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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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姐姐真可怜,不过姐姐长得美,人也有福气,进了那种地方还能出来,舅母虽然黑心,舅舅还是疼你的。不像我们兄妹,也是家里没了爹娘,哥哥带着我逃荒到这边,饿得都快死了,幸亏被官爷救下,收留了我们。官爷面冷心善,赵老太太就坏多了,背着官爷让我们兄妹签了卖身契,天天使唤我伺候她。其实官爷救了我们兄妹,我们甘愿给他做奴,可老太太忒难伺候,我做菜时油放多了一点她都要骂我……”

翠娘就像找到了一个出气筒,不停地将她对赵老太太的不满倾诉了出来。

洗床被套的功夫,阿娇基本已经摸清了赵老太太的脾气,说不上多坏,就是太抠门太节俭,舍不得浪费,翠娘挨得骂多是因为弄坏东西、浪费油烟柴火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表哥这床被套很难洗,必须用手搓,阿娇搓得手腕都红了。

翠娘见了,一脸嫌弃:“这是谁的被套啊,真脏,我们老太太坏归坏,可爱干净了,还有我家官爷,不管在外面多忙多累,每天回家必须洗完手脸在院子里擦过身子再进门,你看,这就是他的被套,盖了这么久也没多脏。”

翠娘将赵宴平的被套一角扯平让阿娇看。

阿娇没看,不合适。

翠娘当她忙着搓衣裳才没看,便将官爷的被套放回去继续敲打。

翠娘虽然人小,但赵家的衣裳都很好洗,先洗完了。

“姐姐我先走啦,老太太要给官爷缝袍子,叫我早点回去打下手。”

“嗯,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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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娘抱着盆子往回走,离开河边时看到朱家的朱双双与别人走在前面,桶里衣裳被套颜色鲜艳,一看就是姑娘家用的。

翠娘有些地方傻,洗衣做饭这些事她很懂,知道姑娘家的衣物通常比男人用的更干净,更好洗。

回到赵家,赵老太太已经去集市上买布回来了,正要裁剪。

翠娘进屋帮赵老太太扯平布匹,赵老太太移动剪刀,翠娘小声嘀咕道:“老太太,朱家秀才娘子可真奸,故意把干净被套给她女儿洗,却安排阿娇姐姐洗他们夫妻俩跟他儿子的,哎,您是没瞧见,秀才儿子的被套都快黑成煤炭了,还是读书人呢,连我哥都比他干净。”

赵老太太横了她一眼:“阿娇姐姐?她跑去跟你一个河埠头洗衣裳了?还跟你抱怨她舅母?”

翠娘立即摇头:“没有,是我洗衣裳时脱手一件袍子,阿娇姐姐在下游,帮我拦到了……”

翠娘是小碎嘴,嘚吧嘚吧地讲了来龙去脉,只略去了她对赵老太太的抱怨。

赵老太太哼了哼,对着手里的布道:“金氏心早黑了,这还是姓朱的管着她,不然她能再卖一次外甥女。”

翠娘叹气道:“可怜阿娇姐姐,长得天仙似的,遇到那么个舅母,一辈子都毁了。”

赵老太太早就好奇秀才外甥女的容貌了,别的街坊还能借着去朱家串门的名义偷偷瞧瞧阿娇,赵老太太因为一件旧事与金氏彻底闹掰,两家早断了来往,因此阿娇回来一年了,赵老太太还没有见过人,外面倒是将阿娇传得美艳非凡。

“真有那么好看?”赵老太太盯着翠娘问。

翠娘捣蒜似的点头,回忆阿娇姐姐的美貌,她眼里竟然露出一丝色眯眯的味道,用尽她能想到的字眼狠狠夸了阿娇一顿,最后总结道:“阿娇姐姐那么好,我哥哥就是太丑了,不然我就让我哥哥去提亲,娶她回来给我当嫂子。”

赵老太太一戳她脑门:“小丫头片子懂个屁,她喝过绝嗣汤,不能生孩子了,让你哥娶她,你是想你们老郭家绝后吗?”

