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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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死了人,人命关天!”孙秀才情急之下,果然没注意细节。

“这么多人喝了汤,为什么单赵老七死了?而且那情形,当时韩、康两位大人亲见,应属暴毙。我倒不知,一碗鱼汤有如砒霜。”春荼蘼讽刺地说,“如果鲐巴鱼有这等功效,朝廷恐怕早就禁捕禁食了吧?不然有心人从此鱼身上取毒,岂不便宜得很!”

之后,并不等孙秀才回答,她又突然走到赵家的面前,半弯下身问,“请问赵家嫂子,你家夫君是不是身子弱啊?”

赵家的没想到突然问到她,不禁一阵慌乱。本能中,她明白春荼蘼是以她夫君身子亏虚为借口,好证明被毒死是自个儿的原因,所以连忙辩白道,“回小姐,我夫君虽然瘦小,但身子一贯是结实的,连小病都很少得,左邻右舍都知道的。”

“哦,原来身体好得很哪。”春荼蘼拖长了声调,“我也觉得,他今年连三十都不到,正值壮年,平日里在乡间有些强悍的名声,自然不是孱弱之辈。可我又奇怪了,既然他的身体这么好,为什么食用鱼汤的人都没事,其中包括一名七旬老者和一个六岁小儿,怎么偏偏是他立毙于当地呢?”说完,她看了看孙秀才,见后者脸都气绿了,心下暗爽。

她早就料到,孙秀才会以赵老七身体不好,所以中毒程度深,导致死亡为辩护要点。毕竟同样是伤,弱者先死是常识。所以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抢在孙秀才之前询问赵家的,以他的证人,废了他的心思。

而且,她提到了赵老七的名声,有强烈的暗示作用。那就是个游手好闲,欺软怕硬,以投机取巧,敲诈勒索为生的人。他有可能为了敲诈,自己服用了不当的药物,导致猝死,与鱼汤并没有直接的联系。顶多,是他没想到鱼汤也出了问题,结果两害相加,害死了自己。

“大人,春姑娘纵然巧舌如簧,但抵不过事实如山。”孙秀才反应挺快,马上不纠缠这个问题,以免越陷越深,“据学生所查知,赵老七之死,其实是方娘子故意为之!”

嗬,这可是重磅炸弹,最为严厉的指控。居然,对方也不想定方娘子过失杀人,而是要打一个故意杀人罪?胃口和胆子都不小啊。这得是什么样的仇恨,竟然要置方娘子于死地?

“我倒奇了,故杀,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还在自己的酒楼之内?方娘子又不疯傻,为何要做这种自暴其罪的事?”春荼蘼冷笑,“她以后还做不做生意了?”

“说不定,这就是方娘子的聪明之处。”孙秀才也冷笑,“最危险之地就是最安全之地,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她正是要以此迷惑世人,让世人以为她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在乡亲们的眼皮子底下和自个儿的酒楼内做下恶事,反而能撇清自己。岂不知法网恢恢,就这点小心思、小算计,又能瞒几时?”

“这样强词夺理的话,你也说得出?”春荼蘼不怒反笑,“为什么?方娘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以酒楼的前程和后半生的生活抵一条不相干的人命?给个理由先!”

第三十二章 恭敬不起来

“你不知道吧?”孙秀才奸诈地眯起眼睛,“方娘子和赵老七是旧识。赵老七贪慕方娘子的美色,曾经多番撩拨,方娘子不肯,还曾起过冲突。方娘子扬言要赵老七去死,这事,我可是有人证的。”

春荼蘼看着孙秀才得意洋洋的脸,拼命努力才保持住不变色,但心里却“咯噔”一下。因为,这件事她不知道,方娘子从没有跟她说起过。她毫无准备,应对起来有些被动。

这件案子的麻烦之处在于,不管是原告还是被告,都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持自己的观点,官府也没查出什么来。可这种情况一旦耗到最后,吃亏的一定是方娘子,因为这时代的法律是有罪推论,必须要证明无罪。

此时,她听到爆出新证据,心念急转,突然想起上回春大山一案中,调查到的一点关于孙秀才的情况。虽然这样反攀有点人参公鸡之嫌,但对待恶人,她无耻起来特别没有负担。对方若胡搅蛮缠,她能加个更字。

