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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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顿说:“哪里。你是我们的客人。”
大芳说:“我一定会来。”
送走大芳以后,贺顿像沉浸在池塘里太久的鸭子,狠狠地抖抖羽毛,把水珠洒在天地间。许久没有这样随心所欲了,大芳的这个案子,是条冰冷的湿毛巾,裹在她的脖子上,让她不能畅快地呼吸,冰水沿着她的椎骨下滑,让她不时有人间惨淡、世事无常之感。现在,这条又长又硬的毛巾,终于拧干了,晒在了太阳下。能不能彻底蒸发霉气,变得松软芳香,贺顿不敢打包票寄予太大的希望,但起码骨鲠在喉一吐为快,不再不停地折磨她了。
同侪督导就是好啊。大家的功劳!
下个星期,大芳没有来。下下个星期,大芳没有来。再下下下个星期,大芳也没有来……
等来的是老松。
乔玉华的家人打电话说,乔玉华命已垂危。临去世之前,想再见一面心理师。贺顿说:“我们从不出诊。”
乔家的人很遗憾,恳求道:“她原本说回到老家就不再出来了,但最后一定要见您一面,又特地来到了这座城市。我们本来不打算打扰您,所以一直也没有和您联系。这两天,老人家马上就不行了,如果她糊涂了,我们也就算了。但是,她非常清醒,一个劲地追问我们是不是和您联系过了。问您什么时候来。就算您不是心理师,是个普通人,对一个垂死老人的愿望,是不是也请满足她?这不算是您上门出诊,只是一次探望。我们愿意付相应的费用。”
话说到这个分上,贺顿再无法推辞。在赶赴乔玉华居住地的路上,贺顿想,给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做最后道别,她没有任何经验。转念一想,反正有话在先,不是以心理师的身份,只是一个后生晚辈看望长者,这样就比较放松了。
幸亏贺顿在临终养老院干过一段时间,对死亡不是太陌生。乔玉华没有入住医院,而是一座豪华宾馆的包房。贺顿本以为会看到无数管子和器械插在老人身上,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样。房间阳光明媚,到处是鲜花,甚至还有卡通形象的气球,悬挂在天花板上。老人穿着一套粉红色的丝绸睡衣,静卧在白床之上,好像就要敛瓣的睡莲。
乔玉华已经非常虚弱和苍白了,如同细碎的干百合片屑堆积而成,薄弱而透明。
她说:“你好。我记得你叫贺顿。你给我出了一道题,我一直在想。”
乔玉华的女儿说:“妈妈,请您不要激动。”
乔玉华说:“你出去吧。我要和贺顿单独待一会儿。”
女儿把一个圣诞铃铛放在乔玉华身边,说:“您要是哪里不舒服了,就摇它,我会在第一时间赶来。”
乔玉华疲倦地说:“我知道了。”
等女儿走出视线,乔玉华突然变得生机勃勃,说:“她总算走了,我可以和你说说贴心话了。”
一句话拉近了贺顿和乔玉华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关系。她的女儿都不能倾听的谈话。
贺顿直到此刻还不相信乔玉华会死。她在临终养老院看到过那些临死的人,就像快要干涸的小溪,时断时续。而眼前的乔玉华,虚弱归虚弱,眼睛却有银子一样的光芒。
“你一定不相信我会死,但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这个,你就不用怀疑了。”乔玉华说。
贺顿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点头,默不作声。点头,什么意思?同意乔玉华一定会死吗?
乔玉华说:“我记得你的那道题目是—— 一百零一个——有什么意义。”
贺顿说:“是。我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您不要在意,那是我随便说的。不用这样煞费苦心,如果实在想不出来就算了。”
贺顿以为这样是给这个临死的人一个解脱,没想到乔玉华大为不满,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答案,你这个当老师的却说这堂考试不算了。这哪里行!你就不想知道这个答案了吗?”
