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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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太太泪流满面,用日语大声道谢,和丈夫把儿子扶了起来。伍云弛背起了桥本太一,一行人沿着墙角,躲着乱飞的子弹和乱窜的人,朝侧门而去。
一群孟家的打手从侧门冲进来,砰砰朝天开枪,驱赶着宾客。
杨秀成急忙带着杜兰馨转了方向,往另外一头跑。伍云驰他们反应慢了一拍,同那群打手撞上。
“那是容家两个小姐!”有打手认出了容家姐妹,狂喜地冲了过来。
伍云弛转头冲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的女孩吼:“快跑!”
几个女孩本就腿软,互相搀扶着才能走两步。现下看一群穷凶恶煞的男人冲了过来,吓得齐声尖叫。桥本二小姐脚一滑跌倒在地,拖着其余几个女孩全都跌作了一团。
桥本正三扶着田中太太,伍云弛背着桥本太一,都没法空出手去拽她们。伍云弛急得青筋曝露,只得把桥本太一放下,和冲过来的打手撕打在了一起。
“快跑呀!”他气急败坏地大吼。
女孩子们终于反应了过来,彼此拉扯着,跌跌撞撞转身逃。
两个打手绕过伍云弛追上来,一把将跑在最后的容芳桦扑倒,抱着腿往后拖。
“救命——云弛哥哥救我——”容芳桦歇斯底里地尖叫,拼命挣扎,一边死死抓住桥本诗织的手。
桥本诗织眼看还有更多的男人追过来,把心一横,狠狠挣脱了容芳桦的手,在容芳桦惊愕的目光中仓惶逃走。
容芳林却在这个时候举着一个大花瓶冲了过来,狠狠砸在男人头上。男人应声趴倒,却还死死抱着容芳桦的腿不放。容芳林急得满头大汗,使劲掰着那人的胳膊,不仅没有用,自己的胳膊还被碎瓷片划得鲜血淋淋。容芳桦嚎啕大哭起来。
“芳林!”伍云驰冲过来,把容芳林提起来,往正门出口的方向一推,“你先走!”
“不!”容芳林大叫,抱住容芳桦。
容芳桦反而更镇定一些,“姐,这里有云弛哥在,你去叫赵叔来救我们!”
伍云弛挡在女孩们前面,一脚踹中一个打手,将他踢飞进了人群,旋即挡住另外一个男子持刀的手,同他撕打起来。
其余的打手将伍云驰团团围住。伍云驰把西装外套往地上一甩,风流倜傥的纨绔公子哥儿终于露出了霸道血性,一人对三四个人,打得不可开交。
伍云驰分身乏术,又要护着两个女孩,走神之下腹部挨了一记重踢,跌在地上蜷着身子,半晌站不起来。
一个打手抽出了枪,对准了伍云驰的头。
“住手——”两个女孩齐声尖叫。
就这时,全场灯光骤然熄灭,整栋楼都陷入了黑暗。
伍云驰扣住打手握枪的手臂,将他狠狠摔翻在地,夺了他的枪,对准他的身躯接连扣动扳机。
女孩们听到枪声,歇斯底里地尖叫。
楼上一处传来杂乱的枪声,引发得楼下的人也紧张地乱开枪。子弹击碎了大厅顶部的玻璃顶棚,大块的碎玻璃坠落,砸在下方毫无防备的人们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伍云驰至来得及顺手抓了一个女孩护在身下,替她挡住玻璃碎片。
“撤!别管这里了!”
“保护七爷!”
打手们脚步凌乱,混在到处乱窜的宾客之中,很快就无法辨认方向。
伍云驰粗喘着坐起来,摸着怀中女孩的脸和身子。幸而云散开,薄薄的月色透过破裂的天窗投射了下来,终于给房子里恐惧的黑暗带来了一点光芒。
“怎么样?伤着了吗?”
容芳林浑身冰冷,哆哆嗦嗦地说:“我没事……芳桦呢?”
