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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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徊跟着进了内侍值房,侍膳的太监把东西铺排好,一个接一个地揭开了盖碗。梁遇摆了摆手,人都退下去了,他说坐吧,取一只青玉雕的莲瓣纹鸡心小碗盛上红稻米粥,搁到了她面前。

月徊瞅他脸色,问:“哥哥大安了么?”

他嗯了声,“不是什么大病,疼上一个时辰也就好了。”

月徊低下头,把鸡心碗捧在手心里,隔了会儿才道:“皇上的病势,看着和上回差不多,您不给他传太医么?”

梁遇取过筷子,慢吞吞拿手巾又擦了一遍,边擦边道:“已经用过了药,等药性发作了再看,这会子传太医也不好开方子……吃呀。”

月徊没法儿,拿银匙舀了一口,想了想又道:“我瞧他发热,身上滚烫模样,您还是叫个太医过来瞧瞧,哪怕扎一针也好啊。”

梁遇却不说话了,半晌放下手里的碗,寒着脸道:“皇上有肺热的病根儿,治了十多年了,左不过调理作养,不能根治。我在他跟前这些年,每一回都是这么过来的,太医来了大动干戈,四五个人会诊琢磨方子,添添减减,熬药看境况,不过如是。你关心皇上我知道,只是别瞎操心。御前有御前的一套章程,好些事儿不是凭着你一腔忠诚就能解决的,你只要办好自己的差事就够了。”

月徊见状不敢再说旁的了,料想是自己不懂规矩裹乱,才惹得哥哥不高兴。

硬碰硬不行,她瞧准了机会献殷勤,牵袖把一只小碟推到他面前,“哥哥吃这个,这冬笋丝儿爽口得很。”

梁遇起先面色不佳,见她不再掺合皇帝的病况,这才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来,“你也吃。”

后来的气氛还算融洽,只是月徊隐隐有些不自在,哥哥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愈发阴晴不定了。她知道姑娘不便的那几天火气旺盛,难道哥哥也有这毛病么?可她不敢胡乱言语,只有小心奉承着,也许他是因红罗党的事儿闹心,自己得机灵点儿,可别火上浇油。

早膳过后用杏仁茶,兄妹俩对坐着,谁也没说话。外头雪歇风停,起了浓雾,支摘窗架起一道缝,眼看着雾气像天上流云似的蔓延进来。月徊呷口茶,从杯沿上瞥他一眼,忽然想起昨晚的梦,心头顿时趔趄了下。

其实她有些心虚,有些不好意思,更多是愧怍,觉得对不起他,也对不起爹娘。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她居然能对哥哥心猿意马,简直不是人。不过做梦这种事,好像是没法子控制的,她尴尬了一小会儿,退一步想,很快就镇定自若了。

她开始记挂小四,开始等着秦九安的消息,人显得心不在焉。

梁遇瞧出来了,抬眼问:“你怎么了?有事儿?”

月徊啊了声,“没事儿。”

没事儿……他搁下茶盏,冷冷哂笑了下。年轻孩子就是好,有那么多的精力,今儿操心皇帝,明儿操心小四。自己是老了,跟不上她那份活络的心思,瞧着他们热闹,自己游离在红尘之外,有时候不免无趣。

他站了起来,“我要上东厂去一趟,看看案子进展如何。今儿小四该去金陵了,你有什么要带的,或是话或是东西,我顺便给你捎去。”

月徊茫然站起身,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只觉欲哭无泪。秦九安原本说好了,让小四借着回事进宫的,如今他要往东厂衙门去,看样子小四是进不来了。

还能怎么样,她敢托付秦九安,却不敢在他面前提。憋屈地从怀里掏出两双鞋垫子来,双手递了过去,“您把这个给小四,这程子多雨雪,我怕他脚冷,回头又长冻疮。这鞋垫里头加了一层油绸,不进水的,万一靴子湿了能应个急。”

梁遇垂眼看,眼里夹带着挑剔,“这绣的是什么?蜈蚣?”