贺顿说:“这对你非常重要吗?”这的确是一句真心话。她见过很多来访者了,他们问过她很多问题,她也问过他们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有的解答了,有的永远没有答案,甚至连题目也已深海沉没。只有这个老人,无比认真地思索着,临死也要交上答案。面对着这份执著,贺顿必须抖擞精神,回报以同样的执著,接受这个答案。这对一个即将远行的灵魂,无比重要。
乔玉华闭着眼睛,这使得她的双眼皮像木头楼梯的台阶一样明显,纹缕深刻。想来她的内心也如澄澈的高原之湖,没有任何鱼虾在其中浮游,涟漪不生。
乔玉华说:“他们想让我死在医院里。我偏不。我不喜欢那里一片惨白,我喜欢五颜六色。他们希望我死在家里。不,我不愿让他们以后一走过我咽气的房子,就心怀哀伤。我自己挑选了这家宾馆,做一个匆匆过客。我们都是生命的匆匆过客,是吧?就像心理医生开出的苦药,其实是良方,品完之后,可尝出甜意。”
贺顿安静地倾听着,这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乔玉华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本来早就该死了,因为我还没有想清楚,所以又多耽搁了一些时间。现在,我想清楚了。这个答案像鞭子,抽打着我看得见的伤口和看不见的暗伤。我想得很辛苦,昼夜不息。只有当我在药物的作用下稍稍入睡的时候,问号才会暂时歇息。不过,这并不辛苦。我马上就会放长假,死亡就是永远的休息了,现在忙碌一会儿,以后就没有思考的机会了。我将要飞翔着离开,直到融入天际。”
“真的很可怕呀,在我们脑中,保留着生命过程中所经历过的几百万件事物的记忆。鼻子记住了瞬间的气味,耳朵保留着声波的振动,眼睛贮藏着颜色的区别浓淡的层次光彩的亮泽,皮肤收存着温度触感还有疼痛……它们都生龙活虎地藏在那里,从未消失。你还年轻,你像藏羚羊一样年轻,你不一定能听得懂我的话,但请你记住它。在思想的下面是感觉,在感觉的下面是情绪。在情绪的下面是记忆,在记忆的下面是伤害……”
贺顿有些听不懂。那些要死的人,常常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你不能去想,只管好好听着就是。
乔玉华说:“是的,为什么是一百零一个呢?这一定有一个道理,有一个强大的原因。所有的事物都是有原因的,没有原因我们就不配活着。比如我天天吃中药,中药的名字是多么有趣啊。它们简直就是为了蛊惑人心才如此命名的。比如夏枯草,是一种反季节生长的植物吗?夏天黄了叶子,冬天郁郁葱葱?比如海螵蛸,到底是一种虫子还是一种鱼?住在陆地还是海底?比如桑寄生,一听就想起汉奸,很没有骨气的样子。比如紫苏,你会看到汉唐女子头上的首饰‘金不摇’。比如胖大海,真的胖吗?比如红豆紫杉,多温柔,充满相思的情调,你以为是一件裙裾飘飘的美丽衣服,其实它有剧毒,是抗癌的特效药……”
这些话还算有条理,但已不合时宜。贺顿知道,死亡的铁布,已将这老人慢慢地裹了起来。雪要覆盖生命,你除了无声叹息没法阻挡。当生命之河就要干涸,你能做的就是陪伴它走向最后涓滴的隐没。贺顿握着乔玉华的手,俯下身体,倾听,倾听。
“快乐要走的时候,想要留住它的人就会有痛苦。痛苦要来的时候,想要赶走它的人,就会经历更大的痛苦。不妨,接受吧。”乔玉华开始像鸡妈妈啄米一样,历数她一生的经历,整个房间如麝香般凝结着静郁之气。贺顿以为这样的氛围会持续到完结,不想乔玉华话锋一转,说:“我知道你已经烦了,不要着急。我马上就会说到最重要的事情。在没有神父和忏悔的环境中,我只能找你。我知道大地会庄严地接纳一切,安详慈悲博大稳定,还有万物埋藏其中伴随着我,我不会寂寞。在生命道路上所有发生的事,都是有原因的。正是它们,组成了我生命的线团。回想一生,我曾把几十个人打成了右派,也曾批斗过几十个人,还给几十个人扣上过各种各样的帽子……我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个地写了下来,一共是一百零一个。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巧合,但我愿意在临终之前祈求他们的原谅……那一百零一个洋娃娃,就是他们的化身。我已经想好了它们的去处,委托我的后人,把它们送往山区的学校。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想让我们的后代比我们更幸福,这些洋娃娃会代我把这份心意留在人间……”
乔玉华说完这些话,就紧紧闭上了眼睛,不再吐露任何一个字。她的身体已经严重萎缩了,曾经清秀的脸庞如今好似一朵极小的山花,低敛着花瓣。她的话在空调吹出的风中变为百合之香,然后凋为尘埃。一种不知名的香气袅袅浮动,犹如鬼魅一般贴着地板游荡,沁入骨髓。
贺顿相信那是人的内丹散发的英气。
贺顿知道自己此刻是一个身患心理重疾的心理师,医生也是会患病的,而且那病会更难治。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卑微的生命,但卑微并不等同于卑贱。她曾经是卑贱的,但努力和奋起,让她的生命和更多的生命有了碰撞。她相信自己的工作已经对很多人的生命发生了作用,那些潜移默化或是电光火石的碰撞,已经让某些人发生了裂变。在这个过程中,她在付出和虚弱的同时,也变得越来越深刻和稳定。这是用一个生命在点亮另外一个生命,用一个生命在擦拭另外的生命。
谈话是从下午开始的,此刻晚霞满天。好像天的胸膛被刺破了,流出鲜榨出的玫瑰花汁,美艳芬芳。太阳已经轻坠,胡萝卜色的太阳光,镶着脐橙般的血丝,像灰色的墨水一样弥散开来,直至把天地完全浸染其中。于是夜色升起,天渐渐地黑下来,没有开灯,整个房间有一种淡紫色的凄迷。霓虹闪耀,街市上的一束微光射进,黯淡幽渺。窗外素月璀璨,孤光自照,偶有汽车开过,光斑闪闪,就像许多美丽的小花,在向这间房屋致意,深情地诀别一个将死的老人。
贺顿的身体此刻饱满而年轻地充盈着,好像刚刚灌浆抽穗的清甜玉米,内心却充满了惨烈的哀伤。别人的故事绞碎了她的衣服,精神裸露在惨淡的废墟上,骨刺穿过胸膛。唯有从这将逝者身上发出的慈悲光芒,锦被般遮蔽了她的凄惶。为了这份温暖,她愿意慷慨地献出自己的余生。
自古以来,就有一些高尚的灵魂在林木间穿行,当他们飞舞得疲倦了,就会找到一些头脑栖居,也许在高堂上,也许在蓬蒿中。负载这种灵魂的躯体是痛楚的,因为他们总在为一些虚无缥缈的理想而挣扎着,不单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人。被这样的灵魂选中,是荣幸也是悲哀。
心理师就要做这样的人。
直面真相,对善和悔都恢复极度的敏感,让乔玉华走得深刻而辛苦。但走到极致之后,就是拯救和逍遥。
重要的是情感上和记忆中的真实
贺顿一五一十地把案例报告了一番,然后说:“我该怎么办?”