满地狼藉,玻璃渣子混合着鲜血,受伤的男人在角落里呻吟。可寻来寻去,却唯独不见容芳桦的身影。#####
一一四
夜,本该是阴冷潮湿,寂静黑暗的。然而,枪声给它带来了喧闹,鲜血将它染上了刺目的颜色。
孟绪安已经嚣张得肆无忌惮。他丝毫不在意后面紧跟着的容家的车,也不在乎还会引起什么轰动。三辆孟家的车打着雪亮的车灯,轰足了油门,如怪兽一样咆哮着,从大街上招摇而过,径直驶进了孟家那犹如堡垒一般的别墅铁门之中。
别墅灯火通明,真枪实弹的手下在宅子里外每一处全神贯注地巡逻着。细雨纷纷落下,在照射灯前飘忽如雾团。
冯世真被孟绪安拽着,赤着的双脚踩着冰冷浸骨的积水,从这一片湿凉的雨雾之中被拖进了大厅。布满伤痕的脚踩在光洁可鉴的大理石地砖上不住打滑,留下一串凌乱且带着血迹的脚印。冯世真踉跄跌倒,抓着她胳膊的大手狠狠用力,又把她提了起来。
孟绪安像是一头疯了的狮子,双目赤红,喘息粗重。手下们根本不敢靠近,眼睁睁看着他把冯世真拖进了书房。
书房的大门沉重地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砰然声。孟绪安拽着冯世真快走了两步,粗暴丢开。
冯世真狼狈地摔在橡木地板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她觉得她的左手肯定是扭伤了,稍微动一下,手腕处就一阵剧痛。
而孟绪安犹如困兽一般在书房里狂躁地走动。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目光阴森地看着自己扶着沙发站起来的冯世真,突然猛地一扬手。
冯世真下意识缩了一下,水晶酒杯砸在她身后的壁炉上,啪地一声碎成齑粉。酒洒在炉火里,火苗猛地蹿高了一截。
孟绪安随即大步而来,一把掐着冯世真纤细的脖子,把她整个人拽到了面前。
“你行呀,冯世真。你是算准了我不会杀你?”
冯世真发丝蓬乱,面孔苍白如纸,嘴唇已冻得发青,可眼中却燃烧着炽热而不屈的火焰。没有眼泪,没有恐惧怯懦,也没有丝毫地犹豫。冯世真不以为然地一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七爷在生什么气?可是你让我给你一个惊喜的。难道这个惊喜还不够大吗?”
孟绪安手背青筋曝露,下意识加重了力道,呲牙阴冷一笑,“够大,真是出乎我所料。你为了容嘉上,可是豁出一切。我想说你懦弱,可你又能为了容嘉上和我死磕到底。想说你勇敢,可你为了一个男人,连家仇都不顾了。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你——”
他贴着冯世真的耳朵,掀动嘴唇,轻吐道:“贱!”
冯世真吃力地踮着脚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拼命喘息。书房里烧着壁炉,暖意融融,可冯世真周身犹如浸在雪水中一般,自骨缝里一阵阵往外散发着寒意。视线里是悬挂在书房天花板下的水晶吊灯。水晶灯璀璨的光芒在视网膜中连成一片,铺天盖地而来。
冯世真闭上眼,强忍着一阵阵晕眩和喉咙的剧痛,对孟绪安的恶意回以一声不屑的冷笑。
“我同七爷的想法有些不一样。我恨不得亲手将容定坤彻底毁掉,但是我却不会失心疯了似的去朝无辜的陌生人开枪。容嘉上没有害过我家人,我会因为容定坤的事迁怒于他,但是不会恨他,更不会去杀他!”
“蠢货!”孟绪安将冯世真推得趔趄一下,鄙夷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们女人就是这么一种心慈手软又愚蠢的东西,眼里只有情爱。我以为你和她们不同,世真,结果你也不过是这种懦弱的货色。”
冯世真恼意上头,怒得反笑起来,“七爷非要给我扣这顶帽子,我也没辙。不过在我看来,你口口声声说容定坤卑鄙无耻、罪该万死,但是你和他也不过是一丘之貉!”
