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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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你想吃菱角,吩咐黄门就是了。”

她怩声道不是,“我是想让官家领我去。咱们在池上泛舟,波光潋滟晴方好,想想便如诗如画。”

他看那月色,喃喃道:“明日恐怕要变天。”

她不甚满意地嘟起嘴,“你只说愿不愿意带我去,推说要变天,我才不信。”

他躺下来,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你要去便去吧!天色不早了,进去歇着,我今晚就睡这里。”

她环顾四周,有些迟疑,“湖面上湿气重,伤了身子就不好了。官家不想和臣妾同榻?要是不想,我可以回倚翠楼,你别睡在外头。”

他嫌她聒噪,蹙眉道:“你太啰嗦了。”

他语气不大好,她不觉呆了呆,细声细气反驳:“我是关心你,你这么凶作甚?罢了,着凉也是你的事。”

嘴 上这么说,到底不能看他露天睡。现在衣衫单薄,艮岳又有雾气环绕,到了后半夜必定要冷的。她站起身进屋,馆内燃着红烛,就光寻找,围子床上端正叠了一条锦 被。她取来送出去,展开了轻轻替他盖上。也就是一弯腰的当口,他忽然睁开眼,那样耽耽看着她,让她想起凝和殿画花钿的那次,离得很近,听得见他的呼吸和心 跳。她有些慌神,脸上霎时红起来,想抽身,他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微凉,带着种某种魇胜般的诱惑性。

“秾华……”他说,“你还是来了。”

他 的面孔覆上一层轻柔的月光,没有平时的咄咄逼人,嘴唇微启,简直像在邀约。她头昏脑胀,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脚下站立不稳,只能勉强撑在他身侧。他略微 勾起脖子,那张脸在她眼前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心都揪起来了,成了一捧飞灰,只有铺天盖地的他的气息,如兰似桂,汹涌袭来。

可是终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发展,他的动作到这里戛然而止,然后松开手,重新躺回了竹榻上。

她直起腰来,腿颤身摇。他依旧合着眼,若不是那急促的呼吸出卖,她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关于他的春梦。

她立在那里,又是惊异又是激愤,终于惊惶遁逃,逃回了环山馆内。

坐 在榻上人还在打颤,两手捧住脸,不知怎么才好。突然感觉很害怕,心里乱得厉害,一下子气哽了喉咙,洇洇落下泪来。再看他,他也不甚安稳吧,翻了个身,面水 转了过去。她抱起双臂挨在床上,才发现自己的坚强都是伪装的,明明做好了准备的,真的来临了,居然会这么排斥。

她记得云观吻过她的脸,亲亲的碰触,她心里很喜欢。可是换成他,离得近些都让她满心厌恶。

看来他那个生人勿近的毛病已经好了,可是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他说你还是来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脑中一团乱麻,她懊丧地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第23章

一夜不得安枕,半梦半醒之间也曾看外面,他倒甚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待到第二天天边放亮,才见他衣袖一动,按着额头坐了起来。

昨晚闹了这么一出,再面对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她忙背过身去,听他黑舄踏进馆内来,也许在她床前站了一阵,衫袍被风吹动,有窸窣的声响。略顿了会儿,脚步声缓缓去了,似乎出了环山馆。

她撑起身看,隔着珠帘见外间侍立了好几个黄门,颜回躬着身子侍候他洗漱。大约是怕吵醒她吧,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她说不出的滋味,倒回引枕上,心里一片迷茫。

如 今的处境真是尴尬,虽是名义上的夫妻,各自心里都有一本账。她想替云观讨公道,他不见得不知道。他呢,恐怕透过她,看见的是绥国的大好河山。各怀目的,所 以怎么相处都别扭。索性做了实打实的真夫妻倒也罢了,可恨的是一直在试探,仿佛陷入一个怪圈,你进我退,你退我追,没完没了。所以不能这么下去了,也许应 当做个了断。他不像当初那么防备她,也到了有所动作的时候了。

打定了主意,心里便有了根底。天亮后犯起困来,知道他不在馆内大觉松快,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室内有人走动,是春渥送衣裳头面过来,然后在她床沿坐下,轻声唤她。

她有点惘惘的,“娘,什么时辰了?”

“到了巳时了。”春渥取月华锦衫替她换上,见她还懒洋洋的,无奈道,“虽不在宫中,也不能这样肆意。官家起身一个多时辰了,你却还在贪睡,像什么样子?要是徐尚宫在,必定又要絮叨半天。快些醒醒,你看太阳都升得那么高了,来艮岳就是为了睡觉么?”

