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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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菁瞪着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然后时不时你小叔叔就跟韩冰冷战一次,时不时你小叔叔就带着你出差一次,这些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出来。反正韩冰如今是越来越心高气傲,想抓住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你小叔叔又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主,俩人以后的日子只怕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呀。”

  韩菁抿着唇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江南却一摊手:“我的故事讲完了。”

  “……”韩菁瞪着他。

  江南笑得特别花枝招展:“宝贝儿,你还没开口说第二句话呢。”

  韩菁抿了抿唇,喝完手里捧着的水,哑着嗓子问,“江南哥哥,你讲实话,你真的一直以来都没碰见一个能让你念念不忘的人么?”

  “……为什么要这么问?”

  “为什么不能这么问?”

  江南很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这么会戳别人的伤疤?”

  江南觉得对一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女孩说这种事有些尴尬,但他在韩菁一直盯住幽幽不放的眼神下终究还是认了命,闷声说:“有,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你江南哥哥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了一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然后你江南哥哥就对她念念不忘了。”

  他说到这里停住,韩菁问:“后来呢?你们俩为什么会分开呢?”

  “小芳死了。”江南摸了摸她的额头,淡淡地笑,“我俩以前是同班同学,关系还不错的那种。毕业以后,据说是为了来找我,结果出车祸撞死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来得及跟她告白呢,还是后来人家告诉我其实她也是喜欢我的。”

  韩家有些怀疑地望着他,江南又说:“所以说,我的这个故事还够能抵得上你开口说句话吧?这事没几个人知道的哦。”

  “……这事真的是真的?”

  江南但笑不答,只说:“其实我和你莫北小叔叔性格许多地方还是都很像的。假如在维持现状跟高回报高风险但又没把握里选择一个,我俩肯定都不会去冒险。赌徒这两个字太伤身体了。但也因为这样,有的时候就会太瞻前顾后,就会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韩菁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

  江南又笑了笑:“不过幸好你小叔叔在公司决策上还是很果断的,直觉行动力都很强大,所以你不用怕他因为这个弱点而让公司倒闭养不起你。”

  今年是韩菁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

  临近春节的时候她的病症有所好转,在江南的游说下终于肯出门去走走。但这个好消息江南刚刚和莫北一起消化了三天,韩菁就玩了先斩后奏的把戏,一个人订了机票直飞国外。

  等江南再扑到她的公寓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女佣被韩菁打发回家过年,公寓里一直亮着灯,地暖也烧得很足,这让烦躁的江南更加烦躁。公寓里还保持着井井有条的样子,乍一看还以为是主人不过临时出门。

  小公主把任性发挥得很彻底,一句信笺也没留下,手机因为在飞机上而关闭。一天以后,当江南在莫北的眼神威胁下夺命连环call了不下二十通的时候,韩菁才慢吞吞用短消息回了两句话八个字,在新加坡,不用管我。

  莫北对着这八个字沉吟片刻,随即离开了公寓,一句话也没说。

  江南在后面叫他:“喂喂喂,你就这么走了?”

  “否则还呆在这儿干什么?”

  江南语塞,见他慢悠悠不停地往电梯走,叹了口气跟上去:“你就不考虑去新加坡找找她?”

  莫北绕着车钥匙,眼睛一直盯着电梯不停变换的数字,笑了一下:“她这回不想让我找。”

  江南嗤一声:“鬼话。以往她一跑你肯定会在两天内找到她,现在你结婚了,她本来就伤心得不行,你还不去找她,你让她会怎么想?”

  莫北还是微微地笑,没说话。

  “你的宝贝菁菁就是口是心非的典型,连我都能看出来,你别告诉我你就没看明白。呐,现在好了,你也跟着一块儿口是心非?”

