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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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家就是闻春里东街上被烧了的商户之一,家里铺面、库房、楼上住所,全部都烧了。”杨秀成低声对容定坤说,“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出身。我调查得很清楚,她的所有背景,都在报告里。表姨夫,您觉得哪里不妥?”
“不好说。”容定坤撑着根文明杖,慢慢地在庭院里踱步,“真会有那么巧,闻春里的人误打误撞进入了容家?可若抱有目的,不是应该隐瞒出身吗?这个女人,有点看不透。”
杨秀成亦步亦趋地跟在容定坤身后:“冯氏挺会做人的,家里佣人都喜欢她。我看芳林和芳桦也喜欢她,连嘉上都能听她几句话。”
“能让嘉上听话,那确实不简单。”容定坤沉吟,“你看她如何?像是来者不善吗?”
杨秀成思索着:“还需要多接触,才能下定义。不过表姨夫要是不放心,干脆辞了就是。有钱名师还不好请,何必冒这个险?”
“不。”容定坤摇头,“如果她真的来者不善,凭她一个小丫头,哪里有本事进容家,定有人在背后指使。不留下她,怎么找得出背后的指使者?”
杨秀成深知容定坤多疑,就猜到他会这么说:“那就让老妈子继续紧盯着她。有什么动静,立刻就能抓住。”
容定坤点了点头。
他们正在乡下老宅子里过中秋佳节。银辉洒落大地,女人们在屋里搓麻将,孩子们则点着灯笼在庭院里玩耍。乡下的夜,空气凉爽,有着上海所没有的清静。
容家人丁稀薄,直系的亲属都在早年一场席卷当地的疫病中死了个精光。容定坤发家后,在祖坟边重新弄祭田,盖了祠堂,而后每年逢年过节,都要回乡祭拜。
都说容定坤虽然自己穿西装、住洋楼,送儿女去洋人的教会学校读书,可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中国人。
岳家黄氏一族同所有士族一样,清朝亡了后,一败不起。
早年容定坤打江山时需要人手,启用了许多黄氏子弟。这些大小舅子们而后把持了商行里许多重要岗位,各个以功臣元老自居,不听容定坤指挥。容定坤将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一颗一颗地拔除,两年下来也已清理了大半。
但是也因为如此,容定坤同黄家关系逐渐恶化。岳父骂他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年节从来都不想见他。杨秀成的母亲姓黄,和容太太是同父异母的姊妹,感情很好。
在这一场容定坤和黄家的博弈之中,杨秀成虽然起到了一定的权衡的作用,却也愈发尴尬。
“对了。”容定坤问,“你同知惠的事,算是定下来了?”
杨秀成苦笑道:“还没有。她家里有些不大喜欢我,她自己也想读完大学再谈婚论嫁。”
“余家就是寄养在黄家这树上的藤。”容定坤讥笑道,“怎么,觉得你跟着我做事,不够照顾黄家?”
杨秀成讪笑:“主要还是嫌弃我没啥前途。余家兄弟几个一心想开公司,拉我去。我却不肯。”
“余家老小几个男人都是废柴,能做出什么事来?”容定坤道,“你也痴情,那么多女孩喜欢你,你却只喜欢知惠一个。”
杨秀成说:“我和她的亲事,毕竟是我娘在世时定下来的。况且我和知惠还是挺有共同语言,是知己。”
“知己呀……”容定坤目光一黯,一张久远的面孔又浮现眼前,令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他想起冯世真为什么把自己吓了一跳了。
她有几分像那个男人。不是五官,也更不是身形,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气质。
可是她不可能和那个人有关系!
会有吗?
他当初明明已经……
“姨夫,”杨秀成打断了容定坤的沉思,“我姓杨,不姓黄。唤您一声表姨夫,心里却是将您视作师长,甚至父亲一般。我唯您马首是瞻,愿意豁出性命追随您,为您效劳!”
