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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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冰故意混淆是非断章取义,韩菁只得把气咽下,把秀气的眉毛蹙得十分到位,轻声说:“韩冰姐姐你想拉皮条么?”
莫北慢吞吞插话进来:“韩冰,你就不要再说了。菁菁脸皮薄得很,哪经得起你这么一直问。”
话题没再继续下去,莫伯父叫了莫北上楼训话,莫母今晚去看望姐姐没有回来,客厅里只剩下韩冰和韩菁。
两个人笑容都收起来,背靠背地吃着瓜果。过了一会儿韩冰慢悠悠开了口:“韩菁,其实我是真心实意地高兴看到你的精神又恢复。”
韩菁在沙发里窝成一团,屏心静气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你又为什么要回来呢?你既然接受了现实,就该聪明地知道还是眼不见为净。”
韩菁一粒粒地剥葡萄,还是一句话没有说,只是如雪的脸庞更微微白了几分。
韩冰的声音压低,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回来也不能改变什么。你见了我讨厌,我见了你心烦,你除了对我眼睁睁的羡慕和嫉妒,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莫北再护着你,也不可能事事都能让你顺心,他如今可没法给你承诺。你如果眼色稍稍好些,就应该能够看出来,你的小叔叔现在可离不了婚。所有人都看好这桩婚姻,你的小叔叔以前花心多情,他的前科摆在那里,大家只会相信我而不会相信他。再者,我保卫我的婚姻,本身就没有什么错。你这么在家里拖着,看着我跟莫北同进同出,你就不觉得难受么?在我看起来,你现在就是那个在刀尖上跳舞的人鱼公主,滋味儿用心如刀割几个字来形容不为过吧?”
“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跟莫北相处不大如意,你就能趁虚而入?醒醒吧韩菁,别说你没法得逞,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得逞了,莫北真的和我离婚了,他娶不娶你还是另一个问题。再退一万万步讲,就算你所有的愿望都真的实现了,你最后的名头上还会额外再冠上第三者的名号,这样好听么?”
“想要怪的话,就怪你的小叔叔吧。他既然给了我权利,我就只能对付你到这一步。”韩菁微微地笑,“为什么不早点儿出国呢?你对我没了威胁,我保证我会对你十分的好。再说,追求你的人现在就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固执地吊死在你小叔叔这一棵树上呢?你现在蒙蔽了双眼,就想着非要把他抓到手不可,假如你出国看看,说不定你就会慢慢改了心意呢,还不会像现在这么煎熬,坐立不安又强自镇定。一举两得的好法子,我这可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真心实意给你的建议。”
韩菁剥着葡萄的手指早已停下来,搭在碟子边,整个人一动不动。韩冰弯了弯红唇,帮她完成没有剥全的葡萄,递到她的嘴边,声音很温柔,布满诱惑:“其实你这样也让你的小叔叔甚至是全家都感到很为难。为什么非要让你和你小叔叔之间的情感变质呢?付出不等同于回报,莫北对你并没有那个方面的意思,你再坚持也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反而会让人越来越头疼。你都长大了,总该替他人想想。感情又不是生命的唯一,你聪明又冷静,又很年轻,还有其他许多精彩的事情可以做,有其他美好的男孩子可以去交往。放人一马,也放自己一马,不是挺好的么,你说呢?”
(四)
尽管韩冰的话十足不顺耳,尽管韩冰的笑容十足不顺眼,可连韩菁都不能否认,她那天的话说得很对。
如今的她每次呆在莫北身边,都会不由自主想到海的女儿里面那个人鱼公主。她踩在刀尖上。她无法用言语真正表达。她眼睁睁看着莫北与韩冰的每一次对话。她妒忌得要发疯。
她不肯服输,却不能不认清事实。
她没有别的好选择。除了出国。
她再次玩先斩后奏,支开所有人独自去机场,直到落地英国见到沈炎后才给莫北打电话。
避开眼神接触没能给她更多的勇气,听着电话里莫北微微一怔之后的询问,韩菁的语气因为底气不足而显得有些冲:“刚刚说好了你不准问我为什么。”
“那你抵达了机场,有没有人接你?”
