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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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勉强,先休息一下吧?”三郎有些担心地说。
“就是,你明明是鱼,不能走路也没什么吧。虽然我们一直喊你上来玩,但也不急在这么一会。”乌圆有些不好意思,这些日子他总喜欢趴在船边,拿着毛毛虫挑逗一直沉在水底的丹逻,想要这只少了半截尾巴的黑鱼上来陪自己玩耍。
“过来坐一会吧?”袁香儿从水榭里伸出脑袋来。
水榭里已经就着一大盆热腾腾的丸子,摆上了酒水,朋友们都坐在一起小酌,南河也已经从外面进来了。
丹逻走得有些缓慢,他扶着栏杆,用新生的双腿,慢慢地,有些艰难地,靠近了那个热闹的圈子。
好几只胳膊向他伸出手来,借了他一臂之力。
“来,喝一杯吗?”袁香儿斟酒举杯相赠。
这一次,丹逻沉默了片刻,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那杯酒。
……
天空中隐隐传来雷声,屋子里的袁香儿从成堆的典籍中抬起头来,看向窗外,
“又要下雨了?早上师娘才晒的衣服呢。最近的雨水也未免太多了些。”
她嘀咕了一句,继续埋头在如山一般的书籍里查找着关于南溟的记录。
自从在小星盘中看见了师父所在的地方,又被素白前辈告知师父余摇被困于南溟之后,袁香儿就开始埋头寻找前去南溟的办法。
可是不论从哪一本书籍里翻阅到的记录,无一不指出南溟在大地的尽头。那里赤红的悬崖深不见底,海水诡秘而变幻莫测,无数强大的海妖穿行其中,是一个没有人类足迹涉及的恐怖地带。
当然最难办的还是它的位置离中原地区有万万里之遥,即便是借助渡朔和南河的速度,也需要在旅途中耗费几十年的时间。
袁香儿沮丧地趴在了凌乱的桌面上,几乎要把脑袋抓秃了,
“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咕咕……咕咕咕咕。”锦羽兜着袖子出现在窗外,垫着脚伸长脖子叫她。
“啊,锦羽,你说有人找我吗?”袁香儿放下书籍,牵着锦羽的手往外走。
大花提着礼物,出现在院子的门外。
“大花?你回娘家来啦?”袁香儿开开心心地把自己的好友让进客厅,
大花穿着一身簇新的小袖对襟旋袄,梳着一个清爽的高髻,发髻上别着出嫁的时候袁香儿给她添妆的金钗。
人晒黑了一些,精神头却比大半年前袁香儿见到的时候好了许多,眉目间添了神采,行止利落大方,又有了出嫁前的那副爽朗的模样。
她把手里的一叠食盒摆在了袁香儿的桌上。
“好香的味道,是什么?”袁香儿问。
“都是一些卤水腊肉,有酱猪蹄,凉拌脆肠,还有蜜汁叉烧,是我亲手做的,记得你从前很喜欢。”
“真好,最近嘴馋,正想着呢。”袁香儿道谢之后,接了过来,“你最近得空弄这些东西?”