“就是说有杀人动机喽?”她不禁嗤道。

“没错。”孙秀才大义凛然。

“有动机就一定有结果吗?一个动机和一个结果之间就一定有联系吗?”她又反问。

孙秀才一愣,看着对面少女笑魇如花,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

“那我听说……”春荼蘼貌似为难的笑了笑,“孙先生坐享齐人之福,共有两房妻妾。只是妻娶于微末之日,妾纳于发达之时。偏偏孙先生之妻性格刚烈,又自忖有恩于夫君,于是曾因纳妾之事,提刀追杀了孙先生三条街。”

孙秀才一听这个,脸迅速涨得通红,额头上就像要爆血管似的。

但春荼蘼仿佛没看到,继续道,“不过,后来虽然追上了,却到底没有动手。不愧是孙氏妻,知道律法禁止随意杀人,但后来还扬言要杀夫。当时她咬牙切齿,恨意滔天。这件事,我可不止一个证人,当时三条街上有很多人看到。那么请问孙夫人杀掉你了吗?大家都知道,妒妇之恨,能让人不寒而栗。这么强烈的情绪都没有导致杀人,何况那赵老七只是言语挑逗,不曾损方娘子分毫呢?方娘子一个女人,为了养活自己不得不抛头露面做生意,想来会遇到多少无礼屑小之辈,若每个人都要杀死,临水楼前,岂不早就尸积如山?”

“你……我……两件事不可同日而语。我的家事,又怎可作为反驳之据?”孙秀才只气得浑身发抖,本来相貌也算斯文,此时却只像斯文败类了。

“天下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春荼蘼骄傲地抬起下巴,大声道,“你以此因果来推论方娘子之杀人动机,我为什么不能反推呢?难道说恨不得某人死,说出要杀掉他,就一定会杀人吗?试问堂上堂下诸位,哪个人心里没有厌憎到其恨不得消失的人?可我们有谁,真的动手杀人了?若说无稽之谈,牵强附会,也是自你而始!”

此时辩论激烈起来,堂下众人也忍不住纷纷议论,场面一时混乱。康正源见张宏图呆坐在公座之上,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反应,只得轻咳了一声道,“肃静!”

张宏图回过味来,又连拍了几下惊堂木,全场才安静下来。

那孙秀才被春荼蘼顶得焦头烂额,怕这刁钻听丫头又说出什么来,连忙上前道,“诸位大人,本案之争的根本,在于鱼汤之毒是否因为方娘子故意所得。若是故意,就有杀人之嫌。而要证明这一点,只要方娘子说出芙蓉鱼汤的制作方法和用材用料,再由其他做鱼汤的行家略研究一下便知。”

“这个……”张宏图看向韩、康二人。

春荼蘼眉头轻蹙,不着痕迹的走向方娘子,故意挡在她面前。方娘子倒也乖觉,垂着头低语道,“镇上有个福运楼,一直试图模仿芙蓉鱼汤的做法,但终究未成。刚才,我好像看到福运楼的大厨子在堂下候着呢。”

原来还有另一所图,真是贪心不足!

春荼蘼眯了眯眼,快步走上前,连现代法庭用语都冒出来了,“民女反对!”

康正源饶有兴趣的一笑,“你反对什么?”

“民女反对这样的求证方法。”春荼蘼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所谓密方,等同于财产,要受到律法的保护。如果为破案而泄露,那也必须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而且,负责鉴定之人要保证今后不得做出这种鱼汤,否则就是对他人财产的侵犯,要承担律法上的责任!”这叫知识产权保护,可惜古人不懂。

而她这种说法对堂上众人来说,确实比较新鲜,康正源和韩无畏不禁对视一眼,露出兴味的神情。

春荼蘼趁热打铁,继续说,“大人们不知道吧?本县的临水楼与福运楼是竞争对手,福运楼多年试做芙蓉鱼汤而不成。刚才孙先生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又看到福运楼的大厨‘恰巧’在堂下看审。若大人们答应就此办理,只怕那大厨会自告奋勇的前来。毕竟,他是行家嘛。那时临水楼的招牌菜不费吹灰之力就被福运楼得到了,孙先生真是好算计,会得到不少好处吧?”

呼,她算明白了,古代的法律秩序真成个问题,对辩诉双方控制很少。那么,她当然也可以玩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挖坑陷害那一套。

果然,孙秀才脸色数变,最后定格在正义之怒上,大声道,“你血口喷人!”

