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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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扇密室石门,谭百清尚不知道门外的状况。

他只看到,原本早已断气的赵邦杰,竟然睁开双眼,悠悠转醒了。

密室内无窗无风无光,寒气逼人,阴冷刺骨。赵邦杰双手抱臂,微微发抖,嘴唇冻得乌青,眼中毫无光彩,真像是刚从阎王府上游了一圈,重走一遍奈何桥,方才重返人间。

为了让赵邦杰醒过来,卫凌风几乎完全脱力。周围没有一张床、一把椅子能让他歇一歇,他只能瘫坐在地,倚着沈尧的肩膀。沈尧僵得四肢冷硬,还在哄他:“师兄,师兄,等我们出去就好了……”

冰冰凉凉的东西滴在卫凌风的脸上。卫凌风想了一会儿,才明白 ,那是沈尧的眼泪。

是小师弟的眼泪。

小师弟很久没哭过了,他想。

在清关镇的丹医山上,他们并不是没吃过苦。背书苦,学医苦,看病累,救人累,小师弟都能挺过来。他对这个师弟其实很有一番怜惜,怜他无父无母,怜他孤苦伶仃,更加看不得师弟哭。卫凌风用自己还能抬起来的手,向上摸,刚好碰到沈尧的脸。

卫凌风轻轻拍了沈尧,好似无事发生:“莫慌,阿尧。”

沈尧却说:“怎么不慌,我快慌死了。”

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论谭百清想做什么,沈尧和卫凌风都只能束手就擒。

这种坐以待毙的极大屈辱感,快要将沈尧生吞活剥了。他捂紧卫凌风的手掌,使卫凌风的掌心贴紧他的侧脸。他在这一刻下定决心,出去以后,他一定要习武。

谭百清踹了一脚卫凌风,讥笑道:“丹医派好个造化,兄弟情深,难分难舍。”

沈尧心道:好你娘个好!这笔账也要记上!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把谭百清踹的这几脚,全部还给他!

谭百清双手背后,来回踱步,反复打量赵邦杰,忽然感叹道:“卫凌风,倘若你不会这一手,今晚就算把你彻底废了,我心中也不觉得可惜。”

卫凌风现在连说话都是奢望。但他还有内功护体。

沈尧明白,他必须保住卫凌风的根基。倘若谭百清当场把卫凌风弄废,虽然卫凌风还能活个两三月,此后怕是也回天乏术,后继无力了。

这么一想,沈尧顿悟道:“赵、赵邦杰?”

沈尧不敢在谭百清面前装模作样。先前他已经尝试过了。当他有意伏低做小,几乎被谭百清一眼看穿,随后狠狠羞辱了一顿。

这个老奸巨猾的狗贼!沈尧在心中第一万遍咒骂他。骂完之后,沈尧定了定神,还想让谭百清多关注赵邦杰,便开始牵引话题:“赵邦杰,你现下恢复得如何?”

谭百清倒也不急,恰如猫戏老鼠一般,悄无声息地观望沈尧和赵邦杰。那一厢赵邦杰当真死里逃生一回,身上的段家剑客衣裳全被汗水浸透一遍又一遍,竟然析出几块盐渍。

赵邦杰头晕眼花,看不清沈尧和卫凌风的样子,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满心还想着少主。他身上难受得紧,自觉没有姑娘在场,干脆脱掉上衣,露出精壮健硕的上半身。

肌理光洁,肌肉遒劲,显然是个大活人。

谭百清的目光沉沉似水,倾注在赵邦杰身上。他探出一只手,四指并拢,绕行一个圈,像是在赵邦杰的身前画了一个太极两仪、阴阳虚实的八卦图。

赵邦杰赶忙推开谭百清,有礼有节道:“谭掌门,有话直说便是。”

这时,目力也恢复了不少。赵邦杰坐直身体,不晓得自己是否帮到了沈尧?是否能快些见到段无痕?他心里头充满期待,垂首往下一瞥:“沈大夫?卫大夫?”