翠娘转转眼睛,嘟嘴道:“可惜我是个女的,不然我娶阿娇姐姐,她那么美,我才不在乎她能不能生孩子,只要天天都能见到她,我就满足了。”

赵老太太只当她小孩子胡言乱语。

不过,提到生孩子,赵老太太就想起了自家的烦心事。

她的孙子都二十四岁了,一把年纪的还不肯成亲,据说去年花月楼的案子,好多捕快进楼抓人时趁机睡了那些平时要让富家老爷们一掷千金才能睡一次的名妓美人,就她孙子一心办案,自己不占便宜,还不许捕快们占,事后被人议论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否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柳下惠,放着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唾手可得的美人而不碰?

赵老太太并不认为自己孙子的身体有问题,孙子还是两三岁的胖娃时,抱出去与村里的孩子们玩耍,一个个都穿着开裆裤,虽然年纪小,那时候也能看出来她的孙子天赋异禀,绝非常人。

可这么多年了,每次有人来提亲,无论女方是穷是富、是美是丑,孙子都不肯应,到底在抵触什么呢?

赵老太太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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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日,媒婆又来赵家提亲了。

女方家里曾经受过赵宴平的恩惠,那家的父母感激赵宴平,得知赵宴平还没有成亲,便想把才及笄的女儿嫁给赵宴平。

媒婆也算是赵家的老熟人了,见了赵老太太,媒婆直接推心置腹,说这家虽然家境不太富裕,但姑娘白白净净小有姿色,又勤快能干,乃赵家孙媳妇的不二人选。

赵老太太颇为心动,孙子一回来就殷勤地介绍起来。

赵宴平面无表情地听,人纹丝不动地坐在赵老太太身边,心却不在这里,垂眸沉思着什么。

赵老太太看着他这死样,越说越没劲儿,捂着胸口装可怜:“你说你,单了这么多年到底在想什么,别人到我这个年纪都抱重孙了,就我还在操心你的婚事!你看我的头发,越来越白了,还能有几年活头,你是存心要我死不瞑目吗?”

赵宴平古井般的脸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他看向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的心提了起来,孙子终于要答应了吗?

然而赵宴平欲言又止之后,还是回了两个字:“不娶。”

作者有话要说:赵老太太:气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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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赵老太太真的要被自家孙子气死了!

可不管她怎么哭闹,孙子就是俩字:不娶!

翌日媒婆来赵家打听消息,一看赵老太太脸拉成了苦瓜,便猜到这回又没戏。

媒婆暗道晦气,这赵家的喜钱还真是难吃!

捞不到喜钱,来回跑腿的辛苦钱总得吃出来,赵老太太拉着她去堂屋喝茶,媒婆没客气,一边吃茶剥瓜子一边听赵老太太抱怨赵官爷,赵老太太嘴里的话往外蹦得有多快,媒婆的瓜子皮吐得就有多快。

“大妹子,你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倔孙子!”

抱怨完了,赵老太太揉着胸口道,真的很气。

媒婆最擅长打听消息,赵家的情况县城里别人不知,媒婆知。

赵老太太造过什么孽呢,唯一的孽就是当年家穷,为了养活次子一家以及长子留下来的孙女赵香云、孙子赵宴平,赵老太太竟做主让貌美的寡妇儿媳改嫁一位老员外做填房,她拿了聘礼。后来聘礼被次子一家败光了,急需银子周转,就在这个节骨眼,赵家出了一件事。

赵宴平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赵香云丢了。

赵香云丢了,赵宴平的二叔二婶却得了一笔来路不明的银子,顺利渡过了危机。

后来村人都说赵香云是被叔婶合起来卖了,可赵老太太还活着,卖赵香云这件事到底有没有经过她的首肯?