姬铭骢沉思良久,说:“这个案例为什么让你如此放心不下?”
贺顿说:“它很富有戏剧性。一对夫妻,描述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种关系,出场的人物也应该是相同的,但结论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姬铭骢说:“看来,你对戏剧性很感兴趣。”
贺顿愣了一下,她从来没有发觉自己是一个对戏剧性很感兴趣的人,就说:“也许吧。但我觉得自己主要是对事情的真相很感兴趣。”
姬铭骢说:“那你就应该到刑事侦查部门,最次也应该到私人侦探那里谋个差使,可能更适合你。”
贺顿有些不得要领,说:“姬老师,您的意思是要教导我改行吗?要为我做职业生涯辅导?”
姬铭骢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贺顿摸不着头脑,说:“那您是什么意思呢?”
姬铭骢绷起脸说:“可惜了你竟考出过那么高的分数。”
贺顿很不好意思,试探着说:“您是说临床心理医生并不追求事实的真相,那是警察和侦探们的工作范畴。”
姬铭骢频频颔首,说:“这还有点优秀生的味道。”
贺顿受了夸奖,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她还是不得要领,略带恳求地说:“姬老师,您还得点拨我一下,我不大明白。”
姬铭骢说:“你现在能搞清楚当年老松抛进池塘里的糖块,是真的大白兔奶糖,还是裹着的石子?”
贺顿一脸茫然地说:“不知道。大芳和老松两人说得都很肯定。”
姬铭骢说:“那你怎么办呢?”
贺顿说:“让他们两个人对质。”
姬铭骢说:“让我们想象一下,会有怎样的情景出现?”
贺顿说:“估计或者是吵得一塌糊涂,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或者就是大家都不做声,以沉默标榜自己所说的答案是真实的。”
姬铭骢说:“还有第三种可能吗?”
贺顿想了想说:“也许两个人都摔门而去,再也不会来了。”
姬铭骢说:“还有第四种可能吗?”
贺顿苦笑道:“也许有,但我想不出来了。”
姬铭骢说:“还会有更多的可能性,人是如此的复杂。我能想得出的一种可能性是——他们夫妻双方联合起来,同仇敌忾地对你这个心理师说,你为什么揪住不放?是何居心?!”
贺顿大叫:“这是倒打一耙!明明是他们两个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把我搅糊涂了,怎么能把账算到我头上!”
姬铭骢说:“你生气了,这很好。这说明我击中了你的要害。要知道,对于一个好的心理师来说,事实上的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情感上的真实,是记忆的真实。因为它,只有它,才最深刻地表达了人的感受和希望。要知道,记忆是灵魂的奴仆,不是真实的书记官。”
贺顿似明白不明白,说:“您能讲得更具体些吗?”
姬铭骢说:“那些奶糖如果是真的,早已溶解在无边的池水之中,你现在就是用最精密的化验仪器,想来也检测不出一滴牛奶的成分了。那些奶糖如果是假的,即使那个池塘干涸了,所有的石子都裸露在外,你也没有任何办法识别出哪一块石子曾经被糖纸包裹过。是吗?”
“对。”贺顿回答。
“好。这个无头官司,看来就是包公转世,也断不清了,你还想朝这个方向努力吗?”
“我无能为力。”贺顿老实作答。
姬铭骢说:“但是大芳和老松两个人的感觉都是真实的。大芳说到这个例子,想说明的是老松从那个时候起,就是一个有心计玩弄计谋的骗子,对不对?”
贺顿应答:“是。大芳是这个意思。”
姬铭骢接着说:“老松一口咬定那是真的大白兔奶糖,甚至提到自己喝池塘的水都有奶味,这个细节,又很难让人怀疑它是假的。”
贺顿觉得姬铭骢真是料事如神,她正是在此深感困惑。把石头子丢进池塘的人,还会傻到喝池水吗?