她耷拉着眼皮下床,趿鞋到脸盆架子前取青盐漱口,打了凉手巾擦过脸,渐渐清醒了些。想起露台上的情景倚翠楼里可以看得一目了然,便支吾着问春渥,“娘昨晚什么时候睡的?可曾等我回去?可曾……看见什么?”

春渥有意装糊涂,“也没有等多久,我料想你不会回来,便早早睡了。你问看见什么,指的又是什么?”

她不好开口,讪讪的在桌旁坐下,只说没什么,“娘替我把凤镯拿来。”

春渥讶然看她,“圣人……”

她抿紧了唇,脸上带着决绝。这样一次次的被他愚弄,总要换回些成效来。万事开头难,只要找到个楔口,接下来便顺风顺水了。凤镯里的毒不会立刻要他的命,大不了让他身体有些小恙罢了。药效轻,看上去是伤风一样的症状,谁也想不到毒上来。

她真觉得等不及了,他阴阳怪气的性格叫她无措,和他相处不知有多累。她卯足了劲讨好他,不就是为了接近他么。现在可以做手脚了,为什么还要等?

她转身到镜前绾发,飞云髻上斜插一支梅花簪,粉黛也不施,只在眉间贴了花钿。从镜中看见春渥愁眉不展,她笑道:“我昨日邀官家采红菱,现在已经晚了,再耽搁可不好。娘快去,把我的帷帽也一并拿来。”

春渥虽迟疑,还是回倚翠楼去了。秾华收拾停当出门看,艮岳的日光不太强烈,大抵因为山里林木多,雾气常年不化的缘故吧,六月的天也不觉得十分热。

远远见颜回疾步过来,到了近前揖手长拜,“臣来看看圣人起身没有,倒真是巧了。”

秾华四下观望,不见今上,便问:“官家在何处?”

颜回道:“西岭山口有个瀑布,叫白龙沜,那里有一片楼阁,消暑最是好去处。官家在跨云亭设了河鲜宴,说待圣人醒了,便请圣人前往。”

恰巧春渥也匆匆赶来了,她不动声色戴上镯子,命颜都知带路,提裙往跨云亭而去。

要 说崇帝,真是个懂得享受的行家。这艮岳每一处都是匠心独具,十步一景,绝不是一般山野能比的。西岭北有龙柏坡,南有芙蓉城,到颜回所说的那处亭台,还要经 过灈龙峡和罗汉岩。人在山水中行走,渐行渐近,才看清那跨云亭建在瀑布边上,站在亭里一伸手,就能够到栏外飞练。

她踏上河滩仰头看,今上孑立栏前,穿着素锦褒衣,束发戴玉冠。朱红的组缨垂挂在胸前,一眼看去颇有种画中仙的意思。

她嘲讽一笑,长相从来和心地不相称,也算是老天对他的眷顾。空有一张漂亮的脸,剖开胸膛其实是一副蛇蝎心肠。

按捺住心神登亭,窄小的石阶迂回兜转,瀑布虽然是人造的,却也有不小的力道,山石被冲击得嗡鸣,亭子也跟着震动。她抚胸道:“嗳,总觉得会跌下去似的。”

他没说话,牵着广袖比了比,示意她入座。

她 欠身道谢,看桌上的菜色,果真应了河鲜宴了,姜虾、海蜇鲊、螺头瀣、清汁田螺羹……满满铺排了一桌。她生在南方,傍水的地方少不得海鲜河鲜,她也极爱吃那 些。到了汴梁,禁庭中吃得精致,不像民间做得原汁原味,便有点失了兴致了。今天却好,器皿奢华,里面的菜却不繁复,她心里欢喜,笑道:“宫里厨司也会民间 做法么?”

今上替她斟酒,淡声道:“鱼虾都是池子和瀑布里打捞的,没让厨司做,命几个自小长在湖泽边上的黄门掌勺,就用最寻常的做法,或者可以做出宫里没有的味道。”

她偏过头看了杯中一眼,“我不饮酒,官家忘了?”

