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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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打算同她周旋到底了,先前平息的怒气又被他勾了起来,她反笑道:“我听说官家的飞白写得好,临摹王羲之可以假乱真。我跟随崔先生练过几年字,待有机会写与官家看,请官家为我指正。”

他似笑非笑道好,“皇后说的话有些怪,莫非是哪里不舒心么?”

她掩嘴娇笑,“我何尝不舒心了,今日有官家陪着聊天,我心里高兴着呢!官家背过身去,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他不大明白,搞不清她在打什么算盘,“既然叫我看,为什么要背过身?”

她拖着长腔撼他,“让你背身就背身,我准备好了自然喊你转过来。”

他被她摇得没办法,一面捧起胳膊,一面嘀咕:“皇后不会趁机给我一刀罢!”

她怨怼地剜他一眼,“那昨天何必替你挡刀?让你被人捅死,我也省心了。”

是啊,活着就互相纠缠撕咬,何必呢!他含笑望她,还是依言转过了身。

她掀开裙幅,取出傩面戴在头顶,朗声说“好了”,把面具扣在了脸上。

他转回身,熟悉的鬼面映入眼帘,心头不由一悸,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葱白一样的手指捂住两腮,摇头晃脑说:“官家,你看这个鬼面好玩么?你一定觉得很好玩,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逗我,是不是?”

他撑身站了起来,脸上分明有遮掩不住的惊惶,“你竟敢闯进我的书房!”

“官家怕我进你的书房,因为书房里挂着我的画像,还有这闹得禁中不宁的鬼面?”她也起身,隔着面具苦笑,“官家不该给臣妾一个解释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云观薨后九个月,和我通信的是不是你?既然事已至此,何不来个痛快,今日索性都招认了吧!”

她让他招认,这是什么词?他起初气定神闲,是没想到她会趁他睡着闯进偏殿里去。这下她拿了物证当面质问他,怎不叫他乱了方寸?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曾下过令,不许任何人踏足偏殿,你敢抗旨?”他试图转移话题,心里也没有底,不知这招管不管用。

与 她的事,从头到尾荒唐透顶,连他自己都无法正视。有时真觉得自己着了魔,脑子里警声大作,却抵御不住心头窃窃欢喜。他没有爱过谁,因为缺乏,难免渴望。可 是他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强大,对于感情,他和垂拱殿中视朝的帝王没有任何关系。他怯懦,他怕碰壁,所以总要找些依托。以云观的名义同她通信,因为向往她 的纯质和满腔热情;戴上面具,是为了掩饰他的惶恐和不安。

她把面具摘下来,眼里含着泪,凄楚问他,“你为什么要戏弄我?看我人傻好欺负么?我也是很有头脑的!”

他强作镇定,对她嗤之以鼻,“美人计,笑里藏刀,这就是你的头脑?”

“至少我成功了一点点。”她不平地吼回去,“官家难道没有心动么?你敢说你一点都没有?”

哪怕是事实,这种情况下也不能承认。他气极了,反唇相讥道:“你的成功得益于谁的成全?若不是我有意纵着你,你以为你能活得这样自在?”

他们你来我往,声音之大,把福宁宫的内侍全吓傻了。录景恰好回来,见跪了一地的人,心知不妙。拿眼询问秦让,秦让因为面具的事抖作一团,连话都说不出来。

要论嘴皮子功夫,皇后依旧不是今上的对手。最后气恼地把傩面砸过去,狠狠道:“我讨厌你,恨你!你这个骗子,做了错事还不愿承认。你低个头,我是很好说话的。”

有些人活得恣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认错,今上就是这样的人。他眼下计较的是谎言被戳破后的尴尬,面子里子全没了,还谈什么认错。即便要认错,也绝不是低声下气的,照样要张扬霸道。

他冲口而出,“还说自己有头脑,皇后的头脑在哪里?我写这些信是为什么,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若不是爱慕你,我哪里有这闲心来做这些无聊的事!”

他说到恨处,飞起一脚把那个傩面踢开,面具是木雕的,撞到墙上便应声裂成了两半。

他能这么直截了当说出来,不光秾华,连殿里的黄门都大感惊异。果然是直白的解释,直白到让她委屈。这是打算恳谈的态度么?非但没能叫她好受,还让她愈发丢人了。他大喊大叫是怎么回事?竟一点也不顾及身份了么?

