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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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宴平握住她手,低声道:“太公要我去查案,明一早出发,限期三个月。”
阿娇心一紧,反过来捂住了他的手。
赵宴平笑了下,安慰她道:“我过去查案,大理寺会安排两个下手给我,当地文武官员也会全力配合,你只需担心我破不了案,不必担心我会受伤。”
阿娇靠着他的肩膀,除了担心,她还不舍。
两人刚成亲半个月,他就要跑到荆州去,至少去三个月。
但阿娇更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多厉害,他去了,凶手可能就会被抓到了,为了能尽快还那些百姓一个公道,她也该支持赵宴平去。
心中忽然一动,阿娇期待地问:“我能随你一起去吗?”
之前两人一起去苏州府城,他照样也破了案,到了荆州阿娇就只留在官驿伺候他起居,绝不会耽误他做正事。
赵宴平解释道:“荆州距离京城两千多里,与苏州差不多,我们三人快马加鞭,十来日能到,若是带上你,只能坐车乘船,路上就要耗费月余功夫。”
阿娇明白了,没再让他为难。
回了狮子巷,赵宴平再与母亲解释一遍,随便用了些午饭,便去书房研究卷宗了。
阿娇婆媳俩一起帮他收拾包袱鞋袜,一个包袱塞得满满,想到他一路骑马,不宜带太多,无奈又挑了好多出来,最后只剩三套夏季的衣裳,两双看起来普普通通但非常耐穿的千层底。
晚饭时柳氏又嘱咐了儿子很多。
赵宴平不停地“嗯嗯”点头,阿娇默默地吃饭,等饭后夫妻俩回了房间,从现在开始到明早赵宴平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了,阿娇便抱住赵宴平,舍不得松手。
早上在厨房还嫌他变得不正经了,如今要分开了,阿娇才开始后悔那时候为何没多给他亲会儿。
赵宴平暂且也将案情抛到脑后,一心陪伴娇妻。
该嘱咐的柳氏都说了一遍,阿娇被他连着狠要两番,明明很累了,却一点都不困,趴在他的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越来越俊美的脸。也是奇怪,无论男女,都应该越老越不如年轻的时候,赵宴平一个快三十的大男人,反而越长越俊。
“你是京官,地方官会不会为了贿赂你,送你美人给你铺床叠被?”阿娇突然想到这层,摸着他的脸问。
赵宴平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道:“我是去查案的,又不能给地方官提供什么好处,谁会贿赂我。”
阿娇咬唇:“也许凶手就是当地的哪个官员呢,贿赂你是为了让你故意装傻。”
赵宴平正色道:“那他只会自投罗网。”
阿娇看着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是丁点都不担心有人会送美人了。
送就把对方当嫌犯,看谁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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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赵宴平直接带着家人收拾的包袱去了大理寺。
卢太公来得稍微晚一点,写了调派文书盖上大理寺卿的官印交给赵宴平,再点了两个机灵的协助查案的小吏给他,三人便骑上官马,出城去了。
大理寺的其他官员都看得出来,卢太公在重用赵宴平,但也没有人羡慕。荆州这案子连续七年都没破,恐怕卢太公亲自去了也未必能抓到凶手,赵宴平成功破案的机会更小。破不了案,赵宴平累死累活白跑一趟,还要被人嘲讽空有虚名。破了,那说明赵宴平真有这个本事,卢太公怎么重用他大家都服!
淳庆帝也有关注荆州的案子,得知卢太公竟然派了新收不久的徒弟去,朝会之上,淳庆帝在卢太公禀报其他案子时,特意问了一下:“你让一个七品小评事去查荆州焚尸案,可靠吗?”
卢太公脸上的褶子都没动,垂着眼道:“去年老臣派了大理寺左少卿去,照样无功而返,可见能不能破案与官职高低无关。皇上若实在不放心,就请皇上准许老臣去荆州,老臣一日不抓住那凶手,一日就不回京城!”