容定坤转身,目光深邃望着他,拍了拍他的肩。
“秀成呀,你是个有想法、有能力的孩子。我一直最看好你,多年来把你带在身边培养。嘉上太不成熟,况且他这耿直的性格,做官可以,做生意却不如你。我本觉得,你们两个将来,能共同接手家业的。”
杨秀成第一次听到容定坤提到继承家业的事,露出惊愕之色。
容定坤继续说:“你也知道,如今我同黄家,离彻底撕破脸已不远了。你夹在中间,将来只会更难做人。我知道你和余家有约定。君子守约,我很欣赏。只是你要知道,有些事,是难两全的。”
杨秀成面色苍白,“姨夫,知惠嫁了我,夫唱妇随,我们两口子都会追随您。”
“也许吧。”容定坤从来不把话说满。他笑着又拍了一下杨秀成的肩,“成亲总是好事的。不论你娶谁,我都祝福你,等着吃你的喜酒。”
阴凉秋风吹来,遍体生凉。杨秀成站在幽暗的树影下,体会着后背汗毛一根根竖起的感觉。
他爹死得早,他靠黄家亲戚接济才读完了大学,然后跟着容定坤做事。他虽然不算容定坤的头号心腹,但是也知道了足够多的机密。他现在走不得,留下来又坐不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冯世真躺在床上,看着床外的天色从黑暗转为深蓝,又变成靛蓝。云朵染上了朝霞,外面传来了鸟鸣,以及早起的人们走动打水的声音。
终于,一声尖叫划破了小院里的安详。
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很快,巡捕房的人来了,大声吆喝着驱赶着凑热闹的人群。
冯太太看了热闹回屋来,愁苦道:“真是作孽哟。张寡妇昨天夜里上吊了。”
“是吗?”冯世真披衣起床,只觉得骨缝里都渗着冷气,浑身疼痛。
“好端端地,怎么会去寻死?”
“听说她接到了亲戚的信,说她那个下南洋的儿子病死了。寡妇没了儿子,这日子没了念想,换我也不想活了。”冯太太同情地抹泪,又摸了摸冯世真的头,“所以,你和你大哥可得好好的。”
“妈妈,别胡思乱想。”冯世真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院子里吵吵闹闹,有人大声议论,有人哭,有人笑。冯世真没法继续在家里住下去,推说东家有吩咐,提前返回容家。
出门的时候,她碰到马大贵端着个搪瓷杯子正蹲在楼下漱口。两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一声招呼。
巡捕房的人正把张寡妇的尸体运了下来,白布裹着,什么都看不到。可她昨日那张青灰狰狞的面孔,将会永远留在冯世真的记忆里。
容家人都还没有回来,大宅子里静悄悄的。听差的告诉冯世真,大少爷也一早出门会友去了。
既然能到处活蹦乱跳,显然病已经好了。冯世真放下心来,回屋坐了片刻,张寡妇的面孔始终挥散不去。她便下楼去书房,打算寻本书看,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容家书房很大,隔成一大一小两处。小的那处则是容定坤的个人书房,门随时都是紧闭着的。
主人不在家,下人们也大半放假回家,剩下的都在厨房后面歇息。整个大宅子静悄悄的,不见人影,连平日里如影随形的陈妈都不在。
冯世真轻轻走下了楼梯,沿着走廊前行片刻,来到了大书房隔壁一扇门前。
她取下别在胸前口袋上的钢笔,拧开后部,抽出了两根开锁用的长针。
片刻后,锁心里发出咔嚓一声响。冯世真把笔收进口袋,推门闪身而入。
里面是一间明亮的书房,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宽大气派的檀木书桌,两侧都是装着玻璃门的书柜,里面堆放着一沓沓的资料文件。大书桌上还摆放着的一台新款式的电报机,一部电话机,窗下还放着一台收音机。
冯世真试了一下,书柜的门也都上了锁,很符合容定坤谨慎多疑的性格。她将书房仔细搜寻了一遍,每个抽屉,每个角落,甚至连垃圾桶都翻过,却并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冯世真的注意力随即落在了桌子上的便签簿上。她抽了一支铅笔,在便笺纸上浅浅涂了一层,上一页纸上书写的痕迹逐渐展现出来。
是几行英文字母和数字。
这些字符整齐排列,显然像是一段密码。
冯世真正思索着,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有人回来了,脚步声正朝这边而来。
她迅速撕了那页便签纸,揣进口袋里,走向门口。而那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交谈说笑声,正是朝门口而来。
冯世真一顿,将书房的门反锁好,快步走向窗口。
窗户竟然也上了锁!
冯世真摸着口袋里的工具,听到声音已经就在门外。容嘉上低声说了一句,杨秀成回答:“我取了文件就得走。你们玩得愉快。”
现在开窗户的锁已经来不及了!
躲书桌下?
