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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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青蜷身侧躺,怪声怪调地唱起歌来:“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许兴修轻轻踢了她的鞋子,制止道:“行了,莫让人家笑话你。”

沈尧从许兴修手中接过碗,片刻不敢耽误,马上搂着卫凌风给他灌药。这种药汁最好趁热喝,辅以针砭之术舒筋活络。沈尧和许兴修出身同门,治病救人的方法总有诸多相似之处,二人合力运作好一会儿,沈尧惊喜地察觉卫凌风手脚回暖。他跪在卫凌风身侧,慢慢地等,当他听见卫凌风唤他:“阿尧。”只觉得这世间没有任何一物能比这一刻的光阴更贵重。

沈尧垂首,顾不上旁人在场,坦言道:“师兄身在鬼门关,我半只脚也踏上了奈何桥。”

卫凌风的衣衫沾了血,又沾了汗。他从破损的袖袍中伸手,搭上沈尧的手腕。风炉未熄,迸溅的烟灰和火星洒了过来,沈尧抬袖去挡。借着一面衣袖的遮掩,卫凌风向他脸上凝视,竟说:“我更想让你好好活。”

沈尧扭头:“死是比活着容易。”

卫凌风按住他的手背:“扶我一把。”

沈尧跪坐,往下弯腰,轻轻地扶起卫凌风。卫凌风在他的助力中缓慢坐直,脊骨木然僵立。沈尧给许兴修使了个眼色,许兴修便替换了沈尧的位置,卫凌风的目光仍然追随着沈尧不放:“你的额头怎么了?”

沈尧背对着卫凌风,握着一块砭石,继续照料赵邦杰:“我没事。我就是不小心撞到头了。”

卫凌风淡淡地问:“是吗?”

沈尧顿时泄气:“好,我说实话!我给人下跪,拼命磕头。”他忽然想起卫凌风说过,小时候为了活命,也曾给人下跪磕头,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卫凌风心中如何想,只听见卫凌风又叫他:“阿尧。”

沈尧没转身,直说:“赵邦杰形势危急,我……”

卫凌风自摸脉象,安慰道:“莫慌,至少你给我用对了药。”

沈尧忍耐已久,情难自禁地倾诉道:“倘若不是许师兄提醒我,我根本想不到,应该给你用什么药。你小时候在药王谷,过的是人的日子吗?百种毒性发作,脉象乱得一塌糊涂。你的手和脚还要静养,这种跌打损伤虽然严重,倒也不算命悬一线,这方面你比我和许师兄都要更精通些。大师兄,你先给自己开副方子吧。”

“难怪你能解开五毒教的花蕾散,”许兴修捞起卫凌风的手腕,技巧娴熟地为他接骨,“你的血,能做药引。”

卫凌风瞥了一眼段家剑客,才说:“小师弟福大命大。换作另一个人,兴许受不了以毒攻毒的办法。”

许兴修用纱带缠好卫凌风的手骨,叹道:“真狠。”

卫凌风却说:“真弱。”

许兴修眉头紧蹙:“我没说你狠。”

卫凌风面无异色:“我在说我弱。”

许兴修淡淡道:“行了。我瞧瞧你的腿,伤势如何?”

卫凌风撩开衣袍,自己先看了看。许兴修面朝着剑客,拱手说:“可否劳烦二位大哥,施舍几件不要的衣裳?”

与赵邦杰交好的那名剑客马上出门。不消片刻,他带着一包干净衣裳回来了。许兴修从中拿出一件,披到卫凌风身上。卫凌风不开口,许兴修也不讲话。他们两人似乎生疏了不少。

密室牢房种种屈辱与折磨都不值一提。卫凌风拢了拢衣衫,背靠着平整的砖墙,试着运功为自己调理身体。但是这一次不同以往,他无法安定,无法平心静气。早先在药王谷,为了活命,他曾经做过更下作、更卑鄙无耻的事,应了别人对他的“贱种”之称。当时虽然年幼,却已知耻知辱,仍要卑躬屈膝三叩九跪,在谷主面前匍匐为奴,自戕试毒,才得以苟延残喘。

灯火昏黄,卫凌风瞥眼看见柳青青、赵邦杰,以及沈尧手上的伤口。他微微仰起头来,转而去瞧一道被夜风吹得飘然的门帘。许兴修便问他:“你在给自己想药方子?”

