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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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爷果然进步神速,这一局是我输了。”

  顾允之抬眼看着对面巧笑倩兮的女子,有一瞬间的失神。沈衡无疑是好看的,却好看得并不张扬,明眸善睐,杏眼如花,那眼中不掺半点杂质的纯粹是上京女子罕有的,率性而自然。

  初见她时,她便是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一晃经年,竟然从未变过。

  “你莫不是在让我?”良久,他才轻声道,声音有些闷闷的,略显别扭。

  她真的不记得他了。

  沈衡不明就里,只道此时的他颇有些孩子气,便有些失笑地看着面前这个总是温润如玉的男子愣愣的样子。

  “我哪里是在让?当真是技不如人。”

  这话确实是真的,她没有刻意让过他,即便知道他的棋艺真的不如自己也不曾动过这样的想法。他下棋的态度很认真,她若当真让了,反倒是在折辱他。

  顾允之听后,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似乎是想小小地得意一下,又觉得当着沈衡的面有些不好意思,便侧过头,说了句:“晚上一同去听书吗?”

  沈衡眨了眨眼,她虽不像闺阁女子那般矫情,但同男子外出左右都不太好,刚要出声回绝,便看见院子中的朱漆大门被推开了。

  她爹一身藏蓝襦袍,头发都没来得及拢顺就引了一个人进来,可见对方过来得很突然,而这样由着自己性子“胡来”的,沈衡能想到的也只有那一人了。

  轻袍缓带,懒散随性,估计是有些渴了,刚一进来就拿起她的茶盏啜了一口,不是苏月锦苏小千岁还能有谁?

  顾允之看着他这随性的样子也是一愣,眼神在茶盏上略微停滞,而后笑道:“倒是难得看见你愿意出来,今日不忙吗?”

  “嗯。”他随口应承着,又饮了一口,“你们在做什么?”

  “下棋啊。温婉的棋艺很好,我最近几日都在向她讨教。”顾允之从来没有当面叫过沈衡的小字,今日突然说得这样自然,倒叫她觉得有些尴尬。

  “侯爷过奖了。”

  苏月锦拿杯子的手一顿,神色复杂地瞧了一眼沈衡:“你跟允之下棋?”

  思及这两个人的棋艺,沈衡乖乖低头对手指:“呃,偶尔下下。”

  苏月锦了然,没再追问,只是转脸问她:“我要去名瓷巷,你去不去?”

  灵石有消息了?!

  沈衡连忙站起身,只是刚走了两步又顿住:“现下就去吗?要不要我进屋戴些金饰?”

  因是窝在驿馆里,所以她只做平常打扮,头上也只簪了支点翠的银簪。

  苏月锦闻言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不用,我今日带了银子。”言下之意就是,上次他将她打扮得花里胡哨,并非想将排场弄得多大,只是因出来的时候忘了带钱。

  沈大小姐深吸一口气,拜服了。

  从头至尾,顾允之都在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嘴角上扬,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沈衡从未在他面前注重过这些。一旁的刘雅君却是急了,一面往前凑了两步,一面道:“奴家一直对古玩、玉器极其喜欢,王爷既然要同沈姐姐去,不知可否带着奴家一块去?”

  奈何苏小亲王连个眼神都没给她,直接错开身就朝前走了。

  刘千金难得见到这位正主,又眼见着对方是如此清俊的人物,哪里肯错过这样的机会,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脸面,拉着沈衡哀求道:“姐姐同王爷说说,带我一块去吧。妹妹平日不懂事,有得罪的地方在这里给姐姐赔罪了。”

  这事要是换作平时,沈衡肯定一早就答应了,即便苏月锦不同意,她至少也会说句好话,卖对方一个脸面。

  只是祭山石丢失的事情至今都是不为人知的事,且关乎她爹的性命,她只得抱歉道:“雅君,这事我做不得主,王爷的想法哪里是我能左右的?”

  刘雅君一听就变了脸,但仍旧耐着性子道:“你都没说呢,哪里知道王爷不肯带我?好姐姐,你就帮我这一次,好不好?”