她大声抽泣起来,抬手指点他,“好,我去找太后,把你的丑事都说给她听,请她评理。”

她 掩面哭着就要往外走,吓得录景赶紧上前拦阻,哀声道:“圣人恕臣无礼了,夫妻间闹些别扭不是什么大事,万不要惊动太后。您是皇后啊,禁中多少娘子都看着 呢,若上宝慈宫去,转眼的工夫宫中就全知道了。事情可大可小,官家对您……是一片真情,臣看得清楚。圣人先消消火,官家还未痊愈,万一气伤了身子,圣人要 追悔莫及的。”

她终不是个顾前不顾后的人,听录景这么开解,也顿住了步子。转头看他,他垂手而立,阔大的广袖拖曳在地上,别过脸姿态倨傲,并没有要挽留她的意思。她气涌如山,愈发觉得没趣了。

录景赶紧把盅呈了上来,“圣人吩咐的当归汤炖好了……”

“请官家享用!”她拂袖便走,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偏殿是我硬要进去的,和旁人无关,官家要治罪,我在涌金殿内托凤印恭候。”言罢也不逗留,气冲冲地往殿外去了。

录景进退不得,端着盅傻傻站在穿堂前,见今上气得身子打颤,心下实在惶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能被逼到这步田地,全大钺也只有皇后有这本事了。

不过他的自控能力委实是好,略平了平心绪,缓步走进殿来。停在录景面前揭了盅盖,捏着银匙在汤里搅了搅,不屑道:“当归乌鸡汤……拿我当女人么?还说自己有头脑,滑天下之大稽!”说完一哼,端起来喝完了。

第34章

  皇后回寝宫后当然不得消停,也不细说,坐在窗下暗自垂泪。春渥和阿茸劝解无用,只得掖手站在一旁看她。哭久了,也哭乏了,便抽抽嗒嗒回榻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殿中刚熏过蠓虫,空气里有艾叶燃烧后的味道。她撑起身看,天色在半明半暗之间,宫中已经开始掌灯了。纱窗外一排宫人举着灯笼过来,模糊的光点缓慢升高,停在檐下微微颤动。

  她有些饿,高声喊金姑子。佛哥端着烛台进来,趋身问她,“圣人眼下好些了么?”

  她点点头,“一好就饿了,金姑子不在么?”

  佛哥说:“大约有什么事,匆匆出去了。圣人稍待,春妈妈给你做羹,想也快来了。圣人先前回宫未梳洗,婢子伺候你到披香池沐浴,让春妈妈把羹送来,好不好?”

  她连连回手,上次落进凤池导致她对水产生了恐惧,大一点的池子都叫她心慌,都是拜那个人所赐。今天他明明很心虚,态度还那么强硬,她说不过他,最后惨败而归。回来后想想一肚子窝囊气,懊悔当时没发挥好,其实她可以说得更犀利些的……

  罢了,不去想他。她起身到镜前拆头,吩咐佛哥准备浴桶,慢吞吞擦洗完了,换件牙锻长衣,趿着软鞋坐在偏殿露台前看月亮去了。

  春渥回来,送了盏羹给她,她揭开看了眼,撅着嘴放在花几上,“我想吃细粉科头。”

  她挑食成性,春渥拿她没办法,“那我着人去办,细粉科头加鸡丝好么?”

  “再要一碟醋姜,两块羊脂韭饼。”

  春渥无奈转身,示意帘外侍立的人照吩咐筹备,自己敛了袍子在胡床上坐下来,觑她脸色,小心问:“现在不恼了罢?”

  她仰在竹榻上,一手盖住额头长叹:“今上仗势欺人,使我不得开心颜。”

  不得开心颜还要这要那的!春渥道:“你在福宁宫和官家对骂,我听阿茸回来说了。闹成这样,打算怎么收场呢?我怕太后知道了,又要来怪罪你。”

  “别怕。”她摆手说,“官家比我更不想让太后知道,他自己会遮掩的。反正我打算同他老死不相往来,他要是有气节,把我送进瑶华宫做女道士好了。”

  春渥忙啐她,“别胡说,你当女道士好做的么!进了瑶华宫,这辈子就完了。”

  她不以为然,蜷起身侧躺着,问春渥,“后来听见福宁宫有什么消息传出来么?”