他说:“那是梅釀,几乎已经没有酒味了。昨天让他们沉在潭里,喝了能强健脾胃,抵御河鲜的寒气。”

她抬眼看他,他目光如水,不似在宫中,少了些阴冷沉郁。只是仍旧不开颜,即便微笑,也是浮于表面。她向他举杯,“官家有心了,臣妾敬你一杯。”

他执盏回敬,汝窑荷叶盏轻轻相击,叮地一声脆响。客套过后她就顾不得许多了,姿态十分优雅,但吃得真不少。盘里一条糟鱼被她吃了大半,间或对今上暖暖一笑,不看她面前盘底,简直以为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他别开脸,怕看多了她,叫她觉得不自在。他对这类河鲜不怎么有胃口,略用了几筷便放下了。起身到围栏边去,急速而下的水流溅起细密的烟雾,他用手去触碰,只觉那雾气包裹五指,一点点浸透消融,汇聚成水珠,从指尖倾泻而下。

“已经三年没有来这里了,今天是托了皇后的福。”他喃喃道。

她的语速比平时慢了好多,“官家是该出来走走的,政务一辈子忙不完,偷得浮生半日闲么……”

他没有回身,嘴角挑起一个弯弯的弧度,“皇后昨日说要采菱的。”

她啊了声,“是是,采菱……咱们何时去?”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方转身回座上,看着她,似笑非笑道:“皇后的性子就是太急了,宫中生存,急是大忌,不过我却容得你这个脾气,真是奇怪。”

他 有时那种暧昧不明的话很让人头痛,她侧目望他,突然想起昨晚情景,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勉强笑道:“官家恩典,臣妾感激不尽。也不知怎 么,在官家面前倒不像太后面前那样拘谨。听我乳娘说,女子出阁后,最亲的人莫过于丈夫了,现在想想很有道理。”她把酒盏往他手边递了递,“官家吃得极少, 不喜欢么?再喝一杯吧!”

他垂眼看,那荷叶盏里的佳酿能倒映出他的脸。他伸手去触,两指捏着端起来。再望她,她嘴角含笑,连眼睛里都灌满了蜜。

多好多生动的一张脸!他把酒盏贴在唇上,然而顿住了,犹豫了下,还是放回了桌上。

“我要替皇后摇橹,喝多了难免误事。”

她想了想,莞尔道好,“那官家回环山馆小憩,过了晌午咱们再去不迟。”

他点头,吩咐颜都知备下小艇,略在跨云亭坐了会儿,便携她回万松岭了。

凤池在倚翠楼以西,过了环山馆前的一条石拱桥就是。那池子和雁池遥遥相望,都是弯形,水面很宽,盛夏时节莲荷婷婷,白鹭四起。若真有神仙授予出世方,大概也敌不过在那景色中徜徉罢!

歇到申正,她来寻他。戴了顶斗笠,头发只拿一根丝绦束着,直垂到臀下。手里举了跟竹竿,据说是打莲蓬用的,轻声唱道:“你可吃蛤蟆,吃么我去抓。你可吃莲蓬,吃么我去掐……”

他那时还未起身,听见了睁开眼问:“你知道这首歌么?”

她说不知道,“就是大婚那晚听你唱的,后来总在想,什么古怪的词儿,官家怎么会唱这样的歌。是不是我睡迷了,做的一个梦。”她招了招手,“不要计较那些了,官家快起来,咱们去采红菱,掐莲蓬呀。”

出门时天已经有些阴了,太阳没了踪迹,山林间有风吹过,湖面上涟漪阵阵。

采菱的船为了便于在荷叶间穿行,船体都不大。窄窄的小舢板,仅供两个人乘坐。今上在船头撑篙,秾华坐在船尾。荷叶刮过两侧的船舷,沙沙一片热烈的声响。

她鲜少有机会到水上游玩,说采红菱,并不是为吃,主要还是讲究采的过程。那菱角是长于水中,碧清的菱叶密密匝匝,在水面上铺成厚厚的绿毡。还未到完全成熟的季节,间或有初绽的菱花,小小的,白洁可爱。

一 路来,已经勾了不少莲蓬,装满半个竹篓子。官家船撑得很稳,她坐在舱内探手摘菱角,幼嫩的红菱颜色鲜艳,不像一般米菱两角弯曲,它是四面出角,乍看很奇 怪。官家有一套说法,等长成了老菱,那多余的两角便慢慢缩回去了。老菱个头很大,像水牛的角,要吃它不简单,得用刀从中间剁开。

菱角不喜深水,基本都浮在水面上,捞起一根藤,轻易能摘好几个。她掂掂篓子,很有些份量。摘得太多吃不完就糟蹋了,便向今上道:“够了,回去剥了壳,给官家做羹吃。”

他听了调转船头,没有答话。她依旧是很快乐的样子,摘了朵荷花在手里盘弄,轻轻哼着歌,是他们吴越一带的小调。天上飒飒下起了小雨,细得牛芒一样,她把斗笠正了正,再看周围,离成丛的荷叶和菱藤越来越远,也离河岸越来越远,舢板往一片开阔的水域划过去。

她咦了声,“这是要去哪里?”