书桌的挡板很高,遮不住自己的身躯。
冯世真感觉到冷汗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杨秀成在找钥匙,哗啦哗啦响。
就这时,冯世真的目光落在了地板上。
靠着大书房的那侧墙的书柜下,木地板被拖出了一抹淡淡的弧痕。冯世真快步走过去,手指在书柜各处摸索着。
门上,传来了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而冯世真的手也摸到了书柜上一个不同寻常的浮雕。她毫不犹豫地摁下。#####
二十五
杨秀成打开了门,一阵轻风拂面而来。他不禁蹙眉。
房间里空无一人,看不出什么异状,但是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古怪感从心头掠过。
音符毫无预兆地爆发,响彻整座宅邸,隆隆的回响声充斥着过道,也传进了小书房里。杨秀成被吓了一跳,跌落了钥匙。
容嘉上带回来的朋友在客厅里放留声机,男男女女的欢笑声交织在乐声中,让十分钟前还宁静如空宅的屋子霎时欢腾得犹如嘉年华的现场。
杨秀成捡起钥匙,打开了书柜,数着编号,取出了一份文件,放进了公文包里。
动身离去之际,他的目光扫过书桌,脚步随之一顿。
整齐的书桌上,只有便签本子斜着放着。
杨秀成扶正了便签本,最后环视四周一圈,提着公文包离去。
一墙之隔,冯世真正站在书柜前,同房间对角处站的一个美貌少女面面相觑。
少女穿着嫩黄的衫裙,身材窈窕,唇红齿白,水似的眸子望着冯世真,眼中充满了不悦和警惕。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少女很不客气地开口质问。
她没有看到自己从秘门里出来?
冯世真隐隐松了一口气,挤出一个善意的笑。
“我一直都在,坐在角落里,你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我罢了。”
少女困惑思索,将信将疑。
外面的嘈杂笑闹透过书房厚重的雕花大门传递进来,变成了模糊的喧嚣,只有那首欢快的爵士音乐分外清晰,充满着活力,听着令人精神一振。书房里僵持的气氛也因为音乐而逐渐开始缓解。
冯世真朝少女走过去,试着友好地打招呼,“孙小姐也来看书?”
少女秀丽的丹凤眼扫了冯世真一眼,冷冷道:“我就不能来吗?”
冯世真和蔼地笑:“自然来得。只是平时很少见你,有些意外。在看什么书?”
孙少清面带鄙夷,并不搭理冯世真。她如今是容定坤身边最得宠的侍妾,各路来讨好她的人肯定很多。想必二姨太太也早叮嘱过她,说这家庭教师八成是大太太安排来争宠的,让她不要和这人来往。
冯世真并不介意孙少清的冷漠,朝她手中的书扫了一眼,微笑着说:“莎士比亚?孙小姐也喜欢英国诗人?”
孙少清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哼声,算是默认了。
他们俩站得很近,冯世真闻到孙少清身上带着一股混着着熏香和大烟的气息。孙少清衣衫干净整洁,想必已尽量清洗。可是这气味经年累月,渗透了她的肌肤,挥之不去。
“我也很喜欢英国的诗。”冯世真自顾说,“读书的时候,我选修过英文国学课。那时候我们经常开座谈会,讨论诗作,还有朗诵会。很多人喜欢英国诗,只是喜欢一个表皮,觉得它是自己能在沙龙里讨得关注的伎俩,读诗,只是为了卖弄。真正喜欢诗的人,我认为是那些默默读它们的人。在深夜,在黎明,在独处的时候,静静地翻看,才能沉浸到那个世界里,离开肉身所经历的痛苦。”
孙少清缓缓抬起眼,望向冯世真,冰冷的目光开始渐渐融化。
冯世真自己抽了一本诗集,边翻边说:“当然,毕业后,为了生计奔波,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读过诗了。诗就如高贵的灵魂,往往不能同浑浊的尘世兼容。这真是一种不得已。”
“冯小姐……”孙少清的嗓音同她的人一样,精致悦耳,令人心生愉悦,“您对英国文学很了解了?”
“不求甚解罢了。”冯世真微笑道,“只是很高兴遇到一个同样喜欢读诗的朋友。你喜欢谁的诗?”