  春渥说没有,“官家身上带着伤,你这个时候计较,不合时宜。”

  她呐呐道:“我忍不住了,在他书房看见那些东西,哪里还顾得过来!上回鬼面人闯进寝宫,弄得我一身伤,娘是看见的。他下手这样狠,在艮岳又差点淹死我,这些仇我都记着呢,总有一天要报的。”

  春渥却很能体谅人,脸上挂着朦胧的笑,低声道:“年轻男子么,性急在所难免。他和你闹,是因为想与你亲近,又不得要领,所以做出来的事离经叛道,你要体谅他。”

  她翻了个白眼,“谁要和他亲近,我现在想起他就觉得烦恼。”

  “心里装着一个人才会烦恼,否则风过无痕,有什么可恼的?”春渥笑道,“我们圣人长大了,你爹爹泉下有知,一定觉得很欢喜。”

  她总是往那上头牵扯,秾华不喜欢听,索性阖上眼,听虫袤的叫声,伴着清风明月,也别有一番意境。

  隔了一会想起崔竹筳来,“崔先生当了待制后一直没什么消息,娘可知道他近来好不好?”

  春渥道:“没有消息不是最好的消息么,你那时和亲,崔先生追随至汴梁,又入天章阁效命,是想就近让你有个照应。如今你好,我想他也就安心了。崔先生年纪不小了,圣人还是替他留意好姑娘吧,也让他成个家,别耽误了他。”

  秾华对崔竹筳一向很信赖,在建安时事事都听他的。崔竹筳是个持重的人,人情也达练,以前她在闺中受他指引便罢了,如今已经做了皇后,再与外男来往,对她的名声不好。这世上哪有学生抱着目的入敌国,先生誓死相随的道理。今上心思缜密,不说不代表他不怀疑,所以更要避嫌。崔先生也知道这个道理,才示意她不宜妄动。如今风平浪静,两下里安生才是最要紧的。春渥不是个能心怀天下的,在她看来只要日子太平,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

  秾华经她点拨才想起来,“崔先生今年二十六,是到了该娶夫人的年纪了。可惜我是和亲,与外命妇们来往也不多,否则倒可替他张罗。”

  春渥道不急,“慢慢就有机会了。八月里有秋社,妇人归外家,太后必定安排圣人去荣国长公主府上过节,到时候命妇往来,圣人自然能认识好些人。”

  她颔首说好,一时又怏怏的,“不知怎么,我高兴不起来。本来替人做媒的事很有意思,现在……兴致全无。”

  她不明白,旁人看得真真的。自己的问题还未妥善解决,哪里有兴致担心他人呢!春渥拍了拍她的手,“是牵挂官家么?要是牵挂,我让时照上福宁宫走一趟,打听官家伤势。明日你服个软,事情就过去了……”

  “我服软?”她怪叫起来,“凭什么我服软,我又没做错!你不许让人去,叫他以为我稀罕他呢,我才不折那个面子。你安生洗洗睡下,莫管那许多。”

  春渥无奈道好,“不过今日起我就不陪你睡了。”

  她听了大惑不解,直起身问:“为什么?”

  “因为你大了,已经许了人,不能一辈子同乳娘睡在一起。该与你同床共枕的是官家,他才是伴你余生的人。”她说着,眼里泛起点点泪光来,“到了我功成身退的时候了,以后我和阿茸住,你就一个人睡。这样万一官家驾临,你们小夫妻好和和睦睦的,官家心里也高兴。”

  “我才不同他睡!”她赤足下地,拖住了春渥道,“娘,你不要扔下我。我自小和你睡,如今叫我一个人,我会害怕的。”

  春渥笑道:“有官家,他会接替我的,你怕什么?你不是孩子了,要懂事。像上回鬼面人夜闯涌金殿,挑的是我不在的时候。那次官家兴许是想留宿的,但凡你聪明些,揭穿了他,或者如今已经如胶似漆了。”

  她红了脸,捂着耳朵晃头,“别说了,我不想提起他。”见佛哥和阿茸端着食盒进来,自己拖过花几拍了拍,“来,放在这里。有果脯没有?你们都坐下,咱们一道赏月。”言罢轻轻吸溜了一声,“唉哟……”

  三人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说:“我肚子有些疼呀。”用力按压一下,咦了声,“又不疼了。”

  春渥是知道的,她入大钺之后才成人,初潮在初四。算算日子,这趟晚了几天,也是时候了,便回身对佛哥招了招手,“把软布置备好吧!”刚说完,秾华便坐在地上了。

  这下子慌了手脚,看样子来势汹汹,她痛得脸色煞白,连喊都喊不出了。众人忙合力将她抬回殿内,请太医、往上回禀,忙作一团。当真来了倒好了,可是行经不畅,血像被封闭住了,半天未见影子。医官只能开调停的药,又不好催逼,唯有等着了。