  前面的苏月锦已经走了有一段距离了,见沈衡没跟上来,倒是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只是那蹙起的眉眼分明像在说:天热,你再啰唆我就自己去了。

  “这次真的不行,下次千岁再来,我定然求他带你一块去。”她这般说着,脚下已然三步并作两步疾走了过去。

  刘雅君头一次放下身段便吃了瘪,而且让她吃瘪的人还是她一直看不惯的沈衡,心里别说有多窝火了。而沈衡那明显的敷衍更是让她觉得,对方是担心自己会抢风头,故意不带自己去的。

  于是,刘雅君口没遮拦的性子不由得又上来了,她故意拔高了声调,道:“沈姐姐确实有些识文断字的本事,不然当初也不会得了林曦和林大公子的青睐。要不是婚事被退,现在也该是儿女成群的时候,当真是可惜了!”她就是要让端王千岁知道,沈衡是个嫁过一次的女人,而且还是个上了轿子也没嫁成的人。

  沈衡脚下微顿,面上闪过一丝阴郁。

  刘雅君咬着不放的那点痛处,是她用大半个青春换来的教训,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名字就像一道带血的伤疤,凝了血,结了痂,却依旧在逐渐愈合之后被翻出了血肉拿去给人看。她不在乎旁人对她过往的非议,但这不代表她有兴致让别人几次三番地将其拿出来嘲笑。

  “阿衡。”

  正准备转身时,她听见苏月锦唤她,眉宇之间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很直接地对她说:“下次挑婢女的时候别找这么聒噪的,听着厌烦。”

  “奴家是刘廷远的长女,不是……”刘雅君站在原地,面如死灰,苏月锦却只是看着沈衡。

  这是他解围的方式吗?她看着那张略有些清冷的眸子,从善如流地微笑道:“嗯,回来便换掉。”心情却无端变好了。

  名瓷巷离驿馆不是太远,两人步行没多久便到了流芳居。掌柜的一见他们进门,照旧是一壶好茶并数句好话的招待。只是沈衡没了满脑袋的珠翠,倒是让王掌柜有些认不出来了,他一面给苏月锦斟茶,一面道:“怎的今日没见夫人?”

  庆元朝虽说民风开放,但未婚女子不戴面纱上街的也是罕有的。上次王掌柜称沈衡为姑娘,是琢磨不准她的身份,后来见到苏月锦帮她顺头发,便暗自料想她必然是他的内室。哪里知道苏小千岁这么做,只是想知道他和沈衡的发质哪个更好一些。

  沈大小姐不知道王掌柜心里的小心思,进来便饶有兴致地数着八宝铜镜上的琉璃珠子,跷起来的脚掌在地上一点一点的,颇有些孩子气。

  苏月锦侧头看了一会儿,抬手指着她说:“夫人不是在那里吗?只是改了品味罢了。砚石呢?拿出来我瞧瞧。”

  王掌柜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他点头哈腰地应了一句,转身去柜台拿东西。

  檀木锦盒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明燕后期的砚台,还有几方小印。东西确实都是古物,颜色、形状也偏向碧藓,石色发青,带着过往尘封岁月的痕迹,可见王掌柜是花了不少的心思。

  只可惜这么多物件里,没有一块是刘辰方所制,也没有他们要找的祭山灵石。

  “苏爷要的东西实在太偏了,小老儿几乎找遍了整个古玩市场也只得这么几样。这几块明时青砚虽不是刘辰方的手艺,但做工也是极好的。您瞧瞧,可有看得上眼的?”

  苏月锦把玩了两块,随手放下,问道:“就这些吗?”

  王掌柜偷偷瞅了瞅他的神色,回道:“青石砚本就难寻,流传下来的更是少之又少。”

  “嗯。”苏月锦点头,一副很是理解的样子,可抬脚便要走人,慌得王掌柜赶忙冲过去:“公子且等等,您若是当真想要,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不知道公子可愿多出些银子?”

  沈衡听后冷哼道:“三倍的价钱还嫌不够,王掌柜的胃口委实大了些吧。”

  “夫人莫恼,这话真不是小老儿说的,而是……”他四下看了看,“是黑市张五爷的意思。前些天,小的寻到他那里,问了可有那东西的出处,他说手底下的人确实掏着一块,只是这价钱要再翻一翻。”

  好大的口气!沈衡愤愤不平,反倒没留意对方对她的称谓。

  王掌柜看出她的不悦,又赶紧赔笑道:“小的只是传话,至于买还是不买,还是得看您的意思。只是那东西确实少见,过了这当口,只怕您再想要也不好找了。”

  只是传话?许多古玩店也都做黑市的生意,买主找不到的东西他们便去做中间人,这里面的差价赚了多少,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从流芳居出来之后,天边那抹斜阳还未落下。沈衡站在石栏之上,远眺被沾染得微红的芙蓉花,怎么嗅怎么觉得今日的花香中有股子浓浓的银票味。

  依照当初说好的价钱翻六倍,那便是五万四千两银子,他们就是瞅准了这东西有价无市才敢这般狮子大开口。

  这不是宰冤大头是什么?