一股强大压迫力自孟绪安身上散发出来,令冯世真下意识屏住呼吸。那个男人被彻底激怒了,而这正是她所要的。
“没错,你和他是一类人,孟绪安!”冯世真毫无畏惧地站在男人面前,仰头迎着那近乎杀人的目光,“你们一样偏执、自私、疯狂,你们一样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样不择手段。你们甚至一样冷漠、薄情、没有人性、草菅人命……”
孟绪安猛地扬起手。冯世真反射性瑟缩了一下。但是那个耳光并没有落下来。
手掌颤抖着,孟绪安竭力自持,哑声道:“我给你个机会道歉,世真。”
“滚你的吧,孟绪安!”冯世真破口大骂,双目亮如烈焰,甚至向前迈了一步,“今天会场上死伤有多少,你可能根本就不在意吧。那些完全无辜的人因为你失去理智的刺杀计划而被牵连。他们也有亲友,有父母儿女,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的人。有人会因为他们而伤心,有家庭会就此破碎。而你根本就不在乎!在你眼里,天下只有你最痛苦委屈,只有你的复仇最重要。你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你好可怜,而别人都是祸害倒霉。自己说说,你这样,和放火烧闻春里的容定坤,有什么区别?”
孟绪安面色阴郁得犹如窗外的黑夜,嗓音暗哑好似沙砾:“那些豪门权贵,你以为他们都那么清白?”
“孟绪安,你不是神!”冯世真一字一顿地怒吼,“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这天下还轮不到你来主宰别人的命运!你总说因果有报。那今夜一过,那些无辜伤亡的人家,他们的冤仇找谁来报?”
孟绪安傲慢地抬起了下巴,嘴角轻勾着,“世真,你也操心得也太宽了,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是多么正义、纯洁,又无私。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那是我还没打算杀了你。”
“是啊。”冯世真仰着脸,忽而笑得妩媚,“别人会说,你这个女人,占了便宜怎么都不知道卖个乖?我该谢谢七爷事前就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被卷进枪战才对,是吗?我该庆幸我得了公子哥儿的垂青,顿时高人一等了,是不是?”
孟绪安紧紧抿着唇,眼中雷云翻滚。
冯世真盯着他的双眼,咬着牙说:“我是个弱者,孟绪安,我很清楚知道自己的本事。不论你把我打扮得多漂亮,我终究不是你们阶层中人。而弱者在这个世道上是处于劣势的。那是房子烧了没人理,那是遭遇欺辱无处申冤。今天我很走运,因为我有男人保护我。而那个礼台上的姑娘,那些中了流弹的宾客,他们就没那么走运。但是,我怎么知道,我将来不会成为他们?下一次没有男人保护,我又能跑多远?”
她深吸了一口气,嗓音越发沙哑,语气也越发沉重:“人人都说世道乱,政府成天在打仗,连国事都没人管,谁在乎小老百姓的疾苦。你们这些强权新贵崛起,有钱有权有枪,简直无所不能,自己就是王法,是天。你视这些特权为理所当然,可你和容定坤不过黑吃黑,谁都不干净!”
孟绪安深深呼吸,面色铁青。
冯世真嗓音越发低,疲惫之意一览无余,“而我们这些黎民百姓,却只想求一个规章秩序,只想安稳过日子。七爷你从小富贵,你体会不到小老百姓这种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艰难。孑孓蝼蚁,朝生暮死,也想好好活到白头。你们豪门倾轧相斗,不该是我们来付出代价!”
