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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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大贵带领着其余打手堵住了走廊另外一头。

窗外挂着一条印着慈善会宣传标语的长条幅,在风中猎猎作响。容嘉上背靠着窗,站在条幅的阴影里,面容晦涩不清。屋外,逃出去的宾客们正在马路上哭泣呼叫,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本该有的警哨声却迟迟未来。

孟绪安果真计划好了一切。

“倒是低估了你。”孟绪安冷笑着,打量着容嘉上,“干掉我一半手下,还能逃到这里。不过,容家大少爷遇刺中弹,坠楼而亡。你觉得明日《申报》用这个做头版头条,效果如何?”

容嘉上拿手背抹去了脸颊伤口浸出来的血珠,呲牙一笑,“孟绪安,你疯了。”

“我还真没疯。”孟绪安意味深长地一笑,摆了摆手,“疯的,是别人。”

一个保镖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孟九走上前来。

孟九受了冯世真的恐吓,现在还有点没回过神,萎靡地蜷缩在轮椅里,越发显得瘦小。

容嘉上困惑地打量着这个少年。纵使月光忽明忽暗,他也看得出少年的轮廓同自己有几分相似。再结合父亲同孟家大小姐的风流韵事,容嘉上眼里浮现出了然之色。

“小九,来,见过你亲大哥。”孟绪安在孟九的脸上拍了拍,“你不是很想见他的吗?”

孟九望着那个背着光、面目模糊的青年,眼中的惊怯逐渐被一股令人不舒服的狂热取代。

“就是他吗?大哥,还犹豫什么?杀了他呀!他死了,爹地就会喜欢我了!快动手呀!”

容嘉上望着少年癫狂得不正常的表情,背脊发凉,突然明白了孟绪安那句“我还真没疯”的深刻含义。

孟绪安安抚地摸了摸孟九的头,对容嘉上道:“亲兄弟相见,是不是分外亲热?这是令尊留在我们孟家的沧海遗珠,我一直寻思着找个合适的场合把他带去给令尊认识。你说,连着你的尸体一起送过去,会不会更好?”

容嘉上嗤笑一声:“杀了我,好让这么一个疯子做我爹的继承人?哈哈!孟绪安,原来整个归还金麒麟就过往不纠的事,只是你的圈套!这一场慈善会,倒成全了你的瓮中捉鳖。”

孟绪安温文尔雅地微微笑,就像他接受《晶报》记者采访一般风度翩翩。

“你也不差呀。让人拿了个仿造的假金麒麟拍卖,又趁着桥本老二去查看金麒麟的时候派人去偷。你们父子俩为了把我们孟家的东西寻回来,还真的是花了不少心思的。怪让我感动的呢。来而不往非礼也。等我将这么大个儿子给你爹送去的时候,他大概会开心的泪流满面吧。”

孟绪安举枪对准了无路可逃的容嘉上,嘴角噙着阴狠的笑。

容嘉上迎着他,也忽而扬起一个轻快的笑来。

“外面养的野种是进不了我们容家大门的,孟老板怕是要白费力气了。”

孟绪安警觉不对劲,笑容收敛。下一刻,后脑就传来了被硬物抵着的感觉。

冯世真雪白的双足踩在地板上,持枪抵着孟绪安的头,悄无声息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七爷,有劳把枪放下。”

她嗓音清澈温和,却有着不容动摇的坚决。

“冯世真,你活腻了?”马大贵大喝一声,手下纷纷举枪对准了冯世真。

孟绪安却是低声笑了起来,“世真,我还盘算着你什么时候出场呢。怎么脱了鞋?地上有玻璃,当心划伤了你的脚。”

“玻璃划伤死不了人,枪走火就未必了。”冯世真淡漠道,用枪顶了顶孟绪安的后脑,“七爷,还请你把枪放下。”

一触即发之中,孟绪安握枪的手垂了下来,手一松,枪咣当落在地上。冯世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头,一脚将枪踢开。

