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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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些人蛰伏在京城许久了,今天是有意引蛇出洞,好将他们一网打尽。红罗党的人埋伏在了前门大街内外,却不知厂卫的暗桩潜藏得更深。那两个南邳读书人供出的线索总要派上点用场,否则大动干戈,岂不成了无用功!

他拉月徊上车,不防斜对面飞来一支冷箭,箭羽呼啸,闹出好大的响动。月徊正要喊哥哥小心,却见他抽剑一震,那剑身上冷光乍现,箭羽就被劈成了两半。也不等她诧异,他将她塞进了车厢,曾鲸扬鞭大喝一声“驾”,马车疾驰起来,只听得身后叮叮当当兵器交错的声响,月徊哆嗦成一团,喃喃自语着:“这也太吓人了……”

梁遇哼笑了声,“天下欲我死者,何其多。”身处这个位置招人恨,早前还有汪轸当靶子,如今汪轸死了,那些人口中的阉党头目就成了他。

月徊有些无措,她心神不宁地挪了挪身子,又摸摸车厢里悬挂上的金鱼风铃,马车跑动,漾得它脆声作响。她定下神后,脑子里装的东西总和别人不一样,梁遇以为她会叮嘱他往后多加小心,结果她有些艳羡地探着脖子,说:“哥哥,您是什么时候学的剑法?刚才那一哆嗦,多神气!”

梁遇忽然觉得胃疼,“一哆嗦?”

她竖着两指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嗖嗖……”

他捂着胸口弯下了腰,果真那个驴打滚发作起来了,每回胃疼总有一段难熬的时间,会疼得冷汗淋漓,疼得人提不起劲儿来。

月徊见他有异,骇然过去搀扶他,“您怎么了?不会是中毒了吧?”

梁遇听了愈发无力,叹着气,低下了头。

月徊自然是担心他的,车内吊着小小的角灯,照出他脸上一层水光,她几乎要吓哭了,“哥哥您怎么了?您怎么了?”一头说一头朝外喊,“曾少监,掌印受伤了。”

曾鲸被她这么一呼也吓得不轻,焦急地连连唤他,“老祖宗……老祖宗,您伤着哪儿了?”

梁遇仰起头,背靠着车厢勉强应了声:“没什么要紧的。”

“怎么不要紧,瞧瞧这一脑门子汗。”月徊抹着眼泪说,“哥哥,您可不能有事儿……您到底哪儿疼?您没力气了吧?靠着我……靠着我……”边说边把他往自己肩头扒拉。

胃确实疼,人也确实虚,她让他依偎着,横过一条臂膀来紧紧搂着他,那种感觉多奇妙,不管她多弱小,都会让他觉得有了依靠。

他闭上眼,微偏过头,额头与她脖颈相抵,感觉到她颈间脉动,和一种如兰似桂的芬芳。不应当的,可是又眷恋,说不出是什么缘故,他想也许是过于想念母亲,而她身上有娘的味道。

月徊是既怕他疼,又怕他冷,摸着他额上汗津津的,愈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您到底伤着哪里了?是不是刚才吃的驴打滚被人下毒了?可是我也吃了啊,我怎么还好好的呢?”她呜咽着说,“曾少监,您快点儿,再快点儿,他得看太医……哥哥,您要挺住……”

她大概真觉得他快不成了,话都说得语不成调。他倒有些亏心了,这么隐瞒缘故白让她担心,似乎有点儿不大厚道。可正在他打算告知实情的时候,发现有只手探进来,在他胸口胡乱摸了好几把。他有些气堵,“月徊,你干什么?”

月徊说:“我摸摸您是不是被箭射中了。您捂着胸口,问您怎么了,您又不肯说。”

所以受用了她的关心,到底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按住她的手,在胸口停留了片刻,然后拉下来,放开了,只道:“我是吃了驴打滚,泛酸水作胃疼,没有中毒,也没有受伤。”

月徊怔忡着,哽咽道:“您怎么不早说呢,真是吓着我了。”

但他脸色确实不好看,白里泛出青来,连嘴唇都没了血色。月徊提心吊胆,所幸马车直接驶入了神武门,这是破天荒头一遭,已经是极大的逾越,但这会儿也顾不得了。

进了司礼监衙门即刻传太医来瞧,胡院使道:“还是老病症,我再添两味药材,厂公且试一试。这胃疾还需长期调理,千万别因公务繁忙,就抛到一旁去了。”

梁遇坐在桌前,强撑着颔首,“回头让底下人天天预备,劳烦胡大人了。”

胡院使道:“厂公客气了,还有一桩最要紧的,我曾告诫过您不能吃过于软糯的东西,厂公忘了?”