“沈炎在这边。”
“菁菁,”莫北这次停顿得更加久,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开口,“是因为韩冰么?”
“和你无关。”四个字说完即挂断。
从机场到饭店的路上,韩菁除去一开始对沈炎挤出的一丝笑容外,其他时候都把手机抵住下巴,一个人愣神打发时间。
沈炎没有打扰她,车子里一直都很安静。一直到菜色被端上来他才轻声打断她的神游。
韩菁仍旧有些心不在焉,她心情很差,胃口不好,只尝了几口就恹恹地搁了刀叉,眉尖也淡淡蹙起来,只是撑着下巴瞧远处来往步履匆匆的行人。
沈炎瞧了一眼她面前的餐碟,说:“吃得比过年那会儿还要少,是这里的东西不好吃?”
“还好。是我刚下飞机没有胃口。”
他又询问她对他下午安排的意见,夜游的建议,身体健康问题,对英国的适应与习惯程度,但不论他说什么,韩菁的回答都只有一个字,“好”。
最后沈炎也把刀叉放下,眼睛墨黑,说得一派云淡风轻:“还有最后一件事,晚上和我睡一起吧。”
韩菁又是习惯性地说“好”,直到沈炎轻挑眉毛,唇角牵起淡淡的笑意,她才忽然醒悟过来,扭过脸对着他,眉尖更深地蹙了起来。
“别误会,先听我解释。”他打了手势,“你的那些同班同学要到半年以后开学的时候才会过来,这期间我倒是可以帮你找房子,但是一个人住不比两个人住得踏实,何况你刚来,人生地不熟,又是一个女孩子,倒不如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我自认我的房子够大,并且我还自认我的自制力足够好,以及长着一张可以十足给人信任感的脸。”
韩菁没有撑住,终是抿出了一个微笑:“可是撇开别的不提,你一个人住了这么久,应该早就独来独往惯了吧。其实我的毛病特别多,是你无法想象的多,而且还挑剔得很,另外我还想请女佣,以及不受任何约束,和你住在一个屋檐底下,迟早会把你的耐性给磨光的。”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把我的耐性给磨光过。”沈炎轻轻点了点桌沿,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这听起来挺像大话,不过真的是实话。”
“我是百分之百诚意邀请。”沈炎想了想,“假如你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约法三章。假如你还不放心约法三章的话……我目前还真没有想出什么更好的方法。因为我觉得拿我的人格做担保就够了。”
“……”
韩菁最后还是和沈炎一起去了他在英国住的房子。并且她在第二天换了当地号码,简单告知了T市的亲人,随后又委婉但是坚决地强调自己想要独处一阵子,不想要人打电话关心,更不想要人前来探望。
沈炎的房子不算小,至少两人加上女佣同处一室亦不会让韩菁觉得空间狭窄。沈炎有他的论文要忙,韩菁喜静,也不想出去走动,索性帮着他一起查阅资料。
不长时间里,韩菁发现了不少意料之外的事。她没有想到沈炎居然还是技术全能。
基本上来讲,韩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高尔夫网球跑马划艇也掌握得很熟,淑女和贵族应该武装起来的技能她都必备,但是一旦涉及一个人独自生活时应该做的事,她一样都不会。
沈炎却不同。他原本就没有请女佣,连小时工也没有,一个人独自打点一切。他对吃很有一套,对做饭就更是有一套。
两人出去吃了两天,沈炎在看到韩菁每次动刀叉的次数都少得可怜之后,在第三天又恢复了自己在家做饭的习惯。
韩菁在T市公寓的厨房是摆设,沈炎这里的厨房内五香俱全。他一人住的时候便不肯在舌头上委屈自己,如今加了一个人,三餐以及下午茶就更不能含糊。
韩菁长这么大,却还基本不曾在厨房里晃悠过。以前不曾关注过,导致她如今见到沈炎穿着家居服用各式锅子各式调料捣腾出各式美味中餐来,觉得从头到脚的新鲜。
去超市买食材之前,沈炎问她:“你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么?”
韩菁想了想:“葱姜蒜,胡萝卜,洋葱……目前想到的就这些。”
“不吃葱姜蒜……一点都不吃?”