姬铭骢接着说:“老松举这个例子,是为了证明自己对大芳的爱情,开始阶段绝对是真诚的。”
贺顿说:“是这样。姬老师,您这样一讲,我明白了,对心理师来说,心理的记忆是第一位的。”
姬铭骢说:“好,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吧。头儿开得还不错。”
贺顿意犹未尽,但不得不告辞。临走的时候,她对姬铭骢说:“我下次什么时间来?”
他们约好了下次辅导的时间。贺顿在回家的路上,不由得感叹:权威就是权威。魅力这个东西是时间老酒浸泡出的人参,时辰未到,模仿不来,没有法子速成。
柏万福打破僵局,主动问接受督导归来的贺顿:“怎么样?”
贺顿说:“不错。和自己瞎摸索,就是不一样。”
柏万福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顿说:“是一老头。”
柏万福说:“这年头,老头也不保险。”
贺顿说:“你不要把天下的人都看得那么坏。”
柏万福说:“我就是没有把天下的人都想得那么坏,才出的事。”
贺顿说:“我不跟你说了。咱俩的事,你爱怎样就怎样。说公事,所里的工作现在如何?”
柏万福说:“半死不活。别的心理师接待的还是老案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基本正常。”
贺顿说:“大芳老松这个案例,我要坚持下去。”
下一次督导的时间到了。贺顿迫不及待地找到姬铭骢家。老张笑容可掬地来开门,贺顿细细一看,果然眉宇间并不很沧桑,初次来的人,都被一头白发给唬住了。
“有什么新想法?”姬铭骢开门见山。
贺顿说:“很希望继续得到您的指教。”
姬铭骢说:“其实是案例在不断地指教着我们。送你两个字——跟随,我们永远只有跟随。”
贺顿说:“因为描述的不同,我在跟随的过程中常常迷路,深感分裂之苦。”
姬铭骢说:“比如?”
贺顿说:“比如大芳描述的老松的那些艳遇。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这个事实怎能忽视?”
姬铭骢说:“你在为谁说话?”
贺顿大惑不解,说:“我在为我的来访者说话啊。”
姬铭骢说:“别忘了,你的来访者可是两位,他们目前正是冰炭相煎水火不容。”
贺顿凝神静思,然后说:“您的意思是不是还是强调——没有事实的真相,只有感情的真相?没有真正的真实,只有心理的真实?”
姬铭骢说:“也对也不对。世界上其实有没有真相这样一个东西呢?毫无疑问,是有的。可惜被当事人的记忆所修改,拿到心理医生这里的时候,已面目全非。你的工作,不是去修理已经变形的真相,而是梳理那些真相的内核。”
贺顿若有所思,说:“真相的内核是什么呢?”
姬铭骢说:“你问我,我问谁?第一手的资料都在你那里。”
贺顿说:“让我猜一猜——是感情。”
姬铭骢很高兴,摸着贺顿的头说:“对头喽!”
贺顿向后闪了一下,这种亲昵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姬铭骢好像也发觉自己对得意门生的欣赏有些过头,就缩回了手。贺顿不计较,继续说:“他们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我也搞不清。”
姬铭骢说:“那我启发启发你。大芳来找你,是因为什么?”
贺顿说:“是因为……无聊。”
姬铭骢说:“一个无聊的贵妇人是有很多可以打发无聊的把戏的,比如养狗,比如赌钱,甚至还可以找鸭子。鸭子,你懂吧?”
贺顿说:“懂。”
姬铭骢说:“她不走这些路,花了钱来找心理医生,要说是为了找乐子,基本上属于最少慢差费的一种方式。所以,在无聊之外,还必有更强大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他故意不说,等着贺顿来接下茬。
贺顿说:“大芳想改变现状?”她的声音很小,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
姬铭骢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她在你们的怂恿下,离了婚,后来又割腕,这些都是非常强烈地想改变现状的信号。”
贺顿说:“您别的都说得挺对,只是说我们怂恿她离婚,传出去,我们的罪过就大了。”
姬铭骢说:“别担心,传不出去,我会严格遵守纪律,没有人能听见我们曾说过什么。既然辅导你,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顿说:“依您看,大芳非常看重她和老松的感情?”