“阿香,上一回你来见我的时候,我没有戴这枚钗子,其实那时家里的日子艰难,被我典当了。”大花摸了摸发鬓上的金钗,带着点不好意思说道,“当时你虽不曾开口询问,但那时我心中十分紧张,就被你问上那么一句。”
她握住了袁香儿的手:“我是屠户的女儿,别的本事也不会,从小就只学着料理家里肉摊余下的材料。去年你走之后,我想了又想,咬牙在市头开了个卤水摊子,幸得神灵庇佑,生意尚可。时至今日,总算缓过气来,能将你送的钗子赎回。今日是特意戴来给你看的。”
“真的吗?你婆婆没有反对?”袁香儿替大花高兴。但她也知道虽然大花的婆婆贪图她们家的嫁妆,可是依旧看不起她父亲是个屠户。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家,都看不起经商为生的商户。她想不到大花那个霸道的婆婆,能同意她抛头露面地摆摊。-->>
“我婆婆自然是不愿意的。”大花摊了摊双手,“但家里明明已经揭不开锅了,夫君还要读书进学,总不能靠着我变卖嫁妆和大嫂没日没夜刺绣织布换钱。婆婆她固然反对,可是我拿定主意,只要夫君支持我,她便是摔锅摔盆子,骂天骂地,我也不搭理便是。”
“不错,不错。这才是我家大花。”袁香儿拍她的肩膀。
“况且去年的秋闱,夫君他落了榜。”大花凑近袁香儿,并不介意和自己的闺蜜说起自己的失落之事,“落榜之后,原先那些异常热情的亲戚们脸色都冷了下来,对我们也变得不咸不淡。婆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且端不起架子来了。”
“你夫君还年轻着呢,怕什么,别给他压力,慢慢考便是。”袁香儿安慰道,她想起上次见到大花的夫君张熏,那位年纪轻轻的郎君肩头后背扒拉着无数阴阴沉沉的大小魔物,显然因为各方压力过于紧逼而不堪重负。
她拿出符纸,沉心静气绘制了一张符箓。指尖灵活变动,将之折成了三角符,递给了大花。
“这是祛除邪祟,安稳心神的符箓,让你家夫君佩戴在身上吧。”
大花喜出望外,起身福了福。
“近日雨水太多了,春汛凶猛,水位上涨,就连我们两河镇上的河神庙都被大水淹了。虽然我家地势在高处,但我爹娘还是不太放心,特意派遣阿弟去把我和夫君一家都接了过来。”
“河神庙都被淹到了吗?”袁香儿心下有些唏嘘,想不到没有了丹逻肆意行动,两河镇依旧发起了大水。
“是呀,老人们都说,沅水已经几十年没有大涨过了,合该有这么一回,便是河神大人也庇佑不住了。”大花一面唏嘘,一面又有些欣喜,“不过能够住回娘家一段时间我是十分开心的。你不知道,我爹可不像张家那起子个势利眼的亲戚。他只知道郎君是个读书人,是个宝贝疙瘩。不仅单独给夫君整了间安安静静的书房。还整日贤婿,贤婿地叫着,让他只管专心读书,啥也不用想。”
她想起父亲对待夫君的态度,不禁笑了起来,“她还让我阿弟那个屁股都坐不住板凳的泥猴,多和夫君亲近亲近,学几个大字。吓得我阿弟整日叫苦连天。就连夫君自己也说,住在我家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呢。”
“那可真好,就该是这样。”袁香儿真心为自己的朋友感到高兴。
窗外哗啦一声下起了雨,大花起身告辞,免不了面露忧色:“也不知道这雨再下下去,镇上会变成什么样?”
袁香儿送她到门口的时候,她的夫君张熏正从斜对门的院子里出来,打着伞特意来接她。
“这么几步的距离,何必特意来接我?”大花口里埋怨,脸上却都是甜甜的笑。
两口子手拉着手和袁香儿告别。
袁香儿看着雨帘中成双的背影。
那位年轻的郎君背上,曾经趁着人类精神力脆弱时攀附上肩头的大小魔物们已经不见了踪迹。落榜或许对他未必是坏事,反而让他彻底放下了心中过度的包袱。
那位曾经不堪重负的少年郎君,此刻持着竹伞挺直了脊背。护着自己妻子在雨中同行。
这场大雨接连下了整整数日,各地沿河城镇不可避免地发起了大水。
阙丘地处天狼山脚下,地势较高,加上袁香儿领着使徒在洪水来领之前全力护持,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洪峰。
但两河镇,辰州沅水沿岸乃至洞庭湖畔的鼎州都遭遇了多年不遇的特大水患。
袁香儿站在两河镇附近山脉的顶峰,看着脚下浑浊的江水涛涛东流。