沈尧回视赵邦杰:“我在这儿。”

卫凌风突然握紧沈尧的手腕。

卫凌风抓得太紧,沈尧的腕骨骤疼。卫凌风被沈尧抱在怀中,两人的一呼一吸都瞒不过彼此,沈尧的侧脸贴近卫凌风的额头,更能清晰地感觉到卫凌风浑身烧烫。

可他看起来非常冷,像是被冻坏了。

沈尧心急如焚,不懂卫凌风抓得那么狠,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太痛了,太难受了,快要撑不住了?

沈尧喃喃自语道:“师兄,我现在应当给你驱寒,还是给你散热?你的脉象虚实不定,每一瞬息都在变化……我没有治过这样的病人。我该怎么救你?”

谭百清听见了沈尧的话,堪堪转过身来:“还在担心你师兄呢?可怜见的。”

沈尧想通了很多,这会儿变得不躁不怒:“谭掌门,你看过赵邦杰了?我丹医派的《灵素心法》货真价实。我们祖师爷的来头也不小。”

谭百清频频颔首。

沈尧以为谭百清稍微松动了。只要能把卫凌风抬出去,找到几味药材——沈尧心中已经勾勒出大概,他必定会竭尽全力救治大师兄。熊熊烈火在心间燃烧,他愿为师兄赴汤蹈火。

怎料,谭百清忽然运力,一招掏穿了赵邦杰的心窝。

赵邦杰死不瞑目,双眼还紧紧盯着他,手臂抬到一半,还能往下摆动。

谭百清捏紧赵邦杰的心房,硬生生抠下一块血肉。

赵邦杰表情颓散,来不及呼叫,来不及感受痛苦。谭百清看着他,煞有介事地说:“我让人查了查你的生平。你啊,凉州河上的纤夫嫖过暗。娼生下来的小杂种,能在凉州段家谋一份差事,苟活到今日,便该知足了吧?”

说完那些话,谭百清用一块绢布擦手,又把手帕扔在卫凌风身上。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沈尧,你再让我瞧瞧丹医派的《灵素心法》。一个时辰之后,我准时回来,如若赵邦杰死而复苏,那便皆大欢喜。若是他长眠不醒,就让卫凌风去陪他,医者仁心,你晓得我的意思吧?”

☆、螳螂捕蝉

魔教之所以声名狼藉, 就是因为他们行事毫无规矩,罔顾人伦纲常, 摈弃江湖道义,这才招致了所有武林正道一致讨伐。

而今,沈尧望着谭百清的背影,脑袋隐隐作痛。他怀抱着卫凌风,又扭头去看赵邦杰, 再想起所谓的“善恶、是非、好坏、正邪”,只觉得好笑极了。

这世间哪有什么《灵素心法》?

如何救回赵邦杰的这条命?

赵邦杰心窝被捅了个对穿, 鲜血如注。他还不是顶尖高手, 远没有段无痕那样的强健体魄, 哪怕谭百清未曾伤到他的死穴,他也即将一命呜呼。

他侧身瘫倒, 手臂垂放,双眼睁得极大。

沈尧跪在他面前, 十分徒劳地施针。藏在衣兜内侧的“回魂丹”被沈尧一把掏出来, 搓成粉末, 覆在赵邦杰胸前的伤口处。沈尧常年行医, 第一次慌张到手指颤抖,嘴中还念念有词:“赵邦杰, 你想不想再见一见你家少主?出去就能见到他了。”

赵邦杰沉静无声。

卫凌风伤势更重。

密室里血气混着寒气,一寸寸侵入骨髓。

墙角亮着一盏蜡烛, 蜡油凝结, 火芯快要燃尽。

愈加昏暗的光影中, 沈尧五感迟钝,几乎不能视物。他手扶着石墙,自觉肩上扛着两条人命,一个是卫凌风,另一个是赵邦杰。

流光派密室的石墙奇厚无比,传闻中是用火岩炼化而成,冰冷坚硬,刀剑不可摧。沈尧一巴掌重重拍在墙上,手掌捶出血印,他毫不知痛。

他对自己的医术感到有心无力。

他的医术……他的医术明明被师父和众多师兄夸赞过。

离开丹医派的那天,师父叮嘱卫凌风一定要好好照顾沈尧,叮嘱沈尧一定要听师兄的话。师父还说,要等他们师兄弟功成名就,风风光光荣归故里……

师父说,他们师兄弟几人都像是他的儿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底下的父亲,大多盼望孩子成才成器,但摆在头一位的,定是孩子们的身家性命。