这种隐秘恐怕只有赵老太太与她的小儿子、小儿媳知道,外人无从得知。

当年赵宴平才九岁,但他已经懂事了,猜到姐姐的失踪与叔婶有关,男娃子恨得眼睛都红了,找叔婶要不到人,赵宴平半夜往二叔一家的屋子上放了一把火,幸亏被人及时发现,才没闹出人命,只是两房的关系彻底断裂。

赵家二房闹着要分家,赵老太太将小儿子、小儿媳臭骂一顿,开始单独抚养孙子赵宴平。

赵家的旧事在媒婆脑海里过了一遍,媒婆醒过神来,就听赵老太太在请她帮忙支招,如何才能说服赵官爷答应娶妻。

亲祖母都办不到的事,媒婆哪有那能耐?赵官爷若是有心娶妻,她保证挑一对儿门当户对的好人家,赵官爷不想娶,她还能绑了他将人塞进洞房不成?

媒婆吃够了瓜子,想走了,可赵老太太非要她帮忙,媒婆想了想,朝赵老太太使了个眼色。

赵老太太见了,立即将站在一旁听闲话的翠娘撵了出去。

“大妹子,你快跟我说说,你有啥法子?”翠娘出去后,赵老太太心急地问媒婆。

媒婆咳了咳,低声问她:“老姐别怪我多疑,实在是我当媒婆三十多年,从来只有汉子着急娶媳妇娶不上,没有自己不想娶的。思来想去,我只想请老姐仔细回忆回忆,赵官爷从小到大,是更喜欢看街上的姑娘呢,还是更喜欢跟俊俏的少年郎凑在一起?”

赵老太太不解地看向媒婆,怎么还扯到俊俏少年郎了?

媒婆委婉提醒她道:“老姐不知道吧,那青楼里除了窑姐儿,还有男倌……”

赵老太太脸色大变!

媒婆及时给她台阶道:“对不住老姐,是我多虑了,赵官爷怎会是那种人呢,许是县衙案子太多,赵官爷一心报效朝廷,无暇婚嫁,老姐别急,再等等看,兴许哪天县衙堆积的案子都办完了,赵官爷就来求您做主了。那个,我还得回周家传话,就不多留了,改日再来老姐这儿讨茶喝!”

担心赵老太太骂自己,媒婆脚底抹香油似的告辞了。

赵老太太是想骂媒婆,可一想到自家孙子真有可能喜欢俊俏的少年郎,赵老太太的心就掉进了冰窟窿,拔凉拔凉的,哪还有心情骂媒婆胡说八道。

一个人坐在藤椅上,赵老太太开始从孙子两三岁的时候回忆起来。

赵老太太非常确信,她的孙子绝对没有跟村里俊俏的少年郎厮混过,可赵老太太更加确定,她的孙子也没有多看过哪家的俏姑娘。没当捕快时孙子埋头种地砍柴卖柴,闷葫芦一样,阴差阳错当了捕快升了捕头后,孙子眼里就只有那一桩桩案子,别说女人了,连家里的母鸡孙子都不会多看一眼。

当然,这可能只是孙子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假象,也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孙子……

偷看姑娘是不可能,难道孙子真的去找俊俏的少年郎了?

赵老太太越想越急,越想越愁,突然一拍大腿,将翠娘的哥哥郭兴叫了进来。

郭兴今年才十六岁,被赵宴平安排留在家里看家。

妹妹翠娘不够机灵,郭兴很会看人脸色,嘴巴也甜,哄得赵老太太很少骂他。

“老太太,您有何差遣?”郭兴弯着腰来到赵老太太面前,十分恭敬地道。

赵老太太走到门口,见翠娘在厨房忙活,赵老太太才压低声音吩咐郭兴道:“你现在就去县衙外面守着,注意别让官爷瞧见,然后你什么都不用做,只替我盯着官爷今日都跟哪些人走动了,那些人里有没有俊俏哥儿。”

这差事太稀奇,郭兴瞅眼老太太,心痒问了一句:“老太太叫我盯这个做啥?”

