。
一房太太,有好处当然也有坏处。这位皇姥姥待人接物能力有限,不像别家诰命八面玲珑。她不是,她是老派诗礼人家出身,典型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外面接触得少,到了裉节儿上就倒腾不过来了。
昆公爷不兴纳小,一辈子就一对儿女。大的进了宫,做了皇后娘娘。小的拜了个散秩大臣,在侍卫处当差。要说这位公子爷也真是够“散”的了,纯粹倚仗着皇后和祖荫混了个从二品。虎父养出犬子来,没学着他爹的满腹经纶,学的尽是外头不着调的东西。煨人参、熬鹰、逛八大胡同、票戏、生儿子,这些样样会。真要让他担点事,连人影都找不着他。昆公爷撒手走了,皇姥姥哭得两眼发黑。这个时候最没主张,问小公爷哪儿去了,没人知道。直到尸首安了床,也没见小公爷回来。
皇姥姥千恩万谢,还好宫里派了人出来主事,要不这么大的摊子没法料理。素以跟着长满寿回礼,听着长满寿说官话,“这是奴才们应当应份的,奴才们遵着皇上和皇后主子的令儿,能来公爷府上伺候,是奴才们的造化。”
昆夫人颤巍巍的,“大内出来的我信得过,倒不像族里的亲眷,反而存着私心的。”又看看素以,“琐碎事儿多,就偏劳姑娘了。”
素以蹲了个福,“奴才竭尽所能,请老夫人放心。”
昆夫人点点头,脸上尽是憔悴的颜色。灵堂里掀起一阵哭声,她眨巴两下眼睛,又有些乱方寸。素以忙招小丫头来扶人,劝慰着,“老夫人好歹节哀,自己的身子要紧。外头的事交给奴才们,奴才们做不了主的再来请老夫人示下。”
昆夫人目光也呆滞了,复客套两句,这才蹒跚着往屋里去了。
长满寿放眼看了看,“打点孝服是头一条要紧的,交给你。我那儿先安排挂幔守灵,回头你再张罗供饭供茶。”
素以没经办过丧事,但是约定俗成的东西还是知道的。忙应个是,就开始着手赶制孝服的事儿了。
官宦人家治丧规矩重,披麻戴孝必须有根据。女眷穿元青或者蓝色的大褂子,来吊丧的人还得按月份穿不同的生熟麻布、粗细白布。昆公爷是读书人,样样都爱遵古礼。临走之前吩咐了,照着南方老家的习俗办。南方习俗素以也知道,不像北方拿白布扭个结戴头上就成的。南方人更精细,孝帽要拿长条白布对折起来,一边缝上线,做成风帽样式。下半身的麻裙也得栓带子,便命人找了几个仆妇来,在孝棚底下划出块地方动手。裁布的、做针线的各司其职。丧服不用多考究,也不用缀边线,三下两下连起来,没多会儿府里人就都穿戴上了。
到如今才有了办丧事的样儿,托钦天监择好了停灵的日子,管家上庙里请来的和尚也设了坛。一时鼓乐笙箫伴着超度的梵音敲打起来,府里家眷们开始放声悲哭。
素以那头忙得停不下来,安排人检查烛火、打扫庭院。她是明白人,那些杯碟茶器照管下来不落人埋怨。能够抽成捞油水的诸如灯油、蜡烛、纸扎全留给长满寿料理。要说府里上了年纪的婆子管事不是不会施排,只不过宫里派了人来,就有点撂手站干岸的意思。说起来宫里姑姑谙达见多识广,依着人家的意思办准没错。其实是给断了财路不称意,有心的冷眼旁观。所幸素以干这些零碎活滴水不漏,也叫别人抓不着错处。
拉拉杂杂的活计都有了着落,她既然是女知客,分发孝服的事儿就得自己干,以示天家对昆公爷的荣宠。时近巳正,公爷朝廷里昔日的同僚都来吊唁,素以把准备好的尺头一位一位的敬献过去,半天里蹲福请安上百回,真要比宫里练规矩还来得累。
这头正办着,大门上奔进来一个人,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灵堂方向,半张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儿。素以问底下丫头,“这是你们小公爷不是?”
丫头探脑一看,嘴角有鄙夷,应道,“正是呢!太太派人找了三个时辰没找着,这会儿才回来。”
生这样的儿子确实不如生根棒槌,素以也不言声,取了孝服送过去,蹲个福道,“小公爷节哀,摘帽换衣裳吧!”
恩佑木蹬蹬的转过脸来看她,突然长嚎一嗓子“我的亲阿玛”,把她结实吓了一跳。现在哭也晚了,他站在那里只顾抹眼泪,却不动手穿孝袍。素以没办法,只得叫丫头来伺候他。一时摘了身上花红柳绿的七事活计,套上白布包鞋,他跌跌撞撞就往灵堂里奔了过去。
边上人看他那样也不好说什么,只顾摇头叹气。素以转过身清点余下的麻布,估算着不够还要添点,抬头看见长满寿出来,在棚子下找个阴凉的地方落了座。
“谙达里头忙完了?”她找管事登册子,一头道,“我叫人倒茶来,谙达歇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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