所以,师父最后一句话是,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他说那句话时,正站在丹医派的书房门口。两鬓白发苍苍,眼中微有泪光。晨间薄雾笼在山林小道上,罩得他早已穿旧的衣袍凝满了湿气。他仍要站在那里,目送三位得意门生离去。

回忆起桩桩往事,沈尧额头挨着墙壁,五指抠门,抠得指甲断裂。食指血肉模糊时,他猛然想起,动身前往天下第一庄之前,师父支开两位师兄,单独交给自己一本纸页泛黄的书册。那书册一直被他藏在包袱里,混着几本从路边摊上买来的武学杂本,从来没受到任何一人的关注。

再后来,因缘巧合之下,沈尧得到了《天霄金刚诀》,哪里还顾得上师父的那本小册子?

直至大难临头,沈尧才恍然发觉,那本小册子并非不值一提的玩意儿。

那本册子,常被师父带在身边研读,每回都让沈尧撞见。沈尧偶然翻弄过两三回,见那书中描写的全是练武之人的各种濒死病症,措词又全是丹医派自创的“花莲体”,他还以为这是师父专门写来考验他的破东西。

这一路上,麻烦事那么多,安江城还爆发瘟疫,死的都是老百姓。寒门农家的老百姓,根本没钱、没时间习武,那个小册子完全用不上,沈尧也就将它抛之脑后了。

沈尧伏跪于地面,屏气凝神,专心回忆书册内容。

他从小被夸“聪明伶俐、一目十行”,不过是记诵的本事强了一些。当他耗尽心神,终于记起书上的只言片语,便连滚带爬来到赵邦杰身侧,探手到赵邦杰的心窝处,又将几条银针拧成一股,接连扎入几处大穴。

微弱的烛火渐渐熄灭,汗水流入沈尧的眼中,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卫凌风躺在不远处,低声如呓语:“阿尧?”

沈尧忙说:“师兄,师兄我在。你怎么样?我马上来。”

卫凌风问道:“你在……”只讲了两个字,他的声音彻底沉寂。

沈尧的心一刹那间,像是沉入一片冷塘,无形无状的冰水冲过他全身,他忘记吐息,只说:“师兄,我们丹医派或许真有《灵素心法》。你若是遭遇不测,我哪怕以命换命,也要让你活过来。”

这话讲完,沈尧侧头一看,密室的石门竟然透过来一丝明光。他全当自己头晕眼花,臆想发作,只听耳边一阵“轰隆”声响。他立马扑向身前一尺处,横卧在地,宛如肉墙,牢牢护住卫凌风。

石门碎裂,尘嚣漫天。

灯光刺眼,倾泻入室。

原来密室之外,就是流光派的弯月长廊。

那条弯月长廊,一向负有美名,长约三百丈,高约三层,环抱一汪静湖,横穿四条浅溪。周围密林高耸,假山如云,每隔五步,就有一盏灯笼悬挂于木梁。而流光派的每一间密室入口,就藏在长廊的地砖之下,正对着每一盏灯笼。

沈尧自言自语:“原以为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不曾想是个草菅人命的黑牢房。”

他左手扶起赵邦杰,右手抱着卫凌风。这时,门外冲进来一个姑娘——青色长裙,银色砍刀,行走间步履如风,带起衣袖上下翻飞,更衬得她身法轻巧,身材曼妙。这位姑娘,正是沈尧的老熟人,柳青青。

沈尧一见是她,心中立刻有了计较:“你们都来了?”

柳青青二话不说,帮忙扛起赵邦杰:“谭百清功力深湛,正在和教主纠缠。程雪落还在宴会主场,萧淮山在门外接应……”

沈尧千言万语硬生生憋住。他搂紧卫凌风,拔腿往前跑:“走,先走!让云棠他们也赶紧走!”