卫凌风却说:“我旧疾复发,只需休养一段时日。无需用药。”

许兴修正在分拣一束药材。闻言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的医术比不上你。既然你说自己无需用药,我这个做师弟的,自当相信你。哪怕你伤势加重,昏倒在地,我亦无能为力。江湖上的人谈起这件事,定会觉得,魔教余孽,死得其所。”

今夜,许兴修说话一直夹枪带棒,张口闭口“魔教余孽”,这和那些“武林正派”有什么两样呢!沈尧手指一顿,心道:不对,许兴修本来就是武林正派,本来就是出身清白。他去匡扶正义,他去铲奸除恶,那才是他该走的阳关道。

他为什么要和卫凌风挤一条独木桥?

沈尧出声道:“大师兄现下身体抱恙。许兴修,就算看在同门师兄弟的情谊上,你也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魔教余孽’四个字吧。”

许兴修站在木桌边,用石臼狠狠碾碎一味药:“同门师兄弟?”

药汁飞溅,他的衣袖垂落在桌沿:“你们何时将我当成了师兄弟?”

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像一个问句。

但他语调渐低,就没有了问责的意思。

沈尧闭紧双眼,懒得和他争论。这一夜过于辛苦,沈尧早已筋疲力竭。他尝试了《灵素心法》上记载的心损救命之法。赵邦杰仍然一脸死相。这荒唐人世,悲欢离合生复死,真叫人一腔郁怒难宣。

沈尧收手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往后倒。他以为自己会挨上冰冷的地砖,怎料他倒进了卫凌风的怀里。

窗外又下雨了。

正当梅雨时节,淅淅沥沥的雨声绵绵无绝。哪怕屋子里铺了毛毯,埋了木炭,墙角依然渗出湿漉漉的潮气,难以抵御,蛛丝一般缠缚于腑脏和肢节。而卫凌风用一只手抱着沈尧,手指搭在他腕上摸骨,胸膛贴着他的后背,隔得极近又极自然。卫凌风的衣裳杂乱邋遢,素布白底沾泥带血,沈尧捉住他的一小块衣角,低头稍稍磨蹭他的下巴。

卫凌风身上的血腥味掩不住草药香。那种香味雅淡、干净、温暖,比窜着猛火的炉子更管用,沈尧吸一口气,便回了魂,念道:“师兄。”

卫凌风应他:“累了就先睡吧。”

沈尧双手勾着他脖子,哪管周围还有旁人在场:“我说真的,我们确实有《灵素心法》。书上第七章,专讲习武之人如何缝心补脉,正好能救赵邦杰。”

卫凌风只是重复:“《灵素心法》?”

柳青青刚喝过一碗药。半梦半醒间听到沈尧的话,她脑袋一时昏沉,没分清自己身在应天府,还是身在清关镇,直言不讳道:“沈大夫……要把秘籍藏好啊。”

沈尧有气无力,嘴上还笑骂:“没必要。今天我和师兄都差点死了一回,赵邦杰好端端个大活人,现在进气多、出气少。我守着一本没人知道的破烂秘籍做什么?带到地底下,专给阎王爷的死鬼用?”

卫凌风笑了:“你这脾气还是没改。”

沈尧凑到他耳边问:“你不是喜欢得紧?”

卫凌风盯着他,神色莫测:“我从前总想着,如何教你成才,做个文雅的正派人。”

“从前我年纪小,”沈尧膝盖往前,跪在他身边,“现在,我弱冠之年,你还把我当小孩子看?”