  “我要去买碧海雅阁的点心。”一旁的“冤大头”突然开口,侧着脸,直直看向不远处的阁楼,一副没心眼的样子。

  沈衡嘴角抽了抽,觉得这人的心真不是一般地大。

  而且,您这个气质还这么喜欢吃甜食,真的好吗?她这般腹诽着,却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碧海雅阁建的年头有些久了,三层楼高的竹楼,却并非立于当街的店铺。从市集走过,还要穿过几条古老的小巷,巷子里居民很多,傍晚都喜欢拿着蒲扇坐在门前乘凉,占得这条不甚宽阔的小巷越发狭窄。

  袖口被轻轻拍了一下,沈衡只当是后面有人急着过去,便稍稍侧了侧身。哪里知晓,对方却是趁着她松懈的当口极快地扯下她腰间的钱袋,埋头就跑。

  沈大小姐过往二十余年虽过得不甚平顺,但她敢断言,自己除却偶尔丢脸、丢人以外,从未丢过银子,更别说被明目张胆地抢了。

  愣怔一瞬之后,她提起裙摆便追了过去。

  “真当姑奶奶是吃素的?!”

  对方显然对附近的小巷极其熟悉,七拐八绕的,让她摸不准方向。沈衡被挑起了兴致,当下找了处没人的地方,纵身一跃跳上房檐。

  登高望远的老话向来是不假的,沈衡踩过几片砖瓦,很快便看到了那躲闪的黑影。

  钱袋上绣得干巴巴的淡粉色桃花是道道的手艺,沈衡眼看着那人颇为嫌弃地扔掉钱袋,觉得很是愤懑。

  “我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脚下轻轻一点,她翩然而下,自认为落地的身姿还是蛮飘逸的。

  奈何对方被吓之后的喊叫声实在瘆人,平添了些许诡异。

  “这位小哥,我有影子的。”能别用那种看见女鬼的眼神看她吗?

  这里是处死巷,方寸大小的破旧围墙本是最隐蔽的藏身之所,如今却成了堵死后路的高栏。

  听到她的话,对方的第一反应却是紧紧攥住手里的碎银。

  “你……你别过来啊。这里面的东西我还未动,你就是拉了我去见官,我也是不认的。”出乎意料的是,那道有些颤抖的声音竟然是个童声,语气里还带着些许稚气。

  沈衡皱着眉头走近,单手挑起他一直遮在脸上的黑布,愣住了。

  还是个孩子呢。

  她刚才追的时候没有注意,对方竟然这般瘦弱,七八岁的身量,颧骨突出,脸又黑又瘦的,看得人异样心酸。

  “你怎的这样小就做这样的事?你家里的大人呢?”她摸着他的脑袋,轻声询问。

  对方却极为倔强地拂开她的手:“他们都死了,我自来都是天生地养的,用不着你们这些有钱人惺惺作态,假慈悲。”

  头一次被称为“有钱人”的沈衡一时百感交集,她十分虚心地请教:“你从哪儿看出我有钱的?”

  孩子听后冷哼道:“兜里没个万八千两银子,敢出入流芳居那样的地方?你们出来的时候我便看见了,是铺子里王掌柜的亲自送出来的。那人一直眼高于顶,不是有钱人,哪里看得到他的头顶?”

  真是小看了那个贼眉鼠眼的老头在禹城的威名了。

  沈衡认真地点头,有些坏心眼地说:“你为什么不抢那位公子爷的钱袋?”难道她看起来比他更有钱吗?

  “我没有带钱袋的习惯。”一道温润的声音解答了她的疑问。

  沈衡看着慢悠悠踱步过来的苏小公子,顿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本想解释一句“我并不是让他抢你”,却在看到他手中的点心时坦然了。

  “您方才去了碧海雅阁?”就在她忙着追“贼”的时候?