“都把枪放下。”冯世真嗓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她双手握枪,姿势十分标准,显然也并不是自不量力的娇弱女子。

孟绪安朝马大贵使了个眼色。马大贵恨恨地一摆手,手下陆陆续续把枪丢在了地上。

“世真呀。”孟绪安举着双手,柔声叹道,“你真让我失望。”

“彼此。”冯世真冷漠道,“七爷为了报仇,不惜滥杀无辜,也真是令人作呕。”

一朵云漂开,月光将窄窄的走廊填得满满的。容嘉上灼热的目光同冯世真的清冷交融在了一起,里面满是无法用言语道来的深意。

“嘉上,你走吧。”冯世真说。

“不。”容嘉上把手一伸,“过来。”

冯世真紧咬了一下牙。

“过来,世真。”容嘉上坚定地说,“我带你走。”

“你可要想清楚了,世真。”孟绪安笑着,“容嘉上知道你的事吗?”

“闭嘴!”冯世真用枪用力顶了孟绪安一下。

“别理他。”容嘉上却没有受孟绪安的影响,“过来,跟我走!”

冯世真紧抿着的嘴唇颤抖着,用枪挟持着孟绪安,一步步往容嘉上的方向走。

孟绪安倒是一直笑眯眯地配合,不再废话。

容嘉上捡起了脚边那把孟绪安的左轮手枪,别在后腰,又伸手自孟绪安的领袋中抽出一张丝绸手帕,包住了右手掌。

孟绪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道:“你就不好奇吗?我究竟是用什么把柄威胁你爹百般周折也要把金麒麟寻来还给我的?”

“我爹这么多年做过的见不得人的事都能堆成山了,谁在乎你用的是什么把柄!”容嘉上冷冷道。

孟绪安眉毛轻挑了一下,“我给你一个提示。这事,和你一对亲生的兄姐有关。”

容嘉上皱眉,“我是长子,前头没有什么兄姐!”

“那是你爹说的?”孟绪安嗤笑。

容嘉上见他故弄玄虚,不再搭理,一手拽着窗外的条幅,朝冯世真伸出手。

“来。相信我。”

孟绪安把目光投向冯世真。冯世真深知孟绪安要说话打乱她思绪,赶在他再度开口前将他狠狠推开,贴着他的太阳穴虚开了一枪,继而转身,如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了容嘉上的怀中。

她一身金色裙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如一团阳光入怀。容嘉上紧抱住她,身子向后仰去,翻出窗外。他包着丝帕的手抓住长条幅,一手搂紧了怀中人,嗖地滑了下去。

马大贵眼看孟绪安无事,冲到窗口,正见容嘉上和冯世真相拥着落在一辆停在街边的小汽车上。他掏枪想要射击,可容嘉上拉着冯世真跳下了车,奔过街对面去了。

“七爷,这……”马大贵不知道如何是好。

孟绪安摸了一下额角被枪管烫红的皮肤,眼神阴鸷,漠然道:“追!”

此时会场外面也极乱,从会场里逃出来的宾客还没散去,不是忙着找寻亲友,就是忙着找司机和车。巡捕房的车横冲直撞地开过来,险些撞到人,惹得这些名流贵客又是一番唾骂。

容嘉上看了一眼冯世真光着的脚,叮嘱她躲在阴影里,自己奔到路口,夺了一辆车开过来。

那司机追过来,连声大骂。

冯世真跳上了车,从脖子上摘下了那串红艳艳的珊瑚项链,从窗户上丢了过去。

“一万块的珊瑚链子,赔你东家。”

容嘉上大笑叫好,一脚狠踩油门,车疾驰而去。

车刚开出一个街区,对面就有一辆黑皮汽车闪着车灯气势汹汹地撞了过来。

“当心!”冯世真惊呼。

“抓稳了!”容嘉上猛地打方向盘朝右转,刹车片磨出尖锐的声音。

黑皮车紧追不舍,有人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朝容嘉上他们开枪。

伴随着两声巨响,子弹把车尾的窗玻璃击得粉碎。容嘉上急忙把冯世真的头摁下,将油门踩到底,车在马路上绕着之字前行。后面的追兵连连开枪,却再没有打中。也幸好此刻已是午夜,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给了他们逃命的便利。

冯世真躲在靠背上往后望,“多了一辆车……两辆!”