她扶着沙发靠背,闭目深呼吸,缓过了一阵晕眩,又说:“你说我懦弱,我不过是兔死狐悲罢了。他人性命如流沙,将来我亦然。而且,孟绪安,天下没有永远的强者。人上有人,你能保证你永远不会受到比你更强大的势力的欺压?你觉得你会永远不成为别人的棋子和踏脚石?况且,就算是神,也不能为所欲为。神是悲悯的,神爱世人。而你不是。”
书房里陷入压抑的寂静之中。冯世真吃力的喘息因为身上的寒颤而时不时被打断,而孟绪安也逐渐从狂怒的状态中冷静了下来。
良久后,孟绪安转过身,重新去倒了一杯酒,递给冯世真。
冯世真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把自己丢进了紧靠壁炉的沙发里,缩着身子,贪婪地吸取着炉火的暖意。
孟绪安点了一根烟,靠着窗边的钢琴站着,扯下领带丢在一边。他低沉的嗓音响起,打破了寂静。
“孟九是我大姐给容定坤生的儿子。”他用不带情绪的语气说着,“我家家教甚严,不能容忍大姐未婚有孕。但是事发的时候,月份已经很大了,不适合做手术,只有生下来。但是这只是表象。你不知道的是:容定坤当初为了操控我大姐,哄骗她抽上了大烟。大姐烟瘾非常重,为了能从容定坤那里弄到烟,不惜把家里价值连城的金麒麟偷去给他。”
冯世真又重重地打了一个寒颤,不禁伸手抱住自己的胳膊。
孟绪安的声音却依旧是麻木的,继续说:“故事还远没有结束。大姐在美国被送去了教会医院。我当时在一所寄宿制中学里念书,等我放假回家,家母成天在哭,家父突然不准我去医院探望大姐。我是听家中仆人说,大姐疯了。”
孟九笔下那些病态的女人像浮现眼前,冯世真又哆嗦了一下。#####
一一五
“你见过精神病人吗,世真?她平时就像以前一样,温柔安静,会为全家人编织毛线衣,会给小九讲故事唱歌。但是说不准什么时候,魔鬼就把她的身躯占据了。她会疯狂撕打所有靠近她的人,毁灭一切东西,咒骂所有人。每次她发病,都会试图杀掉儿子。你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也许你已经揣摩出来了,所以你才能控制住小九,让他交出了钥匙,对吧?”
冯世真用沉默肯定了孟绪安的猜测。
孟绪安缓缓叹了一口气,说:“偏偏家父不能原谅大姐败坏家门,连她生的儿子都不认,丢在医院里,让他们母子俩自生自灭。等到几年后家父去世,我掌管大权,才把大姐母子接回了家。大姐在小九七岁的时候去世。是自杀。当着孩子的面割了颈部动脉。家母不久也郁郁而终。我把小九记名成了弟弟,抚养他长大。”
孟绪安把燃了大半的烟摁灭,望着蜷缩在火边的年轻女子,目光迷蒙。冯世真同孟青芝长得并不像,却都有一种微妙的优雅知性的气质。而那个早就悲惨死去的大姐仿佛也在此刻借了冯世真的躯壳还魂而来,在幽幽火光中,充满无言悲凉地望着早已成长得面目全非的弟弟。
“小九第一次发病是他十四岁的时候。他失去控制,从二楼窗户跳了下去,不幸摔断了腰。我给他请遍了美国最好的医生,他们都束手无策。他从娘胎里就带着病,大烟的毒,疯子母亲对他的折磨,残酷的死亡……我救不了这个孩子了。我救不了孟家。但是我至少,可以让始作俑者付出代价!”
孟绪安朝冯世真走去,“世真,你和你说这些,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或者是为我的行为作出解释。我当初选中你,就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那个茫然、忿恨,却无计可施的孩子。当年没有人帮我,所以我才特别想帮你。我等待复仇的一天,比你等得久多了。我的恨,也比你深刻得多。”
冯世真疲惫地闭上眼,说:“那么从今天起,会有许多家人,也像你恨容定坤一样恨着你。”
“我不在乎。”孟绪安走到了冯世真面前,“你说得对,我确实冷酷自私,和容定坤不分伯仲。但是那又如何?这就是一个强者踩着弱者鲜血前进的世界,而只要能达成目的,我不在乎脚下沾了多少鲜血,不在乎结下多少怨仇。而你——”
他抬起了冯世真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你觉得,既然现在容嘉上已经知道了一切真相,他会放过你吗?没有我的保护,你和你的家人,会有什么下场?”