  “嗯。”他点头,面上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大方地拿了些点心分给几乎快要石化的两个人。

  面前的状况,即便不解释也知道是个什么意思。沈衡看见苏月锦走到那个孩子的身边,缓缓俯下身,直到与他平视。

  “你愿不愿意给我做工?”很直白的语气,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悲天悯人。被风拂乱的长发,扬起一缕发丝落在他的嘴角,多了几分妖娆。

  男孩从未见过这样和善好看的公子爷,一时傻在原地,沉默良久才战战兢兢地问:“您要用我做工?”

  在他的认知里,这种有钱人家的少爷对待他的态度,要么就是暴打他一顿,像对待野狗一般嫌恶他,要么随便给些赏钱,带着悲天悯人的高高在上。然而对方却是打算给他一个可供他温饱的饭碗。

  “为什么不用?”他抬起手,用雪白的衣袖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脏污,“你可愿意?其实我也不是太难伺候的。”

  沈衡看着他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略微迟疑的表情,抿了抿嘴,看来他也知道自己难伺候。

  身边的孩子已然泪流满面,一面点头,一面哽咽着说:“承蒙公子爷不弃,小二自然是愿意的。小二是弃儿,生下来便没见过父母长什么样子,虽然活得卑贱,却从未真心给哪位贵人磕过头。或许这膝盖并不值钱,却是诚心拜您的。”言罢立时就要跪下,却被苏月锦伸手拉住。

  “我的命格不好,你莫要将我的福气跪薄了。”

  沈衡瞧着那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庆元朝皇子的命格不好,还有哪个的是好的?这话也只有他说得出来了。

  但是,最是无情帝王家,或许生在皇室,也不见得是他认为的福气吧。

  “‘小二’这个名字是一位救我的恩公取的,虽不好听,却有着特殊的意义,不知公子爷能否让小二保留这个名字。”

  苏月锦沉吟道:“二是双数,但凡好事都是成双的,这名字很好,冠一个姓氏便是了。”

  沈衡看见他扫过来的视线,本来柔软下来的心突地一跳,接着果然听见他慢条斯理地说:“就叫沈小二吧,听着也上口。”

  于是,苏月锦一锤定音,双方都满意地微笑了,徒留下僵直在原地的沈衡,带着一种秋风扫落叶的萧索,独自立在风中。

  沈小二看着年纪不大,却是个已经满十二岁的半大孩子了,之所以身量不高,是因为自小就没吃过几顿饱饭。那孩子起先知道捡到自己的小爷竟然是位皇子的时候,吓得半死。

  好在行宫里的桂圆公公是个会逗趣的,一会儿做个鬼脸,一会扮个关公,没多一会儿工夫就哄得他不怕了。

  沈衡在一旁看得钦佩不已,只觉千岁爷身边实在人才济济,就算落魄了,打把式、卖艺也是能有条活路的。

第四章

  你用了我的杯子

  小二是土生土长的禹城人,虽然年纪不大,却对城中一些弯弯绕绕的门道知道不少。

  他告诉他们,黑市就是个吃人的贼窝,里面的人多是土匪出身。朝廷剿匪的时候,那些三教九流跑的跑,死的死,剩下的这些多是偷偷藏匿在山上,风头过了之后才敢陆陆续续出来。

  县令张青贤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即便眼皮子底下得了动静,也懒得沾惹是非。再加上张五每年送上来的“孝敬钱”,只要他们闹得不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黑市的据点很是隐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行内人才知道,其中就数流芳居的王掌柜跟这些人来往最为密切,所以明日去时一定要小心提防。

  小二说完,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王爷,帮黑市跑腿的人多半都是这城中吃不上饭的孩子,他们跟小二一样无父无母,为了能喘上一口气才不得不帮张五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求求王爷开恩,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吧。”

  孩子的脸还那般稚嫩,刚穿在身上的新衣即便改小了依旧显得那样宽大,骨瘦如柴的身板,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张皮包裹在身上,又有多少孩子同他一样,在承受这样的苦楚。

  沈衡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古玩所谓的掏愣,是四处寻找值钱的货物以供交易,但黑市的掏愣,却是要到有钱人的腰带上摸。摸得神不知鬼不觉倒好,若是碰上哪个厉害的,就算生生被打死、打残也是常事。

  他们何其忍心?如此欺负这些没了爹娘的孩子!