“孟绪安真是下了血本。”容嘉上却兴奋得双目发光,有一种棋逢对手的狂热,“好,我看看他还有什么能耐!”

他将方向盘用力转向左边,车子几乎横飞出去,险些撞上路右边的电线杆子。冯世真吓出一身冷汗,连叫声都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容嘉上却是极痛快地吹了一声口哨,开着车抄进了一条小路。

孟家的车呼啸着跟了过来。

他们已经出了租界,越开越荒凉,两边都是破旧的砖房。容嘉上在小路里左突右撞地胡乱开,孟家却像是夹住了尾巴的螃蟹,怎么都甩不脱。

“这里是哪里?”冯世真有些糊涂了,“我们迷路了吗?”

容嘉上的回答,就是猛地踩下刹车。

刺耳的刹车声中,车硬生生停住。冯世真惊魂未定,大口喘气,抬起头来时,看到车灯正照在一面砖墙上。

“我们被困住了?”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容嘉上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柔声说:“没事。别怕。”

“你……”冯世真正想追问,后方的追兵已经围堵而来,喇叭高鸣,将他们这辆车堵在了巷子尽头。

冯世真焦躁又绝望,犹如樊笼困兽,忍不住紧紧抓着容嘉上的手,第一次展现出了对这个男人全心的眷恋之态。容嘉上却是毫不紧张,反而开心地搂过了她。他呼吸里都是尚未平息的狂热,滚烫的吻印在她冰冷汗湿的额头上。

“别怕。”他吻着心爱的女人,“就快结束了。”

孟绪安自车上走下来,同容嘉上遥遥对视,道:“容大少,何必多此一举呢?百善孝为先。你就当自己在替你父亲赎罪尽孝好了。”

容嘉上却是把头一偏,吊儿郎当笑道:“孟老板操心得真宽,却不多替自己想想,倒真是无私呀。可惜——”

下一瞬,光芒大作。雪亮的灯光自四面八方射下,将狭窄的巷角照得宛如白昼!

冯世真下意识闭上了眼,耳边是一片咔嚓的子弹上膛声。容嘉上旋即抬起手捂着她的眼,体贴地替她遮住了刺目的灯光。

等冯世真适应了强光,睁开眼睛,发现整个巷角已经被包围。房顶上,窗户后,角落里,站满了持枪的黑衣人。

而枪口,全部对准了被困在中央的孟绪安一伙!

刺目的灯光,黑洞洞的枪管,孟绪安依旧笑得风度翩翩、云淡风轻。只有冯世真从他抽搐的眉梢和唇角的弧度,辨别出他此刻内心的震惊和恼怒。

高傲自负如孟绪安,怎么会容忍自己一时失算中计,从猎人变成了任人屠戮的猎物?

容嘉上此举,无异于直接伸手朝孟绪安脸上扇耳光。

冯世真又忍不住扭头重新去打量身边的年轻男子。

容嘉上才经历过激烈的打斗,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却是愈发显得张狂且不羁,又有一种老成持重的镇定,让他仅仅只是往这里一站,就撑住了整个剑拔弩张的场面。他脱了西装外套搭在冯世真光裸的肩上,白衬衫上还带着血迹,肩背舒展,挺拔如松。

“孟老板。”容嘉上一拱手,也是一派斯文优雅,“后辈想请教一下您,我的这个瓮,做得如何?”

孟绪安的眉梢狠狠地抽了一下,脸上的笑有些维持不住了。

马大贵怒喝:“容嘉上,你敢?你知道我们孟先生是什么人?”