许兴修疯狂捣药的声音骤然停止。他没听见卫凌风和沈尧的悄悄耳语,只听到了沈尧一再坚称《灵素心法》就是一本封皮泛黄的破烂小册子。沈尧站了起来,朝着在场众人说:“我一个人肯定看不明白《灵素心法》。当务之急,救人要紧,我想请诸位和我一同研习。”

江湖传言,《灵素心法》是丹医派秘籍,只能传授给历代掌门。

许兴修从没听说过,江湖上有哪个掌门,愿意献出本门的宝典,让一群外人钻研。虽然他早就发现师父对沈尧十分优待,也怀疑下一任掌门的人选并不是卫凌风,但他没料到沈尧的心胸如此开阔,仅仅为了救人,就能袒露一本宝典的秘密。

沈尧冲着许兴修一笑:“你看我做甚?你是我的许师兄,我从小到大都敬佩你,你偏说我没把你当同门。这下如何?我们一同探讨本门的《灵素心法》,一同治病救人,就跟从前一样。”

许兴修摆好石臼,顿了顿,才问:“你把那本小册子放在了哪里?”

他这一问,沈尧脸色陡变。

卫凌风猜出个大概:“藏在药箱里,药箱放在凉州段家了?”

沈尧铁青着脸,原地一坐:“是的,放在我的随身药箱里。完了,完了,等我赶回凉州,拿到那个药箱,赵邦杰早就凉透,可以入棺下土了。”

卫凌风面露怅然之色。他搂过沈尧的肩膀:“事已至此……”

卫凌风还没说完,许兴修竟然走进内室,拎出来两个药箱:“离开凉州那一日,我进了你的屋子,带走了你的药箱。我怕你们在应天府吃大亏,只能多备些药。”

两个药箱都是椿木所制,结实耐用,纹理整齐,陪伴沈尧多年。沈尧一个猛虎扑食般迎了上去,抱住药箱不撒手,神情大动,宛如劫后逢生:“许师兄,你心思这般缜密,做事这般周到,真不愧是我的师兄!”

许兴修并不领情:“一个时辰前,你还和我要死要活。”

沈尧连忙解释:“我当时正慌……”他熟练地打开药箱,在隔层的小夹板中找到了那本小册子,翻开一看,果然详细地记载了习武之人的起死回生之术。

“这就是我们丹医派的《灵素心法》?”许兴修低头细看。

段家那两位剑客也忍不住了,纷纷走过来,观摩这本秘籍。只可怜卫凌风和柳青青,一个站不起来,一个坐不起来,遥遥望着沈尧这边热闹非凡。

好在,须臾后,沈尧就带着那本册子,跑到卫凌风面前,请教道:“大师兄,你先看。你医术最高。你看懂了,再来教我们。”

柳青青已经完全清醒。她脏器受损,断了三颗牙,伤势较重。但她浑身无痛意,伤口结痂了,还能运功疗伤,不得不感慨沈尧等人医术之高明。

毛毯微微泛潮,沾湿了丝绸所制的衣裳。柳青青翻过身侧躺着,一边运气调理,一边取笑道:“沈大夫是一片好心。可我担心,除了你,别人都不相信卫大夫的好本事。”

沈尧挥袖:“不可能!”他甚至绕行一圈,绕过那两位段家剑客:“你们信我师兄吗?”

那两人此前听说卫凌风治好了段无痕的心疾,对卫凌风其实是敬大于怨。然而卫凌风“魔教余孽”的恶名早已传遍江湖。没有段无痕在场的境况下,他们不敢自作主张,更不敢直说“卫凌风清白无辜”,只能微不可见地稍稍点了一下头。

那一厢,卫凌风摊开《灵素心法》,看得入神。

许兴修又说:“师父当真把掌门绝学传给了你。”

沈尧却反驳:“传我绝学,只传一本破书?师父应当手把手教我才是。依我看,师父根本没想好让谁当掌门,就先把这本破书交给我保管。我年纪小,无城府,不堪大任,正好当个书童。”

许兴修嗤笑:“你分明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尧倚着桌子,站没站相,很是懒散:“你瞧瞧我,哪里能当掌门?”