冯世真低垂着眼,牙关紧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孟绪安说,“你还对容嘉上抱着希望,觉得他不会伤害你。也许吧,他看起来确实是个痴情种子。不过你和他之间都已经闹得这么难看了,再纠缠下去,只会更难收场吧。”
“那七爷有何指教?”冯世真道。
孟绪安松开了她的下巴,起身道:“你暂时不适合再呆在上海。之前给你安排的退路依旧有效。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下一步怎么走,向你家人解释清楚,早点启程去北平吧。”
“你肯放我走?”冯世真惊讶。
孟绪安哼笑:“好事做到底,就当全了我们俩这一份主君幕僚之情吧。只是这是我最后一次照顾你。再见面时……”
“我知道。”冯世真说,“再见面时,我们就是陌生人。”
冯世真一鼓作气从沙发里站起来,眼前一阵晕眩。她用力扣住沙发靠背,稳住了步伐,对孟绪安伸过来搀扶的手视若无睹,背脊笔直地朝门口走去。
她布满伤痕的脚踩在地板上,看上去触目惊心。孟绪安皱眉,看着她衣裙单薄的削瘦背影。就在他正要出声想把冯世真唤住时,一个副手冒失地冲了进来。
“七爷,你可回来啦!”副手满脸诡异的兴奋,大声嚷嚷,“康哥把容家那个小妞带回来啦,想问你怎么处理呢。那小妞可真烈,还把康哥咬伤了。康哥说要教训一下她……”
冯世真狠狠拽起他的衣领,怒喝道:“你们把容家哪个女孩抓了?”
副手吓了一跳,举手道:“康哥他们从拍卖会上抓来了一个容家小姐。至于是哪个,我可分不清。”
冯世真只觉得浑身冰冷的血液瞬间沸腾,一股脑涌上了头顶。
“人在哪儿?”她大喝。
副手被她披头散发的疯魔样子吓得不清,忙道:“在后院保镖们住的平房……”
冯世真把他用力推开,狂奔出门。
“世真,鞋!”孟绪安喊了一声,冷冷扫了副手一眼,追了出去。
屋外的雨已越下越大,落在树叶上劈啪作响。冯世真赤着双脚,冒着雨奔向后院的平房。
隔着老远,她就能听到男人们饱含着亵玩和恶意的哄笑声。那些口哨和喝彩如迟来的子弹击穿了她的心脏,让她险些无法呼吸。
一群男人正围在平房的一扇门前,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大笑着。冯世真冲过去,推开男人想往里挤。
“哟!”男人们嘻嘻哈哈地把冯世真拦下,“康哥正在里面忙,妹子来陪哥哥们玩好啦。”
“放开她!”一声爆炸般的怒吼,孟绪安淋着雨大步而来,面色阴沉得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
手下们吓得赶紧把冯世真放开。
门反锁着。冯世真转身从身旁一个手下的腰上抽出一把梭子枪,上了膛对准门锁砰砰连开两枪。
震耳欲聋的枪响引得屋里传出女孩惊恐的尖叫。
冯世真的心猛地收缩,再顾不得什么风度,抬腿一脚将门踹开。
屋里一片凌乱,一个健壮的男人衣衫大敞,正提着裤子转过身来,一脸暴躁愤怒看到站在冯世真身后的孟绪安后立刻转为了讨好的笑意。
“七爷,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孟绪安面无表情,阴鸷冷漠。
冯世真屏住呼吸,轻轻走向那个裹着被子瑟缩在床头的少女。她满眼痛苦,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女孩的头。
“芳桦,是我。别怕。”
容芳桦头发蓬乱,青紫交加的脸上全是湿漉漉的泪水。她惊恐地蜷缩着身子,双眼瞪得老大,里面黑洞洞的,没有一丝神采,就如同屋外寒雨浸骨的夜空。
“是我呀,我是冯世真。”
蓉芳桦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对焦在冯世真的脸上。飘散的魂终于逐渐在眼中聚集起来,游走的神智回归到了大脑之中。她哇地一声大哭着,扑过去紧紧抱住冯世真。
冯世真这下也看清了被子下的惨状:支离破碎的衣裙,青紫的肌肤……
冯世真好似被人迎面狠狠捶了一拳在鼻子上,泪水唰地就落了下来。她把容芳桦紧抱在怀里,扯过一张薄毯把她裹起来。容芳桦哭得声嘶力竭,像是险些溺死的人终于抓着一根浮木似的死死攀在冯世真身上,片刻都不肯松开。
“七爷您别生气。哎呀,我开始也没想来真的。”那个叫阿康的男人满不在乎地解释着,“别看这小妞现在哭哭啼啼的,刚才可烈得很呢,都把老牛给踢伤了,还抓破了我的脸。我这不是一时怒火上了头,就想给她一点教训。这些千金小姐们,平时都不拿正眼看我们的。我倒要她瞧瞧,没了她爹护着,她还能得意个什么?”