这句话说得语气有点重,说完卢太公就在大殿内咳嗽起来,吓得旁边的官员及时扶了一把,帮他捶背。其他官员都善意地摇头,只有无辜被卢太公提了一嘴的没能破荆州案的大理寺二把手左少卿蔡岐,神色微讪,低头做惭愧状。
淳庆帝看着卢太公咳红了一张脸,心想他真派卢太公去,只怕卢太公还没到荆州,就被颠簸得想回也回不来了。
看着卢太公的老态,淳庆帝也想到了自己。
卢太公快七十了,他也快六十了,君臣俩到底谁会走在前头,都说不准啊。
为了让卢太公多活几年,淳庆帝下旨命卢太公回府养病,先养一个月,好了再回大理寺。
他一片好心,却被卢太公私底下嘀咕了一顿。
什么皇帝,他辞官养老的时候皇上非要把他请回来,现在他兢兢业业地掌管着大理寺,皇上又非要他回去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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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宴平这次去荆州,对大多数官员来说都只是听听而已,但也有几位私底下议论了一番。
毕竟赵宴平都是他的侄女婿了,傍晚薛敖回到将军府,便对孟氏提了此事:“你说说,赵宴平这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成亲半个月就被派去两千里以外的荆州,卢太公这么信任他,他要是破不了案,回京就等着被人笑话吧。”
孟氏瞪他道:“你怎么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宴平能从一个小捕头做到今天的七品京官,靠得可不是那位进了宣王府的妹妹,卢太公派他去,就说明卢太公相信他一定能破案,等宴平立了功回来,年底三年一次的政绩评审卢太公再为他美言几句,说不定官职还能升一升。”
薛敖叹道:“不是我泼自家亲戚的冷水,七年都没破的案子,你,你还是别想太美的好。”
孟氏干脆不理他了。
埋怨丈夫乌鸦嘴归埋怨,孟氏还是去了一趟狮子巷。
阿娇在陪柳氏修剪花草,给自己找点事做,才不会老去想那远行的男人。
孟氏与柳氏寒暄几句,就与阿娇单独回前院说话了。
“这案子,宴平有把握吗?”孟氏问阿娇道。
阿娇苦笑:“远在千里的案子,光看卷宗只能看出如今被抓的嫌犯可能受了冤屈,其他的都不好说,得过去了才能开始查。”
孟氏愁道:“他真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阿娇疑惑问:“这话怎么说?”
孟氏低声给侄女分析:“他破不了案会有什么后果,你肯定懂,可阿娇你想过没有,就算宴平破了案立了功,也不见得是好事。卢太公这把年纪了,还能做多久大理寺卿,等卢太公一倒,接任的八成会是现在的左少卿蔡岐。卢太公性情耿直说话没遮拦,今早还损了蔡大人一把,若宴平真破了蔡大人没能破的案子,等蔡大人接管了大理寺,他会看宴平顺眼?”
阿娇根本就没听说过什么左少卿蔡大人,现在听姑母这么一分析,阿娇才终于体会到了官场的艰难。案子办砸了,要被嘲笑,办好了,则要被上峰介怀。
“兴许,兴许蔡大人不是那种人呢?”阿娇小声地道。
孟氏递了侄女一个“你想的太天真了”的眼神。
阿娇讪讪地低下头。
孟氏过来并不是为了让侄女惭愧自己的天真傻气,而是要提点侄女如何做好一个贤内助。
其实侄女与赵宴平,同她与薛敖挺像的,都是男的刚正不阿不怕得罪人,而且基本也改不掉了,那就只能由她们这些内宅妇人通过交际摸清楚相关官员的为人处世,及时地提醒丈夫该怎么做事。
这一天,阿娇突然明白,想在京城过好日子,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118
赵宴平三人几乎是星夜兼程, 只用了八天便赶到了荆州城。
入城时已经是后半晌,人累马也累,赵宴平让随行的两个协案小吏戴昌、李严留在客栈休息, 他洗把脸喝壶茶水, 带上大理寺的文书,直奔荆州府府衙。
距离今日下衙还有半个多时辰, 陆知府核实过赵宴平的文书,得知赵宴平只是大理寺的一个七品小官,而去年大理寺左少卿正四品的蔡歧亲自来查都没能破案,不禁有些小瞧赵宴平, 并猜测大理寺其实已经放弃了这个案子, 派赵宴平过来,只是想核实牢狱里的嫌犯是不是真凶罢了。
对于大理寺的这种安排, 陆知府其实颇为不满, 他抓到了凶手,人证物证都确凿, 只是凶手嘴硬不肯承认前面七起案子也是他所为, 他才动了大刑逼供。大理寺那群人就是墨迹, 好像每年翻不了几次冤案就显得他们那批京官没用似的, 非要审核再审核。