  电梯门开,莫北背对着他,模糊的电梯壁让江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九月份开学以后她还要出国呢。这又算什么。”

  韩菁一个人待在新加坡,这边风情浓郁特色繁多,假如纯粹来旅游,那似乎会很惬意。

  但也仅仅是似乎。她头一次一个人待在国外,还是在新年的时候,再梗着脖子逞强说自己无所谓,也到底难掩失落。

  吃过糖的孩子才知道没糖吃时的难熬。她自己一人跑出来,以往每年被疼着纵容着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的感觉消失,更何况这里也有华人在庆祝春节,被韩菁看到,心中就像是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可是比起这些,韩菁更不想回去。

  再多的孤单也抵不上韩冰一个笑容的杀伤力强大。

  韩菁来新加坡之后,肯接起的第一通电话来自一个沈炎。

  还没有到除夕,他的电话便打过来问候。言语间虽依旧无笑意流露,但还是难掩刚刚回国的淡淡喜悦:“明天有没有时间?我给你带了一份春节礼物。”

  “……我现在不在国内。”

  沈炎顿了一下:“那是?”

  “我在新加坡。”韩菁很不想继续说下去,但终究还是告诉了他,“元宵节之前不会回去。估计我回国的时候你已经回英国了。”

  “一直都呆在新加坡么?”沈炎说,“那也好。除夕那天我正好也要跟着叔伯一起去趟新加坡看爷爷,也许还能见一次。你是和莫先生一起过去过春节的么?”

  “……不是。”韩菁淡淡拧起眉尖,“就我自己一个人。”

  除此之外韩菁一通电话也没有接,毋论莫家父母江南还是莫北,一概不予理会,到最后索性关机了。

  除夕一整天韩菁都在玩游戏中度过。她趴在床上一刻不停地敲点手机,敲到最后食指都变得僵硬。一直到屏幕里的时间从十一点五十九分变成了四个零,她才从幼稚的超级玛丽中停下来。

  韩菁把被子卷在身上正要睡觉,门铃响起来。

  这个时间来的不速之客,韩菁做了数种假设,却没有想到会是莫北。

  他拎着商务包站在门外,站姿笔直,眉眼沉静,唇角有淡淡笑容。眼尾的温柔笑意在走廊灯光下略有氤氲,但几个月没有见,模样依旧熟悉,香气不曾改变。

  (二)

  韩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她仿佛突然又回到了莫北刚刚结婚时候的状况,很安静,不吵闹,一个人一本书就可以消磨一整天。而莫北还是很耐心,两人待在公寓里,他每天做的事只是叫外卖,喂她吃东西,看她看书,看她不耐烦了玩游戏,看她扔掉游戏,然后在沙发里蜷成一团,鼻子被压得很扁地睡觉。

  如此过了两天,等房间里气氛已经凝滞得成了半固体,最后沉不住气的仍是韩菁。

  她的脾气陡然从最安静变成最暴躁。她买了副围棋,本来是盘起腿来自对自弈,但没有招架住莫北在一边悠闲的观看,最后突然紧紧拧起了眉毛,纤细的手指一扫,白子黑子全部噼里啪啦落到了地上。

  莫北眉目不动,眼睛也没有眨——似乎他对她一切的表现都是这个模样。但韩菁却像是突然受到了莫大的冤屈,推开棋桌,头也不回离开了案发现场。

  其实就连围棋,韩菁的启蒙老师也依旧是莫北。如此枯燥理性的东西,她当初要学的原因只有一个——莫北下棋的姿态太好看。他总是习惯将座椅后退一步,双手搭在一边,冷眼看着面前的棋子,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即使再针锋相对的局面,即使濒临不可挽回乃至真的一败涂地,他也总是可以维持着这样居高临下漠然悠闲的态度。

  韩菁也想学他的样子,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第四天,韩菁开始拒绝吃东西。她的嘴巴紧闭,眼神锐利地盯着莫北,警惕得就像是一只弓起的猫儿,完全无视他递过来的汤匙。

  莫北低低叹了口气,放下汤碗,慢慢开了口:“你不想让我找,可我得找你。你现在就像是一个翅膀刚刚硬了的小鸟,总想着往外飞,不碰得头破血流绝对不肯回头。”

  韩菁还是一声不吭。她梗着脖子看窗外,嘴巴紧紧抿着,拳头捏紧,背影倔强。

  傍晚时分韩菁终于受不了,一个人跑出了酒店。她知道她就算跑到天涯海角,莫北也还是会找到她。索性直接躲进了附近的一家酒吧里,在里面闷声喝白水。

  夜晚的酒吧很热闹,韩菁平生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个人叼着杯沿,垂着睫毛不声不响坐在角落的位置,不引人注意,亦十分乖巧。她的电话响起来,被她看也不看直接按断,没过一会儿座位旁突然落了个阴影,笑声很爽朗:“小姑娘,真是好巧,还记得我吗?”