就在不远之处的两河镇,那座熟悉的河神庙已经被洪水整个淹没,唯有庙顶上那个金色的葫芦还在滔天洪波里露出一小截神庙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镇里的百姓抛弃家园,挣先逃亡。无数的人类在天灾中流离失所,曾经繁华热闹的小镇,如今满地泥泞,哀嚎遍野。
南河立于空中,引星辰之力改变地貌,尽量疏导洪水,为镇子内的人类争取逃亡的时间。
渡朔站立山颠,运空间之力加固河堤,挡住洪波。
胡青等人也各自施展妖术,尽力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帮助镇上的居民逃亡。
即便如此,死伤还是在所难免。
袁香儿站在山顶上,眼睁睁看着洪流中一具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儿童尸体和破损的家具杂物一起,从她的眼前打着转飘过。
而在她身后的山脚之下,无数同类拖家带口冒着暴雨在泥泞的山路中艰难行走。
人类一度已经觉得自己十分强大,直到面对自然的威力之时,才发现自己的力量永远显得那样无力和弱小。只要愿意,这个世界的任何一种威力,随时可以将那些阳光璀璨的时光碎裂一地。
这里还有着她带着使徒勉强护持,其它地方灾难的情况,袁香儿甚至无法想象。
她只能尽量不去看过于悲惨的一幕,立足风雨之中,冷静驱使灵力,为那些在灾难中挣扎的同类尽一份力量。
“想不到道友也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附近响起。
袁香儿睁开眼一看,是清源带着那些清一门的弟子。
那些带着竹笠,身着水合服的术士们个个浑身湿透,鞋袜上布满了泥泞,显然已经和袁香儿一般,奔波劳累了多时。
袁香儿稽首为礼,“前辈辛苦了。”
“修行之人居天下灵气为己身,能者多劳,力者负重。闲时隐居山林,乱时为苍生出力,本是我派教旨。”清源虽然一身泥泞,但坐在他的使徒背上,依旧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倒是小道友年纪轻轻,孤身一人,却能守护一镇百姓,令人钦佩。”
“前辈谬赞,绵薄之力,怎么能和前辈相提并论。”
二人虽说都是修行之人,但一直在江湖间行走,没有矛盾的时候,也都很擅长互相抬一抬轿子。
这里正说着话,江水中翻出一只人身鱼尾的妖魔。
浑身湿漉漉的丹逻回到袁香儿身边,
“我已经拓宽了水道,清除泥污。”他把湿透的头发抓到脑后,根本不看眼前的清源,只和袁香儿说话,“这一次水患来势汹涌,我伤势未愈,法力不足,眼下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袁香儿很认真地和他道谢,“辛苦你了,谢谢你,丹逻。”
清源张目结舌地看着那位自己折腾许久也没有到手的妖魔,看着他额心那一道显眼的契约印记,彻底失去平静淡然地模样。
“你,你,你又多了一个使徒?不是,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将他收为使徒的?”
第115章
在丹逻出现的时候, 袁香儿面上继续和清源如常说话, 实际上却侧过身, 挡在了丹逻的身前, 暗暗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不管清一教的这些人对丹逻是什么态度,如今不同往日, 丹逻已经是她的使徒, 她绝不会再让别人当着她面, 伤害丹逻分毫。
清源还来不及表明态度,那只悬浮于空中引星辰之力治水的银白天狼从空中降下。
星光璀璨的毛发,巨大而雄健的身躯, 实力强大的妖魔护在了袁香儿的身侧, 冰冷的双模微微眯起, 警惕地看着眼前这群不受欢迎的术士。
哗啦一声水声响起,人身蛇尾的女妖撑着山石出现,长长的尾巴圈成了半个圈, 把袁香儿绕在自己的保护范围内,六只眼睛居高临下地虎视眈眈。
更远之处, 漫天水雾之中, 各种妖魔形态可怖的瞳孔或明或暗透过雨帘看了过来。