孙少清有些尴尬和遗憾,“我没机会念大学。虽然喜欢,却也只是入门,读点浅显易懂的诗罢了。”
冯世真柔声道:“热爱文学之心,从不会因为人的机遇、身份的变化而变化。孙小姐若是喜欢英国文学,我们日后可以多聊聊。其实,我在这里也闷得很。既不能同老爷太太聊天,又没法和下人们交友,真是孤家寡人一个。”
孙少清不禁笑了一下,色若春晓,道:“连老爷和太太都敬冯小姐三分,冯小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知音难求。”冯世真叹道,“我不过是个家庭教师,说白了就是个高等听差罢了。”
她把手中的那本书递给了孙少清:“推荐一个诗人,觉得你也许会喜欢。”
“约翰·邓恩?”孙少清不认得这个诗人,拿着书好奇地翻看。
“这是一位十七世纪的英国玄学派诗人。”冯世真说,“他的诗富有幻想,热情奔放,感情非常充沛。我直觉,你会很喜欢。”
孙少清随手翻了一页,眼睛忽而亮了起来,轻声念道:“ForGod’ssake,holdyourtongue,andletmelove.”(看在上帝面上,请闭上嘴,让我爱。)
“爱情的圣徒。”冯世真说,“我也极喜欢这一首。Whatyouwill,approve,Soyouwillletmelove.”
孙少清胸膛起伏,似乎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力量。仿佛长久的压抑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寂寞的灵魂听到了共鸣。她秀丽的面容亮起了光,像萤火点亮了夜,又像是封闭的深潭注入了清澈的泉水。
“谢谢你,冯小姐。”孙少清的语气已温和了许多,“你……你经常来书房?”
“当然。”冯世真说,“你要是平时无聊了,想要找我说说话,就可以来书房找我。我下午三点后就空下来了,多半也是在这里看书打发时间。”
孙少清朝冯世真点头,克制而友善地笑了笑,抱着书,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书房的门打开,外面两个人正抱作一团靠在门上接吻,一时猝不及防滚了进来,险些跌在地上。
孙少清吓了一跳,似乎很不想同外人接触,神色紧张地抱着书匆匆跑走了。
冯世真朝那两个闯入者从容一笑。
“大少爷,杜小姐。”
“冯小姐怎么没回家过节?”杜兰馨娇媚地笑着,半个身子还依靠在容嘉上胸前,像一条柔若无骨的美人蛇。
容嘉上默默地将她推开了些,低头扣上被扯开的衬衫扣子。他头发凌乱,英俊削瘦的脸上还有一个模糊的口红印,颜色同杜兰馨的嘴唇一样娇艳。
“在家中无事,就提前回来了。”冯世真说,“我只是来寻两本书看的,不打搅两位了。”
她随手抽了两本书,抱在臂弯里,同容嘉上擦肩而过。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织,容嘉上的目光好似被封在冰里的一簇火焰,冯世真的则如一汪平静的古井之水。
杜兰馨在身后嘻嘻轻笑了一声,书房的大门又砰地一声关上。音乐一曲停歇,有短暂的寂静。冯世真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大门。
下一首舞曲响起,悠扬而富有节奏,令人情不自禁想跳舞。
而那个少年,灯光下白衣翩翩,孤傲冷清、清澈胜雪的少年,似乎已经寻找到了正确的舞伴。
你是下饵的人,不要被鱼拖进了水中。
孟绪安的声音冷不丁地又浮现耳边,像个萦绕不散的幽灵,又像是一句刻在灵魂上的咒语。
冯世真沿着走廊走出了大宅。外面阳光普照,温暖干燥,让她的身躯渐渐回暖,堵塞胸口的阴寒被驱散。
冯世真站在阳光下,远远望着着孙少清清瘦窈窕的背影朝西堂而去。
西堂在容府里,就是个军事重地一般的存在。西堂内外各有两名保镖,日夜轮班看守。容定坤在西堂里有个书房在一楼,烟室和卧室则在二楼。就陈妈说来,西堂里只住了容定坤和孙少清两人。容定坤抽大烟的时候,只让孙少清在旁边伺候。就算杨秀成他们有事求见,也要等他清醒些了才能进去。
想要知道容定坤藏货的地点,弄到他的印和指纹,必须接触他本人。而如何接近这个警惕如兔的容定坤呢?