“自然知道。”容嘉上微微笑,“孟老板也知道我是什么人,却也敢在方才的大庭广众之下想要取我的命。我是知道家父有对不住孟家之处,却不知道孟老板的怨恨有这么深,到了要杀人泄愤的地步。我现在不过是想请孟老板随我回家喝茶叙旧。说起来,我倒是比他善良温和多了。”

孟绪安的脸被灯光照得轮廓格外分明,显出几分狰狞来。他冷声道:“你爹踩着他人累累尸骨往上爬,你则坐在尸骨搭造的王座上继承他的江山。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容嘉上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满不在乎道:“我看在家父确实对不住令姐的份上,对孟老板网开一面。我只想请孟老板回去同我签署几份协议,把金麒麟物归原主,然后再亲自护送您和您那位该吃药的外甥上船回美国。孟老板,你看如何?”

“容定坤居然养出这么一个妇人之仁的儿子。”孟绪安挑眉冷冷一笑。

“客气了。”容嘉上不以为然地轻笑,“请孟老板上车吧。”

容家手下一拥而上,将孟绪安团团围住。马大贵等一群孟家手下被缴枪搜身,捆起来押去了一边。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子口。

“孟老板,请。”容嘉上走了过来。

孟绪安双手被束缚,却不见丝毫窘迫。他侧头,朝面容僵硬的冯世真露出一个不明的笑意,优雅地上了车,好似即将赶赴宴会一般。

容嘉上转头牵起了冯世真的手,拉着她一起上了车。

冯世真的心在疯狂敲鼓,一个强烈的声音在提醒她不要跟上去。然而身子却像是被控制了一般,乖乖地随着容嘉上而动。

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了车里。容嘉上近乎霸道地将她拥在怀中,无声地宣誓着占有权。而宽敞车厢对面,是被两名打手夹在中间的孟绪安。#####

一一二

车平稳行驶在午夜漆黑寂静的街上。

孟绪安面带着微笑,姿态放松地靠坐在沙发里。

容嘉上的双目在幽暗的车厢内亮着微光,犹如夜间捕食的兽眼,警惕、冷静,悄无声息地盯着选中的猎物。

两个男人,一个年长,一个年少,一个老奸巨滑,一个机敏强悍。

冲突似乎能一触即发,却又诡异地被压制了下去,仿佛双方都在等待着下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

孟绪安的目光落在冯世真光着的脖颈上,眉头轻皱了一下,道:“你把我送你的珊瑚项链丢了?”

冯世真下意识摸了一下领口。容嘉上握住了她的手,手指交扣着,说:“不过是一串珊瑚链子,丢了就丢了。本来就老气,也不适合世真这样的年轻女孩。”

一串滑溜溜的、还带着体温的珠串套上了冯世真的手腕。她惊讶地低下头,只见一串似曾相识的南红珠串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打了个晃。

“还是这个适合你。”容嘉上紧握着冯世真的手,温柔微笑,“世真如清水芙蓉,本就不需要过多雕饰。有些人不懂你的美,非要把你往名媛贵妇打扮,反而弄巧成拙。”

孟绪安噗哧一声讥笑,“说得你好像懂她似的。”

冯世真的心喀地漏跳了一拍,暗道:来了!

孟绪安用他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和一种充满了恶意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你应该好生问一问你怀里的这位佳人,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冯世真其实已经早有准备,可是当这一刻来临时,她的身躯仍旧忍不住僵如封冻的岩石。像是等待着早已经预知的命运降落在自己身上,随着敲响的钟声,光环和伪装一寸寸剥落,露出了隐藏许久的不为人知的真面目,去迎接审判。

“容大少怎么不想想,自从冯小姐进了你们容家后,多少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孟绪安享受着冯世真越发惨白的脸色,越说越愉悦,“情报是谁偷窃的?出走的小妾是谁放走的?好端端的亲友反目成仇,又是谁挑拨离间的?”