孟绪安依旧抿着薄唇,阴郁沉默。
男人说着又笑起来,“您今晚不是没有杀成容家大少爷么?那咱们玩了容家小姐,也算掰回了一点本呀。”
冯世真愤怒到了极致,反而不再颤抖粗喘,眼泪也止住,连心跳也恢复到了平常的节奏。
“还有谁碰了她?”冯世真的嗓音犹如锋利的刀片,切割得人鲜血淋漓。
男人满不在乎地扫了她一眼,“要没你来扫兴,正该论到外面的哥们儿了。”
“好。”冯世真说着,一手捂住了容芳桦的眼睛,右手举枪抵上了男人的眉心,扣动了扳机。
砰——#####
一一六
男人的头猛地后仰,血和脑浆自后脑飞溅到了墙上,身体软绵绵地倒下。他的双目依旧错愕地瞪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永久地凝固在了他了无生气的脸上。
容芳桦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抱着冯世真的胳膊更紧了,浑身一阵阵剧烈颤抖。
孟绪安眉头深锁着,朝前迈了一步,“世真……”
冯世真猛然转身,举枪指住了孟绪安的头。
外面一群打手纷纷大喝,唰唰掏枪对准了冯世真和她怀中的容芳桦。
沉闷的冬雷自远远的天际传来,如磨盘滚过。雨骤然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大地。一阵阵潮湿的寒意自敞开的大门涌进来,将屋内浓稠的血腥味冲淡了许多。
孟绪安平静地迎着冯世真的枪,说:“我绝没有纵容他们去凌辱女子。”
“有什么区别吗?”冯世真反问,“你瞧,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可你连手下都不能约束好。你还觉得你能把所有事都控制在掌心吗?”
孟绪安深呼吸,道:“你杀不了我的,世真。把枪放下,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冯世真双目里燃烧着赤红的火焰,握着枪的手颤抖着,眼中翻滚着狂怒。她急促呼吸着,用尽全身力气忍耐着,咬得牙关发麻,连口腔里都蔓延出一丝铁锈的气息。
终于,她垂下了手。
“给我车钥匙。我自己走!”
“好。”孟绪安说。一抬手,就有人把车钥匙送了过来。
大雨滂沱之中,冯世真重重踩着油门,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车暴躁地鸣着喇叭,自铁门里呼啸着冲了出去,冲进了浓稠的雨夜之中。
容芳桦蜷缩在副驾里,紧裹着毯子,无声地落着泪。
冯世真目视着漆黑的前路,柔声说:“别怕,你已经安全了。但是我要先把你送去医院。你受了伤,要让医生给你看看。”
“不!”容芳桦惊恐地大叫,“我不要!不要让别人知道!”
冯世真减慢了车速,空出一只手摸着容芳桦的头,哄着她道:“你流了很多血,如果不看医生,你会生病。到时候,也一样瞒不住。芳桦,你没有任何错,所以不要为了别人的罪恶,而让自己不好过。我带你去红房子医院,今天我大哥值班。我会给你保密的。”
容芳桦泪如雨下,抓着冯世真的手,像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浮木似的,嚎啕大哭。
“为什么是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这下还怎么活呀?”