春荼蘼耸耸肩,不说话。那种无所谓的模样,很得韩无畏的心,令他登时露出笑容,低声对康正源道,“她说得也不无道理,应当拒绝这姓孙的要求。”

康正源沉吟片刻,转头对张宏图道,“张大人,依本官看,此案的审理已进了死胡同。而现在晚衙的时间已过一半,尚有其他案子要宣。不如临水楼一案,待后日再审第二堂。明天一天的时间,让双方寻找证据,胜于在某一个问题上纠缠。”他虽是上官,本人的品级和爵位也都高于张宏图,但毕竟这是在范阳县衙,于理,他不能越俎代庖。

而张宏图听了他的意思,哪有不点头的理儿,立即宣布后日晚衙再审,人犯暂时收押。

春荼蘼缓了口气儿,在县衙侧门与春大山等人会合后,提出不回家了,就在镇上找个客栈住下来,方便调查证据。

“今天审过第一堂后,我发现必须改变辩护策略。”她皱着眉说,“不然这样原地踏步,越往后,对方娘子越不利。”

事关官司,春荼蘼最近偶尔会冒出些从未听过的词汇,但大体意思是不难懂的,春大山闻言点头道,“都听你的,只是你要怎么做?不用不回家吧?”

“爹啊,时间太紧,只有一天。可是要调查的事情却很多,我有几个新想法,需要新证据支持,偏偏女儿能使唤、能信任的人不多,哪能把时间浪费在来回的路上?”

“镇里的客栈都不太好,比不得家里舒服,爹怕你不习惯。”春大山心疼地说,“吃的东西也比不得家,外面还不太安全。”

“左不过几天时间,哪那么多讲究呀?”春荼蘼拉住春大山的袍袖,“再说家里有老周头看家,替太太跑腿办事。我身边有爹在,有什么不安全的呀。”

她只有和春大山在一处时,才很自然的流露出小女儿态。可惜身处封建时代,就算父女也不能有太多肢体接触,于是挽手臂这类动作就变成了抓袍袖。而春大山最架不住的就是女儿撒娇,当下就点头答应了,只发愁哪家客栈更舒服些。

这时康正源和韩无畏相携走出。

此异时空大唐的军服尚黑,今天春大山正穿着黑色军装便服。当春荼蘼白玉般的小手搭在黑色的袍袖之上,奇异的美丽,被韩、康二人看个满眼。

“见过韩大人,康大人。”春大山正对着侧门,看到这二人出来,连忙行礼。

春荼蘼几不可见的皱眉,心中腹诽:干吗随随便便跑到侧门来啊?真讨厌!

可是没办法,她和过儿等人也得跟着行礼。

韩无畏明察秋毫,笑着上前扶起春大山道,“我和康大人是微服,现在又不是在堂上,或者在军里,不必多礼了。你家女儿心疼你要弯腰,不乐意了呢。看,嘴撅得能挂醋瓶子。”

他这样说,虽是开玩笑,春大山却更尴尬,只得道,“是小女无礼了。”

春荼蘼不吭声,给他来个默认。

兴许是两人第一回正式见面时,韩无畏是个爬墙头的状态。所以,春荼蘼对他总也恭敬不起来,而且自己还没觉得。

“我听说,你们要住在镇里?”韩无畏话题一转。

“是。”春大山应道。

“客栈怪不方便的,不如我把房子借你们使使。”韩无畏大大咧咧地说,“我虽平日里住在军营,但在镇上有一处院子,虽然不大,仆役和日常用度却是都有。你带着女儿,倒是比住在外面舒服些,也安静。”

“这……不敢叨扰大人。”春大山犹豫着。

其实,为了女儿,他很乐意接受。不过是借住几天而已。韩无畏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两人地位差距大,因而这事算不得是人情,倒和赏赐差不多。

“算不得叨扰。”韩无畏摆摆手,“你自管去住便了,我和康大人近几日住在军营时在,反正那院子空着呢。”

第三十三章 避嫌

春大山想答应,但他知道女儿自从经历过大难,现在很有主见,因而目光询问。

哪想到春荼蘼上前一步,躬身道,“谢谢韩大人的好意。只是身为被告的代诉者,是要避嫌的。您和康大人都是本案的陪审官,若接触太多,怕遭对方诟病,我们还是住客栈的好。”