他们都在戒备着,防止自己伤害眼前这个和他们签订了契约的女子。清源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怪异感,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麾下的坐骑。
那是一只人面狮身的妖魔,明程黄。
程黄凶猛而嗜血, 是一位战斗力强大的使徒。此刻的他口上戴着加了符咒的嘴套, 身上束着枷锁, 四蹄化为黑烟,载着清源浮在半空中。
清源得到程黄之后十分高兴,强大的妖魔契为使徒分外艰难,因而他对这位使徒格外地珍惜。时时收集各种营养丰富的食物,和灵气充沛的灵玉奉上,小心饲养了多年。
但他觉得如果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只要没动用使徒契约,程黄必定不会维护自己,甚至极有可能借机咬上自己一口。
“他已经是你的使徒了,我抓到他也无用,不会再对他怎么样了。何况,这个时候能有一只水族帮忙,不知道能拯救多少天下苍生的性命。我再想要使徒,也不会这般不分轻重。”
清源举起双手,退后了一些,阐述了厉害关系。
因为南河和渡朔都停下法术,洪水的水势瞬间变得汹涌,年久失修的堤坝立刻岌岌可危,而着急向着山上高处避难的镇民还不曾全部脱离。
几位清一教的法师立刻靠近山崖边缘,开始整齐划一地念诵退水咒,结成法阵,施法护住堤坝。他们动作娴熟,帝钟的清响中,诵读之声浩浩,显然已经施展过无数次这个退水的阵法。
此时天空还在淅沥沥地下着雨,这里的每个人包括袁香儿都从头湿透,满身泥泞,一脸疲惫。
这些穿着草鞋裹着黄泥的法师们,几乎和那些在大雨中逃亡的难民们没什么区别。
就清源此刻的模样,草鞋道袍斗笠,如果不是坐在威风凛凛的魔物身上,换一头黄牛给他,也完全不显得违和。
不论是在周德运的府邸中,还是在京都的仙乐宫。袁香儿在这个世界所见到过的修士无不喜欢端着点超然物外,仙风道骨的架子,一个个彩袖云冠,纤尘不染。
话说,这还是袁香儿第一次见到这么狼狈的修士。
比起仙乐宫那些衣着华美,动辄排场浩大的那一伙人,袁香儿觉得还是眼前这些肯在民间行走,解百姓之危的修士顺眼一些。尽管自己不久前还差点和他们干了一架。
有了清一教的接手,袁香儿的压力小了许多。她把自己休息用的折叠小几端到丹逻的身边,拉他坐下,照顾身体还不曾完全恢复的使徒,
“阿逻你休息吧,剩下交给我们就好。你的腿还没完全好呢。”
可惜的是,她们才刚刚结契约,袁香儿还并不熟悉丹逻的性格。这个时候你若是非要他为人类出力,他可能会抵触不肯作为。但这会袁香儿照顾他休息,自己和其同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丹逻反而不高兴了。
袁香儿刚刚准备运转体内剩余的灵力,就听见身后哗啦一声响,转过头看去,只看见浑浊的江水中一抹黑色的鱼尾一甩而入。
“啊,丹逻这么辛苦的帮忙,他真的是太好了。”袁香儿忍不住感叹,她向身边的南河伸出双手,“小南也辛苦啦,休息一下好了。”
南河的星辰之力,能克山川异变,最是适合治水,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停下来过。对灵力的损耗也是所有人中最大的。袁香儿有些心疼他,下意识做的这个动作,是要南河变小了让她抱抱。
尽管确实十分疲惫,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南河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跳进袁香儿的怀中。
只是他有一种本能,对出现在袁香儿面前所有的异性都有着戒备心理,特别是有过黑历史的人类男性。
为了宣布自己的主权,他迅速变为小狼占据了袁香儿的臂湾,示威性地扭回头在那一群道士身上扫了一眼,
嗯,不是老,就是丑,应该没有人能和自己抢香儿。
南河高兴起来冲着袁香儿摇了摇尾巴,在她的抚摸下放松下身躯,很快睡了过去。
清源完全按捺不住了,老着脸凑到袁香儿身边讨教,“小道友,我真的很好奇。那只鱼妖那样的桀骜不驯,宁死不肯屈服。你到底是怎么驯服的,才能让他这样听你命令?”
“我不是下命令,是拜托他,我拜托他帮我这个忙。”
袁香儿一手抱着小小一团的南河,单手祭出一张符咒,也不吟唱,只用白皙的双指在空中一点,那黄色的符箓便悬停空中,幻化出一顶金色的帐篷向山脚落下。