  朱门酒肉,路旁冻骨。

  即便一个王朝再强大,也无法净化整个浊世。

  总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是这个世界最底层的人,他们在最狭窄的角落之中摸爬滚打,甚至觉得能吃一顿饱饭便是幸福,却又活得那样卑微,那样无奈。

  她低头看着白底青花的茶杯,感叹阶级永远是这世间最难以逾越的鸿沟。

  手中的茶盏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了过去,她听见苏月锦站在她身旁说:“那便有多少养多少,饿死几个朝官,总能喂饱一座城池的百姓。”

  沈衡动容地看向他,碧草密林之间,那张清俊的脸依旧那般淡然,眼中的坚定却是她不曾见到的。

  他转脸看向沈衡,侧头蹙眉:“阿衡,你用了我的杯子。”

  依照所有见不得光的事情都要在夜间进行的铁杆定律,同王掌柜的“会晤”很自然被安排到了晚上。两人来到流芳居的时候,大街上的野狗都已经睡着了。

  沈衡打着哈欠,看着那个精神抖擞地引路的小老头,觉得他实在该考虑一下“打更”这个营生,或许会比坑蒙拐骗更适合他。

  “委屈两位贵人了,咱们得从这条密道走过去,路程也不是太远,说说话就到了。”王掌柜翻开一处杂草堆积的墓碑,如是说。

  他们来之前便想过,这处不光掏愣东西,还要收“手艺人”将半新的东西“打磨”成旧物的据点必然不小,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城中凤竹角后的这片坟岗。

  事实证明,这个推断确实是正确的。

  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坟岗仅是入口,真正的黑市,竟然是在城外。

  沈衡揉着眼睛,适应了一下眼前的迷蒙。

  “不过就是买块砚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寻什么宝藏呢。”她随口敷衍着,却是想看清距离她最近的石碑上刻的是哪位大哥的名字。

  在来的路上,他们的眼睛一直都是被黑布蒙起来的,若是不趁此时记住一些特征,只怕再找过来就难了。

  但王掌柜似乎极是机警,凑上前一步,讪笑道:“这也是黑市的规矩,得罪的地方还请贵人见谅。”状似无意地一挡,刚好遮住了那石碑。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大半夜到这阎王爷爷管账的地方,多犯人家的忌讳。”她说着,略微推了他一下,“我瞧着这处倒像是新坟,既然路过人家的地方,少不得要拜一拜的。”

  “您不长住禹城,不晓得我们这里的规矩。”小老头堆着满脸的笑意,再次挡在她身前,“新坟上的土薄,经不得生人祭拜,不然里面的人便睡得不安稳。正所谓入土为安,既然您只是路过,还是莫要惊动了才是正理,您说呢?”

  沈衡不想引得他起疑心,缓缓停住脚步,笑道:“王掌柜的这张嘴,总是这般能言善道。”

  这个王德胜,道上有个诨名叫“笑面虎”,跟黑市的张五爷很有些沾亲带故,据说他的女儿王慧云嫁的就是张五的侄子。

  他如今年逾五十,一家老小却从未在禹城出现过,有时被问起,也只说他们待在鹿城老家。

  从鹿城到这里须得路过整整两条山道,每逢年节,他的妻子、孩子却总能面无疲态地出现。这也就是说,他的家眷,很有可能就住在黑市的窝点里。

  抓他,不如顺藤摸瓜,不然他要是不肯带路,在牢里咽了气,只怕就要白忙一场了。

  密道看起来很宽,却也有些年头了,入口处虽则狭小,却能看得出经常有人出入。只是这地方偏僻,又隐藏得隐蔽,远远看过去根本找不出什么痕迹。

  “前面那几个,干什么的?”

  几人迎着浓浓的泥土味,正准备下去的当口,突然听到一声叫喊。

  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逐渐靠近,竟是碰上夜间巡逻的守卫了!

  一旁的王掌柜暗叫一声不好,飞快掩上那处暗道,率先拉了他们朝着另一边跑去。

  三个人脚步匆忙,踩过杂草时的动静即便放缓了也还是让守卫们找准了方向。

  “大晚上的,不回去睡觉,在这儿折腾什么呢?”一名佩刀的参将率先走近,黑袍蓝锦,竟然是御林军的衣着。

  沈衡偷偷看了眼一旁的苏月锦,用眼神示意:您怎的就没告诉您的人今晚少出来溜达呢?这下不好办了吧。

  在外围巡逻的虽隶属三军,却并非大内的编制,要说没见过自己的主子,稀里糊涂把人抓进去也是有可能的。沈衡倒是不怕闹出这乌龙,只是担心王德胜因这一次吓破了胆,不敢带他们去了。