  韩菁抬头,那张脸很斯文,笑意蔓延到眼角笑纹里,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她的睫毛闪了闪,仔细回忆后,慢慢地说:“……林先生?”

  林易伟,这个人是她曾经在T市机场的插曲。当时因为原定航班被无故取消,需要转乘其他客机,许多人都怒火冲天,唯独他俩静坐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林易伟话很多,是韩菁当时对他唯一的印象。因为尽管她说的不超过十句话,每句话不超过十个字,他还是在一边罗里吧嗦地侃侃而谈了四个小时,言谈间尽数透露了他的高薪资,高职位,高品格。

  “我很欣慰你还能记得我。”林先生指了指她对面的座位,“我能坐吗?”

  韩菁没有回应,依旧在安静地喝白水。她知道只要她不摇头,这个林先生都会自动理解成她是在默许。

  林易伟果然坐了下来,露出一个笑容:“怎么这次又是你一个人呢?小姑娘总是一个人出来很有胆量啊。”

  韩菁没有说话,只听到他又说下去:“你已经上大学了吧?还在T市吗?我最近调回了T市,在和泰总部工作,我觉得我跟你在一起挺舒服,或许以后有时间可以一起喝喝茶什么的?”

  韩菁顿了顿,难得瞧了他一个正眼:“和泰?”

  如果她没记错,和泰是韩冰的老巢,韩氏赚钱的核心。

  “是呀。我这次是难得有两天假期,来新加坡度假。”

  “你在和泰做什么?”

  “做高层管理工作。”林易伟笑,“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看起来不像?”

  韩菁微弯了弯唇角:“很像。很符合和泰高层管理人的气质。”跟韩冰一样让她不喜欢。

  韩菁把白水喝光后,遂起身与林易伟告辞。临走前林易伟询问她的手机号码,被韩菁委婉拒绝后,只好笑着说有缘再见。

  韩菁第五天还是没有和莫北一起呆在酒店里。沈炎打来电话,她痛快答应共餐。

  地点定在一家印度特色的美食馆。沈炎把春节礼物送给她,是一套小巧精致的银器,他的声音就和银器碰撞一样清朗:“东西不贵重,所以你就不要再费心回送我东西了。”

  “那怎么行,明明是说好的。你生日是什么时候?”韩菁抿着唇,想了想,有点儿汗颜地说,“我记得好像是这几天里,但是哪一天没有记清楚……”

  “三天后。”沈炎抿出一个清淡的笑容,“那个时候你还在不在新加坡?”

  韩菁想了想,说:“没大问题的话,应该在的吧。你呢?还在吗?有生日晚宴吗?我去给你庆生。”

  “我接下来应该会一直呆在新加坡,直到去英国。不过我从小到大还没做过生日宴。”沈炎似有若无的笑容依旧维持在嘴角,“但你如果来帮我庆生,我应该会非常期待。”

  他说完低眼去吃东西,韩菁可以看到他浅浅痕迹的内双眼皮,以及越发优雅的用餐仪态。她单手托着下巴观察他,直到被他的声音打断神游:“我突然想起来,既然你决定去英国留学,现在在国内又没有事做,要不要先去那里待几个月适应适应?”

  “……”韩菁顿时就低了头,并且长久都没回答。沈炎瞅了她一眼,沉吟片刻,说:“如果还不想离开T市,那也不着急。我也只是建议。你年纪小,一下子要出国留学,有适应期很正常。”

  韩菁一下子拧了眉毛:“说谁年纪小?你跟我一样大好不好?”