姬铭骢非常严肃地说:“这一点,千真万确。不然,就不能解释她为了爱情,一次又一次地开刀,直到把自己掏成一个空椰壳。如果你把这些理解为愤怒,理解为分手的信号,就大错特错了,你的治疗方向就南辕北辙……”
贺顿满脸茫然和惊愕,久久缓不过气来,过了好半天,才说:“容我回家想一想。”
姬铭骢说:“好啊。想想吧。有很多时刻,当我们逼得太紧的时候,当事人脑子就一片空白。如果我们放松了,也许改变就发生了。这对来访者是个真理,对你,我看,也是。”
贺顿回家。回家之后的贺顿还沉浸在姬铭骢的分析当中,眼前总是浮现出姬铭骢屋内的猩红色的弗洛伊德榻。当然,姬铭骢并不曾应用催眠术,所谈和弗洛伊德榻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但那张榻实在惊心动魄,它变幻着形状和颜色,忽而是鲸鱼蓝色,忽而是芭蕉绿色,忽而是柑橘黄色,忽而是墨鱼黑色,在贺顿的脑海中游弋……
贺顿不再把督导的过程告知柏万福,任凭柏万福猜测。随着进程的深入,贺顿惊叹世界上有这样聪慧的长者,渐渐升起一种对父亲般的依恋。还没有离开姬铭骢的访谈室,就期待着下一次见面的机会。他在你面前好像非常随意地放下了一个篮子,蒙着一块印花布,很朴素。你打开来,看到了自己丢弃的一切,其中掩埋着珍宝。他问你很多问题,逼得你上天入地,扪天为近,窥地为远。那些答案似有似无,飘荡在空气中,你看得见,却扪不住,诱惑你持之以恒地寻找。这些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触,只有独自品尝。有时忍不住想和钱开逸分享,拿出手机,无色无香的手机号码,此刻芬芳馥郁,拨十一个数字就可以解决思念,但她还是隐忍住了。
大芳每个星期都按时来咨询,从这个角度上说,大芳是个模范来访者。她的叙述凌乱而破碎,时而夹杂着愤怒的诅咒和幽怨的自恋,像一本撕成碎片随风飘扬的传记,被扫把归拢到一处,撮到簸箕里,混合着灰尘和水渍,呈现在贺顿面前。
当第一次危机成功地度过之后,大芳并没有善罢甘休,她要把茶小姐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请,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大芳现在没有工作,监管老松就是她最重要的事业。当然了,她已经失去了盲肠,这次又失去了胆囊,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现在给少女们看的杂志上会说如果丢失了处女膜就不完整了,大芳觉得这太狭隘了。女人不应该丢失处女膜,但是,就可以随随便便地丢掉自己的盲肠和胆囊吗?如果没有茶小姐,她的胆囊如今还金灿灿饱胀胀地悬挂在脏腑之间呢!古时形容美男子不是有一个词叫做“鼻若悬胆”吗?大芳的胆囊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口袋,可是这个口袋已经在不知何处的垃圾箱爬满蟑螂。大芳要为自己的胆囊报仇,茶小姐何去何从必定要水落石出。如今想把一个不认识的人调查清楚,也难也不难。难的是大家都来无踪去无影,不像“文革”时,你的祖宗八辈都能图穷匕首见。说不难,是因为如今办什么事都需要钱,只要有了钱,没有查不清的官司。老松这点好,不管在外面挣了多少钱,都如数交给大芳支配。大芳有坚强的经济后盾。
每当大芳把老松的钱财付给私人侦探,来调查老松的时候,就感到无比快意,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虽然调查来的结果,让大芳触目惊心,大芳还是觉出痛苦中的快感。痛苦和痛快这两个词都有个“痛”字,可见它们一脉相承。真正的痛苦和真正的快乐有一种骨子里的近似,如果体会不到这一点,你就既没有尝过深仇大恨也不曾刻骨铭心地痛快过。
茶小姐以前是老板的地下情人,人称“金丝鸟”的那种女人。后来老板将她抛弃,万般无奈之下暂在茶楼栖身,以寻觅另外的鸟笼。老松喝茶的时候,已被茶小姐囊括在备选名单之内,于是有了令人唏嘘的家世,于是被老松请回家中。
当大芳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把一张男女合影的照片放在老松面前的时候,老松说:“谁?”
大芳假装轻描淡写地问:“这么快就不认识了?你的记性好像不是这么差嘛!”
老松仔细端详,照片上是盛装的男人和妖艳的女人。老松说:“这个男人我好像见过,是个小老板。前两年生意做得不错,后来破产了。你认识他?”
大芳说:“我不认识他。”
老松有些不快,说:“你不认识人家,拿人家两口子的照片干什么?”
大芳说:“你还能看出人家是两口子?”
老松说:“不是两口子就是野鸳鸯。反正是那种关系。”
大芳说:“好眼力。你再看看这只雌鸳鸯。”
老松看了看,脸色就变了。说:“你真卑鄙!”
大芳跳着脚叫起来说:“是你卑鄙还是我卑鄙?这就是你说的纯净如水的茶小姐!”
老松说:“你从哪里拿到的?”
大芳说:“我雇佣了私家侦探,人家搞到的。”
老松说:“你这又是何苦呢?我不是说了永不再犯?”
大芳说:“我也是闲来无事,自寻开心。一个闯入我家的人,我能不把她搞明白吗?”
老松拿起照片,把它一缕一缕地撕开。相纸比一般的纸要柔韧,老松撕得很用气力,以示决心。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被相片擦亮了眼睛的老松变得安分守己,对失去了盲肠和胆囊的老婆呵护备至。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大芳百无聊赖。一天在家中自制面膜的时候,门铃响了,一位中年女子出现在面前。面容清俊体态苗条,眉目间有淡淡忧郁。
“您是松太太吧?我是松书记的办公室主任。叫阿枫。”女子很得体地自我介绍。
大芳不愿意被人称为太太,虽然她没有了自己的工作,但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很矜持地说:“我是大芳。你是主任,我怎么没见过你?”