  回答她的,依旧是某人极为平淡的眼神。

  他忘了。

  王德胜早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惨白了一张老脸,赔笑道:“没……没干什么,就是想我爹了,跟家里人来看看他的坟头。”

  “想你爹了?”参将冷哼,拿着火把照亮最近的一处墓碑,“你爹叫刘春花?”这分明是一名女子的墓石。

  王掌柜在禹城横行多年,遇上这样夜间盘查的倒是头一遭,一面擦着额角的汗珠,一面道:“小的想着,来都来了,便顺道看看我娘。”话音刚落,眼角刚好撇到那墓碑上面扎眼的黑漆,以及“北靖二十二年立”的字样。

  这分明是处尚未及笄的女子的新坟,就是倒退二十年,他这“儿子”也当不上。

  做贼的遇上当官的,再圆滑也难免忙中出错,更何况遇上的还是皇家禁卫军。

  “这是他后娘,没来得及过门就咽气了。”

  一直在墓碑旁“拔杂草”的千岁爷慢条斯理地解释,敷衍得挺诚恳的。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糊弄皇家侍卫的,周遭的人都僵硬了。他走上前来,十分“识时务”地塞了张一百两的银票在参将手中:“拿去喝酒。”这贿赂,还能再不走心一点吗?那名参将站在原处,几乎将眼珠都瞪出来了。

  沈衡瞧了眼那架势,赶忙拉了下苏月锦的衣袖。

  他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但仍旧从善如流地又抽出两张,说:“就这么多了,剩下的银子还要买东西的。”

  这回那参将反应得倒是利落了:“死者已矣,生者还能尽这份孝心实属不易。”言罢,恭敬地收起银票,直接带着人走了,脚步踉跄,却消失得迅速。

  沈衡同王德胜对视一眼,都觉得,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这句箴言无论放在何处都是硬道理。

  而另一边迅速离去的队伍中,一名正直的小侍卫一面跑着,一面焦急道:“大人,方才那男子分明是在胡扯,咱们该让那老头带着咱们去他爹的坟头看看才是。”

  参将闻言并没有放缓脚步,只是挥手狠狠拍了他一脑袋瓜子:“看你爹的坟头!赶紧走就是了。”

  方才那冷着脸的男子分明就是他们千岁爷,莫说他说那墓碑底下葬的是那老头的后娘,就是说是那人的亲娘,那也是对的。

  默默将收到的银票揣好,他眼含泪光,轻叹道:王爷啊,您这样大半夜的吓自己人玩,真的合适吗?

  禁卫军走后,王德胜更为谨慎了,带着他们绕着坟头转了好些圈,才转到另一处密林里。

  沈衡看着那处更为隐蔽的密道,不得不赞叹他们对挖坑这种技艺独特的热爱。

  从里面出来时便是一阵灯火通明,一名赤着上身、膀大腰圆的汉子率先走上前来,对他们拱手道:“恭候贵客多时,快请里面上座。”

  一旁的王掌柜殷勤地介绍:“这便是黑市的当家张五爷。”

  沈衡不动声色地笑笑,却暗叹这处地方比想象的还要隐秘,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几人落座之后,张五命人上了两盏清茶,用的虽不是什么上等茶具,却是较为出名的汝窑,可见是用了些心思的。

  “咱们这地方偏僻,一路过来难免燥热,两位先喝口水解解渴吧。”

  沈衡拿起杯盏闻了闻,觉得这蒙汗药下得实在有失水准了些。

  “常听人说,道上的人喜欢黑吃黑,张五爷上来就端了这么好的茶来,实在太过客气了。”她说着,将茶盏向一旁推了推。

  “沏得浓了点,略放放吧。”

  做这个买卖,有时候跟杀人越货没多大区别,张五本来瞧着这两人没什么功夫的样子,便试探性地上了这两杯茶,又听着沈衡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不知是她过于谨慎,还是她真看出了什么,大笑道:“张五是个粗人,底下的人也都不怎么会伺候。贵人既然吃不惯这浓茶,我便命人立马给您换盏清的。”

  沈衡却是婉拒道:“茶便免了,既然我们是来谈生意的,你们便将砚石拿出来看看吧。”

  张五眼中闪过一丝阴沉,却是笑开:“贵人所言极是。”