  沈炎淡淡地:“可我和你走出去,至今还没遇到一个说咱俩看起来一样年纪的。”

  上回韩菁和沈炎在欧洲大小国家待了一个半月,韩菁除了指点想去的地方之外,其他的日常住行都由沈炎包办。沈炎在英国一年,性格愈发收得沉稳内敛,举手投足间的气质藏无可藏,如果一眼望过去,沈炎眉眼间的年纪看起来比韩菁不止长了五岁。韩菁每次和他走在一起,标致脸蛋华丽衣裳凑成一对,总会被人误以为是兄妹。

  如此三番五次后,让韩菁十分气闷。他明明和她同龄,可当她提起这个话茬的时候,偏偏沈炎还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这很正常。”

  “……”

  她却看不出哪里很正常。

  当天晚上韩菁一夜失眠,在床上对着月光愣怔了一个晚上,直到黎明才昏昏沉睡了过去。她把房门紧锁,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头疼得难受,但也借此躲过去了可能和莫北相坐无言的又一个白天。

  剥开那层虚张声势的任性胡闹的外壳,其实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状态。或者叛逆逃避,或者黯然退让。莫北订婚之后她不愿想起他终有结婚的一天,莫北结婚的时候她不想接受现实。她就装作看不见,汲取他的每一丝温柔每一点笑容,除此之外不作他想,直到退无可退,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若是什么都不懂,倒也可以不管不顾。可她心里懂得所有现实。连她自己都晓得,自己的等待,虚无缥缈。只事关她一人,她永远不可能将心中的秘密说出口。

  她等到终于长成适合的年纪,等到望眼欲穿,等到脖子都仿佛变长了,却仍然一切都与原来一样。

  只要她不说,事情就不会有变化。他仍然是她的小叔叔,一辈子都这样不会改变。可她不敢说出口。即便莫北没有结婚,她亦不敢开口。而到了现在,就更加不能说。即使腐朽,即使溃烂,她亦不敢将秘密诉诸于口。她只能死死守住。就仿佛蓄满水的闸口,不能打开,一开就是毁灭。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退,退,退。

  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只有放弃。可她不愿放弃。一旦放弃,就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第七日早晨莫北没有再让她当缩头蜗牛。他坐在床边,试图去剥她的被子,被她更用力地卷在身上,他轻声唤她,被她翻个身把枕头搁在脑袋上。最后他放弃,但他温柔的声音隔着被子隔着枕头吐字依旧很清晰:“我三个小时以后的航班回T市,两张机票,菁菁,你真的不要和我一起?”

  韩菁半晌没回答,他继续说下去:“那你要不要送我去机场?”

  继续沉默。

  “你一个人待在国外,让我很不放心。”

  得到的依旧是沉默。

  莫北隔着被子,按照被单凹凸的形状,准确无误地摸到了她的后脑勺,结果又被她挪动身体移开,他极轻地笑了一声:“菁菁,我最近总是在想你小时候的样子。”

  韩菁咬住自己的胳膊,有隐隐的预感,却还是一声不吭。

  他柔声说下去:“你小时候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叔叔这三个字,最早学会写的是莫北两个字。你还没有长出牙齿的时候喜欢含我的手指,长出牙齿以后就喜欢咬我的手指,等学会走路了就喜欢拽着我的手指,再长大一点儿你喜欢抱着我的胳膊,可是再再长大一点儿,你连跟在我的身后走都变得不乐意了。”

  “我带你去旅游,看你读书学习背单词,教你钢琴游泳开车,亲眼看着你一点点儿长大,无所顾忌地长大,你就是我手里最珍贵的一朵玫瑰花,浇灌着我的心血,一点点盛开,最后变得骄傲又美丽。你再怎么撒娇或者胡闹,我从不约束,那些对我来说都是很美好的回忆。”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个世界上没人比我更了解。就算我不了解,你也会主动来告诉我。可现在呢,我发现事实似乎不是这样。你以前那么喜欢和我讲有关你的事,一点一滴的喜怒哀乐都不放过,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了。”

  “以前在你还小的时候我问过你,假如等你长大了可以远走高飞的时候,会不会就真的离开,一去不复返了。你当时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你拽着我的手指,脸蛋蹭着我的胳膊,用那种细声细气又很严肃的表情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永远都不会抛下小叔叔。”

  “我不知道你的永远有多么远。可我以前答应过你,即使我结婚了,也依旧把你放在第一位。我的承诺永久有效,直到我人不在了为止。”莫北俯身,更近的耳语,更轻柔的口吻,“宝贝儿,虽然我知道叛逆期是青春期的特产,应该给予谅解和支持,可是我不知道你这段叛逆要维持到什么时候才肯打住。你也许是因为至今对我结婚还有气,并且还琢磨着想要如何重重惩罚我,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我不指望你现在就变得跟以前一样和我可以肆意撒娇任性胡闹,可是长则数十年短则几个月,你给一个期限范围,让我能看得见尽头总可以?”