“……假如弄成粉末尝不出味道的话,还是会吃的。”
到了超市,韩菁跟在沈炎后边走,推着购物车的人顺手拿了一只番茄,然后扭头看向身后,用眼神无声咨询。
韩菁咬了咬嘴唇,还是开口:“我不吃番茄。”
沈炎扔下番茄推车向前走了几步,停下,又拿起一根手臂长的黄瓜,继续回头,韩菁还在咬着唇,低声说:“不爱吃瓜类。”
继续往前走,韩菁的回答基本不变:“……不喜欢吃空心菜。”
“西兰花也不喜欢。”
“是不是绿色叶子的蔬菜都不喜欢?”
“……差不多。”
“蘑菇呢,吃不吃?”
“……不吃。”
“香菜?”
“……不吃。”
“青椒?”
“……不吃。”
“玉米?”
“……”
如此绕着蔬菜区走一轮下来,本来空空如也的购物车里只添了土豆和茄子,韩菁已经汗颜地不肯再开口了。她以前在国内的时候,莫北熟知她的脾气,迁就她的挑剔,在家在外都极少会做她不吃的东西,时间一久,让她已经忘记了自己以前是多么的挑食。
沈炎却还是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样,见韩菁停在身后三米远没有跟上来,又推着车退了回去,稍稍低眼,唇角微微弯了弯:“肉类有没有不爱吃的?”
“……基本没有。”
“猪肉,羊肉,牛肉,鱼肉,虾蟹海鲜之类,这几个有没有什么不爱吃?或者哪个会过敏?”
韩菁说话口吻终于稍稍有些放松:“这些都可以,都不会过敏。”
沈炎又瞧了瞧她,韩菁眼睛清澈,没有躲闪,确认了没有撒谎,于是唇角又上弯了几度:“早先没问,怪我了。原来你和我一样是食肉动物,那我们去挑肉。”
沈炎的身影遮住韩菁眼前视线,他挑拣东西的技术甚至能称得上专业,且一丝不苟,脊背依旧挺直,袖口卷上小臂,露出蜜色健康的皮肤,微微抿着唇,侧颜俊秀清朗。
韩菁瞧了瞧他,总觉得哪里如此熟悉。
基本相同的身高,基本相同的认真,基本相同的动作。再想想江南和另一些发小,似乎可以这样总结,绅士的风度大都相似,粗鲁的态度则各有各的不同。
韩菁透过他的动作恍惚了好一阵,终于勉强回神过来。
晚上一顿丰盛大餐,被沈炎笑称为迟到的接风宴。食材繁多,流程复杂,他一人下厨,做得却也有条不紊,且十分速度。
韩菁无忙可帮,一晚上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端坐在餐桌旁,看色香味俱全的中国菜一盘盘端上来。
最后盛上来的是鲈鱼汤,沈炎脱了围裙坐下来,指了指面前一个有丁点缺口的盘子,说:“盘子太少差点不够用,幸好这个还没有来得及扔。否则今天晚上要对着锅吃菜了。”
“你来这里以后总是做中国菜么?”
“差不多是这样。”沈炎盛了一碗汤递给她,“跟西餐比起来,总觉得还是这些比较可口。”
除了做饭,韩菁还渐渐觉察出了沈炎其他的特点。他时间计算精准,做事效率极高,可以不需要闹钟就准时起床,误差不超过三分钟。然后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做完以下一连串的事:洗漱完毕,仔细浇灌花园里的植物,阅读一份报纸,去附近超市买来食材后做完早餐,再花五分钟或者以上的时间叫醒她起床。
除此之外,让韩菁越发觉得神奇的是,沈炎居然还会女工,并且补出来的针脚绵密平实,如果忽略线的色差,几乎瞧不出来新旧区别。
“我表妹小的时候,外祖母一直拿名门闺秀的教条严格鞭策她。有回让她在一周之内完成一幅荷花刺绣,她贪玩了几天,最后实在完不成了,就逮住唯一跟她同龄的我跟她日夜轮换着绣。”
“两个人绣出来的东西,总归会有些地方不大一样吧?”