月徊气堵,“不是蜈蚣,是蟒,我盼着他封侯拜相呢。”

梁遇没有打破她美好的祈愿,只道:“我瞧你整日在御前,没想到还有闲情绣鞋垫。心思是好的,不过绣工差了点,只怕拿不出手……”一头说,一头往外走,“成了,这件事我来办,你上东暖阁去,好好伺候皇上吧。”

月徊站在门前目送他,见他带着手下的人渐去渐远,身影匿进了浓雾里。不能见小四的惆怅退居第二,哥哥莫名的态度又化成巨大的阴霾,沉甸甸压在她心头。

第51章

* * *

从日精门出来进夹道, 一路往北行进,穿过御花园时梁遇站住了脚。

身后一行人慌忙顿住步子,曾鲸趋身上来, “老祖宗, 可是有什么落下了吗?”

梁遇道:“打发个人,上内务衙门领两双鞋垫子, 挑上好的送到神武门上来, 咱家要带到东厂去。”

曾鲸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领鞋垫儿, 但也不便追问。忙回身叫过一个执事吩咐去办,自己扔随侍他往宫门上去。

出行的车辇早预备好了,瓜棱状的顶棚下悬挂一串细密的流苏,护城河上晨风微漾, 那流苏就在晨风里款款轻摇。曾鲸呵腰高擎起了臂膀,梁遇踩着小太监的背登车, 落座后放下门帘, 车辇未动, 仍停在原地等着派遣出去的执事折返。

不一会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因神武门门洞幽深,跑起来动静就特别大。梁遇微微抬眼,曾鲸掀起半幅门帘,把鞋垫子呈敬上来, “老祖宗, 这是内务衙门里头最好的一等鞋垫了,您瞧成不成?”

梁遇接过来打量,宫里有专事做针线的宫人, 那针脚密密匝匝,比起月徊的不知强了多少。

他点了点头, 说走吧。就着窗口的朦胧天光,他将月徊的手艺拿出来细看,越看越不称意,不单是针脚疏朗,绣工粗糙,最叫他不舒坦的是这么大的丫头了,胳膊肘还朝外拐。小四明明是半道上遇见的孩子,她待他,倒比对他这个哥哥更上心。鞋垫?手艺不好的人只配绣鞋垫,可他也不曾嫌弃啊,她怎么从没想过给他绣一双?

他下劲儿盯着这两双丑鞋垫,泄愤式的脱下官靴,把它们全镶了进去。穿上感受一下,靴子有点儿紧了,但不妨碍他心里痛快。他冷笑,随手把内务衙门讨来的扔在一旁。苦孩子知道什么好歹,有双这样的通货鞋垫儿,已经是极大的恩惠了。

很快东厂胡同到了,车辇停稳后,曾鲸上来打帘迎他下车。有了昨儿晚上红罗党的那场行动,他的出行要比以往审慎许多。那些乱党的狗命不值钱,要是伤了他一根汗毛,那可大大的不上算。

衙门里的档头们,除了几个领命外出办案的,剩下的全出来相迎了。原本一个大年过完都有些松散,结果昨晚上来了这么一出,如今个个都绷紧了皮,督主面前不敢有半点闪失。

院子里的青砖被打扫得一点儿泥星也无,督主的描金皂靴踩踏过去,即便乌云豹的斗篷长及脚背,也绝不让下摆沾染了泥污。冯坦将人引进正衙,垂着两手回禀审问的进度,有些为难地说:“那三个人都是硬骨头,怎么拷问都不肯说实话。原想上重刑逼供的,又怕弄死了他们,断了线索。”

梁遇哂笑,“哪里那么容易死,这些人水里来火里去,经得住锤炼,拿寻常法子对付他们没用。眼下给他们机会,他们不说,咱家就拿他们没办法了么?红罗党歃血为盟都是亲兄热弟,真要是瞧着兄弟受苦受难,逍遥在外的无动于衷,那也称不得重情重义,都是一群披着狼皮的伪君子。”

他一抬手,斗篷高高扬起,踅身在圈椅里坐了下来,“挑个最扛事的,给他上酷刑,带另两个来瞧。他们要是招供,那也罢了,要是不招,咱家有的是法子对付他们。”

冯坦道是,立刻率人往大狱里去了。梁遇冲队伍最后的人叫了声傅西洲,“你留下。”

小四听了忙转回身,俯首帖耳回到堂下,向上拱了拱手道:“小的在,听督主示下。”

梁遇示意曾鲸把那两双鞋垫交给他,一手抚着把手上的狮头道:“你姐姐得知你要上金陵去,很不放心,托咱家给你带话,让你一路多加小心。这鞋垫儿是她带给你的,说江南多雨,备着好应急。虽说都是内家样儿,你且收着吧,也是她的一点心意。”