在现代,律师是不能和所承接案件的主审法官过往密切的,在欧美法系,律师连陪审团也不能接近,不然若对方投诉你违反诉讼法律,就会导致审判无效。在古代虽然没这么严格,却还是要注意一些。

春荼蘼只是公事公办的意思,但听在韩无畏耳朵里,却是拒绝和划清界限,反倒令他生出些逆反心理来,紧跟着道,“若担心这个,实在大可不必。我是武官,负责一地的军政,至于民政,还是由文官处理。我刚才已经和康大人说了,不再参与旁审,而是和百姓一样,在堂下看审。你父亲是我的下属,他既然掺和了这事,也关系到军中的脸面,这个案子必须是赢下来的,如今我给些方便,哪那么多讲究呀。”说着,看了看康正源道,“对吧,康大人。”

康正源微笑点头,后槽牙却咬着,心道:你刚才哪跟我不再参加旁审了?

听韩无畏这样一说,春荼蘼却不好再摇头了。毕竟,人家这么大的官,这么高的爵位,让下属到自己的院子借宿几晚,那就是恩典,不能不识抬举。再说,都已经说明院子空着,他自己和康正源都不会去的。

可是春大山还没有道谢,远远的就跑过来一个小丫鬟,临到前来一看,却是小琴。

“老爷,老爷,不好了。您快回家看看,太太病了!”小琴焦急地说。

但饶是如此,神态仍然娇怯怯的,两眼含着泪水,似落非落,偏跑得脸颊红扑扑的,说话时,桃花眼对春大山飘呀飘的。可惜,牡丹花喂牛,春大山完全没有欣赏的意思,皱眉问,“怎么回事?我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请了大夫没有?”

“请了。”小琴点了点头,“只是太太的头疼症是老病,受点凉,思虑略重些就犯,吃着旧时候的药,可总也不大管用。”

春荼蘼一边听到,差点翻白眼。

徐氏是个蔫了巴叽,凡事只在肚子里计较,表面柔弱,但拧起来特别有准主意的人。不然也不会天天扮小白花,看着窝囊没用,却关键时刻爬了春大山的床,把所有人都吓着了。除此之外,她还是个药罐子,三天两头的请医问药。

民间有言,住破屋,用破锅,家里躺个病老婆,是男人的三大悲剧,春大山就占了最后一条。平日里看,那徐氏倒也不装病,是真正胎里带的弱症。不过她这头疼症就说不准了,这年代又没有脑CT,请了大夫来,也来来回回就是那一套说词,总之是死不了,但就是活着折腾人。她抱着头哼哼,别人也没办法拆穿她是不是装的。就像今天这样,难以分辨真假。

八成,她是不愿意春大山帮助方娘子,但又不敢明着拦,怕触怒自个儿的男人,所以玩这套从古至今都用烂了,却万试万灵的招数。可她却不想想,春大山为方娘子一案忙前忙后,如果最终没帮上忙,方娘子不管是被判误杀还是故杀,春大山的名声也会被牵累的。

官司赢了,人家会说春大山仗义相助,为人正派。官司若输了,人家会说春大山为美色所迷,助纣为虐。两个判决结果,导致两个长远的后果。这徐氏,还真是不识大体、小肚鸡肠的搅家精!怪不得人家说妻贤夫祸少呢!

再看春大山,完全陷入两难。他也怀疑徐氏是装病,可她毕竟是自己的老婆,万一是真病了,他哪能置之不理?而且,又是当着两位上官的面,他若无动于衷,岂不是显得太凉薄?

可是,这边方娘子的案子到了紧要的关头,女儿又说不回家了,他哪能放心得下?一时之间,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眉头越皱越紧。

看到他这样子,春荼蘼虽然不忿徐氏所为,到底还是心疼父亲,不忍心他为难,努力压着心中的怒气,缓着声音道,“爹不如回家去看看母亲,我这边的事您不用担心。咱范阳是大唐的领土,军事重镇,虽说还不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治安也一向很好的。再者镇上离家也不太远,至多这样,女儿若有事,立即就回家还不行吗?”