冯世真一动不动地站着,感觉到容嘉上搂着自己的胳膊松了。她没有抬头看容嘉上,却能感觉到男人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孟老板想说什么?”容嘉上悠悠然开了口,嗓音平稳清澈,像是月光照着的湖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说她早就知道是我爹让人烧了闻春里?说她本就是为了复仇而接近我?”

混乱的气息在胸腔里翻了一个滚,好似把肺都腾空了。仿佛后心被插进了一把冰做的利刃,那彻骨的凉意和剧痛从胸臆间发散开来,顺着血液,蔓延到周身各处。

他知道!

他知道?

“还有什么?”容嘉上继续说,“她本就是你派来的人。让她制造混乱,偷取情报,再顺便勾引我,哄我叛离家庭,随她出走?孟老板,这些都是陈年旧文了。你要耍噱头,就要说点新的。”

冯世真微微垂着头,面容大半都被掩在强光下的阴影里,惨白得好似大理石。那个长久以来用于伪装自己的盾牌原来是玻璃做的,早就遍布了她看不见的细纹。此刻被人轻轻一击,就碎成了齑粉。

容嘉上早就知道了!

孟绪安的目光从冯世真惨淡的面容移到容嘉上冷峻的脸上,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哧地笑了起来。

“难怪先前你不肯和她走。世真,你都听到了吗?”

冯世真一动不动。

容嘉上的手却依旧温柔地摩挲着冯世真冰凉的手背,说:“孟老板前前后后不知道往我们家送来了多少人才,我们拿得手软,怎么能不回敬一番?我想着你应该也腻了,会换个新玩法。果真,你就把世真送来了。世真可真是一个妙人。我还要谢谢你把她送到我身边呢。”

孟绪安阴笑道:“那么你知道,冯世真原本是冲着勾引令尊而去的?”

冯世真惊怒地抬起头,狠狠瞪着孟绪安。她下意识想辩解,可随即又想到,勾引不勾引,她横竖是个探子,又有何区别呢?

孟绪安满脸兴味地看着冯世真的表情又怒转哀,笑得越发快意,“只不过她回来说,当爹的对她没兴趣,做儿子的却上了心。男欢女爱,虚情假意,不知道容大少爷买了她几分账?”

冯世真重新低垂了眼帘,被冷汗打湿了的乌发贴着脸颊,愈发衬得面色惨白如雪。

容嘉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也一言不发。

“世真,你不说点什么吗?”孟绪安笑眯眯地问。

“七爷把能说的都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冯世真嗓音沙哑,像是哑了许久的人第一次开口,“我背叛了七爷,您拖我下水,我没什么可抱怨的。至于……”

她把脸侧了过去,望着容嘉上硬朗冷峻的侧面。容嘉上微微侧头,双眼好似春天突然离去的大地,柔情的光芒熄灭,温暖的爱意也已冻结。他看着她,带着理智的审视和漠然的疏离,还有着钝痛的怨恨。

冯世真猛然明白过来。

原来他们两人都在过去的日子里,出于不同的目的,却是共同构建起了一个为了笼络住对方而存在的镜花水月的幻境。

似幻似真,光怪陆离,流光璀璨夺目,就看能迷住谁的眼,糊住哪个人的心。

事到如今,所有幻象烟消云散,到底谁输谁赢?