月徊本来就不是个多精细的姑娘,正常人是不会指望她能亲自动手做女红的。小四托着这鞋垫,呵腰道:“请督主替我谢谢月姐,另给我捎句话,就说小四会尽心承办好差事,等回京之后一定去瞧她。还有……让她有空学学针线,别连双鞋垫子都上库房讨要,没的叫人笑话。”

梁遇的长眉几不可见地一挑,复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咱家会替你把话带到的,你回去预备起来吧,过会子就随张总旗出发。”

小四爽朗地应个是,压着帽子快步往值房去了。

梁遇看着那少年身影纵跳着,走进厚重的浓雾里,心满意足端起茶盏,优雅地啜了一口。

外面隐隐传来忍痛的嚎叫,他垂下眼刮了刮杯盖儿,倒要看看那些所谓的硬骨头能坚持到几时。不过糙人确实耐摔打,等待的时间比预计的更长,最后番子进来回禀,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就算狱卒们下手弄死了一个,也没能让另两个开口。

“废物!”他唾骂了句,起身往狱里去。刑房里血肉溅了满地,那股子血腥气甫踏进门槛就闻见了。他没有进刑房,站在甬道里遥遥打量,剩下两人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不过二十出头。他给曾鲸递了眼色,示意番子把年轻那个送上刑架,自己缓步踱到门前,扬声道:“咱家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供出乱党窝藏的老巢,过去的事既往不咎,放你回去和家人团聚。”

可惜年轻人血气方刚,像那两个南邳读书人一样,宁死也不低头,豪兴地大喊着:“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怕死老子也不会进京。”

梁遇笑着,赞许地拍了拍手,“好,这下子机会没了,你想说也说不成了。”一面叫来人,“把他的舌头给咱家割下来,扒了他的衣裳缠上布,浸到油缸里去,咱家今儿要点天灯。”

东厂的手段很多,剜肉敲骨血流成河,都没有点天灯来得干净热闹。人被活活烧死,就得经过漫长的煎熬,受刑的人横竖破罐破摔了,观刑的人心里却会承受重压。

割舌、裹布、浸油缸,一气呵成。刑房里地方小,施展不开手脚,就挪到东南角的空地上去。浓雾是一层好掩护,一般点天灯都在夜里,今儿白天行事,是为更好地让同犯看清楚。

那个浑身裹布的年轻人被人从油缸里提溜出来,像个过油的蚕蛹高高吊在半空中,嘴里的血淋漓流了满胸,呜呜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时候已经不需要他开口了,梁遇眯着眼,凉声道:“动手。”

番子得令,举着火把过去,从足尖开始点燃,火苗一路向上攀升,越烧越旺,那人形在火光中扭曲,像一只可笑的蠕虫。

梁遇转头一乜,那个押来观刑的吓得面无人色,他笑了笑,曼声道:“机会只有一次,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凭着一腔热血敢下九幽斩阎罗,你这年纪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难道也同他一样莽撞?”

他的声气儿幽幽的,不急不躁,丝毫没有空手而归的担忧。仅剩的那个囚犯喘着粗气,如同一只仓惶的困兽。梁遇知道他在想什么,“正人君子”的软肋他最善拿捏,于是一面看天灯烧得热烈,一面循循诱哄:“同党都不在了,谁还能瞧不起你?谁还会唾弃你?识时务者为俊杰,趁着还能说话的时候把话说了,别像他似的,最后想说也说不得。”

人肉灼烧后的焦臭向四面八方扩散,一旁被五花大绑的汉子泪流满面,浑身筛着糠,面皮胀成了酱紫色。

梁遇并不催促,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他想明白。

果然那汉子哆嗦完,到底下了狠心,“杨媒斜街,抬头庵。”

在场众人都松了口气,梁遇瞥了冯坦一眼,“听见了?”

冯坦打了鸡血似的,“小的即刻带人围剿,誓将乱党一网打尽。”

东厂番子集结,官靴踩踏着地面,隆隆有声。梁遇转身往衙门口去,边走边下令:“曾鲸留下处置这件事,京中乱党头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他逃脱。咱家先回宫,等着你的好信儿。”

曾鲸领命,躬身送别,再直起身时车辇已经出了胡同。他回身,咬着槽牙道:“点足人手,不许有半分疏漏。地方都给你们审出来了,倘或再让人跑了,咱们大家都得完蛋!”