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过了好一会儿。卫凌风将他们喊过来,三人围坐一圈。卫凌风又将书递给沈尧,让他和许兴修一起重看。

许兴修双手捧读,沈尧一目十行。他们的差别分外明显。

这时,卫凌风开口总结道:“与其说是《灵素心法》,不如说是以命换命。且有诸多约束。其一,伤者必须四肢完好,头颈相连,五脏六腑齐全。其二,伤者必须有内功护体,脉未断,气未散,形神俱在。其三,伤者不能是幼童、老人、有孕在身的妇女。其四……”

讲到这里,卫凌风忽然闭口不言。他生就一副俊容,灯火映得他眼中有光,既明亮,又洞彻,在这淫雨霏霏的漆黑寒夜中,彻底脱离了凡间烟火气,只像是一位救人于水火的圣贤神仙。

那段家剑客被这等景象迷惑,抱剑向他行礼:“卫大夫,还请卫大夫施以援手。”

卫凌风看着他,对他说:“其四,当有身体健全的武功高手,为伤者运功、调理丹田,直至骨生肉,伤复原。”

“听起来不难啊,”沈尧插嘴,“你为什么说,《灵素心法》是以命换命?”

卫凌风拿起《灵素心法》,摊开书册,翻给他们瞧。

许兴修看完这一页,惊讶道:“我只知道一个练武之人,哪怕功力再高,也不能一直为他人输送内力。除非他想把内力传给别人,自己爆体而亡。”

“啊,是的,”沈尧立刻想起来,“云棠她爹死前把功力传给了女儿。传完之后,爹就爆炸了 。”

等等。沈尧反应过来,云棠她爹,也就是卫凌风的爹。他不该在卫凌风面前,这样议论卫凌风的亲爹,还说他爹炸了,简直大逆不道。

沈尧因愧疚而脸色涨红,垂着头,缩着手,躲到一边思考《灵素心法》。

段家剑客却接话了:“这本《灵素心法》和伽蓝派的……蜘蛛续命术,道理相似。”

“你说得对,”卫凌风表示赞同,“书上序章画了人体经脉图、腑脏图、肢节图。夫十二经脉者,内属于腑脏,外络于肢节。借他人之力,循自身之道,借命补命,难处极大。”

沈尧马上发问:“要是不按《灵素心法》那一套,只按我们平常救人的方法,赵邦杰……”

“活不过今晚。”卫凌风回答。

沈尧捏着书封,五指将书页抓出褶皱:“我早说这是一本破书。”

沈尧很想救赵邦杰。为了救赵邦杰,便要用别人的命来换。谁的命不是命?他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起死回生的妙计,没想到不过是一桩一命抵一命的孽债。

正当卫凌风、沈尧、许兴修三人沉默时,站在一旁的剑客却自告奋勇。他不顾劝阻,直接坐到赵邦杰身侧,还放下了手中长剑。他说:“四年前,盐枭马贼跑去了凉州交界,我和赵邦杰等人奉命追拿那帮恶徒,赵邦杰替我挡过一剑。我要还他一命。有劳诸位大夫。”

他盘腿而坐,双手搭在膝头,颇有关公刮骨疗伤的英雄气概。可惜沈尧并非再世华佗。沈尧撩起衣袍,跪坐在侧,叹道:“你不怕死?”

这人只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沈尧一愣,又问:“阁下叫什么名字?”

那人回答:“狄安。”

沈尧点头:“狄少侠。”

狄安摇头:“粗人罢了。”

*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酣畅睡梦之中,赵邦杰听见耳边有人在说:我能救他,他还有救。

赵邦杰想睁眼,却睁不开。他的身体被冰封了一样,一股股寒气不断往上窜,窜得他快要忘记如何运功调理内息。

他知道自己受了重伤。他唯恐自己成为一介废人,从此无法为段家效力,无法以“剑客”自居,这种浸入骨髓的惶恐让他罔顾一切疼痛,拼了命地睁大双眼。终于,昏黄的灯光洒进他的眼睛。他看到卫凌风低头望着他,许兴修侧身瞥他一眼,道:“《灵素心法》多少有些作用。小师弟,你别再说那是一本破书了。”

卫凌风一边为赵邦杰包扎伤口,一边问:“狄安现状如何?”