阿枫说:“我是刚刚调过来的。今天有人送了台湾的莲雾果过来,松书记出差在外,我把他那份早点儿给您送来。这果子很娇嫩,我怕别人手重,就自己来了。我在松书记下面工作,到您这里来认个门,是迟早要做的事。”
一番话细雨和风滴水不漏,不卑不亢温柔得体,大芳听得十分受用,就说:“欢迎欢迎,到屋里来坐坐吧。”
阿枫说:“打扰了。”款款地走进门来。闻到清香的味道,说:“是什么如此好闻?”
大芳说:“我把各种水果切碎了,自制面膜。”
阿枫说:“怪不得大芳姐看起来如此年轻,您和松书记真是郎才女貌啊。”
大芳说:“我也是闲得无事,自制的面膜比街上美容店的要干净,还不含激素,用着放心。”
阿枫环视四周说:“这样一个有品位的家,都是大姐一手打理,有这样贤妻,松书记真是好福气。”
大芳心中冷笑,面上当然不能露出来,就把话题引开,说:“阿枫,你家中一定也是很讲究的,一看你这个人就精明利落。”
不想阿枫脸色转暗,说:“大姐,不瞒您说,我是个苦命的人。我爱人是我的大学同学,当时多少人追求我,我都没有答应,看上他的老实厚道。没想到,他却是个短命的人,去年年初得了胃癌,人都说癌症现在也不全是不治之症,有好多人都能治好,就是带癌生存也能挨上好多年。可我先生没这个好运气,手术做完之后一个月就复发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缓过气来,到了年底人就没了,撇下我和才十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阿枫的眼泪就滴答下来。大芳如今就愿意听人家不幸的故事,越惨越好,这样才能显出自己不是最差。递过纸巾说:“阿枫,都是大姐不好,一句话问冒了,让你伤心。”
阿枫说:“能在您这里落泪,让我好过一些了。爱人去世后,我调到这个单位。我不愿意跟人家多说这事,大家都忙,谁能顾得上婆婆妈妈的琐事。毕竟我要好好工作,我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大姐,我先走了。莲雾不能放到冰箱里,热带水果,冻了表皮容易发黑……”阿枫说完话走了,留下大芳一个人对着美丽的莲雾发呆。她尝了一个莲雾,看着妩媚,其实淡而无味,远不如送莲雾来的女人生动。
大芳回味着刚才这个女人的一颦一笑,觉得很有风情。她窈窕的身材和白皙的面容,搭配在一起,真是让人心疼。
几天后老松出差回来,大芳把变成灰色的莲雾搬出来,让他尝尝。老松说:“我不吃这个东西。”
大芳说:“这是阿枫送来的。”
老松说:“不管是谁送来的,这东西没啥味道,空有其名。”
大芳说:“阿枫这个女人挺让人心疼的。”
老松说:“是吗?我只知道她是个能干的办公室主任。”
大芳说:“你让她常上咱家来坐坐吧。我寂寞,希望有个伴儿。”
老松为难地说:“这可不是办公室主任分内的事。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来。”
大芳说:“你是书记,连这点事都办不成吗?你就说我邀请她来做客,她不会不来。我看她挺善解人意的。”
不知老松是怎样说的,反正阿枫很快就来了,端庄娴雅地成了大芳家的常客。因为老松的职务关系,常有人送来很多礼物,贵重的自己留下,吃的喝的不能久存,大芳以前都丢掉。扔的时候就想起万恶的资产阶级把牛奶倒进阴沟都不肯给劳动人民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事,十分愧疚。如今有了阿枫,就像有了一个大纸篓,什么用不完的东西都可以给她。阿枫永远是有分寸地微笑着接纳和感谢,既不受宠若惊,也不得陇望蜀。无论大芳说什么,她都很有耐心地听着,从不多言多语。当然,这绝不是死木头疙瘩一个,而是适时地皱眉和叹息,大芳说到伤心处,眼泪滴滴答答下来,偶然抬头,见阿枫的眼圈也是红的,一滴泪水在毛茸茸的眼眶里旋转着,好像一粒透明的樱桃。大芳就非常感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却没想到这位知己如此贤惠美丽善良多情。谁说女人和女人之间就只有伤害没有友情呢?大芳获得的友情是多么纯粹和温暖。知道阿枫家不宽裕,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经济窘困,大芳就把自己不穿的衣物送给阿枫,阿枫也从不嫌弃。后来大芳又动用关系,把阿枫的孩子送到了寄宿制的贵族学校。阿枫很是感激,说:“就让孩子认您做干娘吧。”
在餐桌上,大芳把这当做一个笑话讲给老松听。在内心深处,大芳是居高临下的。老松听了说:“不妥。如果阿枫的孩子认了你做干妈,我岂不就成了她孩子的干爸?在一个单位里,我和办公室主任有这样的关联,对工作不利,影响不好。”
大芳承认老松说得有道理,转告了阿枫。阿枫说:“那我就认你做个姐姐吧。这下就和松书记没关系,只是咱们女人的情分了。”
大芳说:“我能有你这样一个漂亮妹妹真是高兴。”
阿枫幽幽地说:“女人漂亮是灾祸。有您这样好福气好脾气好运气的姐姐,才是我的大喜事呢。快把您的好命传给我一点吧。”
自从孩子去了寄宿学校,阿枫待在大芳家的时间就越来越多了。有时,天晚了,大芳就说:“你回家也是一个人,清锅冷灶的,不如在我们家一起吃吧。”
阿枫很不好意思,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大芳说:“不麻烦,多一个人吃饭还热闹呢!”