柳青青和沈尧相识多年。在柳青青眼中,沈尧天性使然,很爱逗趣,只在治病救人时一丝不苟。她还没见过沈尧满头大汗、脸色乌青的模样。再一低头,又见卫凌风昏迷不醒。柳青青感念他们的救命之恩,开口宽慰道:“沈大夫,先别着急。依我看,流光派的守卫,还比不上凉州段家。”

沈尧却道:“现在所有人都晓得,卫凌风是云棠的亲哥哥。多年前,魔教被武林正派一夜血洗,云棠必然咽不下这口气。连我都能看出来,她恨不得活吃了八大派掌门,前日里又狠狠得罪了段永玄。我早已见识了谭百清的城府和谋略,我不信他们会……”

柳青青问:“会什么?”

沈尧跨过台阶,神情复杂:“会像我和师兄一样,任人宰割。”

不远处灯笼悬立,廊檐破落,几棵大树被连根拔起,歪七横八倒在地上。与之一同躺在地面的,还有流光派的几位弟子。沈尧见过他们,那都是谭百清座下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现下,全都死了个透。

柳青青指着那几具尸体,毫不避讳道:“沈大夫,请过目,他们真是任人宰割。”

沈尧背着卫凌风,躬起身子,脊背弯曲。他心想,师兄看起来清瘦,原来这么重啊。他从那些尸体旁边走过,并没有分神瞄一眼,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夜深月明,长廊尽头一群人影伫立。

草甸漫漫,乌鸦啼鸣,像在为谁哭丧。

沈尧停下脚步,柳青青也驻足。柳青青把赵邦杰扔在一旁,右手握住刀柄,试探般问了一声:“伏为应时,正是何时?”

对面的人回答:“月为之停时,云为之遏时,风为之静时。”

柳青青松了口气。她放开刀柄,扭头对沈尧说:“没事了,自己人。我只是奇怪,教主去哪儿了?”

沈尧嗓音嘶哑:“你们刚才在对暗号?”

柳青青点了点头。她还没说话,对面那群人中,为首的男子微拂袖摆,温和地低声笑起来:“魔教行事,未免太过轻率。甫一听人对出几句话,立时浑然忘我。沈贤侄,且劳烦你,带着卫凌风过来一趟。”

柳青青猛歪过头,手攥着刀,闪影往前。她甚至没瞧见对手如何出招,就被一击劈中,唇齿间溢满浓血,她匍匐在地,呕出被打落的几颗牙。

月亮被乌云遮挡片刻,复又播洒亮光。

借着灯光和月光,沈尧彻底看清了那人。

沈尧喉咙干疼,双手抓紧卫凌风,坚定不移站在原地,念出那人的名字:“段永玄。”

段永玄微微颔首。

沈尧和段永玄初次见面时,段永玄也是风度翩然,礼待晚辈。那时沈尧心想,段永玄不愧为一代武林宗师,史上开天辟地的奇才,还能生出像程雪落、段无痕那种又俊又厉害的儿子。

而今,沈尧只觉得,段永玄像是地府里爬上来索命的老鬼。

段永玄背后站着七八个腰间佩剑的人,兴许都是段家的长老。这一行人气息匀和,站姿稳健,武功高得深不可测。就算卫凌风、程雪落、段无痕加在一起,恐怕也打不过他们。

段永玄还往旁边挪了一步。这下,沈尧发现,他的师兄许兴修赫然混在段家长老的队伍里。许兴修穿着一身素净长衫,衣冠楚楚,眉目俊朗,脸上表情淡漠得不真切。就好像,沈尧和卫凌风不是他的同门师兄弟,而是毫不相干的外人。

沈尧快把自己的手指捏断,却只能强装镇定:“段前辈,您与我师父是故交。我师父当年游历凉州,想必与您曾有……”

段永玄打断了沈尧的话:“你师父要是知道卫凌风的来历,必定悔不当初。”

最令沈尧胆寒的是,段永玄维持着耐性。他似乎并不惧怕沈尧的顾左右而言他,更不惧怕沈尧拖延。沈尧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仍然忍不住问:“魔教那帮人?”