赵老太太立即眼睛一瞪,母老虎似的骂道:“叫你做事你只管去做,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郭兴脖子一缩,麻溜地去办事了。

赵老太太一连让郭兴盯梢了三日,还真让郭兴发现了一个!

“老太太,咱们官爷平时来往的都是捕快,那些捕快有长得还成的,但没一个俊的,只有咱们知县大人长得俊,唇红齿白的,那气度,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叫上官爷一起去办案,街上的小媳妇大姑娘都盯着他们俩看。”

谢知县?

赵老太太心底一凉,她没见过新来的谢知县,可孙子提过他啊,说谢知县是个好官,心里装着百姓等等,反正都是好话。而且,不光是孙子夸谢知县,听街坊们闲聊议论,那谢知县似乎也颇为赏识孙子!

赵老太太越想越觉得可能被媒婆猜对了,她孙子真的喜欢哥儿!

赵老太太要喘不上气了,大半天都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怎么办啊怎么办,短命的长子就这一根独苗,若孙子继续执拗下去,长子这一支真的要断了!

赵老太太无法接受!

今晚孙子回来,她就打他一顿,逼他娶媳妇好好过日子。

赵老太太才下定决心,多想一会儿,她又动摇了。

孙子肯养她,但赵老太太很清楚,孙子仍然无法释怀她逼他娘改嫁的事,除了供她吃供她穿,除了在她生病时孙子会说两句软乎话哄她,平时孙子都冷冰冰的,少与她交谈,更遑论交心。孙子若真的喜欢男子,她突然拆穿此事,孙子羞恼之下彻底与她离心怎么办?

赵老太太承受不起那后果。

次子夫妻都是黑心狼,孙子不养她,那两口子就算接了她去,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不能直接质问孙子,又不能说服孙子娶妻……

赵老太太愁得都上火了,孙子回家时她还要小心翼翼地掩饰她已经知道了孙子那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一日黄昏,赵老太太默默地坐在屋里发愁,隔壁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朱昶你还是不是人!这是你亲儿子,事情都没问清楚你就打他,你的心到底偏到哪去了!”

“你嚷嚷什么?小点声……”

“我就不!她说时裕欺负她,她有证据吗?我还说是她先勾引的咱儿子呢!你看她那狐媚样,窑子里出来的女人能多正经,就你把她当眼珠子疼,殊不知外面流言蜚语早传开了!一日是窑姐儿一辈子都是窑姐儿,我看她就是知道自己嫁不出去,便想办法赖上咱们时裕,逼着你做主成全她!”

“你给我闭嘴!”

“你打啊,有本事你打死我,反正你早想休了我再娶新人了,现在就一巴掌打死我吧!”

跟着是一阵哭闹,等赵老太太走到院子里想听得更清楚时,隔壁已经没了动静。

“老太太,秀才娘子骂得是阿娇姐姐吗?”

翠娘凑到赵老太太身边,皱紧眉头,气愤无比:“她血口喷人!阿娇姐姐不是那种人,朱时裕长得又矮又丑,满脸疙瘩,人还不爱干净,被套脏死了,阿娇姐姐怎么会勾引他!我哥哥都比他强!”

赵老太太还不了解朱家的情况?

朱昶是个没大出息的老秀才,一边怨金氏卖他的外甥女一边又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不忍心休了金氏。金氏跟她女儿朱双双都是爱贪小便宜的货色,欺软怕硬,明明对不起阿娇还变本加厉地欺负人家一个孤女。

至于阿娇的表哥朱昶,个子随了金氏,矮矮瘦瘦的,容貌还凑合,但最近长了一脸疙瘩,翠娘都看不上,传说中美艳非凡的阿娇怎么会去勾引他?想来定是朱时裕贪图阿娇的美色,色胆包天动手动脚,被阿娇告发到了朱昶面前。

“行了,赶紧去做饭,一会儿官爷该回来了。”