老松回来的时候,看到饭桌上的阿枫,一愣。说:“我都搞不清这是家常饭还是工作晚餐了。”
阿枫要解释,大芳说:“在单位,你们是领导被领导的关系,在家里,就是我说了算。”
大家其乐融融挥舞筷子,果然和谐有趣。吃完了饭喝喝茶聊聊天,一来二去的,夜色就深浓了。阿枫要走,老松说:“我送你吧。”
阿枫忙说:“使不得。这不合规矩。”
大芳说:“阿枫你在这里住下吧。”
阿枫说:“这更是使不得。”
大芳说:“这有什么使得使不得,又不是在单位。我说住下就住下。”说完就让阿姨把客房的被褥都换成新的,对阿枫说:“你要是再坚持走,就是看不起老姐姐了。”
阿枫只好住下了。早上起来,阿枫要赶公共汽车到单位去,大芳对老松说:“你的车捎个脚把我妹妹带上了。”
按说这实在是便车。但还没等老松答话,阿枫就说:“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依您。您就是说破了大天我也不能坐松书记的车。”
说完阿枫就急忙出门赶着上班,老松也随后坐专车走了。阿枫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大芳的,就用手工给大芳缝制衣物。阿枫手巧,如今能飞针走线的女子实在像恐龙一样成了化石。大芳穿着手工的丝绸睡衣,在房间内穿行的时候,感到自己像旧时代的太太一样雍容华贵。自打茶小姐之后,大芳和老松就分居了。
大芳一直觉得要出一些事情,如果什么事情都不出,世界就太灰暗和无趣了。她终于等到了那件事情,她看到了自己美丽的巧手妹妹和心爱的老松睡到了一张床上。
大芳早就让保姆把各屋的门枢纽都膏过油,所有的门开启之时如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当老松和自己的办公室主任腾云驾雾之后,一抬头看到自己的太太穿着飘飘然的丝绸睡衣,倚在门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这番景象让汗水涔涔的男女呆若木鸡,大芳像鬼魅一样走近他们。说:“以前总是听说有毛片,我也没看过。此番让我开了眼。只是演到这里,也该收场了吧?累不累啊?”
老松说:“不累。”
大芳就说:“你既然不累,就到我屋里来说说话吧。妹妹,你也回房自己睡吧。”
老松进了大芳的卧室,说:“你不能伤害她。”
大芳说:“真是反了。谁伤害了谁呢?难道不是她在我家里伤害了我吗?你这个人还有点是非观念没有呢?”
老松说:“反正你是得理不让人。咱们俩有什么仇有什么冤,你都可以报。但是,你不要殃及到她。她实在是很可怜的。如果传出去,她就没法做人了。”
大芳冷笑道:“想得还真是周到啊。你可为我想过什么呢?”
老松说:“我都为你想过了。你做过手术,身体不好,对夫妻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不能难为你。我也不能到街上去找不三不四的女人,太不卫生了。在这个位置上,投怀送抱的女人不少,只要我稍露那种意思,肯定趋之若鹜。我不是那种人,可我的问题也要解决。你这个干妹妹,人很干净,长得也顺眼,我看你也容得下她。她比你年轻,一个人孤零零的也需要雨露。你不要的东西,我匀一点出来给她,这也是废物利用嘛!她也不破坏咱们的家庭,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她不想占了你的位置,我不过给她一点零钱帮贴家用,这事就摆平了。”
这一席话,居然说得头头是道,让原本要兴师问罪的大芳没了脾气。特别是那句废物利用,大芳觉得非常好笑。就说:“你偷鸡摸狗居然还有了道理!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老松说:“这事不用办。”
大芳说:“此话怎讲?”
老松说:“就你知我知她知天知地知,当事人都没意见,还要办什么呢。”
大芳说:“你怎知道我没意见?”
老松说:“我还是一样对你好,她对你只会比以前更好,因为她对不起你。你还有什么意见!”
大芳被说得无言以对,狠狠地丢下一句:“不要脸的狗男女!”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她不是无话可说,是感到深深的寒冷,单薄的丝绸抵挡不了寒夜的阴鸷,再不收兵,恐身体处处造起反来,就全军覆没。
然而,大芳还是病了。这一次,先是发烧,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百般调治之下,烧是退了,但胃口好像和热度同进退,对任何好东西都不接受,吃了就吐。老松又恢复了好丈夫的角色,在病床前呵护备至。他不在的时候,就是干妹妹服侍左右。在那样的事情之后,大芳真想一个巴掌把端茶送水的阿枫打得屁滚尿流,可一是她完全没有这个体力,二是面对一张含着讨好的俏脸,手掌也不是那么容易拍下去的。这女子的善解人意真是天下第一,大芳的眉梢一挑,她就知道是水凉了还是风热了,把个大芳服侍得熨熨帖帖。若是把她一巴掌打跑了,谁来伺候百般挑剔的大芳呢?鉴于这种生死攸关的切实考虑,大芳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接受了阿枫满带歉意的服务,慢慢地也感到一种偿还。怎么样?老娘什么也没少,你却要俯首听命,一个女人,被人占了身子,还要这样像个小妾似的低三下四,到底是谁赔谁赚呢?