沈尧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性命保住了。但是……内功亏损,不晓得几年才能补回来。”

赵邦杰转眼望向狄安所在的位置。卫凌风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想,当即解释道:“你可不能开口讲话,且先忍耐一时半会。谭百清伤了你的心房,挖走你一块肉,眼下还算不得大好。你没中毒,应当能为自己调息,再过半个月,便能恢复三四成的功力。”

蜡烛的暗光模糊不清,眨眼时留下重影。赵邦杰神情恍然,对着一盏蜡烛看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在流光派时,被谭百清的两根手指抠走了心头一块肉。奇怪,那样严重的伤势,他怎么还能活下来?他不是顶尖高手,并没有神功护体。

他正想问,狄安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狄安又怎么了?便听沈尧说:“方才,我真以为狄安要死了。幸好许师兄及时介入。许师兄,难道你也懂武功?”

许兴修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灵素心法》上说必须等到骨生肉,伤复原,真要等到那时候,狄安这条命,神仙也拉不回。”

沈尧太累了,仍不敢松懈。干脆握紧拳头,捏出嘎嘣声响,持续片刻,再接着低头做事:“大师兄说《灵素心法》救人,便要一命抵一命……”

许兴修打断他的话:“你和卫凌风都该躺下来歇息。”

天色渐亮,远方晨曦微露,许兴修嗓音沙哑,手搭在沈尧后背上拍了一下:“你去歇着,这里有我。”

眼前这情景好熟悉。沈尧忍不住说:“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们在安江城时,也是这样一忙一个通宵……不晓得黄半夏在哪儿,我那时候应当把他留在安江城。”

许兴修不假思索道:“忘了告诉你,黄半夏被楚开容找到了。”

沈尧道:“楚开容?那不正好吗?改明儿我就去问他要人……”

许兴修欲言又止。沈尧坐在一张桌子前,脑袋栽在桌面,话没讲完,人已经睡着。屋子里统共只有三把椅子。沈尧坐着的这一把椅子还没有靠背。他入睡后,肩膀斜歪着向一侧倒去,双腿压着长椅的边角处,眼看着就要往地上摔。

卫凌风伸手,正要扶他,奈何仅有一只手、一条腿能用,行动比平时慢了许多。

“砰”地一声,沈尧后背落地,硬生生把自己摔醒。

好在地上铺着毯子,沈尧没有再添新伤。他翻起衣裳,盖住脑袋,打了两个滚,滚到卫凌风的身边,揣着袖子继续睡,睡前还说:“许师兄,一刻钟后叫醒我。我头太痛了,痛得要裂,容我休息片刻,我便去熬药……”

没人叫他。

他一觉睡到深夜。

等他醒来,如临大敌般猛地坐起,狄安、柳青青和赵邦杰都能开口讲话了。这是天大的喜事,近日来发生的少数几件能令沈尧感到宽慰的事。

然而,卫凌风和许兴修的脸色都不大好。沈尧忙说:“来来来,你们赶紧睡。接下来都交给我。”

卫凌风却说:“无妨,我念书时,经常通宵达旦。一夜两夜对我而言,并无什么区别。”

沈尧坐在地上,左腿向上弯曲,手肘搭住膝盖,左手支住了下巴,也没说话,只是与卫凌风目光相接。卫凌风就对他说了实话:“起初我以为,《灵素心法》救人必然一死一伤。如今,狄安和赵邦杰性命无碍,都有好转迹象……我和许师弟,我们二人都担心……”

沈尧接话:“担心什么?”

卫凌风和许兴修都没开口。

柳青青忽然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自然是担心,小小的丹医派藏不住这本惊世秘籍。”

沈尧挠了一下头,喊道:“柳青青!”

柳青青一愣:“干嘛?”

沈尧盯着她:“我们在清关镇上看皮影戏时,大奸大恶之徒一出场,便要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狂笑。你说话前,能不能不要学那些唱戏的?”