没热闹听了,赵老太太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撵翠娘快去厨房烧火。

翠娘嘟着嘴去了。

赵老太太重新回到屋里坐着,心思却都被朱家吸引了过去。

阿娇的行情赵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没人想娶她做正妻,想纳她做妾的又都是好色的富商老爷,朱昶不忍心送外甥女去那种人家跟一群女人斗,人就一直耽误了下来。

“狐媚样”、“勾引人”、“嫁不出去”……

鬼使神差的,金氏的这几句骂词一直在赵老太太耳边盘旋不去,盘旋着盘旋着,赵老太太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官爷。”

院子里传来郭兴的声音,赵老太太走出门,果然看到孙子赵宴平牵着马站在家门口,正要进来。

晚饭还没做好,赵老太太看着孙子打水洗脸,等孙子进了堂屋,赵老太太再倒碗茶给他。

孙子喝茶,赵老太太坐在一旁,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赵宴平朝老太太看去。

赵老太太先抛了一个引子过去:“宴平啊,去年你带人查封花月楼,可见过朱秀才的外甥女?”

赵宴平记性过人,祖母一说,赵宴平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一幕画面:娇花般柔弱的女子抱着隐隐若现的雪白肩膀躲在假山角落,一边害怕哆嗦一边哭求着“别碰她”。

他记得,嘴上却道:“不曾留意。”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新书灵感比较爆,献上加更一章,大家喜欢的话多多留言哦,晚安~

☆、005

赵宴平说他没有特别留意过隔壁朱秀才的外甥女,赵老太太很信。

孙子都可能喜欢俏哥儿了,怎么会去注意貌美的姑娘?

赵老太太只是抛出个引子,让孙子想起隔壁有个进过青楼的美人,然后自顾自地絮叨起来:“那姑娘真是命苦,好不容易从那种地方回来,却摊上一个没脸没皮的尖酸舅母,天天想办法磋磨她,今日又大声诬陷她勾引表哥,那嗓门大的呦,咱们这条街差不多都听见了。”

赵宴平径自喝着茶,与平时听老太太说闲话的态度、神情都没什么区别。

“朱时裕你是见过的,不到你肩膀高,瘦猴子一样,翠娘都嫌弃,谁会去勾引他?我听人说朱秀才的外甥女貌若天仙,朱时裕八成是动了色心去欺负人家,被揭发后反而倒打一耙,污蔑表妹先勾引的他,可怜他表妹,进过那种地方,就算品行端正,说出去大家也不会信。”

赵宴平一碗茶喝见了底,将茶碗往桌子上一放,看着院子里道:“饭好了吗?开饭吧。”

赵老太太去厨房看了看。

今晚翠娘烙了几块儿饼,熬了一锅米粥,粥跟饼都好了,锅里的花生米再炒几下也可以装盘。

见到赵老太太,翠娘卖力地加快速度,唯恐赵老太太骂她。

赵老太太心情不错,催促她快点就走了。

吃过晚饭,赵老太太去西屋睡了,赵宴平住在与朱家相连的东屋。

许是回家前被几个捕快拉去喝了几碗酒水,睡到夜半,赵宴平突然被涨醒。

刚刚入秋,天没有冷到必须将夜壶拿进屋中的地步,赵宴平只好披上中衣下了床,悄悄打开门,去了茅厕。放完水出来,赵宴平仰视夜空,八月初六,月如镰刀,漫天的繁星毫无规律地分散,都说死了的人会变成星星,可这么多的星,如何去找?

赵宴平也不想找,他要长姐还活着,无论过得多苦,活着都有希望。

默默驻足片刻,赵宴平准备回屋了。

就在此时,隔壁朱家那边突然传来一道轻微的声音,似是有人打开了院门。

是盗贼,还是?

职责所在,赵宴平敛容,悄无声息地攀上自家养鸡的圈墙,缓缓直起身子,当视线越过墙头时,赵宴平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离开了朱家,借着淡淡的月光,赵宴平很快辨认出来,这人正是傍晚祖母才提到过的阿娇,朱秀才的外甥女。

夜深人静,城门已关,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去何处?

.