  莫北说完,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到韩菁的半点反应。她只是在被窝里极轻微地动了一次,便再也没了动静。

  最后他去轻轻掀她的被角,韩菁终于有了回应,她把被子收得更紧,紧到比蚕茧还要封密地包裹住自己。

  莫北收回手指,搭在自己交叠的双腿上,淡淡抿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了。你在这边好好照顾自己,我先回去了。菁菁,再见。”

  莫北走出她的房间,把门锁关闭,一个人拎着商务包离开。韩菁在他彻底走后,掀开被子随手抹了一把眼泪,跳下床跑到房间的窗户旁边,攥住窗帘向下看,外面烟雨蒙蒙,莫北戴着墨镜,单手撑伞站姿笔直,风衣衣角被风灌起波澜,不久之后他召来计程车,然后风度绝佳地离开。

  他总是这样的从容,多年以来已经打磨完好自己的每一个侧面,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是无懈可击的姿态,看不出痛楚也看不出快乐,真正的风过了无痕。

  莫北进了贵宾候机室,闭眼假寐一直到候机室只有他一个客人,地勤小姐来轻声提醒登机时间到。他拎了行李要离开,一只手突然攥住了他的袖子。

  那只手的主人容貌姣好,身量不及他的下巴高,下颌抿成倔强的弧度,眼珠黑亮,有泪水盈饱眼眶。

  莫北抿起唇,放下行李揽住她,韩菁紧紧揪住他的风衣前襟,无视贵宾室其他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用尽了全力,生平从没有哪一次哭得像现在这么厉害。几分钟里已经是声嘶力竭,汗水和泪水粘湿脸颊的头发,泪眼模糊,仿佛要把这几个月所有的委屈都要哭出来才肯罢休。

  时间过去十分钟,地勤小姐看看墙壁上的钟表,又看看哭得几乎脱水的韩菁,几次想要上前,几次又退回原地,但明显是欲言又止。莫北眼角余光扫到她,打了一个手势,地勤小姐微微欠身,离开。

  莫北说着喃喃未名的话,韩菁明显不领情。他掐住她的腰肢,低下头去轻轻亲吻她的头发,韩菁却突然发难,揪住他的衣领,强迫他弯下腰,然后她踮起脚尖,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莫北清瘦,但她瞅准了他肩胛骨以上的那部分,下了大力气,狠狠咬上去,甚至是重到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在踮着脚尖,并且直到最后自己的咬合肌酸痛才肯松开。

  她后退一步,看到莫北明显被濡湿一大片的风衣,眼神依旧任性倔强。

  韩菁的眼神瞥过他的商务包,声音冷然:“你是出差过来,顺便来看我的?”

  莫北取出手帕擦去她额头上的少许汗水:“我是除夕那天在全家的眼睛底下飞过来,专门陪你一起过春节的。”

  韩菁梗着脖子,一动不动任他擦拭。过了十秒钟,突然又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离开了贵宾室。

  韩菁最终仍是和莫北一起回了T市。她仍是回到莫家,而因为韩冰回了娘家,韩菁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她,并且刚刚到了庭院便受到了莫伯父伯母的嘘寒问暖,没人责备,也没人质问,她还是受到整个莫家无限纵容的掌上明珠。

  回到T市第二天,沈炎在晚上打来电话,韩菁才懊悔想起自己突然决定回国的事还没有来得及告知他。沈炎的庆生她参加不了,也无法及时弥补,只有用不住道歉才能勉强消减一些她心中的愧疚。

  “没有关系。”沈炎的声音依旧淡然,让人听不出喜怒,“春节能和家人一起过再好不过,生日不比春节重要,这是很正常的事。你不必太介意。”

  可是他越如此作答,韩菁就越愧疚。这种愧疚让她在韩冰回来之前的连续三天里都不自觉的心悸不已,心情低落。

  (三)

  韩菁还是避无可避地遇见了韩冰。

  她那个时候正慢慢喝着特别熬制的养胃汤,因为肠胃在近半年的折腾里变得愈发不好,莫伯父伯母便紧急召了厨子和医生专门熬制,韩菁虽不喜欢那种味道,却还是懂事喝掉。

  韩冰穿着及膝的大衣,明红色的衣领翻飞,踏进屋里的时候挟着一阵外头的寒气。一眼便看到客厅里歪在一起头对头的莫北和韩菁,正拿着一本册子在低声嘀咕什么。

  她进屋,他们甚至没有抬头,等韩冰走近了才听到莫北低柔的嗓音:“这个似乎不大适合。”

  “可是我喜欢。”

  莫北很是好心情:“那我们剪刀石头布?”