沈炎笑容很清浅:“都是应付交差的活计,我俩针脚一样的烂,外祖母眼神也不大好,总之最后是应付过去了。结果以后这家伙总是厚着脸皮来找我,最后她刺绣没成器,我倒是绣得比她还好。”
韩菁屈起一条腿,半跪在沙发边,手指又忍不住在刚刚补好的刮破窟窿的地方轻轻摩挲,依旧觉得消化不能,说:“这说明你比你表妹聪明而且进取。”
然后就听到沈炎的笑声从她的头顶上飘下来,优雅悦耳:“多谢夸奖。”
韩菁与沈炎待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他能很轻松就身兼多职。如今也是一样。沈炎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韩菁来到英国一个月,请的女佣在房子里基本无所事事,一个月后终于辞退。
女佣被辞退后没几天,有旧人到访。
说是旧人,也不过才一个多月没见。当那张经典娃娃俊脸在包装精美的礼盒后面探出来的时候,站在沈炎身后的韩菁忍不住冷了脸。
江南把礼盒塞进江南手里,从进门到坐进沙发,一直都维持着和煦灿烂如阳光的笑容。
沈炎很客气地按照长幼尊卑唤了声“江南哥”,韩菁则是完全的语气不善:“你来做什么?”
江南先冲沈炎笑着点头,然后对韩菁答得从善如流:“办公,顺便看看沈炎,最后再顺便瞧瞧你。”
韩菁满脸不信,很是鄙视地瞪着他。
江南依旧笑眯眯地:“我这么说你又不信,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哪会知道你在这里。”江南接过沈炎递过来的白水,喝了一口,环顾房子一周,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不住游移,脸上仍旧挂着微笑,说话慢悠悠地,“来沈炎这儿就是想问问你在哪儿住着,没想到你们两个住在一起,倒省了我再跑路。”
晚饭时间,也不知江南和沈炎两人串通了什么,等到韩菁从卧室里消了半肚子的气出来,沈炎已经不见踪影,江南则搂住她的肩膀,不由分说把她往外拖:“陪你江南哥哥吃顿饭。飞机餐无法形容的难吃,我现在已经饿得浑身没劲儿了。”
——浑身没劲儿还能拖动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韩菁睨了他一眼,嘴唇抿着,一句话也没说。
落座,吃饭。韩菁照例没吃什么就放下刀叉,倒是江南,大概真的是饿狠了,菜色端上来后的前十五分钟一直都在低着头吃东西,一句话都没和她说。
但等到十五分钟后他抬起头,韩菁看到他的眼神,便知道即使说客是最擅长甜言蜜语忽悠人的江南,他后面的话也绝对称不上什么好听。
“这一个月在英国待得怎么样?有没有不如意的地方?”
韩菁面无表情:“我在这边好得很。江南哥哥,请你说重点。”
“菁菁,”江南擦擦嘴角,指着自己的眼尾,略略收敛了几分笑容,“我前两天才发现,我的眼角已经开始有小皱纹儿了。”
韩菁眉目不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和你小叔叔之间有矛盾,这个我知道,我也能理解。但是宝贝儿,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你这次刚从新加坡回国,又马上不打招呼跑到英国来,还不肯让大家来看你,原因是什么?”
韩菁盯住他,半晌没说话。直到江南致意服务生再上些甜点的时候,才幽幽地开口:“是小叔叔让你这么问的?”
江南做出很惊奇的模样:“原来莫北也不知道原因?你小叔叔口风一向紧得很,最近更是跟貔貅一样,牙关紧闭,只进不出了,我要不是从他那儿什么都打听不出来,还会千里迢迢地来问你么?”
“你就使劲睁着眼睛说瞎话好了。”韩菁低低嗤了一声,“你来这儿以后跟我一句实话也没有,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实话?”
江南笑起来:“那好,你想听什么实话?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咱俩交换怎么样?”
“我才不稀罕。”韩菁扬着下巴,眼神微冷,“你知道的肯定都是非重点,我为什么要和你交换。这么掉价的事,如果你是我,你肯依么?”