庆河与朱家只隔了一条街,阿娇很快就来到了河边。

河水有深有浅,阿娇沿着河岸,一步步朝水深的那头走去。

夜风凉凉的,可再凉也凉不过她的心。

今日是八月初六,也是阿娇的生辰。

舅舅要为她庆生,一早就嘱咐舅母去屠户家中买两斤肉,再去河边找渔夫买条肥鱼,晚上一家人吃顿好的。阿娇其实不需要这样的排场,但舅舅坚持,舅母本来就不高兴了,她再多嘴,既改变不了舅舅的主意,也不会让舅母心里多舒坦一分。

阿娇什么都没说,像个安静的影子。

舅舅去私塾教书了,舅母不愿买肉,一直拖延着,快黄昏拖延不了了,舅母才带着表妹一起出去了,让她烧火煮饭。

阿娇坐在厨房,平时都坐在房中埋头苦读的表哥朱时裕突然来了厨房,拿出一方绸缎帕子,说是送她的生辰礼物。阿娇早就感觉到表哥对她有那种心思,可一来阿娇对表哥无意,二来舅母宁死也不会答应她与表哥纠缠到一起,面对表哥的礼物,阿娇唯有拒绝。

表哥却坚持给她,阿娇不收,表哥便往她手里塞,阿娇意识到表哥的动作不对劲,想要离开厨房,表哥突然将她拦腰抱住,将她推到厨房门上意图轻薄。

直到那一刻,阿娇才惊恐地发现表哥虽然长得与她差不多高,力气却大多了,被他压住的时候,阿娇竟然无法挣开!

可阿娇恶心,凭着一股狠劲儿,她推开了表哥,冲出厨房时,遇到了提前回来的舅舅。

不用她开口,舅舅已猜到发生了什么,怒火冲天,舅舅抓住表哥狠狠扇了表哥一个耳光,表哥的脸高高肿了起来,被提着肉回家的舅母看见,舅母为了维护表哥,居然冤枉是她勾引人。

阿娇知道,舅舅相信她,可舅母叫嚷得那么大声,左邻右坊都听见了,那些人会信吗?

她的名声已经够不好了,现在又多了一桩勾引表哥的骂名,以后还怎么见人?

待在舅舅家,舅母、表妹对她冷言冷语,舅舅夹在她与舅母之间难见笑容,表哥看似呆板矮小实则对她别有居心……

阿娇看不到一点希望。

她停在了岸边,这里的水很深,据说淹死过贪玩的孩子。

岸边有棵歪脖子老槐树,茂密的枝叶遮住了月光星光,水面阴森森的,看着便吓人。

阿娇才看了一眼,便抓着衣襟后退两步。

她胆小,一直都胆小,她被舅母卖进青楼的时候,楼里还收了几个新人,有七八岁懵懵懂懂的小丫头,也有十五六岁寻死觅活的大姑娘。阿娇混在其中,亲眼目睹乖乖听话的小丫头有饭吃,寻死觅活的大姑娘不但要挨饿还要挨鞭子,阿娇一下子就选择了妥协。

阿娇的妥协换来了老鸨的欢心,老鸨喜欢捏着她的下巴端详她,夸她是个好苗子,老鸨对她充满了期待,楼里的其他妓子、护院见风使舵,从来不会欺负她,所以阿娇并没有经历过那些妇人们议论的屈辱。

想到老鸨,阿娇又记起了她离开花月楼的那一日。

那天是她度过的最惊险的一天,多少名妓都被禽兽捕快祸害了,她命好,遇见了赵官爷。

命好……

阿娇忽然笑了,仰起头,透过密密麻麻的枝丫,她看见了天边那抹镰刀似的新月。

风凉凉的,月光也凉凉的,阿娇的心却一点一点热了起来。

舅舅说过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舅母阴阳怪气地夸她命好,就连河边那些喜欢议论她的洗衣妇人们也都说她命好,能走出花月楼那种狼窝。

就为了这两个字“命好”,阿娇不想死了。

凭什么要死?