不说攸关生死,至少是攸关前程,办差的没人敢掉以轻心。后来就是全城围捕,当时那伙人正要撤出抬头庵,没想到被厂卫断了后路,蛰伏在京城的七人全数被抓获,无一人漏网。曾鲸总算能够坦然复命了,走进掌印值房,笑着说:“事儿已经办成了。老祖宗神机妙算,要是再留他们在京中肆意活动,果真要算计到皇上大婚上头去了。”

梁遇正站在南窗前挂金鱼风铃,听见曾鲸回禀,淡声道:“大邺江山万里,凭着几名乱党就想颠覆朝纲,简直是痴心妄想!眼下京城的祸患暂且平定了,但皇上大婚期间的警跸不能松懈,谨防红罗党的人再度混入京畿。这桩事,终归要斩草除根,眼下就看派往两广的人办事手段如何了,只有一举端了贼窝儿,咱家才能高枕无忧。”

曾鲸说是,“二档头办案无数,定不会辜负老祖宗厚望的。不过万岁爷……怎么身上又不济了?”

风铃铛已经挂好了,梁遇拿手拨了下,一串悦耳的声响叮叮当当荡漾起来,他唇角挂了一点笑,慢吞吞道:“年虽过了,天儿还冷着呢,每年冬天都是最易犯病的时候,等过了正月就会好起来的。”

话虽如此,但皇帝身子骨不强健,这也是事实。曾鲸忖了忖道:“那个有孕的宫人,已经送进羊房夹道安置了。照着老祖宗的令儿安排人仔细伺候着,太医也拨了两个过去,每日早晚请平安脉。不过这两天脉象微有起伏,过会子还要让胡院使亲自过去瞧瞧。”

梁遇嗯了声,“胡院使早前瞧出是位皇子,倘或不出意外,这可是皇长子,地位远非其他皇子可比。无论如何,孩子落地之前,不能让那宫人有任何闪失。六个人伺候不够,就派十个,咱家只要皇嗣长得健壮,旁的一概不问。”

曾鲸是聪明人,只这两句就已经领悟其中意思了。

皇帝身子骨不好,那么下一代的皇子必要在娘胎里作养足了,这是关乎大邺江山社稷的大事。母体就如容器,于帝王家来说,没权没势没靠山的宫女子,也只能是容器而已。上头要的是孩子,如果这容器大补得过了,了不起将来杀鸡取卵,是死是活根本没有人会在意。

梁遇缓步踱回案前,取过手巾把子擦了擦手,高案上的西洋座钟指向午初,他整整琵琶袖道:“该上乾清宫瞧瞧去了,这会子要再不成,就预备传太医吧。”

今天的雾尤其浓重,即便到了这个时辰也不见消散。他负手走在夹道里,一路行来眉睫都挂满了细小的水珠,往前看去便如透过一层水幕,很有沉重之感。

掌印一向很忙,大多时候走路都是匆匆的,唯独今天,两双鞋垫子到这会儿还没抽出来,每迈一步就走出别样的滋味儿。

进得日精门,北望正大光明殿,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顺着回廊上丹陛,进了东暖阁,一眼就看见月徊还守在皇帝床榻前,边上宫人不住打热手巾,她在皇帝手臂和胸膛上不住地擦。听见动静方回头望了眼,有些疲乏地说:“掌印,早上那把清心丸,吃了略好了会儿,到巳初的时候又发作起来。总管让御药房的人照着上回的方子煎了药,我又拿热水给万岁爷擦身子,这会儿已经好些了。”

梁遇上前来,站在脚踏前轻声唤皇帝,“主子,还是宣太医吧,让他们会诊,重拟个方子。”

皇帝对自己也有些灰心,半睁着眼摇头,“他们不顶事,治不好朕的病。”

梁遇道:“主子别这么说,原不是什么大病,要紧靠平常调理。如今过完年了,眼看就要回春,天儿一暖和就会百病全消的。”

皇帝苦笑了下,“但愿吧。”

热手巾又来了,这回梁遇接过去,亲自替皇帝擦,一面道:“臣去了东厂一趟,专为审红罗党的案子。抓获的活口供出了京里潜伏的余孽,才刚厂卫出动,已经全数清剿了,请主子放心。”

皇帝长出了口气,“剿灭了才好,京里一向太平,忽然来了这么一帮子贼人,倒搅得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边说边咳嗽,缓了缓才道,“着令九门加强排查,外地入京的都要核实身份,不能再放那些人进来了。”

梁遇道是,“这些臣都交代下去了,主子只管安心养病。”

皇帝乏得厉害,每次犯病都能要他半条命,说了这么些话已然累坏了,便闭上眼沉沉睡去了。

月徊这才从东暖阁退出来,跟着梁遇一道进了值房。可她有一肚子不快,进门即说:“宫里太医既然治不好皇上的病,为什么不广征天下良医?他如今还年轻,能够抵挡住病势,将来要是有了岁数,哪里受得住这样的高热?”