“不行。你一个姑娘家,从小没出过家门,独自住在镇上,叫爹怎么放心?”之前,本打算住在韩大人府上,现在却又不能了。因为他不能留下,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无长辈相陪,怎好借宿年轻男子的家里,就算主人不在,只有仆役也不像话,当真好说不好听。

“不然你还是跟我回去,明儿一早再过来。”春大山决定。

“时间太紧了,哪耽误得起。”春荼蘼摇头道,“我也不是独自住在镇上客栈,不是还有过儿、小九哥和小吴吗?不如这样,叫小九哥和小吴也住在客栈,您惹还是不放心,就请小九哥的娘亲过来照顾一二。至不济多花几个店钱,买您个安心好了。”

春大山一时踌躇。

女儿虽然说得有理,可她花骨朵一样娇嫩可爱,若不是他亲眼盯着,总觉得心中不踏实。

事发突然,爷俩儿在一边嘀嘀咕咕,倒忘记身边带站着两位朝廷大员。韩无畏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忽然插嘴道,“春大山,你尽管回家去,你女儿的安全,本都尉负责了。”

他这么说,大家都是一愣,各有心思。

“这位上官真是热心肠的好人啊。”春大山、过儿、小九哥和小吴想。

“哪里来的大人,长得比老爷还俊,又这么年轻。”小琴心思飘忽。

“他干吗不顾身份,总盯着人家春姑娘?”康正源面上仍然带笑,后牙也依旧咬紧。

“这个姓韩的热情过度,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到底要干什么?”春荼蘼腹诽着,心里瞬间转了好几个弯。

她前世是律师,怀疑是她对待事物的习惯,也是职业病。不过她绝对不会自作多情,以为韩无畏是贪图自己的美色。

她什么姿色?倒是很漂亮,却还不至于让男人见了就走不动道,再说她身量还没长开。而韩无畏是当今天子的亲侄子,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不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男人,很容易生出歪的心思来。

那这位爬墙头的,到底有什么企图?帮忙也要有个限度!

一边的春大山更进一步的考虑,认为韩无畏此话的意思是,会派兵保护女儿,当下松了口气,很真诚的行礼道,“既如此,属下谢大人成全。”

“本都尉爱兵如子,荫及家人,你不必介怀。”韩无畏摆了摆手。

春大山再不婆婆妈妈的,把女儿拉到一边,又嘱咐了几句,诸如要住最好的客栈,不要怕花银子,晚上不许出门一类的,之后就和小琴匆匆离开。

春荼蘼回过身,并不说话,只向韩无畏和康正源弯了弯身,转身也走了。

望着她的背景,康正源轻轻摇了摇头,“蓬门小户的姑娘,举止却如此大方端庄,举手投足似是精心教导过的,倒是难得。”

“我怎么觉得她有点面熟?”韩无畏抓了抓下巴,“我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可是又一时想不出像谁。”

“别找借口。”康正源嘲讽的哼了声,“你要怎么保护人家?派几个卫士?”

“派什么卫士,我自己不行吗?你不知道我是万人敌?”韩无畏仍然是若有所思,随后苦恼地甩甩头,“我真的觉得像在哪儿见过她。”

“你要跟着她?”康正源想的是另一个问题。

“我很好奇她要怎么调查。保护她,就要跟着她,这样能掌握第一手的情况。”

而已经离开县衙的春荼蘼当然不知道韩无畏的打算,她先是带人到客栈订房间。没听春大山的话,找最贵、最大的,而是就订了衙门附近的仙客来客栈。一来离衙门近,打官司出出进进的比较省时省力,二来很少有贼盗在官府眼皮子底下为恶的,相对安全。

她订了两间上房,一间是她和过儿住的,隔壁给小九哥和小吴。但她到底没麻烦人家小九哥的娘亲,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让春大山安心罢了。

不过少了父亲,本来就捉襟见肘的人手就更紧张了。她掂量半天,才决定派小九哥和过儿去赵老七家附近,以及他经常活动的地方打听情况。

“事无巨细,但凡与赵老七有关的,也不管他做的好事还是恶事,爱吃什么喝什么,爱玩什么穿什么,平时和谁相处得最好,在花楼里有没有相好,家中是什什么情况,能打听的,都要打听。”春荼蘼吩咐,“机灵点,别显得刻意,想办法和七大姑八大姨的人搭上话就行。赵老七暴毙,正是大家议论的热点,应该很多人热衷说他的事。”