江南笑得更浓了,并且调侃:“越来越伶牙俐齿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好吧我承认,我这次来英国名义是公事,实际上确实是莫家的跑腿儿,最主要的事就是代表莫家和我自己来看看你。”
韩菁微微低下头,搅动着甜点最上层厚厚的粘稠的奶油,没有吭声。
江南探身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语音柔和:“不管你怎么想,你要相信你小叔叔的能力。”
韩菁把甜点搅动得更加缓慢,还是没有说话。
“丫头,”江南收回手坐正身体,露出一个笑容,“虽然你可能不想回答,但我还是想再问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上沈炎了?”
他的话音刚落,韩菁骤然抬头,深深拧起眉毛正预备发难,江南已经率先用双手护在了脸前,一叠声地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随便问问,现在已经知道答案了,你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消消气消消气。”
韩菁不理会他,已经拎起了自己的手袋:“我走了。”
她走了没几步,又被江南双手压住了肩膀。韩菁梗着脖子,连带肩膀都僵硬。
江南彻底敛了笑容之后的脸色很严肃:“菁菁,你小叔叔最近生病住了院,谁都不想见,只想见见你。他很多年都没有病重到这种程度,已经半个月没有出院,你要不要回去瞧瞧他?”
韩菁仰起脸,死死盯住他,嘴巴抿得更加紧。半晌才缓慢吐出几个字:“什么病?”
江南叹了口气:“前段时间发了一回烧,不知怎么就烧到医院病房里去了。说是免疫力过低,用了很多药,但脸色就是不见好,这么多天病床旁边一直都有输液瓶子吊着。你小叔叔以前也就比我轻个那么几斤,现在二十斤都有了。”
韩菁垂下眼,又是长久不说话。直到江南催促才开了口,轻得近乎听不见:“我不回去。”
“我明天下午的航班。”江南笑了笑,再次摸了摸她的头,“如果改了主意,就跟我一块儿回去。”
第二日下午,江南在机场等到最后一刻,也没有见到韩菁。
(五)
韩菁一直到学校开学也没有回一趟T市。
这里的舒适程度自然和T市无法比肩。而实际上韩菁在英国多待一天,就对T市多一分想念。
她的心尖上吊着许多心事,有些时候觉得空空荡荡,有些时候又觉得沉沉甸甸。一个月里总会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睡眠奇差,或者失眠或者噩梦,更多的时间则是梦到某个人。
和女士对话的时候,唇角惯性抿成一条好看的线,眉眼间是一种淡淡的桃花神色,手指骨骼漂亮,轻轻抚住笔挺袖口,微微倾身颔首,再不耐烦也会做出尊重对方的态度,开口时语调清凉动听,带着低沉质感,仿佛可以在耳边缭绕许久。
对着她的时候,又是换了另一种表情。嘴角会勾起,笑容中的温柔纵容明晰可辨,任何时候都十分耐心,可以任由她蹂躏他的脸颊,捏住他的脖子细声细气地威胁,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悠然神采,就像最飘渺的烟,却又是常年不会散。
韩菁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每次离开莫北的日子超过三天,一旦闭上眼,就会有张淡淡笑意的英俊脸庞在眼前盘旋,挥之不去,甚至犹如藤蔓一般,硬是拖着她自记事起的回忆一路延伸至当前,一遍遍回放,可以在梦里持续一整个晚上。
而自从她来到英国,这种状况有增无减。导致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她的头发开始掉得明显厉害,每次洗完头发梳头,用手抓一抓,就会有许多根长长的头发自毛囊处脱落。
这种状况被沈炎偶然发现,直觉问她怎么会这样。韩菁拧着眉毛把头发团成一小团,然后用纸巾包好扔进垃圾桶,一语带过:“冬去春来,和我家如意一样掉掉毛,很正常的啊。”
江南那天登上飞机后,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
韩菁捏着电话,面无表情且平铺直叙:“江南哥哥,你这次过来是你的意思还是小叔叔的意思?”
“咳,”江南那头依旧打着哈哈,“你希望是谁的意思?”