许兴修突然开口道:“被生擒了。”

今夜寒风刺骨,刺得人通体冰凉。

沈尧把卫凌风扶到走廊侧边的座位上。然后,沈尧撩起衣摆,“啪”地一声跪在地上。他不讲话,疯狂磕头,磕得脑门全是血,额头被砸出地板石印。

沈尧突然感到指尖剧痛。抬头时,他发现,踩他手指的人,是许兴修。

他不敢喊疼。

在丹医派,师兄轻轻敲一下沈尧的头,沈尧都会嗷嗷叫唤。而今天,他心力交瘁,满脸是血,还在赔笑:“许师兄?许师兄,看在我们同门一场的份上,你能不能……稍微通融,帮我们讲两句话。大师兄平日里,总在照拂师弟,救死扶伤。他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你比我更清楚。镇子上没钱治病的人,都认识大师兄,大师兄总让他们赊账。”

许兴修却说:“魔教妖女走火入魔,正好被谭百清生擒。今夜,段家、郑家、江家、赵家和楚家联手设下圈套,正是为了引蛇出洞,马上便要瓮中捉鳖。魔教妖女和卫凌风兄妹情深,血浓于水,江湖侠士有目共睹。小师弟,我劝你分清是非,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沈尧从满口的血腥味中挤出一丝笑:“师兄说得好,师兄教训的是。师兄还教过我,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愕愕。”他擦掉唇边的血,仰视着许兴修:“一千个懦夫的昏昏之言,比不上一个人的清醒直言。”

站在远处的段永玄好整以暇,颇有风度地安静旁观。许兴修背对着沈尧,高大颀长的身影挡住了灯笼洒下的幽光。他的衣带沾染草药香气,如兰芷,如荃蕙,这气息十分清新淡雅,但他话语间带着生涩疏离:“师兄今天再教你一句,莫要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你受魔教蒙蔽,真想与他们为伍,作奸犯科,无法无天?我信你本质良善,不过一时糊涂。你听我的,先把卫凌风交给段前辈。段前辈和谭掌门都是武林宗师,心怀广博,慈悲宽厚,断不会为难卫凌风。倒是你,小师弟,你再这样不知好歹,胡搅蛮缠,便是师父来了,又能如何?”

沈尧怔然一瞬,笑得快要岔气:“许兴修,你有种吗,你还是个大夫吗?你看不出卫凌风被折断了手筋和脚筋,肺气虚寒,脉散而弱,快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小师弟下一章黑化

☆、黄雀在后

夜色沉沉,灯笼落下一片昏光, 沈尧仍旧跪着, 双眼直勾勾望着许兴修。他们二人都穿着朴素长衣, 腰间配有香囊,本该是亲密无间的师兄弟。然而,沈尧听见许兴修对他说:“你和卫凌风都是我同门。我医术如何, 医德如何,你难道不清楚?我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我只怕你善恶不分、为虎作伥。既然卫凌风……”

沈尧接过许兴修的话:“既然卫凌风身世不清白, 他就活该受罪, 死不足惜。许师兄, 你想这么说?”

许兴修单膝跪地,平视沈尧。他伸袖向前, 那样子似乎是要拉住沈尧的手腕。

沈尧如同一只暴怒的野狼,恶狠狠打开许兴修的手。话未出口, 沈尧双膝后退, 硬是和许兴修拉开半尺距离,才说:“好,好, 好。”

许兴修面露愠色:“好什么好!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兄?你不能急躁冒进, 要先听我的话。”

“怎样算是听话?”沈尧呼吸间猛地一滞, “把卫凌风交给段永玄?”

许兴修点头。他双眉平展, 神闲气定, 沈尧在他脸上寻不到半分忧色。哪怕许兴修是在做戏, 也不用做到这个份上。许兴修此时背对着段永玄,段永玄哪里能洞见他的细微表情?

沈尧十指张开,紧扣于地面,头往下低,泪水不断涌出眼眶,打湿他的手背。他的喉咙破了,声音较之以往明显沙哑许多:“那我,斗胆恳请段前辈,明察秋毫,秉公任直地料理此事。就算卫凌风身世不清白,他只是错在投不上一个好胎。他和魔教沾上关系,他就该死吗?”