不满归不满, 为了表示对大理寺的重视, 陆知府还是带赵宴平去了关押死囚的牢房。
陆知府抓到的这位凶手, 名叫魏志诚, 他被报案人发现的时候,刚强.奸完一个年轻的妇人。几个报案的百姓一起将他抓获, 官府接手后,发现那妇人是魏志诚的一个街坊, 已经死了,死者周围的草丛里还找到了被魏志诚丢弃的一茶壶桐油、一根火折子。
这些就是陆知府在案宗里所列的证据。
证词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魏志诚最开始的辩解,说他只想烧死妇人一人。后来府衙用了刑,魏志诚才招供,之前的七人也都是被他所杀,杀大人是因为想抢他们的钱财,杀孩子是因为那孩子得罪了他。
卢太公怀疑魏志诚是屈打成招,其中一点就是已经确认了身份的三个死者中,有两个都是贫户,虽然魏志诚家里也不富裕,但魏志诚但凡有些脑筋,都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抢贫户,怎么也该挑个有钱的下手。
“他就是魏志诚,赵评事若想提审,随时可以过来。”停在一间牢房前,陆知府指着里面躺在席子上一动不动的囚犯道。那囚犯蓬头垢面,露在外面的手臂、脚踝血肉模糊,看到有人来,他蜷缩得更紧了,发红的眼珠子露出深深的恐惧。
赵宴平与他对视一眼,侧身对陆知府道:“大人有事自去忙吧。”
陆知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带着随从走了。
赵宴平让狱卒打开门,他单独走了进去,蹲在魏志诚面前。
魏志诚已经将脑袋缩到了怀里,看也不敢看他。
赵宴平沉声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用刑。我姓赵,乃京城大理寺的官员,大理寺审核天下狱讼,若有冤案,必当平反。你奸.杀了谭氏,证据确凿,但罪只及你一人。若你认了你没有犯过的罪,替真凶多背了七条人命,那全荆州的百姓都会将仇恨转移到你身上,你死了一了百了,你的爹娘妻儿却还活着,你难道想让他们每日被人唾骂,如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魏志诚听到这里,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后悔,后悔不该色迷心窍,后悔不该抱着杀了人也不会被人发现的侥幸,既害死了别人,也害死了自己,在牢里吃尽苦头不说,还要连累家人。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魏志诚一定不会再犯错。
他呜咽了很久,赵宴平始终蹲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魏志诚哭够了,终于向赵宴平交代了全部。
他只是贪图谭氏的美貌,只是想到杀了谭氏后可以嫁祸给在荆州连续犯下七次杀人案的真凶。杀了谭氏他认,但那七人真不是他杀的,都是因为狱卒对他动用大刑,他实在承受不住了,反正杀几个人都是死罪,不知都承认了,免得再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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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宴平从牢房出来,陆知府也要下衙了,他想为赵宴平接风洗尘,赵宴平婉言拒绝了,直接去了府衙的捕房。
府衙的捕快们也都准备回家了,被赵宴平勒令配合查案,捕快们都面露不满,幸好,赵宴平只挑了三个在府衙做了至少八年的老资历捕快,年纪最大的有四十二岁了,年纪轻的也快三十了。
赵宴平将三人带到了酒楼,他也饿了,准备一边吃饭一边问话。
有免费的好酒好菜,三个捕快都很配合,赵宴平问什么他们就说什么。
赵宴平这次过来有很多要查,查验几个死者的尸骨,查访已经确认身份的三名死者的家人,看看有没有什么共同点,还要去七个受害者被发现的地点侦查,甚至还要找魏志诚的家人再核实魏志诚这些年的行动,彻底排除他是真凶,尽管赵宴平已经相信了魏志诚。
但今日到荆州太晚了,一口气做不了那么多事,赵宴平只想趁吃饭的功夫,先跟捕快们了解了解七起案子。