冯世真嘴唇翕动着,看着容嘉上冰冷的双眼,说:“至于我和容大少的事,是我们的事。不劳七爷费心了。”

她把目光转回孟绪安脸上,尖锐地剜了他一眼。

孟绪安好整以暇地笑着,笑声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充满了讽刺,听着尤为刺耳。

“很好……”他说,“希望你不会后悔。”

容嘉上的眉心倏然轻轻一皱。

冯世真看到了孟绪安扭动的手腕,惊呼:“抓住他——”

窗外突然亮起刺目的灯光,马达咆哮声袭来,轰然一声巨响,车身被撞得狠狠一震,险些翻过去。窗玻璃全部在那一瞬崩裂开来,车发出了刺耳的刹车上,在马路上失控地打转,继而砰地一声撞在了电线杆子上。

容嘉上在撞击发生之前已先一步飞扑到冯世真身上,将她压在沙发里,替她挡住了大部分撞击和玻璃碎屑。剧烈的冲击让车里的人都无法自控地飞起。容嘉上死死抱住冯世真,右肩狠狠撞在车门上,传来一阵剧痛。

司机惨叫,被奔过来的杀手射死。车门被轰地一声拉开,四五双手伸过来,把孟绪安扶了出去。

“带上她。”孟绪安抹着额头的血,伸手指着冯世真。

冯世真被粗暴地从容嘉上身下拖了出来。她头晕目眩,身上阵阵疼痛,赤裸的双脚和胳膊都被玻璃渣子划出道道血痕。

“放开她!”容嘉上怒喝,身子一动,肩膀又是一阵剧痛。

孟绪安冷笑着看着他,从属下手中接过枪,对准了他的头。

“不!”冯世真使出全身力气挣脱了禁锢,飞扑过去把孟绪安的手往上一推。子弹砰地一声击中了对面的路灯,爆出一团火花。

“贱人!”孟绪安大怒,反手给了冯世真一个耳光,把她打跌在地,“到这份上了你还要护着他?”

“孟绪安,你找死!”容嘉上嘶吼,目眦俱裂。

容家的人终于追赶上来,子弹飞至,雨点一般落下。孟家的人立刻反击,一边护着孟绪安撤退。

孟绪安来不及给容嘉上补上一枪,就被忠心护主的手下拖走送进了一辆车里。冯世真随即也被人塞了进来。司机猛踩油门,疾驰而去。

容家人心惊胆战地把自家大少爷从报废的车里救了出来。容嘉上扶着受伤的胳膊,望着远去的车灯微光,双目赤红,如一头被彻底激怒了的豹子。

“追上去!”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血痰,“不能让他跑了!”

“大少爷!”一辆车冲过来,车上的属下大声喊道,“老爷中枪了,在医院里抢救,二小姐也失踪了。赵二爷在医院里守着,让我们请您快过去!”

容嘉上额头青筋曝露,身子不禁晃了晃。手下心惊胆战地把他扶住。容嘉上粗喘着,紧紧闭上眼,片刻后睁开,气息已平稳了下来。

“派人跟着孟绪安,有什么情况立刻回报给我。”他发号施令,最后往了一眼车灯消失的方向,“去医院。”#####

一一三

孟绪安是铁了心要杀容嘉上,却还真没有计划杀容定坤的。容定坤中枪,也不知道是不走运,还是报应。

容定坤也是经历过枪林弹雨之人,他在那个金麒麟匣子破碎的一刻就意识到会场里有刺客。刺客是不是冲着容家来的还不好说,但是他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并且动身逃跑的。

眼看着容嘉上躲了子弹,容定坤当机立断,拽着容太太往最近的大门跑。旁人慢了他们一拍,也都下意识跟在了他们夫妻俩身后。

只是容太太事发时注意力都在后方的容芳林和桥本大少身上,没有看到那个司仪小姐中弹。她也对枪声不熟悉,冷不丁被丈夫拽着走,一头雾水,脚步就慢了许多。等到容太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后,与丈夫的反应不同的是,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的孩子。

“芳林她们还没有跟来呀!”容太太急忙拉住了往前冲的丈夫,“老爷,快去找芳林呀!”

“我们先出去!”容定坤不耐烦地大吼。

“不行!”做母亲的怎么会在这紧要关头舍下孩子?容太太扯着容定坤往回走,一边大喊:“芳林!芳桦!”