  龙纹雕饰,青藓石纹,虽说这黑市的做派让人看不惯,但这块刘辰方的砚台却是十足的真货。

  苏小千岁坐在椅子上,单手把玩着手里的物事,虽没说话,却是心情甚好的样子。

  “知道贵人欢喜这类东西,底下人还顺手找了两个,您瞧瞧可有入眼的,价钱可以一并谈一谈。”张五说着,又拿了两块上来。

  沈衡瞧着其中一块石青龙头的石头,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我要这一块!”祭山石竟然真的在这里,她爹终于不用买棺材了。

  张五没想到前些日子刚收的“砸手货”居然也能被看中,当下同王德胜对视了一眼。

  “贵人喜欢就好,这东西也是有些年头了的,虽没有刘辰方的砚石金贵,但到底也是古物。买卖做的就是个回头客,就算您一万五千两银子好了。”

  不承想,话音落了半晌也没人接话,那两人都只顾着看手中新得的物事。

  张五只当是对方嫌贵,便让了一步,道:“青石便算一万两银子吧,就当跟两位交个朋友了。”

  “这话得跟我们爷说,我不管账。”沈大小姐抽空回了一句,而她的“爷”却压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张五虽说长居黑市,但道上的人哪个不给他几分薄面,如今被如此怠慢,当下便冷了脸。

  “黑市的规矩想来二位来之前便是知晓的,我们向来都是拿银子说话的,二位既然当了儿戏,便莫怪张五按道上的规矩来了。”他这般说着,骤然将一柄刀架在了沈衡的脖子上,对着苏月锦道。

  “实话告诉你们,进了我这黑市的,没几个人能平平安安地走出去。老子见了银子欢喜了倒好,若是空手套白狼的,就只管给这小娘子收尸吧。”

  苏月锦这才眨了眨眼:“其实也不算空手,我来的时候还是带了一千多两银子的。”只不过现在就剩七百多两了,那三百两被他用来“贿赂”自己人了。

  张五听后勃然大怒,手中的刀几乎下意识就要收紧,却猛然惊觉胸前肋骨三分处被人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随着那一道剧痛,紧随而来的便是一道凌厉的剑光。

  张五没提防面前的女子竟然是个练家子,脚下就势一滚,却依旧被她的剑尖在脖子上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惊恐地吼道。

  沈衡却没兴趣跟他扯那些闲话,前腿一扫,回身又是一记快攻。

  王德胜早在一旁吓破了胆,一面让闻声而至的打手们快些上去帮忙,一面找了处桌角将自己藏起来。

  黑市的人大都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张五虽说不是出自什么名师,但到底过了这么多年的流亡生活,刚才被击中是尚未反应过来,如今眼见自己的人多起来,那刀也是越舞越快。

  其实依照沈衡的想法,她也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动手,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就算真要围剿,也不可能只他们两个人来。

  可谁能想到苏月锦压根就没打算给人家银子?!

  沈大小姐双拳难敌四手,一面挥剑,一面对赏玩得正有兴致的某千岁气急败坏地吼道:“还不帮忙,等我死在这儿?”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轻笑:“他是知道我在这儿,所以才放心得很。”

  沈衡看着突然出现的顾允之,以及他身后迅速包抄而来的皇家禁卫军,整个人都蒙住了。

  “阿衡就是喜欢偶尔矫情一下,其实她可以自保的。”苏小千岁缓缓站起身,对顾允之道,“这里交给你了,找到那些孩子,先送到行宫里,我去看看那个张县令。”扒了他那身官服,应该能搜刮出不少油水来。

  某人一脸公务繁忙的样子,却是当真拉着沈衡就这么走了。

  刀剑相交的声音仍在耳后,沈大小姐直到从密道里出来都没想明白,顾允之到底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难道顾侯爷方才一直跟在咱们身后?”为什么她半点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气息?

  苏月锦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抬起袖子,凑到她跟前:“你觉得我香吗?”

  沈衡僵硬了,虽说男子也会熏香,但这么正儿八经询问别人香不香的,她倒真是是头一回碰见。

  碍于对方的“盛情难却”,她只得低下头闻了闻,只是……

  “这香,不似你平日熏的那个。”味道略有些甜腻,倒像是龙泽花的味道。

  他点点头,颇有些嫌弃地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允之有一条会识香的巴蛇,只认识龙泽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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