  她痛得冷汗淋漓,也不言声,抱着盖被躬得像只虾子。单是这样便罢了,还伴腹泻呕吐,症候实在叫人忧心。

  不多时太后来了,看过之后让人燃手炉来给她焐着,说:“不要紧,受寒罢了。我年轻时候也常这样,有的人身底子好,百无禁忌,我不行,一逢着信期就像死过一回似的,皇后是随了孃孃了。往后细心调理,自然就好了,别怕。”

  她痛得抽泣,还要宽慰太后,“臣妾无事,劳师动众的,让孃孃夜里赶过来,是臣妾的罪过。”

  太后捋捋她的鬓角道:“你和官家对我来说一样,不是取媳妇,赛过多个女儿。昨日孃孃是气头上,怪罪了你,你莫往心里去。官家都同我说了,你在外舍身救夫,我得知了很敬佩你……好了,不要说话了,安心静养。官家那边也别担心,明日叫贵妃过去侍奉就是了。”

  她点点头,“多谢孃孃。”

  太后替她掖了被子,略站一会儿就去了。

  秾华痛得浑浑噩噩,只听见殿里细微的动静,像是做梦,又分外真实。然后云雾缭绕里进来一个人,穿着公服,内衬白纱中单,渐行渐近,才看清是云观。

  她挣了挣,起不来,也开不得口。他说:“你别动,我只是来看看。”

  她很着急,喉咙里像堵了团棉絮。他过来,坐在她床前,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里。依旧是她熟悉的笑容,轻声说:“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吧?我未走远,一直在看着你,只要你好,我心里便安慰了。我有再多的委屈、再多的恨,都和你没关系。你既然嫁了重元,就好好做他的皇后吧!”

  她觉得他一定是误会了,想同他解释,他人影一晃,又不见了。

  殿里安静下来,痛也变得飘飘忽忽。手炉凉了,弃在一旁,她艰难地翻身,蒙蒙看了眼,发现床前的确坐着个人,是今上。

  她一瞬清醒过来,“你怎么来了?”

  “闹得这么大动静,福宁宫里也得了消息。”他脸上淡淡的,大概因为刚吵过,现在又碰面,有些不好意思。别扭地问了句,“你好些了么?”

  这是女科里的毛病,谈起来总觉得难堪。她讪讪红了脸,背身道:“官家回去歇着吧,我不要紧。”

  他沉默下来,先前医官说了病因,还是与上次落水有关。凤池水深,又在山间,较之一般的湖水更凉。她体内淤积了寒气,这次才会发作得这么厉害。他原本是想惩戒她,现在觉得很后悔。她大概也怨他,只是碍于体面,不好开口罢了。

  他坐着没动,“你睡,我在这里陪着你。”

  她闷声道:“不用,你走吧。”

  她还在生气,他知道。中晌吵过之后他也反省,录景说哄女人不能硬碰硬,就像市井里做买卖一样,总要有一方表现出和解的意愿,事情才能有转机。他和她相处时间不长,但是之前通了那么久的信,多少对她有些了解。她不像是肯伏低的人。再说自己做的那些事……实在不怎么光彩,他也感觉惭愧。朝堂上天威不可亵渎,到了禁中虽是君臣,也是夫妻。背着人下个气,似乎没有什么扫脸的。

  她态度冷硬,他有些低落,隔了会儿才道:“苗内人说你一个人会害怕,所以我留下陪你。”

  她听他这么说,嘴角莫名垂下来,赌气道:“我不要你陪,官家自去养伤。”

  他也受得冷落,不声不响,只是叹了口气。

  她反倒流下眼泪来,无声地啜泣。然后他的手落在她肩头,轻声道:“我先前态度不好,但说的都是实话。我爱慕你,做了那么多,全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一定觉得我古怪,仅凭一幅画像几封书信,就喜欢上一个人,其实不是。我十三岁那年曾跟翰林去过建安,你在宴上把遄死念成踹死,当时我在场。”

  这倒出乎她的预料了,她讶然转过身来,努力地回忆,仔细端详他的脸,“那次的宴会是我爹爹招待远客,并没有说是钺国皇子啊。”

  “你爹爹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乔装入绥,有我自己的目的。”他顿下,微微笑了笑,“大婚当晚那首儿歌我曾教你唱过,可惜你似乎已经忘记了,连同我这个人,一道忘记了。”

  他越说秾华越觉得不可思议,那么久远的事了,他却记得那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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