冯世真望着孙少清走进了西堂。保镖站在门边自顾聊天,并不多看她一眼。
距离孟绪安给出的期限只有半个月。她要想在这十来天里接近容定坤,就只有靠这位容老板的爱宠小姨子了。
希望自己对孙少清性情的估摸是对的。如果她如自己所推测,是个心思细腻,对处境不满,又崇尚自由和爱情的少女。那么,她刚才在书房里的举动,就已经攻克了孙少清一半。
秋光正好,户外十分凉爽,四处飘散着桂花的甜香。冯世真伸了一个腰,走到八角亭里坐下,掏出了便签纸和草稿本,开始推算解密。
是这一组四方密码,破解起来并不难。冯世真一边推算一边记录,密码中的信息逐渐显露出来。
是一个坐标!
冯世真翻开他刚才在书房里拿来的世界地图册,展开折叠着大地图。
坐标指向了崇明岛南边小岛横沙乡东海上的一处。既然在海上,就不可能是放置物品的仓库,而极有可能是走私物品的中转站,或者交货碰头地。
具体是什么,就让孟绪安的人去查明了。
冯世真将情报写在了一张小纸条上,目光投向了亭子外的那棵桂树。
这是一株老桂树,比亭子都要大许多,枝叶浓密。它花期似乎比较晚,别的桂树已开得热闹,它却只冒了几朵细碎的小花。大概等着百花殆尽,它方出场压轴吧。#####
二十六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书房里,杜兰馨咬着一支烟,斜靠在书柜上,媚眼如丝地望着容嘉上。
容嘉上喝了一口白兰地,扫了她一眼,“什么怎么了?”
“从来不搭理我的,却突然来招惹我。容大少爷发现了什么新玩法了?”杜兰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戳了戳容嘉上的胸膛。男人胸肌坚硬结实,手感极佳。杜兰馨有些爱不释手。
“是你家老头子给你下了死命令了?还是你突然喜欢上我了?”
“喜欢?”容嘉上嗤笑,挥开了杜兰馨的手,“难道你喜欢我?”
“我可以试试看。”杜兰馨笑着凑近,凝视着容嘉上的双眼,“联姻不过如此,你至少模样好,气味干净,比那些抽大烟的小开好许多。”
容嘉上淡漠地注视着她艳丽的面容,“你觉得这样的婚姻有意思?你们女人不是最想追求自由和真爱的么?”
杜兰馨一声嗤笑,吸了一口烟,“那都是我十六七岁时玩的把戏了,别把我当你那两个小丫头妹子。我是早就看清了,所谓的自由,不过是脱离了家庭,出去吃糠咽菜地受苦。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时激情冲晕了头脑,错把青春短暂的冲动当作了永恒。我的真爱,是富足安定的生活,是珠宝香水,是茶舞会,是浪漫的情人。”
她伸手摸了摸容嘉上英俊的脸:“如果是你的话,最后一项可以划掉。”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一笑:“谁知道你现在的想法能不能持续一辈子。”
“那你又是什么想法?”杜兰馨道,“我知道你在重庆有过一个女朋友的,她好像出身不大好,令尊不同意你们来往。有传言,你是为了她才拖延着不毕业?”
容嘉上冷眼看着她没说话。
杜兰馨啧啧地笑:“我们容大少爷原来是个痴情人。也不对,真痴情,如今不也乖乖回来联姻了?不过你放心,我不鄙夷你。我们俩做个约定如何?”
容嘉上挑眉,洗耳恭听。
杜兰馨说:“我们如果结婚,我会给你生儿子。如果我生不出,也会帮你纳两个美妾。你知道我不会是争风吃醋的女人。你要是想和重庆那位小姐再续前缘,纳妾也好,置小公馆也罢,我都不会管。同样,你也不要管我的事。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会低调。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面子往往是第一大事。”
容嘉上听完,不禁哂笑:“你这还是认真了?我以为你觉得我是个废柴。”
杜兰馨摁灭了烟,饱满嘴唇在容嘉上的唇角轻轻吻了吻,嗓音低哑迷人,犹如美杜莎的诱惑。
“废柴不废柴,试了才知道。”
她将容嘉上一把推到书桌边,柔软窈窕的身躯就像一尾鱼,紧贴着男人的身躯,面孔凑近。一股浓郁的香气熏得容嘉上微微皱眉。
两人凑得太近,近到容嘉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杜兰馨有些晕染的眼线和涂地粗黑的睫毛,看到她脂粉下的浅浅的斑点和小黑痣,以及眼角细微的皱纹。
落地钟滴答滴答摆动,乐曲声悠扬而富有节奏。
容嘉上的感受着女人嘴唇的柔软和湿润,觉得并不讨厌。可是当舌也伸进来的时候,容嘉上下意识紧锁了眉,无法适应那湿软物体的入侵。
他目无焦距地望向窗外。
冯世真身姿优雅地从八角亭里走了下来,站在一株老桂树下,一身白衫青裙在满庭金黄浓绿之中极其醒目。她折了一枝桂,似乎感受到了容嘉上的视线,漆黑温润的双眸朝这边望了过来。
容嘉上的身子霎时绷紧,猛地将贴在身上的女人推开。
杜兰馨一个趔趄,腿撞在桌脚,疼得她低呼了一声,继而扬手啪地给了容嘉上一个耳光。
“你搞什么?”