她回来到现在,从没对他高过嗓门,这次为了皇帝竟然开始质疑他,这让他很不高兴。

“广征良医?你何不昭告天下,皇上有不足之症,让那些藩王早作打算,早早积蓄兵力直取京师?”他冷眼看着她道,“月徊,哥哥让你进宫,可不是为了让你反我。你向着皇上我知道,可你别忘了,我才是你的至亲。你别光顾着看脸下菜碟儿,谁亲谁疏,你还分得清么?”

第52章

月徊被他说得打噎, 正是因为说着了,让她很有心虚之感。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她的那点好色的小癖好, 终究没能逃脱他的眼睛。其实她也没有刻意隐瞒, 就是喜欢好看的人儿,要不码头上流浪的孩子多了, 她怎么光挑中了小四!

可是有些事儿做得说不得, 月徊恼羞成怒, “您别成心掀我尾巴,我看不看脸,和这个没关系。要比长相,您比人家差来着?我要真是只瞧脸, 就该光听您的了。我也知道朝政上的事儿麻烦,可是以东厂的本事, 上外头踅摸个把好大夫也不难啊。您悄悄地找, 悄悄地带进来, 不走漏了风声,不让外人知道不就成了么。”

梁遇笑她小孩儿见识,“你当乾清宫里住的是什么人,容你上外头随便找土郎中来?瞧好了倒是大功一件,瞧不好出了岔子, 你就得跟着我上菜市口砍脑袋, 你不知道其中利害?”他动怒生气,觉得太费力气,月徊有时候就是个不开窍的性子, 说得再多也是油盐不进。他站在窗前,用力喘了两口气, 虽说她肯定他的长相优于皇帝,让他心里也生欢喜,但扭不过她的想法来,就是个麻烦。

“太医院里筛选太医,要经过多少道,你懂不懂?那些人已然是大邺最顶尖的医者了,依着你,民间摇铃走街串巷的倒更有手段?”他调开视线,勉强平了平心头怒气才又道,“好了,宫里办事不求有功,但求稳妥。你才进来不久,多说也无益,等时候长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月徊听了很失望,“不求有功,但求稳妥,那些太医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不敢用药,一切以温补为主。”

她呛了他一句,他讶然看向她,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

月徊白了他一眼,愤懑地转身坐在八仙桌旁,心里不是滋味儿。她进宫时间的确不长,可跟在梁遇身边,多少也品出了他一举一动中暗藏的玄机。

一个身子骨结实,理政又有手段的帝王,还会这样处处依赖他,什么都想着大伴吗?自然是不会的!梁遇其实乐见现在的局面,皇帝羸弱,不那么强势,这才利于他一手把持朝政。当然他们是至亲,她也愿意他呼风唤雨,称王称霸,但眼瞧着皇帝隔一阵儿就病上一场,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她实在觉得他太可怜了。

那个叫兰御的人,从小没有妈,兄弟姊妹间不受待见,被挤兑着长到这么大。皇帝在她面前偶尔也会说起过去的年月,姑娘家心肠软,敬畏的同时兼具同情,没法子像梁遇这么冷静,作壁上观。

然而她的妇人之仁却令梁遇不满,她慈悲心泛滥,竟把他放在了皇帝的对立面,她不知道没有他,就没有皇帝的今天么?如今到了有收成的时候了,他尚且为着皇帝呢,就受她这样猜忌,若是将来情况愈演愈烈,她岂不是要和他反目成仇?