三个捕快都参与过每起焚尸案的调查,你一言我一嘴,说的都差不多,无非是凶手有多狡猾,从来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还说凶手越来越老练,前三年的案子都因为死者衣物烧毁的不够彻底,或是拖拉死者时遗落了死者身上的所有物,让府衙确认了死者的身份,后面四起便是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人彻底烧焦,衣物单独烧成灰,纵使有些百姓怀疑死者是自己家失踪的亲人,面对一具黑漆漆的尸体,他们也辨认不出来,宁可相信自己的亲人只是失踪了,还活在什么地方。
荆州府那么大,每年都有一批人因为各种原因失踪,因此导致了剩下四具焦尸的难以辨认。
赵宴平只管问,三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赵宴平也不打扰,一边喝酒一边听着。
七起案子说的都差不多了,赵宴平又问道:“通常这种连续杀人的凶手,都是因为自己受过相关的刺激,才会专挑一类人下手。这七起案子的受害者,已经确定的三人两男一女,男的有二十七岁的大人,有十一岁的孩子,有五十岁的老妇,暂且还没发现他们之间的联系?”
三个捕快都点头,正是因为如此,案子才难查,如果三名受害百姓都有共同的仇人,目标就容易定了。
“可这七起案子,其实有一个共同点。”赵宴平看着三人道,“他们都是被火烧死的。”
三个捕快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明白赵宴平的意思。
赵宴平缓缓解释道:“如果凶手烧毁尸体只是不想官府确定他们的身份,他可以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将人埋了,或是将人丢到水流汹涌的江水中冲到下游,这些都比烧人更方便,因为烧人会冒烟,他还要确定人彻底被烧焦了,没留下一块儿完好的皮肉,如此他势必要留在尸体身边,浓烟滚滚,太容易被人发现。”
“荆州本地多山多水,埋人灭迹、水运到下游都比烧毁尸体更安全,他偏偏要用火烧,要么是他对火有特殊的痴迷,要么是他平时做的事与火有关,哪怕被人发现他焚烧什么也不会引人怀疑,要么就是他经历过与火有关的案子,譬如他在火里失去了什么,只有用火报复,他才能得到满足。”
赵宴平条例清晰地分析道。
这里面有他自己的分析,也有他出发前卢太公提供的破案思路。
他这么一说,年近三十的马捕快道:“我想起来了,去年又出现焚尸后,大理寺派人来查案,那位大人也交代了类似的话,让我们去查荆州以及属县里所有的瓦窑口,还有其他需要用大火烧的作坊,可是查了好几趟,什么也没查到。还有第一起焚尸案出现那年前十年里本地发生的所有纵火案,都查过,那位大人真够拼的,没日没夜的忙,回京城的时候比刚来时瘦了好几圈。”
他说的便是现在的大理寺左少卿蔡歧了。
卢太公也对赵宴平交代过蔡歧的查案过程。
赵宴平眉头紧锁,看眼窗外的天色,他最后问道:“那城里有没有发生过没有报案的火灾?百姓家里损坏了财物,或有人死伤,偏偏却没有去府衙报案?”
三个捕快面面相觑,这种情况或许也有,但既然都没报案,他们去哪里听说?荆州城可不是哪个小村子小镇子,地方大得很,除非是发生在家里附近。而且,赵宴平问的不是最近几年的事,而是七八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事。
一时之间,没人能回答赵宴平。
雅间里安静了很久,直到一个捕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赵宴平便站了起来,倒了一碗酒,敬三人道:“此案关系到荆州城所有百姓的安危,还请诸位回去后再回忆回忆,或是帮忙打听一二,若诸位能提供有助于破案的线索,不但是造福本地百姓,官府也会给诸位银钱奖赏。”
三个捕快一听可以走了,都痛快地应承了下来。
赵宴平推开雅间的门,随三人一起下了楼。
天色已经漆黑,街道上几乎没有百姓闲逛的身影,捕快们也行色匆匆地各回各家了。
赵宴平独自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一轮残月挂在天上,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他孤寂的身影。
赵宴平这几日一心赶路,如今到了荆州,今日能做的也都做了,终于闲了下来,他终于有时间想念京城的家人了。
住在宣王府无法来往的妹妹,每日靠侍弄花花草草度日的母亲,还有才成亲不久的阿娇。
赵宴平握了握拳。
为了她们,他也破定了此案!