冯世真也哽咽了,用力握着她的手,哑着嗓子道:“恶人行凶作恶,是没有理由的。你没有错,你是无辜的。这个世道上,不论贫穷或者富贵,女人是永恒的弱者。所以你才更不能放弃自己。越艰辛,就越要走下去,走得理直气壮、风风光光。这夜的事已伤害了你的身体,所以更不要让它摧毁你的灵魂。你将来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梦想中的人。你要比那些更耀眼、更美好。坚持住,芳桦。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好孩子。”
容芳桦双手紧紧抓着冯世真的手,泪如雨下。
午夜的仁济医院,大门前挤满了端着照相机的记者,像是闻到了血腥的苍蝇,密密麻麻地从上海四面八方飞扑而来。容嘉上乘坐的车刚刚驶来就被团团围住,此起彼伏的镁光灯连成一片,杂乱的提问声如细密的雨点砸在车窗上。
司机狂按着喇叭,才从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路来。容嘉上轮廓分明的面容在镁光灯的闪烁下显得愈发阴郁而俊美。保镖们撑着伞,将少主团团护住,挤过人群,送进医院大门。
“容大少,今晚的刺杀是冲着你来的吗?”
“小容先生,救下您的那位小姐是您什么人?”
“请问你对如今这个局面有什么应对措施?对方是容家的仇人吗?”
“您还会买那个金麒麟吗?”
容嘉上对身后嘈杂的提问置若罔闻,夹着一身水气,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医院。赵华安的副手满头大汗地来接他,将他引到二楼的手术室门前。
手术室门前的走廊里挤满了人。容太太搂着容芳林坐在长凳上,母女俩裹在一张大毯子里瑟瑟发抖。容芳林似乎吓过了头,神情麻木,脸色白得发青。伍云驰正站在窗口,烦躁地抽着烟,见容嘉上来了,露出了愧疚之色。
赵华安叼着烟斗,一脸困兽般的凶悍之意,下属们都不敢靠近。
容太太见容嘉上来了,倒是松了口气,哭道:“嘉上呀,现在家里就全靠你了!”
再不喜欢继子,可是继子也是家中继丈夫后唯一成年的男丁。如今容定坤生死未卜,可以依靠的也只有容嘉上了。
“你爹在手术室里。”赵华安朝亮着灯的手术室偏了一下头,又看了一眼哭得失魂落魄的容太太,压低声音道,“他胸口中了一枪,情况有些不大好。院长是熟人,专门打电话把一位最好的德国医生叫过来做手术。但是医院还是下了病危通知书,让咱们做好准备。”
容嘉上面容冷峻,牙关紧咬了一下,“是孟家?”
赵华安苦笑:“还真不是。你爹和个小巡捕房起了冲突,对方的枪走了火。”
堂堂容家掌门人,为了逃跑,竟然和个小巡捕起冲突?
容嘉上觉得很是丢人,都没脸继续问下去。
“嘉上”赵华安道,“二叔我多嘴问你一句,要不适合你也不用答。你事先让人设埋伏,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我不过是多留了个心眼罢了。”容嘉上平静地说,“爹一心都放在桥本家那事上,无暇他顾。但是我觉得这事可大可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桥本家会对我们不理。没想到桥本家没事,却是孟家动手了。赵叔不会因为我没有告知你而不高兴吧?”
“当然不。”赵华安呵呵干笑,“今天这事多亏了你早有防备,不然大伙儿讲不定都要折在这里面。”
“赵叔过奖了。”容嘉上平和有礼地说,“也多亏了您反应迅速,救了太太和芳林。”
明亮的白炽灯光自天花板上投射而下,在容嘉上轮廓分明的脸上映出清晰的阴影,让他愈发显得冷峻而阴郁。而他高大矫健的身躯却始终保持着挺拔的姿态,如一棵参天青松,在所有人都慌乱失措的时候,他挺身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
赵华安眉头深锁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像是看着一头眼看就要取代头狼地位的年轻公狼。
他还记得半年前见到容嘉上时,这少年人还完全是个娇贵而任性的大男孩。表面上,当时的容嘉上有着所有他这个年纪的富家子弟有的富贵病:敏感、高傲、桀骜不驯。赵华安最初只当他是个略吃过一些苦的愤世嫉俗的大少爷,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其实不过依旧是温室里的一朵花。这样的公子哥儿,赵华安见得多了。只要稍微让他们经历一点真的磨练,他们就会哭爹喊娘地求饶。
可他同容嘉上接触得越多,越发现容嘉上真不愧是容定坤的种。那种善于伪装的狡黠是与生俱来的,是继承自血脉的。他用他漂亮的面孔和骄纵的举止作为面具,让人放下防备,随即给人不期的重重一击。
短短数月间,这个青年在还旁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褪去了少年的躯壳,长成为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成年男人。那与其父几乎如出一辙的行事手段令赵华安暗自惊心。
一一七
容嘉上明知孟绪安极有可能动手刺杀,可是为了保密,连父亲都瞒过了。甚至在事发后,还以身涉险,亲自将孟绪安引去埋伏地点。
这最后一条,是连容定坤都做不到!