沈尧手掌用力一撑,带得双袖扬起。他颤颤巍巍站起来,面朝着段永玄说:“我盼着武林同道们,都能身先士卒,以身证道。”

段永玄没有佩剑 。他早入化境,以形为剑,而世间万物都可做“形”。换言之,他要杀沈尧,不过是一个瞬息的事。

沈尧却敢用段永玄的儿子来威胁他。确实,段永玄膝下两个儿子,其中一个练出忠肝义胆,另一个沦入邪魔歪道,若是被人捅出来,肯定不算光彩。

沈尧以为段永玄会很避讳。可惜,当着段家几位长老和许兴修的面,段永玄直接开口:“家门不幸,让沈贤侄见笑。”顿了顿,又说:“卫凌风究竟作没作过恶,你当真晓得?他在药王谷生活了几年,如何跑了出来,又为何投奔丹医派门下,这其中的因果,他同你讲过吗?”

白芒与暗影交叠着洒在石砖上,为段永玄铺出一条明路。段永玄走在这条路上,逐渐靠近沈尧,还问他:“你将卫凌风当作师兄,跟他无话不谈。他对你,可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尧本就魂不守舍,这一下,又被段永玄问住,沉默片刻,也答不出一个字。他扯动嘴角,整张脸笑得勉强:“好手段,三言两语,就把我挑拨了。”

段永玄还没回应,沈尧摆了摆手:“太厉害了,你们这帮宗师、高手、世家公子,一个比一个会讲话,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这点小斤两,哪里是你们的对手?我大师兄也不是。他沉默寡言,成日里跟个木桩似的。”

夜风吹得沈尧发丝散乱,他唯恐卫凌风受凉,当众脱了外衣,又拿外衣裹紧卫凌风。

段永玄落座在沈尧身侧:“我曾说过,你师父同我是故交,你和许兴修,亦如我亲侄。卫凌风交给我,我将秉公处理,还会找大夫治他的伤病。”

沈尧静坐无声。

段永玄继续宽慰道:“莫怪你许师兄。丹医派在江湖上,毕竟不比药王谷,若与魔教牵涉过多,你师父和师兄们,今后难以自处。”

提到“师父”,沈尧一时恍惚。

段永玄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递给沈尧,让他擦血。这一言一行,简直是慈父的表率楷模。段永玄还称赞沈尧:“你为了同门,不惜下跪磕头,是条好汉。”

指间攥紧那张手帕,沈尧立马接道:“我的面子,才值几个钱?我这条命,丢了也不要紧。只要师兄能活下去,别说为奴为婢,就算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沈尧偏过脸,看着段永玄:“前辈刚才说,能找大夫医治卫凌风。你就找我吧,我跟你们一起走。”

许兴修站在一旁,插话道:“终于想通了?真该早点答应,平白耽误了时辰。”

沈尧半蹲在地上,拉起柳青青和赵邦杰:“把他们也捎上。”

“胡闹,”许兴修指着柳青青,教训道,“这女人一看便是魔教余孽……”

好绝。沈尧心想。许兴修和柳青青算是故交,业已认识了许多年。大家都是从清关镇出来闯荡,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友人死在他面前?更何况,要不是为了救卫凌风,柳青青等人何必以身犯险?早该返回大本营,寻欢作乐去了。

沈尧胸中积压一口浊气,真不晓得如何是好。这时,段家一位长老忽然发话:“那位重伤的小兄弟,是少主的侍卫吧,一并带走也好。”

许兴修俯身观望赵邦杰,蹙眉道:“怪事。活非活,死非死。”

*

风吹草动,几人沿着弯月长廊往前走。偌大的流光派,好似空无一人。

园林的车道上停着一辆马车,侧门敞开,车夫在前。那车夫看见沈尧一行人,竟然帮着沈尧把卫凌风、赵邦杰和柳青青抬进马车里,沈尧正准备道谢,车夫立刻拉下黑色车帘,仿佛多讲一句话都要沾上晦气。

马车内密不透风,比起谭百清的密室好不了多少。沈尧坐在车里,隐约闻到了古怪的香料味,整个人头晕脑胀,昏昏沉沉,忍不住说:“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许兴修坐在沈尧身旁,眼见沈尧快要倒了,许兴修拍拍自己的腿:“你累坏了吧,不如先歇一会。”

沈尧却笑:“不敢不敢。”

许兴修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你同我置什么气!”