“是,小姐放心吧。”过儿挥挥小拳头。

之所以派他们两个去,是因为他们都比较机灵,而且他们正是特别容易讨中年妇女、也就是八卦主力军欢迎的那种半大姑娘和小子。

“小吴,你去盯着孙秀才,就蹲他们家门外,带上干粮,等他们家锁门熄灯再回来。”让小吴盯梢,是因为这孩子安静,长得大众相,没什么存在感。

“交给我吧。就算孙秀才变成苍蝇飞出来,我都不会跟丢了。”小吴拍拍小胸脯道。

第三十四章 姑娘也爬墙

安排好这些,又叫小二买了几身利落的男装回来,四个人匆匆吃了饭,就各忙各的去了。

春荼蘼窝在客房里看案卷,总觉得自己走了岔路,却一时想不出错误出在哪里。眼见天色渐渐昏暗,撒出去的三个人还没有回来,她只得换了衣服,留下张纸条,说自己外出传传,很快就回来,然后出了门。

天一擦黑,城门关闭后,街上的行人就稀少起来。不过范阳县城内的主要商业街和“娱乐场所”所在地,还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而像京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光那样的大城市,还要实行宵禁制度。

临水楼的位置,就在这条主要商业街的中段,店面宽阔,两层的小楼,后面接了一个极大的院子。院子的格局,她在接手案件之初,就细细研究过,迎面盖了七、八间厢房,供长住的伙计们居住。东厢设有两个大厨房和一个小灶间。西厢则修了一个马厩,外加一连三间的大库房。院中间有一口水井,井四周种了些搭配用的小菜。不过现在是冬天,光秃秃的只剩下黄土。

而西厢的外墙,与一间点心铺子的高高外墙,夹出一条狭窄小巷,平时没什么人经过。于是方娘子在紧挨着马厩的地方开了道小门,通向小巷。在院外的墙面上,挖了一溜碗口大小的凹槽,里面嵌了石环,是供客人拴马用的。

方娘子本人,晚上是不住在这里的。

不过,后院紧邻的那条街一入夜就安静了下来,甚至黑漆漆的连人影也不见。因为即不是住户,也不是晚上开的买卖,大多是卖粮食、布匹的地方,或者铁匠铺子,卖脂肪水粉、书画之类的。如此一来,夜晚的临水楼前后就像两个世界般,前面热闹,后面和侧面凄清无比,有着天壤之别。

春荼蘼来到临水楼时,天色正好全暗了下来,看着被官府封了的、没有一丝灯火光明的小楼,还有楼侧黑暗的小巷和后街,她心里突然有些发毛。她要做点违法的事,人少天黑当然更好,不过没人陪她一起,她也忘记带灯笼了,更不用说武器,实在是有些瘆人。

她不怕鬼,因为在现代打过很多刑事案,尸体呀什么的着实见过不少,同样也是不怕。事实上,她是无神论者。既然没有神,自然也不会有鬼的。虽说,这场穿越动摇了她的信念和信仰,但她更怕的其实是人。

若是碰到心肠坏的流浪汉、乞丐、喝醉酒的恶徒或者干脆是采花贼,她该怎么办?虽然身上穿的是男装,可她这小身板,连胸也没勒,一看就是女人。又在这么偏僻黑暗的地方,真被谋色害命,她真的是一点反抗力量也没有。

可是事已至此,没有往回缩的道理。于是她咬咬牙,一猫身进了侧巷。

临水楼的院墙有两人高,春荼蘼左看右看也没有发现垫脚之物。比划了一下拴马环,高及自个儿的胯部。她抬高脚,试图以此为着力点,往墙上爬。只要她能站上去,再伸直手臂,攀上墙头是没问题的。正好,墙面也不知怎么,有一块凸起的地方,可以扒上。

但是当她好容易攀上去,却趴在墙上不能动弹时,终于明白什么叫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她这是怎么了?大脑进开水了吗?居然做这种白痴事情。可能是她太急了,所以才失去理智,因为她就算要偷偷进临水楼,也应该等小九哥他们帮忙才行呀!