柳青青衣袖捂面,竟说:“好嘛,以后不学了。”

沈尧点头,这才回归正题:“这个好办!我们谁都不要把这件事外传,江湖上的人不知道,就不会觊觎那本破书了。”

许兴修打来一盆干净的井水,正在漂洗纱布。他听完沈尧的话,立刻纠正道:“你要记住,其一,《灵素心法》是丹医派的秘籍,不是破书,你还要我讲你多少次?昨夜我们也都试过,书上方法行之有效。”

卫凌风补充道:“其二,赵邦杰的伤势既然是谭百清一手促成,只要谭百清看见赵邦杰,便能推测出《灵素心法》的效用。其三,药王谷的谷主已经动身前往应天府。阿尧,你可听师父说过药王谷?”

卫凌风换了一身衣服,衣裳料子比他平常穿的那些货色好上不少。他腿上还盖了一床棉衾,布角上绣着一个小巧的“段”字,显然是段家人好心施舍的。沈尧坐在一边,抬手揉了揉棉絮,才说:“嗯,我听过的。”

卫凌风应道:“药王谷的谷主要来应天府,我们师父恐怕也……”

沈尧抓住卫凌风的手腕,探脉探到一半,语气稍乱:“你的意思是,我们师父也要来应天府?他老人家来这里干什么?他又不会武功。”

“他要来,谁都拦不住,”许兴修说,“你晓得师父的脾气。所有名门正派都赞成处决卫凌风,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弟子去死。”

柳青青躺在一旁插嘴:“他来了能怎么办?谭百清第一个杀了他。”

“不会。”赵邦杰接话。

赵邦杰与狄安二人坐在一起。他们都把长剑放到了墙角。此时手无寸铁,就仿佛是人畜无害的年轻人。但因伤势未愈,他们的脸色都显得苍白。赵邦杰胸口缠紧纱布,半个胸膛和整个腹部都裸。露在外,只是肩上披了一件衣服,稍作遮掩。

赵邦杰调理完丹田一口气,才说:“我愿为……沈大夫和卫大夫作证。”

狄安迟疑片刻,接道:“我也是。”

沈尧皱眉:“你们先问问段无痕吧。”

许兴修再次告知:“段无痕被软禁了。”

许兴修平日里做人,最讲究圆滑和委婉。但这几日天大的变故接踵而至,他也懒得装样子,干脆有什么说什么,倒也省事。

沈尧轻轻叹息:“赵兄,狄兄,我说话兴许不中听,只是连你家少主都被软禁了,你们二人的口供还是算了。你们眼下也别烦心,好好养伤才是最要紧。”

与许兴修不同,卫凌风似乎维持了往日心境。卫凌风看着赵邦杰,好言相劝:“此事因我而起,我该向你赔个不是。养伤是当务之急,你……”

卫凌风一句话还没讲完,赵邦杰便低头说道:“卫大夫认为,我是贪生怕死之徒?”

沈尧马上圆场:“怎么会呢,你是世间最英勇的侠客。”

赵邦杰正要争辩,狄安扯了他的衣袖。于是他不再和沈尧等人讲话,转而与狄安小声交谈。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位穿着绸缎长裙的美貌侍女端着食盒,走来药房送饭。她们送来七份饭,正好一人一碗,碗里装着米饭、煨蛋、时蔬,七份都是一模一样。沈尧放下心来,端起一碗饭,使劲扒筷子,活像饿死鬼投胎。

吃了三口,沈尧被米饭呛到,只能缩在墙角,疯狂咳嗽,咳得肺腑都要裂了。卫凌风搂过他的肩膀,帮他顺气,哄他:“慢点吃。若是不够,我的这碗给你。”

他不知怎么地,眼眶微微发热。

*

沈尧等人在药房里一连歇了好多天,不问世事,只顾养伤。

虽然药房没有床,但他们睡在毛毯上,盖着上好的棉衾,感觉和床也差不了多少。炉子一直生着猛火,使得室内温暖干燥,药材充足,三餐温饱,所有伤员都在好转。

在此期间,段永玄还来了一趟。他看到赵邦杰病情大好,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点异色。沈尧害怕他也像谭百清一样,为了《灵素心法》,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段永玄却连一个字都没提,只告诉沈尧,魔教妖女已经被抓住,还被流光派掌门亲手杀死了,尸体通身赤。裸,挂在应天府的城门外,以警示人,切莫作恶。