沈尧脑袋枕着一方软木,含糊道:“我没置气。我就是怕师兄会死……你看过他的脉了吗?变化多端,闻所未闻。”

许兴修没做回答。直到马车飞快前行,车轮压在官道上滚出辘辘的响声,盖过了车外呼啸而过的风声,许兴修才贴近沈尧的耳朵,以轻微的气音对他说:“卫师兄早年被人拿来试毒,一旦体弱,毒性发作,脉象必然……”

沈尧浑身绷得笔直:“什么意思?”

许兴修又说:“那个谁没被抓住。流光派大乱。段家……你自己想想。”这一句话藏头露尾,前言不搭后语,许兴修还讲得很费力。他瘫坐在软榻一角,合衣卧倒,低声道:“我记得那日,你让段夫人为你算命。段夫人说,你面前的棋局,是一盘死棋,无解。”

沈尧直接略过了“段夫人”,心中盘算“那个谁”指的是哪一位?如果武林世家和八大门派正在明争暗斗,赵都尉去熹莽村抓人的时候,为什么要和流光派狼狈为奸,带来谭百清那个老畜牲?他想得头痛,强撑着也没用。香料味越来越浓,他两眼一闭,昏睡在马车里。

直到许兴修将他摇醒。

他睁开双眼,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搂住卫凌风。马夫提着一盏灯笼,候在车外,直接用灯笼的竹柄挑开车帘,照下半面灯光。

深夜的冷风接连灌入,吹散香气,吹来久违的清醒。沈尧探头往外一看,见到一座墙高丈许的红砖大院,门前立着官宅才配有的麒麟石雕。他忙问:“这里有新鲜药材吗?我能出门买吗?”

车夫虎背熊腰,正当壮年,不过可能是个聋子,或者是个哑巴。他没有回答一个字。沈尧踏下马车,才发现段永玄正站在官宅门口。这一路上,段永玄根本没坐马车,也没骑马,他行踪飘忽得像个孤魂野鬼。

那帮长老们,全都不见了。

沈尧四肢泛酸,提不起劲,只好将卫凌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任凭他如何努力,实在抱不动卫凌风。幸好官宅里走出几个剑客,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卫凌风扛走。沈尧火急火燎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许兴修,还有被相继抬出来的赵邦杰和柳青青。

抬到赵邦杰时,有一个剑客开口:“赵邦杰?”嗓音略颤。

另一个剑客扶他一把,又拍他后背。在场几人都陷入长久的沉默。

沈尧望着赵邦杰,不自觉地问:“段无痕在吗?”

“在北院,”段永玄从车夫手中接过灯笼,“有话同他讲?”

沈尧反倒婉拒:“多谢。我先给师兄上药。”

药房就在进门不远处。屋内堆放一摊药箱,铺着十几张卷边的毛毯,稍显杂乱。卫凌风被剑客摆在毛毯上,似乎没有更好的去处。沈尧打开周围药箱,从中挑拣出芦根、连翘、黑豆和甘草,分神问了一句:“段公子还在按时服药吗?他伤没好全,在熹莽村跟人动手,又被人踹了一脚……”

段永玄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药房内,只剩下抱剑看守的剑客,还有神色倦怠的许兴修。

许兴修接话道:“段无痕有我看着,不至于恶化。”

沈尧闷头寻找炮制药材的器具。许兴修自然而然地伸手,给卫凌风搭脉,还不忘质问沈尧:“你在流光派时,疯疯癫癫地发什么痴?我让你跟着段永玄走,你反倒怀疑我存了歹意。你心中有话,务必直言,我不想同你生出嫌隙。”

沈尧扭过脸,瞥了一眼旁边的剑客,问他:“这么个大活人立在这里,我能同你说心里话?”

许兴修却说:“你仔细看看,这两位侠士,都是段无痕的人。他们陪着你们去了熹莽村,我想无论你要讲什么,也不必特意避开他们。”他向那两人抱了个拳:“请大哥多担待些。”

那两人竟然微微点头。其中一人甚至忍不住开口:“赵邦杰为何……重伤至此?”