现在怎么办?她是绝对爬不上去的,可若松开手……这么高,摔下去一定很疼很疼。

而正当她惊恐万状的贴在墙壁上,犹豫着要不要跳时,身后突然有风吹过,速度很快,接着她的腰带一紧,身子凌空而起。算她在恐慌中还残留着一丢丢理性,没有尖叫出声,只是低低的惊呼,随后身体下落,稳稳落在地上。

情不自禁的,她揪住胸前的衣襟,不断深呼吸,好像那样能阻止心脏跳出来似的。

身边,传来男人低沉好听的笑声,抬头一看,惊讶的认出那人是韩无畏。

再往四周看看,已经进了临水楼的后院。

“我头一回见到姑娘爬墙,姿势还挺好看的。”韩无畏想保持严肃,可他忍不住。

自从认识春荼蘼,这丫头就没给过他好脸色。人哪,就是贱,越是对他冷淡疏远,毫无敬畏或者讨好,他反而对她格外好奇,念念不忘。但他也奇怪,才不过十四岁的小丫头,怎么就那么厉害呢?可今天看到她这么傻气兮兮的样子……先是不自量力的爬墙,然后又像只小壁虎一样,趴在那不敢动,脸埋着,两条小腿都哆嗦了,就觉得一直想笑,心里畅快,似乎此时不是北方的初冬之夜,而是阳春时节,春暖花开。

“韩大人来抓我?”春荼蘼很快清醒了过来。

丢人现眼哪,做这种糗事,怎么偏偏就被这姓韩的发现了?春荼蘼尴尬之极,好在天黑,看不出脸色的变化。但是不对,不可能这般巧法,难道他监视她?可是Why?

“我是保护你。”韩无畏一本正经地说。

“保护?是跟踪吧?”

“保护你,当然要跟着你了。”韩无畏大言不惭,“我答应过你父亲,不会让你有事。就算那个……摔下墙受伤,也算我保护不周。”说完,哈哈说了几声。

春荼蘼把后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但脑子里却恢复了理智,问,“既然如此,韩大人应该把我从墙下拉下来才是,怎么把我丢进院子来?临水楼被官府封了的,无故进来是犯法,到时候出了罪状,算民女的,还是算大人的?”

韩无畏一愣,“你不是要进来吗?”

“韩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春荼蘼挺直了脊背,“我只是爬墙,并没有翻墙而入。只要我没跨上墙头,没有越界,也就是没有犯法,但脚踩到院内的土地,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可我怎么会进来的?是韩大人给我扔进来的!”

“你是说,你是被害者?”韩无畏点了点头,但看到春荼蘼脸色正经,但眼神狡黠的小模样,形容上还有些狼狈,忍不住从心头里又要笑出来。

“不管大人有什么想头,趁早把我带出去。民不举,官不究,我是不会告发大人的。”春荼蘼道。那意思很明显:我没犯法,是你胁迫我犯法的。如果谁也不多说一个字,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可是韩无畏没有动,“既然都进来了,不探查一番就走,不是做无用功了?”

“大人!”

韩无畏摸摸耳朵,仿佛嫌弃春荼蘼声音大了,“我不是来抓你的,你尽管放心。”

可春荼蘼怎么会放心?常年和法律打交道的人,都很多疑,很少信任人。就算韩无畏是因为看中春大山的本事,想提拔春大山,或者为着军中的脸面,也不至于帮到这个地步吧?

“我早说了,不再掺和临水楼案的审理。现在我只是帮助下属,而且你看我像是官方的人吗?咱们现在,是以私对私。”韩无畏又解释了句。

春荼蘼这才注意到,他并没有穿军服。

大唐的军装是将帅着袍,兵士穿袄。当然官员的品级不同,袍子上绣的纹饰也不同。各种盔甲造型有十几种之多,配备的武器也是有规定的。前几回见面,韩无畏一直穿着普通军士的便服,可今天却只是平民的袍带,外面套着半臂,因为也是黑色的,她之前没太留神。

这里要说明的是,男人也有半臂穿的。以前在现代,看小说时以为只有女人才穿。只是男人的半臂穿起来像蒙古服装那样,露出一半的肩膀,又因为肩部有小棉垫,衬得人看起来身材雄伟,格外健美。

“您还穿着官靴呢。”春荼蘼挑刺儿。

没办法,韩无畏虽然摆明自己不在公务期间,纯属私下里帮忙,而且看样子是真的,但她的职业习惯就是从细节处找毛病。

韩无畏一听,倒也干脆,把靴子脱下来,丢在一边,倒唬了春荼蘼一跳。

“大人别吓我,快穿上吧,不然民女可罪过了,我相信您还不成吗?”现在是冬天,又已经入夜,某人脚上受了寒,生了病她可担不起。

韩无畏笑嘻嘻的,复又把靴子套上,问,“去哪?查什么?”