沈尧闻言惊住。

段永玄走后,沈尧盯紧了柳青青。柳青青悠然自得吃着饭,还夸段家的伙食好,厨子好,感谢段家那位家主的开阔心胸,这饭菜里也没下毒。狄安便冷笑:“只有你们才做得出下毒,那等龌。蹉事。”

柳青青和他拌嘴:“药王谷下毒比我们厉害多了。你怎么不提药王谷?”

狄安现今的功力,只有从前的四成。他还在养伤,卫凌风说他半年才能痊愈,他觉得苍天已在厚待他。原本都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他不擅长吵架,更吵不过柳青青。两人几句话合不来,他立刻拔剑,每到此时,沈尧就要做挺身而出的和事佬。

沈尧挡在柳青青面前,朝着狄安劝诫道:“药王谷下毒是厉害啊,那不是骂他们,是在夸他们呢。再说,你又不是药王谷的人,不要为了药王谷而生气。”

随后,沈尧转身,对柳青青说:“饭菜里不会有毒。每天我们和赵兄、狄兄都吃一样的饭。如果段家主要杀我们,直接动手就行了,一瞬息的功夫都要不了。下毒真的,太麻烦,尸体还容易发瘟。安江城那件事,正是前车之鉴。”

柳青青旋身,坐上了桌子,问他:“安江城闹瘟疫,是因为有人下毒?”

“我瞎猜的,”沈尧坦诚道,“我和五毒教的长老们见过面。他们教了我一些《毒经》的道理。”

柳青青双脚离地,在半空中晃啊晃的,锦缎织成的裙摆微微扬起。她这几日很是活泼,性子豪迈爽朗,和在清关镇时一模一样。但当她伺候在云棠身边,似乎就变得小心翼翼,冷面无情。

沈尧偷偷问她:“你想没想过,抛却一切江湖事,重返清关镇,过上从前的生活?”

柳青青歪头看他,笑着说:“我不想。”

沈尧问:“为何?”

柳青青道:“我还以为,你懂我呢。”

沈尧有些局促不安:“我不懂你何必跟着云棠、程雪落他们刀口舔血?”

柳青青反问:“你从前说,你要挣一座金山银山,你要把最好的马匹、绸缎、药材、房屋良田、都买来送给卫凌风,你现在怎么想啊?”

沈尧将一条发带缠在手腕上:“我现在……甘于清贫。”

柳青青却突然靠近,严肃对他说:“先苦后甘,你选不了你要走的路。我听教主讲,卫凌风从小养在药王谷,那谷主必定对他有所图,才会让他活命。现在,谭百清、药王谷、天下第一庄、还有很多名门大派,都要活捉卫凌风。你带他逃,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沈尧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缠在手腕上的发带束得更紧。

当天傍晚,沈尧还得知一个噩耗——他的师父和另一位师兄,近日来快马加鞭,终于抵达应天府了。

师父进城时,日头正浓,万里无云,蓝天如碧。只是应天府的城楼上挂了一个女尸,看样子是被风吹雨打、外加暴晒了许多天,早已辨不清面目轮廓。城墙下的告示牌上写着:云棠,年二十,愚极恶极,杀人无数,违天误国,有避义理之路……

师父不敢多看。他带着清关镇的一些特产、还有好大一袋灵丹妙药,上门拜访段永玄。侍卫告诉他,段家的家主外出未归,他就站在门外一直等到傍晚,终于获准入内。

待他走进那座官宅的药房,亲眼看到沈尧、卫凌风、许兴修这三个宝贝徒弟挺尸一般地躺在地上,他汹涌的泪水一下就从眼中流出,颤声道:“怎、怎的……你们要把我这三个苦命的徒弟都挂去城墙上?”

赵邦杰愣了:“挂在城墙上?”