他背对着她,看不见他的脸。她有点着急了,转头回望,春渥还在堤案上等着,起先身形清晰,后来远了,隔着云雾愈发渺茫了。

湖的中心湿气比别处都重,渐渐都是迷雾,除了他,看不见半个人影。她害怕起来,仓惶道:“官家,你划错方向了,环山馆在那边,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的竹篙撑点,搅起一片水声。雨依旧细密,簌簌落在斗笠上。她那时太慌张,慌得忘了乘船的忌讳,居然站起来试图去拉他。结果舢板不稳,人失了重心,一下便跌进了水里。

她不识水性,连呛两口,连声音都发不出。本能地挣扎。混乱间看见他站在船上,沉静的脸庞,沉静的眉眼。她向他求助,张嘴要叫官家,可是咽进了更多的水。

他没有伸援手,她甚至看到他唇角讥诮的笑。

意识越来越模糊,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她想起春渥和她说起过的,他的伴读周衙内,也是在他面前落水,他就眼睁睁看着他沉下去,她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挣了好久,挣到精疲力尽,失望后终于放弃了。这样其实也好,死了可以回到爹爹身边,可以再见到云观,比活着强多了。

坠向湖底前的那刻,她透过粼粼的水波向上看,他站在那里,只余一个扭曲的剪影。水中婆娑的长发遮挡住她的视线,渐渐将她拽进了黑暗里。

第24章

先帝病重时,睿思殿的日讲并没有间断,太子还朝,一切便交由太子主持。彼时已经有言官谏言,肃王势大,太子当削其权。太子很犹豫,多次表示“大哥是吾手足,军政暂由肃王代管,吾无忧思”。

替别人当家,其实不是什么好事,要么还政,要么黄袍加身,没有折中的办法。八团练来时探过他的口气,“大哥劳心多年,岂能将到手的肉放进他人的碗里。”

他心里也算计,其实有些摇摆,最后还是决定将兵权送回太子手里。

东 宫的景色永远比端礼阁好,院中栽一颗梨树,四五月的时节花都开遍了,站在树下,一阵风拂过,恍惚便迎来一场漫天的花雨。他带着兵符在梨树下静候,那时太子 正同大学士议政,高品上前施了一礼,请他至阁中稍待。他在窗前落座,推窗向外看,见小黄门托着书信匆匆从中路上走过,便问:“二哥①还与绥国有书信往来 么?”

高品叫颜回,与他阁中押班有深交。顺势望一眼,笑道:“太子在建安有一位红颜知己,回汴梁两月余,隔天便有一封书信。”

他不置可否,倚着扶手捧茶细品。颜高品又道:“据闻是建安城中人,比太子小三岁,年方十三。太子阁中有画像悬挂,臣有幸看过,果真是倾国倾城貌。听太子与安康郡王说起,待明年小娘子年满十四,便回禀官家知晓,要迎来做王妃。”

“二哥与安康郡王交情颇深啊。”他抬眼看他,托着茶盏问,“还说过些什么?”

颜 高品回身看外间,没有闲人来往,便道:“太子那日招郡王共饮,曾谈起诸王封号,宗室皆以封地为号,说到殿下时……”他讪讪摸了摸鼻子,“郡王说官家迟迟未 给殿下封地,就是等太子日后处置的。他日太子登基,殿下的封号头一个要换。至于换成什么,请太子自行斟酌。汴梁周边有小城,都仙或是陈留……也无不可。”

他脑中茫茫一片,“都仙、陈留……”那些都是人口不足万的地方,古来就没听说过亲王有这样的封邑,真要颁布了诏命,可称得上奇耻大辱了。

颜高品往前迈了半步,“殿下……当慎思。”

他轻轻叹了口气,“太子怎么说?”

颜高品缓缓摇头,“太子但笑不语。”

这时有黄门来通传,太子请殿下殿中说话。他站起身,手里茶盏随便一撂,茶水泼出来,泼得满几尽是。

太子在绥国多年,写得一手好字,他进门时正伏案疾书,手旁摊着两张梅花笺,上面是女子工整秀丽的蝇头小楷。见他来了抬头一笑,温润如玉的脸,可比三月春光。拿笔杆点了点道:“大哥坐,稍待我一会儿,快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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