此刻枪声此起彼伏,到处一片惊恐尖叫。忽而一枚子弹击中了不远处墙上的壁灯,碎玻璃险些飞溅到容定坤身上。他气急败坏,怪妻子不懂事,干脆把牙一咬,甩开了妻子拽着自己袖子的手,转身就走掉了。

容太太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眼睁睁看着结婚十八年的丈夫丢下自己和孩子们而去的背影,就像看着妖怪现出了原形,夹着尾巴逃窜一样。

这一刻,心中那一座早就残破不堪的殿堂终于轰然崩塌,碎成了残砖烂瓦。

就这么一不留神,容太太被汹涌的人群撞倒在地上。慌忙逃窜的人哪里顾及跌倒的人,她顿时被踩得连连惨叫,爬不起来。

容定坤埋头混在人群里,疾步走到大厅门口,撞见了正赶过来的赵华安。他立刻高声道:“华安,快随我出去!”

“嫂子呢?孩子们呢?”赵华安焦急地问。

“管不了那么多了!”容定坤急道,“枪是冲着容家来的。赶快出去把我们的人叫来。”

他就丢下了妻女不顾,自己先逃了?

赵华安的震惊和鄙夷几乎要掩饰不住。他太阳穴暴起,忍了忍,往容定坤手里塞了一把枪,道:“外面有人接应,大哥你先走。我去救嫂子她们。”

说完,把容定坤一推,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容定坤颇为不悦地皱着眉,转身推开一个扶着门框喘气的女客,大步而去。

却是极不巧的,巡捕房的人也赶到了,正持着枪朝里面冲。两群人撞在一起,引发一片混乱的叫喊。容定坤眼看就要出门,却被一个警察堵住了去路。

那小警察许是才上岗不久,初次遇到这样的场面,自己比宾客还要慌乱几分,握着枪不住挥舞,让人群让路。他的枪险些砸着容定坤的头。容定坤十分恼怒,把小警察往旁边用力推开。

小警察站不稳,下意识揪住了容定坤的衣襟,握着枪的手一使劲,扣动了扳机。

砰然枪响在拥挤的人群中炸开,惊得人们尖叫四散。让出来的空地上,容定坤一脸难以置信的错愕,捂着流血的胸膛倒下去的那一刻。昏迷前最后的视线里,是小警察慌张逃走的背影,还有吊灯刺目的光。

容太太发鬓散乱,浑身疼痛,呼救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正在绝望之际,一个双大手伸了过来,将她扶了起来。

“淑……大嫂没事吧?”赵华安一脸焦急,目光急切灼热。

容太太好似一个就要溺死的人突然被从天而降的神拉上了岸,缓过一口气来。她泪水滚滚而落,抓着赵华安道:“容定坤那杀千刀的丢下我们跑了!你快去找芳林呀!芳林要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赵华安看了一眼乱糟糟的人群,皱眉道:“听说是冲容家来的,你留在这里也不安全。”

“别管我,快去找芳林!快去呀!”容太太推着赵华安。

“我先送你出去!”赵华安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容太太扛在肩头,大步朝大门奔去。

容太太活了快四十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不容置疑地保护着。这粗鲁却又充满了关切的举动犹如重锤,狠狠地在她本已冰冷麻木的心上撞出轰隆巨响。

这一场刺杀,还真是老天爷在成全桥本诗织。

事发时,桥本太一服用了药,气才刚喘匀,女客们惊恐的尖叫声炸开,他又猛地僵直了身躯,紧紧按住胸口倒在地上。

众人惊慌一团。田中太太扑到儿子身上大哭。桥本正三也是熟悉枪声的人,当即察觉不妙,立刻对年轻人喊:“快走,这里危险!”

容芳林看着生死不明的桥本太一还有些犹豫,杨秀成却头一个行动,展臂把杜兰馨往怀中一搂,护着她朝侧门奔。容芳林愣愣地望着那两人的背影,难以置信。

“我来背令郎。”伍云驰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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