容嘉上深呼吸,眼神里也有着点难以置信,遍身燥热迅速褪去。
“你当我稀罕呀!”杜兰馨气急败坏,把抹嘴的手帕丢在容嘉上身上,踩着高跟鞋摔门而出。
容嘉上喉结滑动,静静站了片刻,才又转头朝窗外望。
八角亭和桂树下已没了人影,仿佛刚才的景象只是容嘉上自己意乱情迷时的幻觉。
杜兰馨的香水气息浓郁,经久不散,可容嘉上却恍恍惚惚地闻到了冯世真身上浅淡清爽的皂角香。
胸前里本已压抑下去的火又骤然熊熊燃烧,意义不明的烦躁就像暗生的杂草,怎么都拔出不尽,逐渐蔓延,呈全面侵占的趋势。
容嘉上烦躁地将书桌上的几本书挥落在地,大步走出书房。
容大少爷的跳舞会一直闹到深夜才散。冯世真在窗口望见西堂二楼的灯也一直亮到深夜。灯前一个清秀的身影,是正在看书的孙少清。
正因如此,冯世真次日在书房里再遇孙少清时,已是毫不意外。
“孙小姐早呀。”冯世真扬起亲切的笑。
“冯小姐也早,谢谢你昨天推荐的书。”孙少清有些羞涩,“就是有许多地方看得不大懂,想着或许你能帮我翻译一下。”
冯世真莞尔:“知音难求,乐意效劳。”
容嘉上一边系着领带,走下楼来,经过书房门前时,脚步一跄。
书房的大门敞开着,冯世真和孙少清并肩坐在窗下的沙发上,一起翻看着一本书。两人喁喁私语,时而轻笑。
这两人何时感情这么好了?
两人都生得斯文清秀,一般的白净肌肤,粉润红唇,一样的黑亮双眼,柔软发丝。她们甚至穿着颜色差不多的旧式旗袍,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就像一对亲姊妹。
容嘉上此刻清楚意识到,两人确实很像。不怪继母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了冯世真。
“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下前后就通顺了。”孙少清笑容要更妩媚一些,望着冯世真时,目光里充满了儒慕和敬仰。
冯世真耐心细致地给孙少清一一解释着字词,引导着她自己阅读理解那些诗句。她们说话声很轻,却都一般悦耳,诱着人忍不住侧耳倾听。
容嘉上站在门边,听到孙少清亲昵道:“世真姐姐,你知道得真多!”
世真姐姐?
容嘉上不禁一声冷笑。
和一个侍妾称姊妹,这冯世真也不觉得自降了身份?
陈妈在楼梯角,也探头探脑地朝书房里望。发觉容嘉上注意到了她,陈妈忙不迭缩了脖子,一溜烟跑走了。
容嘉上走到门口,等司机把车开过来的功夫,对管家说:“那个陈妈是太太派去服侍冯先生的?她好像很喜欢听墙角呢。”
管事忙道:“我会去教训她的。大少爷放心。”
这日冯世真回了屋,见给自己送浆洗衣服和晚饭的老妈子换了一个人,纳闷地问:“怎么不见陈妈?”
新换来的李妈笑道:“陈妈办错了事,被管事调去厨房了。今后由我来听小姐的差。”
冯世真拿了几个铜板赏了老妈子,关上了门,一声哂笑。
从那天起,冯世真和孙少清每日都会在书房里碰面,一起聊聊诗歌小说。
孙少清的心思很快就活络了起来,想自己学点英文。
冯世真说:“你很聪明,自学肯定没问题。我找同学借几本大学里的英国文学课本给你,你看了后,自学起来会更容易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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