沈尧听见师父的声音,慌忙坐起来。许兴修刚刚睡醒,卫凌风衣衫不整,三个人接连劳累数日,好不容易睡个回笼觉,这会儿脸上神情多少有些困惑和迷茫。

卫凌风率先开口:“师父。”

他师父看见卫凌风垂在袖中的一只手,默然半晌,才说:“你吃苦了。”

卫凌风道:“让师父担忧,是弟子的过错。”

沈尧拢紧衣裳,瞥见陪在师父身边的那位师兄,只觉多日不见,恍如隔世,立刻喊道:“九师兄!”

九师兄名叫钱行之,看起来一表人才、俊秀不凡,实则经常被取笑为“色中恶鬼”。九师兄平日里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最擅长医治不孕不育、各类花柳病。

沈尧觉得,九师兄一定能和楚开容称兄道弟。毕竟,谁带九师兄去喝花酒,谁就是九师兄的真朋友。

哪怕天塌下来,九师兄都不会慌张。但是,当他看到卫凌风、沈尧那幅惨样,他的语气惊奇不已:“哪个龟孙把你们弄了?”

沈尧蹙眉:“九师兄,你这么讲,我听着不对劲。”

师父已经坐到了地上。他搭住卫凌风脉搏,望闻问切足有半个时辰,这并不是好兆头。病越重,耗时越长,这是师父一贯的行医法则。

沈尧十分担心,但他帮不上忙。他这点医术道行,放在他师父面前,简直,提都不要提。他焦躁不安地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直到九师兄走过来喊他:“喂,小师弟?”

沈尧道:“怎么?”

九师兄望见柳青青这个清关镇的熟人——柳青青对他不理不睬,避如蛇蝎。九师兄只能逮住沈尧,问道:“卫凌风怎么被搞成了魔教余孽?他哪里是个做恶人的料子哦。你和我都比他更像恶人吧,你贪财,我好色。”

沈尧被逗笑了:“九师兄,师父为什么只带了你来?”

九师兄一丝顾忌都没有,坦白道:“还不是因为咱们太穷喽。所有盘缠加在一起,仅能买两匹骏马,让两个人上路。我来的路上,师父打尖住店,我去混花楼。”

沈尧惊了:“混花楼不要钱吗?”

九师兄双手揣袖,脸上毫无愧色:“我跑到花楼门前摆摊,专治花柳病。我上路之前 ,带了好些药,这一趟下来不仅没亏,还白赚了好些银子。”

他从兜里翻出一把碎银,交到沈尧手上:“拿着,九师兄给你的。”

沈尧握着碎银,只觉得银子沉甸甸的。九师兄还说:“你好惨,瘦了一圈。”

沈尧笑道:“瘦点好。吃得少,能省钱。”

“省什么?师父都不知道我去花楼门口摆摊了,”九师兄偷偷和沈尧说话,“我才发现,原来银子这么好赚。那帮爱嫖的老鬼,十有五六身上染病。原先我还躲着老鸨,防她撵我,怎料老鸨恭迎我进楼,为她家接客的一群姑娘看病。”

沈尧随口问:“九师兄不爱嫖吗?”

“师兄教你说话。我那不叫嫖,”九师兄正气凛然,“我这个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沈尧佩服极了:“九师兄文采斐然,真乃当世文豪。”

九师兄颇为受用,这便低下头,与沈尧的脑袋凑到一处,使了气音,悄悄地问:“可怜见的,小师弟,你和大师兄两个人,都还是雏儿吧?”

沈尧浑身一激灵:“我和大师兄都差点死了,哪有力气想别的。”

九师兄遥望远方,安慰道:“苦中作乐,也是乐。”

沈尧不出声了。他蹲到师父旁边,旁观师父精妙绝伦的针法,又听师父说:“唉,你这只手,哪怕治好了,也不比从前。”

卫凌风道:“我晓得。我还有另一只手。”

师父道:“你可对武林盟主说过,你从七岁起,再没踏出过清关镇?”

卫凌风并拢四指,又张开,慢声回答:“我没见过武林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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