想到小妾这个词,大芳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了,这是她在那个寒冷的暗夜之后第一次由衷地微笑。松书记是不敢抛弃家庭的,他是标准的好男人形象,哪里能自毁长城!
可惜大芳的微笑只保持了相当短暂的时间,就被龇牙咧嘴的愁苦所代替。她的胃肠像毒蛇一样缠结起来,绞痛不已。医生在大芳的哀鸣之中紧急手术,打开腹腔才发现胃几乎变成了筛子,数个穿孔一触即发。医生大刀阔斧地切了她的胃,如果她不是住在医院得天独厚,一定会死于胃的大出血或是弥漫性腹膜炎。
失去了一半胃的大芳脸色蜡黄,好在很多悲愤也跟随着残胃,进了垃圾箱。死里逃生的大芳对丈夫的奸情看得淡了,还是自己的老命要紧。在像伺候一个产妇那样把大芳照顾了很久之后,干妹妹在一个傍晚悄然离开。她的一个同学为她介绍了男朋友,在远方的一座小城。对方看过阿枫的照片和听过电话里的声音之后,十分满意。接着出差到这里相看了一番,阿枫不施粉黛见了一面,不想被对方惊为天人,说想不到还有这样具有古典美的女子,在大城市里藏着。阿枫匆匆把自己嫁了,临走时不再佝偻着身子,挺直了腰板飘然而去。
阿枫走了,最怅然若失的其实不是老松,而是大芳。对老松来说,女子都是一样的,在见识了更多的女子之后,他更坚定了这一点。心中惴惴不安的是大芳,好像自己的一部分历史和兴趣从此踪迹茫茫。她失神地看着墙壁,仿佛那有一个液晶显示屏,播放着自己和阿枫的风云变幻,还有那美丽却并不好吃的莲雾……
医生面对着大芳外表完整内里残缺的身体,说:“你必须锻炼了。”大芳觉得医生只说了半句话,还有半句潜伏在凸起的喉结中上下滚动。大芳要把这后半句话掏出来,就说:“如果我不锻炼会怎么样呢?”医生说:“那你就看不到你的孙子。”大芳说:“医生,你错了,我是女儿。”医生说:“我没错,意思是一样的。你将看不到外孙。”大芳说:“我进行什么锻炼呢?”医生说:“游泳吧。水流可以按摩你的全身,包括你的内脏。”
大芳出院后恢复了一段时间,百般寂寞。没有阿枫的日子变得像没有调料的菜肴,尽管做熟了却没有香气,逗不起食欲。大芳甚至在想,如果自己那天更沉着一点,只是更安静地欣赏,然后慢慢掩上门离去,玩一把猫捉老鼠的游戏,是不是更有味道?你想揭露他们,是任何时间都可以完成的工程。但是一旦揭露了,就无法恢复原样。大芳更喜欢那种藏在暗中窥视一切的感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长缨在手胜券已握,可是百无聊赖。一想到这些,大芳的腹部就空虚地抽搐,大芳也搞不清她那被利刀绞杀的胃,是在表示缺席的愤怒还是渴求在位的遗憾?
身体稍稍复原,大芳就到附近的健身俱乐部办了一张为期一年的游泳卡。办卡时间长,当然比较省钱,但大芳不是因为俭省才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主要是怕自己坚持不下来,现在一下子把一年的钱都交了,半途而废就会血本无归,大芳企图利用悭吝之心让自己咬牙锻炼。
更衣的时候,大芳一个人向隅而立。本来就瘦如搓板的胸腹,如今再加上触目惊心的刀疤,惨不忍睹。她买了一件非常艳丽的游泳衣,水红色的,穿在身上犹如一块血淋淋的排骨。大芳也顾不得许多,只考虑万一自己体力不支需要救助的时候,红游泳衣目标显著,安全第一嘛!
路过消毒池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个大马趴。幸亏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挽住了她的胳膊,要不然即使大腿骨不断尾骨也得裂缝。大芳惊魂未定,看着身边的恩人,连声感谢。
这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身穿金黄色的三点式游泳衣,体格健美,圆圆的肚脐好像天使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大芳。
“新来的?”她偏着头问,水珠沿着同样颜色的游泳帽边缘滴下,在她的脚下聚起小小的水洼。
“是。”大芳战战兢兢地回答。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冷。那女子双峰高耸傲视群雄的样子,令她自惭形秽。
“那咱们赶快下水吧。水里暖和。”女孩子挽起大芳,走到池边。自己先跳下水,然后招手说:“我为你保驾护航。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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