  “那我出剪刀,你出布。”

  “……”

  韩冰把大衣挂在一边,微笑在他们一侧的沙发坐下来,眼角弯得恰到好处,很有当家女主人的风范:“菁菁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北瞥了她一眼,韩菁也瞥了她一眼,月桂花一样娇艳的嘴唇抿了抿,很是言简意赅:“大前天。”

  “菁菁看起来比去年的时候瘦了许多呢。”韩冰把女佣递过来的热茶捧在手心暖热,“我最近想去国外扫货,你有什么想带的么?”

  韩菁抱着抱枕,眼睛眯起来看向庭院,语气很温吞:“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再说我也可以自己去。”

  韩冰红唇的弧度依旧弯得曼妙:“那也好。”

  作为一个合格的胜利者,韩冰对失败者一向宽容而且耐心。如果韩菁能再落魄一点,如果莫北除夕的时候没有在全家眼皮底下弃她去了新加坡,那么韩冰现在的笑容大概还要温婉体贴百倍。可饶是不尽如人意,她还是奉行了穷寇莫追的原则,既然已经结了婚,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加之韩菁再过半年就要出国,她现在想想还是忍耐下来,安抚为上策。

  莫北垂着眼,小口抿着参茶,表情依旧难辨。韩冰转过脸看他,问:“明天表姐家宴邀请,我刚刚去典当行,寻了一点小玩意儿,觉得用来做礼物还不错。”

  莫北的手指摩挲着杯身的淡雅青花,淡声说:“你看着办就好。”

  “表姐才刚怀孕,不宜多动。我想到时候我俩可以早些过去,看有没有能打下手的地方。”

  莫北稍稍侧眼,露出一个笑容,变相拒绝:“如果你觉得你的表姐连这么一个私人聚会都应付不来,那也太小看他了。”

  “咦?难道你们刚才不是在讨论表姐宴会上该穿的礼服么?”

  “一块配巾而已。只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莫北把最后一口参茶留下,搁在茶几上,“不过今晚倒是有场小聚。”

  “是和谁?需不需要我换件比较正式的衣服?”

  莫北摆摆手:“不需要。今晚是我和菁菁两个人去。”

  “为什么?”韩冰问得极耐心,“是因为我提前赶回来,没有什么准备吗?”

  莫北笑了笑,摇头,双腿交叠靠在沙发里,不再说话。

  小聚是一群发小年初的聚会。清一色的男士,除了莫北手心牵住的菁菁。

  韩菁历来都是小聚成员之一,小时候是因为她爱黏着莫北,总是蹭着跟来,再长大一些就渐渐变成了习惯。有人见到她就打趣:“咦?小公主看来精神好多了呢。听说年前自己做主买了套房子,哥哥我二十二岁才买了第一套公寓,还是左挑右选犹豫了很久,菁菁一挑就挑了最有潜在价值的地段,好眼力,好魄力。”

  韩菁被莫北帮忙脱掉大衣,里面一件奶白色珍珠胸针毛衣,靴子直达小腿,乖巧落座,诚实应答:“子谦哥哥,这话我可不敢应承,主要都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很快有人笑着调侃:“高人?这么抬举你的小叔叔?我看房子的眼光也不差,菁菁来找我看房子吧,不收你任何费用,还可以给你免费看风水。这个你小叔叔可不会吧?”

  这群人互相调侃上瘾。莫北紧挨她坐下,淡淡微笑:“是,你会的还有很多我也不会,比如坑蒙拐骗偷。不过这回倒真不是我帮的忙。”

  江南斜过去一眼,又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也眯成一条缝,遥遥手指:“你们都不行,还是我来。我猜,这高人八成是沈家三小公子沈炎?”