爹娘病逝前将家里的银钱都交给了舅舅舅母,虽然不多,养活她一人足以,她住在舅舅家,并非白吃白喝。不但如此,舅母还卖了她一次,没有她,表哥早死了,哪还有力气来欺负她?凭什么她吃尽苦头却还要被那些占够她便宜的小人逼死?

她偏要活着,偏要好好地活着,她没对不起过谁,该舅母、表哥无颜面对她!

擦掉脸上的泪,阿娇毅然转身,沿原路返了回去。

自始至终,阿娇都没发现身后跟了一个人。

.

第二天早上,阿娇像昨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色如常地面对朱家四人,只是她没有再早起帮忙打扫院子了,饭后她也没像以前那样,主动帮忙收拾碗筷。

谁都看得出来,她在无声地反抗。

朱时裕头垂得更低了,早早回了他的房间,闭门读书。

金氏也心虚,她昨日的大吼只是想给儿子找回场子,只是想死咬阿娇,阿娇若哭哭啼啼她还能仗势欺人,现在阿娇摆出这副他们都对不起她的态度,金氏再敢使唤她,丈夫朱昶第一个就要骂人。

“双双,你收拾桌子。”金氏要去喂猪,使唤自己的女儿道。

朱双双看向已经朝东厢走去的阿娇,嘟着嘴道:“为什么让我收拾,以前不都是表姐收拾吗?”

金氏还没说话,朱昶黑着脸教训女儿道:“你给我闭嘴,从今以后咱们家的家务都归你,你自己不想干,就去找你娘。”

训归训,朱昶声音压得很低,并不想让外甥女听见,给外甥女添堵。

骂完不懂事的女儿,朱昶去了东厢,挑开帘子,看到外甥女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准备绣花了。

“舅舅。”阿娇站了起来,朝舅舅笑了笑。

朱昶挺心酸的,低着头叹口气,愧疚道:“子不教父之过,都怪舅舅没教好你表哥,让他猪油蒙心做出那种丑事,不过昨晚我已经骂过他了,他以功名发誓以后不会再欺负你,娇娇你安心在家里住着,不用害怕,舅舅答应过你娘会照顾好你,绝不会食言。”

阿娇扯了扯袖口,垂着眼点点头。

朱昶站了许久只等到这一个回应,猜到外甥女心里还不痛快,朱昶亦无可奈何,往外退道:“那舅舅先去私塾了,回来再陪你说说话。”

阿娇嗯了声。

朱昶走了,经过厢房的窗前,朱昶往里看了眼,看见外甥女低着头绣花,神色专注极了。

.

中秋要到了,私塾给学生们放了五日假,朱昶也要陪金氏娘仨去金氏的娘家送礼过节。

八月十四一早,朱昶偷偷塞了阿娇一两碎银,叫阿娇闷了就去街上逛逛买买头花、首饰什么的。

“别整日拘着自己,出去散散心。”朱昶怜惜地道。

阿娇收了银子,轻声道:“多谢舅舅,我会去的,舅舅快出发吧,别让舅母等急了。”

她刚说完,朱家大门外就传来了金氏不耐烦的催促:“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到底还去不去?”

朱昶皱眉,看眼乖巧懂事的外甥女,朱昶出去与妻儿汇合了,见到金氏免不得又一顿口角。

一家四口坐的驴车,他们出发后,阿娇关上大门,继续回房绣花。

隔壁朱家,翠娘跑进屋子,眼睛亮亮地对赵老太太道:“老太太,秀才一家出发了,驴车都拐出巷子啦!”

赵老太太在给孙子纳鞋底,闻言淡淡地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翠娘傻了眼,等了一会儿见赵老太太还在纳鞋底,翠娘不解地问:“老太太,您不是要去看阿娇姐姐啊?”这几日老太太总朝她打听阿娇姐姐到底有多美,还叫她盯着秀才一家何时去金氏娘家过节,她还以为老太太要趁金氏不在家的时候亲眼去见见阿娇姐姐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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