山坡之上不断滚落泥水山石,山道上是匆忙赶路上山的灾民。几个落在队伍后头的老者行动缓慢,躲避不及,只能来得及抬起头来,发出惊恐地呼-->>
喊声。一位年迈的老妇人举起胳膊挡在眼前,似乎闪过一道金色的光芒,明明狠狠砸到身上落石却没带来一点痛苦就被弹开了。
“金帐护身符用得这般纯熟,能够灵犀一点,单手引符,以道友的年纪真是难得啊。”清源厚着脸皮拍了袁香儿一个小马屁。
但他其实对年轻的术法天才一点都不感兴趣,唯一能吸引他巨大注意力的,还是他心心念念的使徒,
“但是使徒就是使徒,不论你说是命令还是拜托,其实都一样的不是吗?左右他们无法拒绝。”
“不一样的。”袁香儿看着清源座下那只人面狮身,戴着嘴套,身披枷锁的魔物,觉得十分残忍。
“对我来说,他们是朋友。丹逻身为妖族,他并没有义务为人类的灾难出力。我很清楚他能够前来帮忙,是因为看在我的份上。是我请求他们前来帮忙,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好好地感谢他。感谢所有这些朋友为了我而做出的帮助。”
“你的意思是,你以妖魔为朋友?哈哈,小姑娘这个想法倒是少见。”
清源显然并不赞同袁香儿的观点,但他为人随性,对和自己认知不同的观念并没有表现出过度反感,反而想和袁香儿继续探讨。
“不过道友和魔物讲究平等是没有意义的,这个世界没有被赐予的尊重,一切和平的前提都在于实力的对等。要知道,当初妖魔是世间的主宰之时,也从未和我们人类讲过什么平等。这毕竟是一个实力至上的世界。”
“我们人类其实是一个脆弱的种族,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局面,依靠的或许并不只是实力。”袁香儿敷衍了一句,连日治水救济灾民,已经耗尽体力,懒得和他过多争论。
此刻堤坝加固,洪峰渐小,两河镇的居民也基本都迁上高地,她召回辛苦了许久大家,向山下走去。
袁香儿越是不说,清源越发好奇,一路跟着她下山,
“道友走慢些,你我同行,我还和道友细细讨教。”
他那一群年纪都已经不算小的徒弟们,无可奈何地收拾法器,尾随着师父的脚步下山。
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家这位年纪过百的师尊,不论在教中还是在江湖上名头都十分响亮。但只要一遇到使徒问题,他就能够瞬间毫无原则。
此刻便是故态复萌,丝毫不顾及辈分和身份,跟在人家十几岁的小姑娘身后,一口一句请教去了。
作为徒弟的虚极几乎没眼往下看,无奈那人是自己的恩师,再不靠谱也没有徒弟置喙的余地,只好强忍羞愧,远远跟随着下山。
“道友你看,比如说我吧,我对程黄其实也想友善一些。”
他解开身下那只魔兽嘴上罩着的笼子,那人面狮身的魔物龇着利牙,转身就是一口朝着清源的胳膊咬下去。
清源对此早有准备,及时抽身后退,同时手掐指诀,启动契约。那只魔物露出痛苦的神色,四蹄化为一团黑烟,趴在地上,发出愤怒的人声,“住手,你这个臭老道!”
清源小心靠近,重新给他锁上枷锁。方才一脸羡慕地看着窝在袁香儿臂弯中,睡得安心又放松的南河。
如果什么时候这只黄毛狮子也能这样温顺地和他亲近,那他简直睡觉都会笑醒。
“据我所知,拥有强大的使徒,又能如臂指使之人,莫过于洞玄教掌教秒道。”他恹恹地把自己刚刚发过脾气的使徒拉过来,牵在身后边走边说,“洞玄教的法子我知道,举凡不服之使徒,一律封进国师的山河图中受无间地狱之刑,那是一种让妖魔不断遭遇折磨,又反复为他们治愈的刑罚。”
他挠了挠自己本来就凌乱的头发,提着手上的缰绳,“虽然很想要他们顺从,但是这样的事终究还是做不到。所以我们清一教的使徒就都只能这个样子了。”
“道友,如果你能把你的法子详细告诉我,我可以用任何你想要的法宝,灵玉相赠。你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法子,比如不一样的结契法阵之类?”清源凑到袁香儿身边。
袁香儿停下脚步,突然想起一事,她摸着手里的毛球,转过身看向清源,
“清源真人,你知道怎么去南溟吗?”
“南溟?那个地方既危险又遥远,几乎没有人类到达过那里。你问此事作甚?”