☆、119
到荆州的第二天, 赵宴平正式提审魏志诚,并根据魏志诚的证词提审了魏家众人、街坊以及魏志诚在码头扛货的几个熟悉的工友,证实在前七年的焚尸案中, 魏志诚至少有三次不可能作案的证据, 由此断定真正犯下七起焚尸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陆知府不太高兴,但该配合赵宴平的, 他还是让府衙各处配合了。
赵宴平又在七具残尸、七个作案地点花了几个白天的功夫,晚上则掌灯翻阅从第一起焚尸案发生当年到往前十五年内府衙里留存记载的与火有关的所有卷宗。满满的几箱子卷宗,因为常年无人打理积满了灰尘,有的蛀了虫, 有的受潮模糊了字迹, 赵宴平带着戴昌、李严一起,每晚都看到子时。
看卷宗用了十晚, 到了白日, 赵宴平带着二人去询问值得注意的纵火案的相关利益受损方,然而均一无所获。
“大人, 您为何不先去查访已知的那三个受害百姓的家人?”又一次无功而返, 戴昌疲惫地问道。
赵宴平解释道:“他们的陈述我都看过, 直接过去问出来的多半还是那些东西, 先了解了其他消息, 或许能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戴昌、李严互视一眼, 既觉得赵大人的话有些道理, 又觉得玄乎乎的, 难道赵大人已经将这十几日看过的一切都记在了脑袋里?
又是新的一日,赵宴平让李严整理后面四起焚尸案发生当年荆州府衙收到的百姓所报人口失踪案, 尤其是发生在焚尸案前后的失踪百姓名单,他则带着戴昌去访查前面三个受害者的家人了。
第一个受害百姓叫张福, 死时二十七岁,家中老母亲已经过世,只剩老父亲、妻子杨氏,以及一个十岁的儿子。
张老头五十多岁,因为家贫,每日都要去山上砍柴。杨氏也接了些替人洗衣裳的活计,操劳的日子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要年长、憔悴,公媳俩都很勤快,倒是把孩子养得不错,看起来很结实,也很懂事。
张老头不在家,提到张福的死,他儿子当年还小没有印象,杨氏虽然看到赵宴平有些拘谨,但也老老实实的,问什么答什么,说的与案发当年的陈述差不多,说张福爱喝酒,有时候经常出去一两日才回来,她与公公都习惯了,直到府衙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让家里有人失踪的百姓去辨认,公公去瞧了,才认出张福后背一块儿因为挨着地面没有烧到的衣裳。
不知是时间过去太久还是如何,杨氏只是低声叙述,并无悲伤之意。
赵宴平让戴昌留下等张老头回来,他走出张家,沿着这条街走了一圈,见到一位老者,便停下来,向老者打听张福的为人。
荆州百姓几乎人人都知道焚尸案,得知又有京官来查了,老者激动地说了很多。张福没啥出息,一喝醉酒就喜欢打媳妇,亲娘就是劝架时被他失手推死的,杨氏老实巴交受了不少委屈,张福刚死的时候,官府还怀疑过是杨氏所为,但杨氏一直在家里带孩子,娘家人也都有没出城的证据。等后来发现其他焚尸案时,杨氏才彻底洗刷了嫌疑。
赵宴平皱眉,府城的卷宗里并没有提及张福有殴打妻子的劣习。
又找其他街坊问了问,几乎都是同样的说法,赵宴平单独去了第二家。