韩菁绷着脸不说话,江南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答:“是我的意思。你小叔叔都快昏迷不醒了,哪还有工夫给我说这个。”
“不过我临来的时候还是给莫北说了一声,他的语气跟你现在差不多,冷得就跟块儿冰一样,说你肯定不会回来。”
韩菁沉默片刻,继续冷心冷肺:“你想使激将法么?对我不管用。”
江南语气陡然加重:“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回去?”
“……”
“那我再问你,无论如何,莫北有哪里做得对不起你?他现在病重,你回去看一看难道不是本分?”
韩菁这一次沉默地更久,久到江南疑心她已经挂断,才听到她轻声开口:“你不要对我施加压力。我不会回去。”
江南长叹一口气,又渐渐软了口气:“你就为了一个韩冰,跟你小叔叔老死不相往来吗?你值得吗?我跟你讲,韩氏最近刚接了个大工程,大到根本吃不下,正在积极筹措资金,我向你保证,你讨厌韩冰的话,她最近都在那边的公司忙,你不会见到她的。”
韩菁还是不松口。
“菁菁,宝贝儿,你一个多月里一个电话不打一个消息也没,我这么久听不到你的声音都很想念你,更何况是你的小叔叔呢?”
韩菁的回答是快速挂了电话。
江南走后,韩菁一连几天脸上都没有笑容。沈炎一个人待在书房,她闲着无聊,便跑去花园里浇花。等到沈炎来喊她吃饭,韩菁一抬头,眼睛里净是迷茫和挣扎。
下午茶时分,沈炎挪出闲暇,两人一边玩抽积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沈炎淡漠又寡言,是韩菁一直以来的认知。但是现在这个认知有渐渐被打破的趋势,他们两人待在同一屋檐下,沈炎这段时间来露出笑容的次数比她还要多,说话虽然称不上喋喋不休,但足够当得起侃侃而谈。
沈炎聊的都是轻松事,地铁站的拥挤,实验室的蟑螂,就算是这些窘事糗事也能被他用一派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来,于是以往的那些惆怅担忧害怕等等潘多拉的心情在他刻意轻描淡写的语言下,都化成了一个个漂亮的回忆。
韩菁没有他那么大的能耐,已经冷静理智到可以操纵自己的情感。以前她一不高兴就躲进卧房里不肯出来,曾经因此被莫北调侃成是一只缩头蜗牛,现在她越发觉得自己像只蜗牛,不仅外壳坚硬,行走得也缓慢,跨过一个小山丘对她来说都艰辛得像是蜀道难。
并且,每走一步,都会在身后无可避免地留下一条痕迹。稍稍回头,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自己已经踏过去的地方和时间。
但今天比较特别,沈炎的某个话题无意中勾起了韩菁的兴趣,让她从开口后就一直说了下去。她把一小块积木一点一点从中间捏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放到最上面,说:“家里很多照片,但我早就想不起我的妈妈长什么模样。据说很温柔很大方,并且十分漂亮。我六岁以前的记忆很少,所以虽然据说爸妈去世的时候我哭得撕心裂肺,还差点得了抑郁症,但我个人基本没什么印象,也就没什么阴影。”
韩菁想了想,睫毛颤了一下,继续说下去:“现在能记起来的最早的事,差不多是在五岁多,小叔叔把我举过头顶,逗着我玩。”
沈炎低下眉眼,把空了的茶水又倒满,说:“过去和你小叔叔的那些应该都是很不错的回忆。”
韩菁要去取另一块积木的手停下来,搭在桌沿边,沉默了一会儿,说:“……确实是高兴的比较多。不过我太任性,而且很固执,我的发顶有两个旋儿,莫伯母说有两个旋儿的人都很执拗。所以许多时候我高兴都意味着小叔叔会难受。”
沈炎微微地笑,也抽出一块积木,搭上去,说:“其实当时在T市,有许多你和莫先生的八卦。”
“……我从没听说过。比如说?”