“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一定要去一趟南溟。您如果能告诉我去南溟的办法,我就把自己契约使徒的法阵,详细告诉你。”
“果然是有独特的法阵啊。”清源眼睛亮了,又为难的抓抓脑袋,搓着手想了半天,最终说道,“我清一教乃是三君祖师爷一脉相传。师祖有绝地通天之能,行走人间之时,做过无数造福人类的大事,教中有手札记载,祖师的足迹就曾涉及南溟北虚。你若是一定要知道,可随我前去昆仑,在祖师祭坛焚香请灵,若是你能得祖师青眼,或有神识降临,指点你前去之法。”
三君祖师是举世公认的尊神,曾在这个世间留下无数神迹。世间几乎所有修真门派,不论洞玄教还是清一教,都供奉着三君祖师。不论在哪个城镇,几乎都设有三君祖师的庙宇。但若是细述渊源,这位传说中的圣人确实出身于昆仑山脉。
因而祭拜三君的仪式在靠近昆仑的北地也更为盛行。袁香儿在同周德运仇岳明北上的旅途中,曾被黄沙阻挡在雁门关,在那个黄沙漫天的日子里,依旧看见路上的居民风沙无阻地抬着三君圣像游行,沿途百姓无一不虔诚祷告,顶礼膜拜。
原来这位神君,曾经到过南溟。
只要有人去过,那么便有达到的可能,袁香儿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希望。
第116章
袁香儿等人下山的时候, 遇到了本地的地方官员带着一群卒役扛着各种工具,行路匆匆, 忙着救济灾民。
看见了清一教的法师们, 官员们纷纷迎上来, 感谢法师们的帮忙。
他们的心中都直道侥幸, 两河镇多年没有发过大水,疏于防患。这一次洪水来势匆匆, 若不是请得清一教的高人出手相助, 守住了河堤, 百姓的死伤必定更为惨烈。
清源的徒弟之一虚极道人出面应对。他正要解释自己等人抵达这里的时候,袁香儿已经在此护持两河镇。
却看见袁香儿早已仿佛经事不关己地抱着她的狼自行离去。
而更为苦逼的是自己的师父清源真人,根本没有承担起应酬这些地方官员的打算,他居然撇下他们这些弟子, 就这样颠颠地跟在那位袁小先生的后头走了。
虚极年愈半百, 面白有须,性格沉稳,相比之下是这些人中外表最具有仙风道骨的一个, 所以他们一行人和外人打交道的时候,多半是推他出面。
因此外人基本都不知道, 那位总是跟在队伍最后, 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懒散年轻人才是他们的师父, 是清一教中大名鼎鼎的清源真人。
此刻的清源真人根本管不上徒弟,一心只想多从袁香儿口中撬出一些成功契约使徒的关键。一想到自己有机会和袁香儿一样左拥右抱地拥有着众多实力强大的使徒,他的一颗沉寂已久的道心都几乎要重新燃烧了起来。
袁香儿沿着洪水褪却的河岸往回走, 尽管她竭尽全力地保全了不少人的性命,但天灾之威非个人能力所能相抗,沿途依旧有不少房屋和顾及不上的村落被洪水淹没,放眼望去满目疮痍,颓垣处处。
泥泞的道路上,无家可归的生者掩面哭泣,茫然不知归途的死者魂魄在世间游荡,各种大小魔物在混乱无序中滋生。
一对年轻的夫妻,抱着他们刚刚在水祸中死去的女儿,母亲无法接受爱女的突然离世,几近崩溃,拼命亲吻小女孩满是泥污的双眼,呼唤她的乳名,想将身体还有一丝温度的女儿唤回人间,“妞妞,我的妞妞快醒来。不可以的,不可以。”
她高大强壮的丈夫,紧紧拥着自己的妻女,无声落泪。
就在这簇拥在一起的夫妇身边,站着一位衣冠齐整,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她愣愣地看着痛哭流涕的父母,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阿娘。阿爹,妞妞在这里呀?”