可惜外头的泼天大案好办,家务事难缠,他面对她除了头疼,没有别的感想。

冲她生气?冲她拍桌子摔碗?那必是不能够的,他只有再退一步,好言好语敷衍:“我已经悄悄派人查访了,只是那些民间大夫得知是给皇帝看病,没一个有胆儿的。皇上愿意换宫外的大夫,也得遇上那个机缘,就算你现在逼着我,我也没法子给你变出这么个人来。”

月徊听了讪讪的,忽然发现自己确实过激了,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哥哥,便支吾着说:“我是在床前伺候了半晌,瞧他病得恍惚,心里有点儿着急了,哥哥别生我的气。”

梁遇牵了下唇角,这笑淡得像一缕烟,没有温度,“着急了……果真姑娘大了,留不住。”

他叹息着,负手走了出去。后来皇帝榻前都是他亲自伺候,月徊反倒插不上手,只得在一旁干看着。梁遇办事老道,动作娴熟,她慢慢明白过来,过去的十几年里,皇帝每一次生病都是梁遇在照顾。自己才进来几天,就生出那许多不平来,果真是狗戴嚼子,冒充大牲口。

梁遇不弄权的时候,实在是个可心温暖的人,他喂皇帝吃药,皇帝的胸口因咳嗽痛得坐不住,他就让他靠在怀里,两臂圈住他,耐心等他一口口将药饮尽。

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那是从小培养起来的信任。月徊对哥哥大觉惭愧,自己胡乱打抱不平,枉做了一回小人。

皇帝出了一身虚汗,把衣裳都浸湿了,梁遇着人拿干净的亵衣来换,打了热手巾,又里外替他擦洗了一遍,一面道:“月徊忧心主子,才刚和臣商量,该不该从外头寻良医进来。”

落地罩前侍立的月徊听他提起自己,心头顿时蹦Q了下,知道他是成心让她亲耳听结果。

皇帝精神稍好了些,越过梁遇的臂膀看向月徊,微微一笑道:“外头大夫虽有医道高深者,但随意进宫来替朕看病,只怕不合祖制。月徊的心是好的,瞧不得朕受这份苦,也是朕自己身子骨不争气,隔上不多时就要发作一回。”

言下之意很明白了,皇帝并不相信外面的江湖郎中,更愿意让宫里太医慢慢调理。

梁遇回头瞥了她一眼,月徊低着头,愈发觉得没脸,自己和哥哥争执了一回全是白搭,不过自己感动自己罢了。

所以啊,年轻人一腔赤城,有时候并不一定能讨着好处。宫里的水那么深,要是没有他托着,就凭她纵身一跃的莽撞劲儿,早就没顶了。

梁遇笑了笑,替皇帝掩上了衣襟,温声道:“今晚上臣还替主子上夜,这病症白天见轻,要瞧夜里怎么样。倘或掌灯后不见加重,那必定是大安了。”

皇帝嗯了声,这肺病熬人得很,一犯病就没白天没黑夜地犯困。

他又合上了眼睛,众人才得休息,半天折腾下来,暮色也渐临了。

梁遇从暖阁里出来,身上汗气蒸腾,经过月徊面前时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昂首阔步往南边内奏事处去了。

月徊没法子,既然惹得人家不高兴了,只要不打算老死不相往来,就得做小伏低些。她哒哒地跟在他身后,小声叫着:“哥哥……哥哥……”

梁遇不理她,脚下走得愈发快,她委屈地瘪着嘴跟进了值房,缩手缩脚站在墙根儿上,亏心地望着他。

“出去。”梁遇眼里没她,扭头道,“我要换衣裳。”

月徊说:“我不出去,我背过身成么,您换您的,我不偷看。”

梁遇气结,“我换衣裳你在这里做什么?出去,上你的万岁爷跟前伺候病榻去。”

“就不。”她蚊呐似的嘀咕,“我站在这里,也不碍着您什么。”

她有时候就是这副滚刀肉的样子,梁遇乜斜着她,“皇上的话你都听见了?”

她说听见了,“其实把规矩看得太重也不好……”

这个执拗且死不认错的性子倒是随了娘,梁遇已经不想同她说话了,“出去。”

月徊这次非但没出去,还往里挪了两步,“我偏不出去,外头多冷啊,天要黑了您还赶我出去,对得起爹娘吗?”

理亏的人就会把爹娘拉出来说情,他愤然转过身去,自顾自开始脱衣裳,解了鸾带扒下曳撒,又毫不手软地解开了中衣。月徊一看不成,虽然很想留下旁观,但道德人伦不允许。她只好恋恋不舍挪到外间,挨着门上垂挂的帘子不住地问:“哥哥,您换好了没有啊?换好了吗?”