沈炎清咳一声:“比如,据说你差不多十岁的时候,莫先生曾经十分喜欢一个女孩子,但是门不当户不对,但莫家不同意,当时莫先生已经决定了要私奔,正在收拾东西,你突然闯进他的屋子里,结果就被长辈发现,于是拆散了一对好姻缘。”
“这个简直太胡说。那个时候我已经和小叔叔搬出了莫家,而且,”韩菁话到嘴边没有及时收住,把莫北的一个秘密说了出来,“小叔叔至今为止其实还没有初恋过。”
沈炎身体微微前倾,略挑了挑眉,韩菁一刹那间忽然觉得,如果他现在是一身古装打扮,手里再摇一把折扇,简直就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翩翩佳公子。
沈炎的笑容依旧:“我还听说,据说莫家给你卜过卦。”
韩菁微微睁大眼:“这个我倒没有听说过。”
沈炎想了想,仿佛有些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你终生富贵命,但谨记不要太执着,需知凡事皆由命,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无时勿强求。”
韩菁微微低头,半晌,才抬起头,岔开话题:“我看你挺淡泊的一人,怎么也会知道这些八卦?”
沈炎眼睛还是墨黑一片,眉目亦不动,不动声色地审视了她一会儿,才指了指窗户外,淡声反问:“还记得今天上午邻居的推草机嗡嗡地吵醒你睡觉的事么?”
韩菁不明所以地点头。
“这些东西人们闲着无聊的时候都愿意嚼嚼,不用刻意去听耳朵就能自动吸收到。”沈炎用很严肃的表情说着很不严肃的话,“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
韩菁头一次生日宴没有和莫北一起,并且生日当天全天关机。比起往年,她二十岁生日过得极简单,不过也花费了沈炎连续几天的心思。提出的诸多方案都被否决,最后的庆祝就是沈炎掌勺的一顿丰盛中国餐外加一碗长寿面。
九月底开学。因为沈炎的房子与她的学校之间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韩菁考虑之后,还是在学校附近另外找了处租房。
等到开学后韩菁才发现了一桩头疼事。她知道吴波报考的大学和她是一个学校,但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他竟也转到与她一样的专业,并且还是同一个国际班,导致现在她即使飘到英国这边来,他也照旧阴魂不散。
吴波显然和高中一样,无视她阴郁的表情,依然兴高采烈地同她打招呼,说这个说那个,很有“你什么都不懂我可以罩住你”的豪气万丈。
高三下半学期她赋闲在家,吴波几次给她通电话,被莫北知晓,于是简单又犀利的三言两语打发,自此韩菁得了一年多的空闲。当她都快忘记有这号人物的时候,他又突然冒了出来,声称从国内到国外都可以碰到是一种珍贵的缘分,于是再次试图“重续前缘”。
韩菁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第一天韩菁预备去学校,关了门才发现吴波正站在她房子外面等着她;第二天韩菁学乖了,起得很早离家也很早,结果关了门再次发现吴波站在她房子外面等着她;第三天她烦不胜烦,直接溜去了沈炎那里。
沈炎那个时候正在和国内的兄长视频通话,学着打理公司生意,以及了解T市的各种财经新闻。见到她来,随手合了电脑,并且大概觉得她狼狈的模样很好笑,从她进门后笑容就不曾断过。韩菁十分气憋,一直喝水不说话。沈炎在她对面坐下来,依旧在微微地笑:“消气。要不要我去帮你像砍瓜一样砍掉他?”
韩菁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你怎么砍?拿大刀直接劈下去?我也能。”
沈炎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比你劈的力气大。有一个治标的法子,他不是在你门前守着当门神么,我就去挑场子跟他比划比划。”
“……比划比划?”
沈炎不肯说实话,只是微笑:“比比谁的脸绷得更紧一些,谁的脸更黑一些。”
次日沈炎真的去了她房子外挑场子。韩菁躲在屋子里,在窗帘后面看到吴波就像是炸了毛的公鸡,眼睛极警惕地瞪着对方。沈炎不知说了什么,一分钟后两人一起离开。
一小时后只有沈炎一人回来。进门时是微笑着的:“安心吧。以后他不会骚扰你了。”
韩菁相当好奇:“我警告那么多遍都不管用,你怎么说的?”