第二个死者是个老太太,夫家姓曹,死时五十出头,因为遗落了一只荷包得以确认身份。如今老太太的老伴已经死了,家里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皆是儿女双全。按照曹家三个儿子的说法,老太太从未与人结过仇,不知为何会遭此横祸。儿子当然不会说亲娘的不对,赵宴平问三个儿媳妇,三个儿媳妇也都是一模一样的说法。
赵宴平见老太太的两个孙子都十五六岁了,一个孙女也有十三岁,便将三个孩子单独叫到院子里问话,让他们回忆老太太可得罪过谁,或是可能做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
曹家大孙子、二孙子都说没有,十三岁的孙女芳姐儿似乎想到什么,却欲言又止。
赵宴平便让曹家两个孙子也回屋里去,他循循善诱地鼓励芳姐儿。
芳姐儿见他俊朗又温和,这才捏着裙摆道:“祖母偏心,家里有肉只许爹爹叔伯哥哥弟弟们吃,不许我们女的吃,她还喜欢骂我三婶,那时候三婶一直生不出孩子,祖母天天捣鼓各种偏方让三婶吃,好几次三婶都被她训哭了。”
赵宴平看眼曹家的屋子。
芳姐儿似乎知道他在看什么,道:“我堂弟堂妹都是祖母死了后才生的。”
赵宴平若有所思。
芳姐儿见他又看向屋里,连忙求他:“大人你别去问我三婶,谁都别问了,不然我爹我娘知道我乱说,肯定会打我!”
小姑娘求得可怜,赵宴平应了,离开曹家后再去找这边的街坊求证,很快也得到了了证实。
赵宴平又去了第三个受害人的家中。
第三个被焚尸的男孩死时才十一岁,乃家中的独子,父亲郑勇四十六了,因为常年编织藤席腰背略显佝偻,鬓发也染了一层灰白。他的妻子梁氏在儿子死后就改嫁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过。卷宗上还说,郑勇曾经因盗窃进过大牢,出狱后娶妻倪氏,成亲多年都无子,倪氏不堪被郑勇殴打,跳河自尽。后来郑勇又娶了梁氏,终于生了儿子,郑勇大喜,自此痛改前非,再不与人为恶,他儿子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
大人们都有可能结仇,只有十一岁的孩子难以招致焚尸的仇恨,府衙后来将郑家的情况写得如此详细,便是想证明凶手完全是在随意杀人,与三个受害百姓毫无关系且已招供的魏志诚便是真凶无疑。
根据卷宗,本来这三起案子在赵宴平眼中都没有特别值得在意的地方,在得知第一个受害人张福生前有殴打妻子的恶习,在得知第二个受害的老太太曾经刻薄过生不出孩子的儿媳之后,郑勇一家便有很多东西值得细查了。
郑家的门开着,坐在院子里编藤席的郑勇容颜苍老,暮气沉沉,只凭一面,谁也看不出他年轻时候会因盗窃坐过牢,还将一任妻子打得活不下去,宁可跳河自尽。
当赵宴平自报了来历,郑勇只扔了赵宴平一把小板凳,他继续低着头编席子,苍老的手动作熟练灵活。
赵宴平照例问了一些问题,譬如郑勇夫妻有没有什么仇家,郑勇儿子有没有欺负过别人家的孩子。
郑勇只是摇头,唯独提到惨死的儿子时,郑勇幽幽地看了赵宴平一眼:“你们官府若是没用,抓不到凶手,能不能把我儿子的尸身还给我,他还小,一个人在天上孤零零的,早点入土为安,早点投胎转世。”
这一刻,郑勇苍老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抹难以掩饰的痛苦。
赵宴平突然问他:“你的前妻倪氏,卷宗上说她跳河自尽,尸首可有找了回来?”
郑勇眼皮快速抽了两下,茫然地问赵宴平:“为何突然问起她了?”