真是泡不烂砍不断的混账丫头!里间的梁遇愤然脱下中衣,狠狠摔在了地上。天下所有人都值得她去同情,只有哥哥是坏人,一心想着操控皇帝,想弑君篡位。以前他还愿意同她说一说梁家因这王朝遭遇的种种不幸,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愿意防备他便防备他,愿意生二心,就痛痛快快生二心吧,全由她。

外面的月徊虽知道哥哥心里不受用,却不知道他这一忽儿工夫千般打算,已经自暴自弃起来。她还想着回头瞧准机会和他服个软,事儿过去就过去了。

擎等着办一件事,心就特别的急,他又总不出来,她便自言自语着:“您换好了吗?换好了吧……那我可进来啦?”

最后闷头冲进去时,梁遇的中衣还没穿好,胸膛袒露着,因她的蛮横闯入顿住了手脚。

情况很糟糕,月徊当然也会心虚,不过哥哥的身条儿看上去真是好,她暗暗地想。肉皮儿雪白,胸腹上的肌肉一棱一棱地,她一直觉得他瘦,原来并不是,那是结实,没有肥肉,尽是瘦肉。

梁遇回过神来,看见她那种遮遮掩掩、垂涎欲滴,又假装娇羞的样子,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忙掩上衣襟,仓惶道:“谁让你进来的!”

月徊无辜地搓了搓手,“您换衣裳也太慢了,又不是姑娘……”边说边识趣地转过身,脑子发懵,嘴里胡言乱语,“早知道让我留下多好,反正还是看见了……不过您别生气,我没撞破您换裤子,换衣裳不要紧的……”

梁遇没应她,匆匆披上曳撒,扣上了鸾带,心里的气闷自不去说了,总之百样都不顺心。等一切收拾好,才愠声道:“宫门快下钥了,你赶紧回他坦去吧,这里没你的差事。”

月徊说不,“我今儿要留下值夜,像上回一样。”

梁遇见打发不了她,不留情面道:“那就上正殿去,这里是内奏事处,用不着你上夜。”

然后她不说话了,拉着脸,哀怨地看着他,看得他发毛,看得他自发别开了脸。

是个人都有脾气,他不打算理会她,索性转过身整理起了书案。如今细想起来,平常就是太纵着她了,纵出她一颗牛胆,对哥哥没了半点敬畏之心。现在再去纠正,也不知来不来得及,瞧她那股子拧劲儿,想是难了。

心里不忿,可也未必当真没有指望,他暗里还是等着她的反应,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打算。结果等了良久,没等来她低头求和,反倒是悉悉索索地,不知在忙些什么。

他不由回头看,看见她拾起地上的亵衣抱在怀里,小声说:“我给哥哥洗衣裳。”

梁遇一惊,贴身的衣物到了她手里,那是万万不成的。

他慌忙去夺,“你不必忙,有专事伺候的人清洗……”

她让了让,“我给您洗一回衣裳,算我给您赔罪成么?”

梁遇额上隐隐急出了热汗,那里头不光有亵衣,还有亵裤,她是个姑娘家,怎么能给男人洗衣裳!

他还要抢,可她愈发抱得紧,扭身闪躲着:“您别见外,别见外嘛……”

梁遇终于认输了,抚着额头说:“你把衣裳放下,只要你放下,我可以既往不咎。”

月徊眨了眨眼,发现这妥协来得毫无道理,她要给他洗衣裳,他反倒害怕了,为什么?

衣裳到底被他夺去了,他仓促地卷成一团,扬声叫来人。外头小太监是一向伺候他的,见了便呵腰上来承接,月徊眼睁睁看着,纳罕道:“您做什么非不让我洗啊?我想孝敬孝敬您,难道不好么?”

他说不好,“天儿太冷,浸到凉水里头没的伤了关节,到老了会作病的。再说咱们都大了,就算要洗,你也只能给你男人洗,哥哥的用不着你操心。”

月徊从不知道还有这种讲究,她想了想道:“我没男人,只有哥哥,还不许我给您洗?”

他沉默良久,才低头道:“将来终究会有的,你有你的活法儿,我也有我的。”

倒是要撇得一干二净了,她不舍地朝外看了眼,视线追寻那个小太监,嘀咕着:“早知道我偏洗了多好……我和您一个活法儿到老,别你啊我的。”

梁遇心头抽搐了下,一个活法儿,怎么能够呢……思绪要岔出去,又被他强自收了回来,不该想的不要去想,想多了天理难容,愧对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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