春荼蘼转过头,免得不屑的表情被看到。虽然天很黑了,但适应黑暗后,眼睛还是可以视物的。再者韩无畏是练武的人,说不定眼力特别好呢?她算看明白了,这人不是为了正义,他是觉得查案比较有趣,所以才这么热心。

但想想也可以理解,韩无畏位高权重,但毕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而大唐人成亲还没有早到女子十四五,男人十八九的份儿上,不然他现在也是拉家带口的孩儿他爸。可在现代,这时候的男生还没有大学毕业,成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谈恋爱和玩游戏。

“这件案子的证据非常少,证人证言虽不足完全采信,却也没有漏洞。民女是觉得,还是要到现场来看一看为好。只是衙门不许,他们又查得不仔细,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有时候,真相就藏在最微小的细节中。还有很多时候,真理是偶然发现的。”

第三十五章 你干什么?!

“这么说,你刚才是想翻墙进来喽?”韩无畏抓住机会反问。

春荼蘼笑得奸诈,“韩大人,您没有证人证明。所以,这话不过白说说罢了。”

韩无畏闻言,无所谓笑笑。他算明白了,跟这小丫头斗嘴,是没有胜算的。

“那么,要查哪儿?”他问。

春荼蘼左右看看,垮下肩来。

刚才她爬墙时就太冲动,没有前后想清楚。后来吊在墙面上,韩无畏又不由分说就把她顺了进来,现在发现,根本就是做白工。因为……虽然晴空有月,毕竟是黑天,她毫无准备,能查出什么来才怪。

“韩大人,麻烦您还是把我带出去吧。”她无奈地说。

“等着。”韩无畏答得简短,人影瞬间不见了。

什么意思啊,啪的一下出现,又啪的一声消失?春荼蘼发愣,对我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武学有了深刻的体会。这就是所谓轻功啊,了不起,可姓韩的干吗去了?

片刻后,她明白了,因为韩无畏也不知打哪弄来两盏灯笼,那橙红色的温暖光芒,霎时之间的就驱散了黑暗,虽然只是很小的范围,但也足够了。

这个人,看似鲁莽跳脱,实际上心细如发,办事稳妥,若再打交道,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现在,要查哪儿?”韩无畏二度发问,递给春荼蘼一盏灯笼。

春荼蘼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总之四处看看吧。”

酒楼内的情况不用调查,那天在等待官府来的时候,她早就观察了个遍。再者康正源办事牢靠,连当时食客们坐在哪,店伙计们各自在做什么,都画了详细的位置图,而且每个人都有两个以上的证明人。每桌点的什么菜,吃了大约多少,也有详细的记载。所以,如果是酒楼的问题,那过错一定是出在后院。

“就这样?”韩无畏很意外。

“就这样。”春荼蘼认真的点点头,“别以为我耍你啊韩大人,要知道,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犯罪,只要仔细寻找,总能有蛛丝马迹留下。也就是说,证据总是有的,关键是找不找得到。”

“打从哪儿找起?”韩无畏也不废话,行事带着军人的风格,要求明确的指令,然后执行。

春荼蘼看了看侧院门,走了过去。

两人就从那里开始,顺时针方向,沿着院子走了一圈,连墙缝也看过,然后又到水井附近观察。可是,却真的没找到一丝一毫特殊的地方。虽然事先知道证据难寻,她今晚有可能一无所获,春荼蘼却仍然失望透顶。

“不如和康大人商量一下,明天白天再来看。”韩无畏安慰道,“现在黑灯瞎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临水楼进贼了呢。”

春荼蘼灵机一动,“你说什么?贼?”

“对啊,怎么了?”韩无畏有点摸不着头脑。

春荼蘼低下头去。

贼?!是啊。既然她能偷偷摸摸进到临水楼后院,别人也可以。不一定非得有韩无畏的武功,一般小蟊贼也能登梯爬高,穿房越脊。

而谁会半夜潜入临水楼,还避过了住在后院的伙计们的耳目,没被人发现呢?

有三种可能:一,真正的飞贼。二,想动手脚的人。三,本店的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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