沈尧怀疑,许兴修并不是真的想让沈尧“讲出心里话”,而是先放低姿态,拉近自己与段家人的距离,再让沈尧描述赵邦杰重伤的经过,以此换来这两名看守的同情和理解。

沈尧实话实说:“传闻我们丹医派有一本秘籍,叫做《灵素心法》,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谭百清信了。谭百清先把我师兄打成重伤,又掏穿了赵邦杰的心脏,让我救他。”脑袋越垂越低,沈尧喃喃自语:“我不敢再相信流光派了。”

那剑客听完沈尧的话,脸色一变:“谭掌门?”

沈尧仰头:“你信我?”

剑客抬手握剑:“我信我家少主。”

沈尧心思全在制药上,没再开口讲话。他点燃火石,手指被风炉烫到,自己还全然不知。许兴修搭扶他的肩膀,说他:“关心则乱,还是我来吧。”

夜深寒露重,纸糊的窗户挡住凉气,风炉下的浮炭被烧得噼啪作响。沈尧蹲在许兴修身侧,低语道:“这儿确实比流光派好多了。我那时疯疯癫癫,一是因为柳青青为了救大师兄而受伤,二是因为,我开始从骨子里惧怕所谓的名门正派。你晓得吗?我和云……云教主,还能讲讲道理。谭百清可不会跟我讲道理。他两下就弄死了赵邦杰,又把大师兄折腾得只剩半条命。”

许兴修皱起眉头:“谭掌门当真做了那些事?是你亲眼所见?”

沈尧已经确认,许兴修正在做戏。他只能配合道:“我沈尧对天发誓,倘若我诬陷谭掌门,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站在一旁侧耳细听的剑客又问:“谭掌门是否知道,赵邦杰是我们段家的人?”

“当然,”沈尧回答,“谭掌门还说他……”

那剑客与赵邦杰一向交好,二人一同出生入死,是过了命的兄弟交情,便立刻问道:“说他什么?”

沈尧复述:“说他是凉州河上的纤夫嫖。过暗娼生下来的小杂种,能苟活到今日,就该知足了。”沈尧这句话刚讲到“小杂种”三字,剑客已然暴怒,右手将长剑拔出两寸,才收了回去。

看得出来,段家规矩繁多,治家甚严。这个剑客如此愤怒狂躁,嘴上都没讲一个脏字。这要是放到丹医派,他的九师兄……就能有一百种粗暴骂人的花样。

或许是因为遭罪太多,沈尧极想回到丹医派,继续过从前那种逍遥日子。每天看书、问诊、缠住大师兄,不晓得有多快活。他神思混沌,还在给柳青青施针,替她止血验伤,亲眼看着她醒来。她睁开双眼,盯着沈尧,瞳仁在一瞬间放大。

沈尧还以为自己扎错穴位了,吓了一跳。仔细检查一番,方才松了口气。柳青青咳嗽半晌,咽下嘴中血水,强撑着开了口:“这是哪里?”

沈尧说:“一座官宅?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段家的地盘。”

柳青青环视四周,见到两位虎视眈眈的剑客,反倒笑了:“教主没事。”

沈尧惊奇:“你怎么知道云……你们魔教的教主没事?”

柳青青平躺在毛毯上,双手叠在胸前。她眼神平静,好像在安详地等死:“我服过一种药,叫做十年昙花。我的内功只能维持十年。我身体里还有一种蛊虫,引子是教主的血。”

清热解毒的药膳快要熬好了,蒸腾的热气不断飘散。沈尧望着火苗熊熊的风炉,一边给赵邦杰做砭术,一边心不在焉地问:“所以呢,你们教主要是出事了,你也会死?”

“对,”柳青青昂首,“我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鬼。”

“你何必?”许兴修突然接话。他用纱布裹紧药渣,炼出浓稠的药汁:“你对那个教主而言,不过是用完就扔的药渣。”

柳青青却笑他:“你不懂。”她看着沈尧,双眼明澈,亮晶晶的:“你懂的,你肯定懂。”

沈尧矢口否认:“不,我也不懂。”

柳青青牙口漏风,还和他闲谈:“卫大夫死了,你会独活吗?”

手中砭石掉在地上,沈尧弯腰去捡,散下来的发丝搭在额前,挡住他的目光。他蓦地领悟,竟然跟着柳青青一起笑了:“恐怕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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