袁香儿经过他们身边之时,突然翻出手掌,掌心滴溜溜转着一枚玲珑金球,那金球铃声清响,在那个小姑娘肩头撞了一下,女孩猛然向前一扑,扑进了父母怀中的那具身躯里。
哭泣中的男子突然察觉一只小小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颊,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阿爹,莫要哭。”他视若性命的小女儿正摸着他的脸开口说话。
“娘子,娘子,你快看!”男子手足无措地推自己的妻子。
失而复得的一家人欣喜若狂地相拥在了一起,夹杂着哭声的欢笑从身后传来。
“啊,真是好。小先生心地这样善良,想必也是从小在这样幸福的家庭中长大。”清源说道。
袁香儿没有说话,只是回首看了一眼那位被父母紧紧抱在怀中,视若珍宝的女孩。
因为打算前去昆仑,袁香儿需要先回阙丘和云娘等人打一声招呼。清源仿佛怕她跑了一般,厚着脸皮硬是跟着她同行。沿途所见,但凡遇到需要出手相助的情况,袁香儿都没有回避过。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清源似乎也很习惯行走在市井间,和她做着同样的事。
袁香儿忍不住问道:“修行之人,修得是自身长生久视之道,不是应该清静无为,避世潜修吗?前辈的所为似乎有所不同。”
“害,别听那些歪理。”清源说道,“所谓入世出世,没有真正的入世,哪来的出世之说。一味避世苦修,非但得不到真正的清静,只怕也无缘大道要义。”
“前辈这番话,倒和家师的处世观有几分相像。”
“说起来怪好奇的。我真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家伙,能教出像你这样特别的徒弟来。”
两人一路说着话,很快回到阙丘镇。这里因为地势缘故,加上袁香儿重点护持,几乎完全没有受到此次水患的影响。镇上的镇民往来行走,买卖交易,和往日一般的热闹温馨。
清源跟着袁香儿沿着镇头的石桥向内走,路过的镇民们,热情地和袁香儿打招呼。
“阿香回来啦。”
“袁先生回来了。”
一位路边摆摊售卖茯苓糕的女郎拉住了袁香儿,把她背在后背的孩子给袁香儿看,“小先生,帮我看一眼我家娃怎么了?从昨夜开始,就哭闹个不停。”
这是一位十分年轻的母亲,背着小孩出来摆摊做生意,孩子却哭闹不休,急得她满头是汗。袁香儿看似随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背,却暗地里把死死扒拉在她身上的一只六脚魔物一把拉扯下来。
饱受惊吓的婴儿终于停止了哭泣,很快陷入沉睡之中。
“行了,下午有空到我家来拿一个祛病符就好。”
袁香儿象征性地收了她几枚铜板,女子千恩万谢,把一块热腾腾的茯苓糕包好,硬塞进了袁香儿的手中。
提着那块糕继续向前,桥头站着一个黑首从目的巨大妖魔,袁香儿把那块热腾腾的糕递在了他的手中,从他手里得到一支新开的山茶花。
“哎呀,这里真好啊,和外面一比,简直像是世外桃源了。”清源四处张望,“那是魔物,你就这样和他们相处啊?哦,好像也没什么,那是祙,性情应该比较平和。”
正在桥下忙碌着帮运货物的时复看见袁香儿,抬手和袁香儿打招呼,“阿香回来了。”
“诶,我回来了,晚上带着时骏一起来我家吃饭吧?乌圆都想他了。”
“行,一准去。”时复用毛巾擦了擦汗,他在这里工作,看上去已经很适应人类的生活了。
“那,那是什么?”清源拉住袁香儿的袖子,一脸诧异尽量压低声音,“刚刚那个少年,看起来像人类,实际上身上藏着很远古的一种血脉。没错,我绝对不会看错,那是上古神兽。”
“是的,他是混血儿,他的母亲是龙族。”
“龙、龙、龙……”清源结巴了,“你居然还认识龙族?”
袁香儿无奈了:“你别拉着我啊。”
清源虽然年纪不小,但身为修士又服用过驻颜丹,容貌看上去却十分年轻,这样和袁香儿站在一起,免不了有些引人注目。
正和数位衙役一道巡视街巷的陈雄看见了,走上前询问,“阿香,这位是?”
陈雄家住袁香儿对门,是袁香儿幼年时期的玩伴。
“这位是清一教的法师。”袁香儿给他们介绍,“陈哥,我要出一趟远门,一年半载都说不准,师娘还请你有空照看一眼。”
“你又要出远门?你去年才回来的。”陈雄心里有些难过,他从小就心仪阿香,拜托自己母亲给云娘暗示了多次,都只得到委婉的拒绝。
如今看阿香学艺有成,这样四处游历,看上去是对自己一点心思都没有。他也只能默默把那一份酸涩咽下肚子里去。
辞别了陈雄,清源转头边看边问到,“那位是阿香的意中人吗?”
袁香儿:“您是不是眼神不太好,我的道侣是谁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她把自己抱了一路的南河举起来给他看,南河睡了一路,迷迷糊糊中听见袁香儿公开承认自己是他的伴侣,心里一阵高兴,伸出舌头就近在袁香儿的脸上舔了舔。
清源的三观顿时碎了一地,自从认识了袁香儿以来,他的各种固有观念反复颠覆,已经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才好。
“你能和妖魔这般亲近,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器宇不凡的使徒,苦着一张脸,“若是要如此以身侍魔,我可做不到。”
袁香儿哈哈大笑:“前辈,你这个样子,我真该问一下你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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