  韩菁眼皮抬了抬,手背撑着下巴睨他:“你这就不算猜。你本来就知道答案。”

  “哎呀,可以假装不知道嘛。你假装不知道我知道,我假装不知道我知道,然后咱俩就可以联手糊弄糊弄这在座一票人,感觉得多爽。”江南在一片嘘声中把热可可倒在她的杯子里,笑容湛然地,“不过照说沈炎这小孩儿我看着确实不错,比他那两个哥哥的能力还强。”

  韩菁捧住热可可暖手,说:“那你还那么抠门,给他的实习薪水那么少。”

  “我给得少?!”江南很是捶胸顿足的模样,“他当时偶然帮我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我最后给他结算的工资是你小叔叔差不多一半的月薪,我还算给得少?!菁菁你莫要这样冤枉我,hello kitty会代表月亮惩罚你的。”

  “说到沈家,”有人在笑声中插话,“今年好像难得回了新加坡过年,据说主要是回去给老爷子贺八十大寿。”

  “不是冷战很多年了嘛,当年还号称永远不回新加坡,怎么就改主意了?”

  “临时决定的,据说是给这个沈家三小子说服的。就算不是,至少也是他鼓动的主意。所以说后生可畏啊,这么些年他们家哪想过变主意啊。看见他我就想起了我那当年。我那时候也是一朵热血鸡冠花啊,想着什么就做什么,瞧瞧这些年过来,越来越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点儿勇气都给磨没了。”

  江南用指骨敲敲桌沿:“大过年不说这些丧气话。你那当年也就是七八年前行不行,说话的口气就跟家里老头子一样。咱聊点儿别的。”

  时间已不算早,但这些人明显没有早早归家的打算。虽然开车无法喝酒,韩菁在场无法抽烟,婚姻束缚无法沾色,但起码还有国人最钟爱的国粹打发时间。

  韩菁捏着骨牌,身后坐着指点江山的莫北,在对面江南明显的放水下,虽然对麻将一窍不通,但还是哗啦啦收揽了不少的银子。

  剩下俩人叼着没有点燃的烟,倒是一脸不以为意。反正这些钱就算是吞进去,最后也还是要从请客里吐出来,如今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哄着这位最近一直郁郁不乐的小公主高兴。

  “菁菁,我们平时跟你小叔叔玩牌,最高兴的就是你来打电话。你小叔叔牌技了得,一般都能赢得顺风顺水,但只要是你,唯独你一个人,一通电话打过来,他后面铁定输得厉害。”

  “觉得很神奇吧?这定律被我们验证得已经很精准了。你呢,就是你小叔叔命中注定的克星,生物学告诉我们一物降一物,果然还是很正确的呀。”

  韩菁扭头看莫北,被莫北又转着发顶拧回去:“看牌。”

  韩菁按照他的意思把骨牌扔出去,向后靠了靠,低声说:“你不否认,那就是真的咯?”

  莫北“嗯”了一声,拿过一边的hello kitty保温壶喝了一口水,接话下去:“你们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

  众人信誓旦旦且异口同声:“我们不会的。”

  等到小聚散去,韩菁精力不济,已经靠住莫北的肩膀半梦半醒。小聚地点离莫家不远,两人本是走着过来,也拒绝了他人搭载一程的提议,又走着回去。

  薄雪浅浅一层,只有一个人的脚印。韩菁趴在莫北的背上,被他的大衣裹着,清爽气萦绕满身,她环住他的脖子,浑身放松,眼睛眯起来,一句话都不想说。

  “菁菁,别闭眼,和我说说话。你现在睡着容易感冒。”

  “我困。”

  “我也困。”他笑笑,“就当陪我一起清醒。”

  路上基本无人,韩菁睁着眼睛,脑袋缩进厚厚的衣帽里,藏得几乎瞧不见。

  莫北的步子不急不缓,她趴在他的背上十足平稳。他的眉毛里有一颗浅浅的几乎看不到的痣,韩菁盯住那一点,不知不觉又困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人背着走路。小的时候她坐在莫北的臂弯里,后来她赖在他的背上,再后来她牵住他的食指,或者整只手都被塞进他的手心,再再后来她渐渐发现,原来他的手心里不会只牵住她一个人,还有其他形形色色许许多多的美貌女子。

  韩菁被一时冲动蒙蔽住的理智渐渐回笼。

  莫北多情的那段时间,她觉得莫北被挖走一块,尽管不完整,却还是被自己牢牢霸占住最主要,从没觉得担忧。直到韩冰出现,这个人就是她心里的一颗刺。

  时间永远流动,以前就是以前,现在就是现在。试图留住一切,只不过是人在幻想里才能出现的状态。

  韩菁轻轻呵了一下,大团白气迅速出现再迅速消失。她戴着手套的双手更紧地蜷缩在袖子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细声问:“小叔叔,你有没有最高兴的事?”