“你越警告,他就越以为你是在欲拒还迎,当然不管用。”沈炎的唇角弯了弯,“俗话说抓蛇抓七寸,只要把他的缺点找出来,再忽悠一通,就没有问题了。”
这点儿透露自然不能满足韩菁的好奇心,然而她再问下去,沈炎却不肯再说了,只是在高深莫测的微笑。
“其实吴波只是先遣部队,我打赌他后面还有人会跟着前赴后继。”沈炎微微歪头,似在回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当初高中班上暗地里喜欢你的男生占了全班男生的三分之一。或者说是以上。”
韩菁微微睁大眼,脸色有点儿蔷薇色,班上才喃喃地说:“你来英国以后,话可真不少。”
“想转移话题么?其实当时很多人都在打赌,猜测你的第一任男友会是什么样子。”
“……”
“而且从你极端讨厌吴波这一点看,大家当时还总结出一点,是你应该对那种咋呼又粘人的男生不怎么感兴趣。”
“……”韩菁幽幽地说,“不要再告诉我这些也是你被迫听进去的了。沈炎,我今年才知道原来你也这么八卦。其实当初班上暗恋你的女生占了五分之四,这个你不知道吧。”
沈炎头一次露出笑眯眯的表情,那张笑颜一打开,就像是那天英国难得的风和日朗,把韩菁晃得一时间没有回过神,只觉得他的声音十分动听,如同泉水沁人心脾:“其实我知道。”
临近春节的时候沈炎来韩菁房子里,韩菁刚刚从外面购物回来,大衣挂上,其他的小衣都是随便卷了然后扔进柜子里。
沈炎看了一眼,走上前又把她手里的衣服接过去,一件件排开铺到床上,说:“衣服不是这样叠的。”
他把衣服左折右折上折下折,不知怎么很快就变得齐整,然后分门别类放进衣柜。韩菁在一边瞧着他,不知该笑还是该惭愧,喃喃地说:“你连这个都有一套。”
“听说女佣请假,我来看看你这边缺不缺什么。”沈炎又补充,“不过女生衣服款式多褶边多领子多,确实不大好叠。”
韩菁叹口气:“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我就是纯粹的不会叠。”
“不会叠衣服又不算什么大事,一个房子里有一个人会就够了。”沈炎想了一下,问她,“过春节你回家么?”
其实韩菁已经为了这个问题犹豫了很久,今天上午才作了决定:“我今年先不回去。你呢?”
“我也不大想回去。”沈炎笑了笑,“那正好,去年我的生日被你放鸽子,今年希望你能给补上。”
每次沈炎笑的时候,韩菁总觉得他的心思在转,但是又不知道他具体转的是什么,只好一字一句据实回答:“那当然。”
沈炎二十一岁整的生日,假如按照韩菁的习惯,自然要大肆庆祝一番。但是当她询问他的时候,沈炎的回答是:“这里基本没人知道我的生日,我们两个人过就好。”
“可是你什么都不缺,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礼物送你才好。我还没送过男生礼物。”
“其实有一项还是缺少的。”
“是什么?”
沈炎笑而不答,只是说:“既然想不出送什么,那就帮我做碗长寿面吧,总不能寿星自己做给自己吃。你不会的话我教你。”
于是韩菁第一次下厨,在沈炎的房子里。
韩菁很是像模像样地戴着围裙进了厨房,头发扎起来,她在镜子里看了看,觉得新鲜之余又认为自己很有当家主妇的模样,可是沈炎表示否定,说她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只适合上得厅堂。
但其实锅是沈炎刷的,水是沈炎添的,面条的多少是沈炎定的,最后长寿面也是沈炎自己盛的,韩菁唯一做的就是把面条在离锅子高高的地方扔进去。
一碗清水面,沈炎全部吃完。
最后的碗也是沈炎洗的。本来韩菁是要洗的,但沈炎坚决不让。于是她只能安安静静坐沙发里,见他把碗碟一一收进柜子里,又洗好水果,端出来,说:“本来说好帮你做件好事,算是补偿去年我的缺席。但现在看来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沈炎笑了一下,在她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来:“其实确实有一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韩菁很怀疑地看着他。
“前些天你问我有一项我没有的东西是什么,还记不记得?”
韩菁看着他清浅的笑容,犹豫了一下,点头。
“我少一个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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