赵宴平盯着他道:“如果没有找到尸首,她跳河后或许意外活了下来,并且记恨你常年殴打她,得知你生了儿子,便回来报复。”
郑勇握紧手里的篾条,沉着脸道:“不可能,我亲手将她埋了的,但就算她还活着,烧死禄子的也不可能是她,她胆小,干不出这种事……”
“人若恨到极点,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赵宴平打断他道。
郑勇突然跳了起来,将手里的篾条扔到地上,指着赵宴平骂道:“我说了不是她就不是她!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找不到凶手就随便怀疑别人,倪氏就算恨我,就算禄哥儿是她烧死的,她为何还要烧那么多人?她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说到这里,郑勇脸色忽的大变,看看赵宴平,再原地转了一圈扫视自己空荡荡的家,全身颤抖地道:“难道她变成鬼了?变成鬼,所以她胆子大了,什么人都敢杀?不,不可能,她真有那本事,第一个杀的就是我,一定不是她!”
自言自语完了,郑勇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喘着喘着发现赵宴平就站在对面盯着他,郑勇呼吸一滞,眼珠子快速转动,慢慢地竟然恢复了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我知道的早都说过了,你走吧。”郑勇一边捡起被他扔到地上的篾条,一边有气无力地道。
赵宴平看他一眼,走出了郑家。
戴昌从巷子另一头跑了过来,原来去山里砍柴的张老头回来了,说法与卷宗里陈述的一样,没什么出入。
“大人,这边怎么样?”戴昌一边擦汗一边问。
赵宴平神色凝重,吩咐道:“随我去停尸房。”
戴昌脸色一垮,那几句焦黑的尸体,他真的不想再看。
不看也得看,赵宴平让他一一推开七口棺材的棺材板,露出里面的情形来。
前面三口棺材里除了放了尸身,还在匣子里放了得以确认三人身份的物件,张福留下的是背后一块儿没烧到的布料,老太太留下的是遗失在尸体附近的墨绿色荷包,郑家儿子留下的是一块儿遗失在尸体附近的银质长命锁。
后面的四具,光秃秃什么都没有了。
赵宴平站在郑家儿子的棺木前,问戴昌:“如果你是凶手,你杀了人,你会不会留意官府有没有发现这个人,留意官府能不能查出那人的身份?”
戴昌点头:“肯定会,觉都要睡不着了。”
赵宴平接着问:“如果你得知第一个死者居然有一块儿衣裳没烧干净,下次再杀人,你会怎么做?”
戴昌想了想,道:“那我肯定要盯久点,确定所有衣裳都烧光了。”
赵宴平指向老太太的棺木:“那你得知第二个死者居然掉了荷包在附近,杀第三个人时,你会怎么做?”
戴昌:“当然会仔细检查一遍……”
说到一半,戴昌突然反应过来了,指着郑家儿子留下的长命锁,震惊道:“这个长命锁是凶手故意留下的?”
赵宴平颔首,沉声道:“凶手很聪明,你看他后面四人都烧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线索,杀害郑家儿子时却留下这么明显的物件,犯了与第二个案子同样的错误,说明他是故意留下长命锁的,故意让郑勇认出死的是他的儿子。”
戴昌猛地一拍手:“凶手与郑家有仇!”
☆、120
晌午的时候, 赵宴平、戴昌与李严在府衙卷宗库房碰了头。
赵宴平、戴昌那边找到了一条线索,李严也整理好了发生在后面四起焚尸案前后的荆州百姓报失名单。其实去年左少卿蔡岐已经整理好了这份资料,李严再稍微整理了下, 将所有失踪百姓及其家人住址都重新誊写到了一个册子上, 一共列出了十六户百姓。
死了四个人,两男两女, 每具焦尸都有三到五户人家前来辨认、觉得身高相似却难以确定。
这十六户百姓,有的住在荆州城内,有的住在附近的村镇,赵宴平安排戴昌、李严分别去查, 特别要旁敲侧击打听清楚, 每户人家失踪的那个人是否有过虐待妇女的行为,虐待又分很多种, 动手打, 言语抨击,总之一定要查得清清楚楚。家人口中问不出来就去问街坊, 一户也不能落下。
戴昌、李严已经根据现有的线索猜到每个死者可能都牵涉到虐待妇女的劣习了, 明白其中利害, 吃完饭立即神情严肃地出发了。
赵宴平与陆知府打声招呼, 让陆知府派官兵去看着郑勇, 不许郑勇离开官府的视线之内, 更不能出城。
陆知府问他:“这是为何?”