容嘉上比他那个老奸巨滑的父亲还要狠。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要知道这一系列行动中,只要稍有差池,容嘉上此刻就已经躺在了太平间里了。
容定坤贪生怕死,但容嘉上不会。所以也只有他,才能和有备而来的孟绪安势均力敌。
“对了,”容嘉上若有所思道,“赵叔,有一个事我不解。孟绪安逃走前曾和我说,他拿住了我爹一个特别的把柄,才让我爹这么失态。而这事,似乎和我的兄姐有关。叔,我还有两个兄姐?”
赵华安猝不及防,惊愕之色自眼中闪过。
“这……这什么荒唐的话?你是容家长子,前头没有孩子呀。孟绪安大概是不甘心败落,胡言乱语罢了。”赵华安强笑着拍了拍容嘉上的肩,“你别管那些闲话。你要不是长子,你爹和我们这些叔伯,哪里会这么支持你呢?”
容嘉上一笑,“赵叔说的是。对了,芳桦有消息了吗?兰馨呢?杨秀成去哪里了?”
“杨秀成应该护着杜小姐逃出去了。”伍云驰走了过来,一脸深痛自责,“对不起,嘉上,我没能保护住她。我……”
容嘉上握住他的肩,“我来的路上都听说了。你以寡敌众,分身乏术,能保护住芳林已经尽力了。”
“我已经派了人去孟家,无论如何都会把她救会来。”赵华安说,“嘉上,孟家这仇,肯定要报的。只是孟绪安准备了多年,我们本来就是被动,此刻更不适合贸然行动。你觉得呢。”
“自然要先看看爹的情况,再做下一步的决定。”容嘉上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却没点,捏在手里散漫地把玩着,“毕竟仇是爹结的,怎么报仇,总要听他的意见。”
容太太噗哧一声冷笑,道:“你爹刚愎自用,冷酷自私,哪里听得进别人的进言?待会儿我一定要问问医生,他容定坤的心,是不是黑色的!”
赵华安知道容太太恨容定坤抛弃妻子独自逃跑,劝道:“嫂子,大哥他也是一时太慌乱了。没顾上你们。”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容太太唾道,“如今他挨了子弹躺在里面被人掏胸膛,我看就这是他的报应!嘉上,不论你爹能不能醒过来,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管他。你是长子嫡孙,容家本来就该是你的。”
“大嫂……”赵华安尴尬道,“你这说的是气话了。”
“我这是再也忍不住了!”容太太气上了头,干脆把话全摊开来说了,“嘉上,刚才你和老赵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不肯说,我来说。这也不是你爹头一次抛妻弃子了,所以他做得这么熟练!想知道为什么吗?”
“大嫂,家丑不可外扬!”赵华安看了一眼尴尬地站在一旁的伍云弛,急忙把容太太拽进了旁边一间空病房里。本在发呆的容芳林被母亲一番嚷嚷惊醒过来,跟了过去。容嘉上丢了个眼神给手下,走进房间里,关上了门。
容太太狠狠地甩开了赵华安的手,“我就要说!嘉上这都要当家了,自己的亲爹是什么一副德性,也该让他知道了。”
容嘉上道:“太太不急,有话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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