  “有。”

  “是什么?”

  “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你高兴的时候就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那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

  “……有。”

  “是什么?”

  莫北笑了笑,把她又向上托了托,没有回答。

  “那还可以挽回么?”

  “我不知道。”

  次日早餐,莫家全家出席。莫父主席,韩菁挨在莫父身边,韩冰坐在莫母身边,莫北下楼最晚,扫向长桌一眼,坐在韩菁另一边。

  早餐韩菁照例吃的是蚂蚁餐量。鸡蛋羹吃了几口就放下,其他什么都没有碰。莫北瞧了瞧她,正要说话,莫父先严肃开了口:“晚上去韩家见到亲家公亲家母的时候,替我问好。”

  莫北应声。莫父又说:“韩家最近的那项大工程,我总觉得不太妥当。高利润就意味着高风险,你提醒那边还是注意一下。”

  莫北点点头:“我知道了。”

  莫母插话进来:“亲家母估计会提点,我也想问问你们,你们到底预备什么时候让我和你爸抱个孙子或者孙女儿?”

  莫北眉目不动:“妈,才结婚半年,您提得太早了吧。”

  “早什么早?韩冰今年都三十岁了,再过几年生孩子的好年头都没了,那就难得多了。”

  老人难过后代关,其实很能理解。韩冰垂着头,一副听凭安排温柔娴静的模样。韩家听着莫母的提点,眼睛也不眨一下,只低着头慢慢喝着莫北硬塞过来的酸奶。

  莫北依然镇定:“现在还不想要。”

  不想要?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吧?你都玩了三十年了,还不该收心?我和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上初中毕业了。”

  莫北取过帕子擦擦嘴角,很是无奈:“……妈,您又来了。上个月说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都上一年级了,半月前提点我的时候改口成了小学毕业,现在转眼我就升了高中。田地里被拔了三茬助长的禾苗,恐怕也没我长得快。”

  晚上韩菁跪在软垫上,慢慢吞吞地同莫父对弈。这个跪姿从莫北偕同韩冰离开一直维持到他们两人从聚餐回来。

  莫父收了棋局,韩冰笑着坐进沙发里:“今天家宴也邀请了公司高层,聊到件趣事。林易伟说他前些天在新加坡遇见一个小姑娘,对人家一见倾心,回头去查小姑娘给的名字,结果发现T市里根本没这号人。又给我们描述具体长得什么样,我当时怎么听怎么像我们家菁菁,就顺便问了一句,结果没有想到越说越像,最后给他看菁菁的照片,没想到真的是呢。”

  莫父转头问:“菁菁对他印象如何?”

  她垂着眼睛,眼神越发冰冷,说得无波无澜:“印象很差。爱夸耀,轻浮,吵。还长得那么黑,像根烧焦的木头。”

  韩冰笑起来,语气很是温婉:“菁菁把我们和泰的顶梁柱说得就跟没人要的烂瓜一样。其实林易伟还有很多优点呀,能力强风评好,体贴人,又细心大方,而且顾家。”

  韩菁抬眼,拽了拽莫伯父的袖子,撒娇:“可我就是不喜欢他呀。”

  “他都那么老了,我觉着也不合适。而且还想着老牛吃嫩草,对咱菁菁自然没吸引力啊。”莫父笑得爽朗,“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韩菁恰到好处地低了脑袋,双手收在膝盖上,微微别过脸:“这个提得太早了吧。”

  莫父笑得皱纹攒起来:“这有什么早不早的!韩冰十九岁遇见莫北就喜欢上了,这也没什么!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

  韩冰微微歪了头,也在浅浅地笑:“不喜欢林易伟,是不是就比较喜欢同龄的呢?我听说菁菁和沈家三小公子走得很近,我瞧着他也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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