赵宴平道:“现在还不好说, 以防万一罢。”
荆州与京城远隔两千里, 陆知府并不知道赵宴平拜了卢太公为师,也不知道赵宴平有个妹妹进了宣王府, 他只把赵宴平当成了一个官职不高架子却不小的七品小官。不过,无论官职高低, 凡是大理寺派出来查重案的官员权力都不小,故陆知府还是按照赵宴平的意思,派了官兵去守着郑家。
赵宴平骑马出城,前往郑勇前妻倪氏的娘家。
倪家住在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赵宴平进村后与人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倪家。
卷宗里并没有提及倪家什么,赵宴平从村人口中得知倪氏其实是倪家捡的弃儿。倪家很穷,倪氏的养母是个寡妇,带着一个瘸腿的儿子倪顺,养母收养倪氏是把她当童养媳看,倪氏十四岁的时候就与倪顺睡一个屋了。
然而倪氏似乎不会生养,两人同房多年倪氏的肚子都没有动静,养母便通过媒人的撮合,将倪氏嫁给了县城里的郑勇,再用郑勇给的聘礼给倪顺张罗了一个新媳妇方氏。方氏知道倪氏与倪顺的关系后,极其不喜倪氏,每次倪氏回娘家,方氏都要夹枪带棒辱骂一番,时间一长,倪氏就不在回来了。
如今倪氏的养母已经去世,倪顺、方氏都四十多岁了,膝下有个二十一岁的儿子,一个十六岁的女儿。
赵宴平上前叩门,方氏来开的,等赵宴平自报了身份,方氏立即抱怨起来,说官府已经来过几趟了,去年也有个大理寺的人找她们,可倪氏都死了十几年了,她们亲眼看着倪氏下葬的,自家与倪氏早断了关系,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情分淡薄的养女再去报复郑勇一家?
赵宴平这才得知,原来蔡琦也怀疑过倪家这边有报复郑勇的动机。
但因为倪顺是个瘸子,倪氏死时养兄的侄子才三岁,姑侄俩可能都没见过面,这侄子不可能为了毫无感情的姑母去杀害郑勇的儿子。而且,第一起焚尸案发生时,倪家侄子才十四岁,这么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心思缜密的连着完成三起焚尸案?
蔡琦以及前任办案官员定是排除了倪家这边的作案嫌疑,才没在案宗上提及倪家。
方氏很不欢迎赵宴平。
但赵宴平自有他想问的,无视方氏的冷眼,赵宴平走进院子,问瘸腿的倪顺道:“当年倪氏落水自尽,尸身是怎么找到的?”
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养妹,两人还有过几年夫妻情分,提及倪氏的死,倪顺很是痛苦:“都怪我,郑勇就是个混蛋,天天打她,她过不下去了回来求我帮忙,我,我不但没帮,还劝她认命……后来,郑勇突然跑来,说她离家出走了,问我们有没有看见,我找遍了她能去的所有地方,都没找到,后来,郑勇从下游的河里将人捞了回来,据说人都没样了,草草下了葬。”
赵宴平看着他问:“据说?你们没亲眼去认尸?”
倪顺瞄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方氏,低下头道:“没去,人都死了,再去看有什么用。”
方氏突然插话道:“看个屁,她个扫把星,活着的时候光吃我们家的米了,死了还要给我们添堵,她死了解脱了,人家郑勇不干,过来跟我们讨要当年给的聘礼,不给他就动手抢,我们家这情况,瘸的瘸弱的弱小的小,谁能拦着他?我……”
赵宴平冷声问:“他抢了你们东西,所以你恨他,他儿子也有可能是你杀死的?”
方氏脸色大变,吓都要吓死了,再也不敢放肆,跪在地上千保证万保证自己从未杀过人放过火。
赵宴平料她也没有那个胆子。
方氏老实了,赵宴平继续问倪顺:“你最后一次见倪氏是什么时候,她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倪顺歪着脑袋回忆,缓缓地道:“好像,是我儿子过周岁的时候,她来送鞋袜,怕家里因为她吵起来,她把东西塞给我就走了,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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