梁遇说没忘,避开了月徊的目光,敷衍笑道:“多年不吃糯软的点心了,今儿嘴馋,没忍住。”

胡院使也笑起来,“可不嘛,今儿过节,正是吃元宵的时候。不过您的胃口不成,还是戒断的好。”复又叮嘱了几句,方领着小太监上御药房配药去了。

月徊觉得对不住他,挨在他跟前说:“是那个驴打滚闹的……怪我非让您吃。”

梁遇不愿意她自责,含糊道:“我才刚不是说了么,我也犯馋了。”

月徊终归满含愧疚,小心翼翼把他搀上床,一面懊恼着,“早知道就不上前门大街去了,闹出那么多事儿来……”

梁遇歪在引枕上,垂眼道:“其实我是借着出游布网,想把那些乱党一举擒获。带着你一道涉险,实在对不住你。”

月徊到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说失望,也不算失望,她没那么多矫情的小心思,反倒高兴地表示,“我能帮您下饵,挺好的。”

梁遇不说话了,只是定定看着她,因身子不豫,那双眼便透出缱绻迷离的味道。

月徊呆呆回望,看久了耳根子发烫,热烘烘的感觉一路向下,蔓延进领口里。梁遇的目光像生了钩子,叫人挣脱不开,她有些心慌,犹豫了下才壮胆儿说:“哥哥,您老瞧我干什么?还喝水么?我去给您倒。”

某种煎熬的情绪慢慢涌上来,比胃疼更让人痛苦,梁遇握紧双拳,闭上了眼睛,“你往后……别再叫我哥哥了。”

月徊听了愕然,“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么?”

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说的动机是什么,好像就是厌倦了做她哥哥。是不是今天太过大起大落,才让他脑子打结了,他正要为自己找借口,猛听得门外杨愚鲁低低唤了声老祖宗,“回事。”

他舒了口气,那些没来由的情绪霍然褪尽了,他又还原成本来的样子,撑起身,淡声道:“进来。”

第49章

杨愚鲁从门上进来, 快步到了床前,躬身道:“回督主的话,前门大街诛杀乱党六人, 擒获活口三人, 如今已押入昭狱严加审问了。”

梁遇倚着引枕,略思量了下道, “红罗党杀我之心不灭, 才区区九人罢了, 暗中未必没有人潜伏观察。给我狠狠地审,审到他们说出实情为止。要紧一桩,先把京城里埋伏的铲除了,至少保得皇上大婚不出岔子。剩下两广的, 限时责令总督衙门办理。倘或办不下来,就给咱家派兵, 必要将这伙乱党连根拔除, 才能叫咱家心安。”

杨愚鲁道是, “二档头已在奔赴广州的路上了,到了那里和总督衙门汇合,不愁剿灭不了乱党。老祖宗眼下还是保重身子要紧,先前皇上派柳顺过来问了病况,小的唯恐柳顺打搅老祖宗, 先打发他去了, 只说老祖宗没什么大碍,让他禀报皇上,请皇上放心。”

梁遇嗯了声, 抚着额头,乏累地闭了闭眼, “皇上才亲政,虽是坐稳了江山,却也隐患不断。外头藩王们心怀叵测,各路流寇扰攘边境,腹地又有暴民乱党鼓动百姓……咱们肩上的担子重的很呢,真是一刻不得歇。”

杨愚鲁听了,谨慎笑道:“老祖宗能者多劳,古来圣人都不是吃闲饭的。皇上再勤政,一块铁疙瘩又能打多少个钉儿?必要像老祖宗这样的能臣辅佐,既替了万岁爷心力,又能平衡朝廷内外。先帝与新君交接的当口,哪一朝不得动荡一程子,不巧让老祖宗碰上了,少不得多操一回心。”

梁遇蹙起眉,胃里的绞痛渐渐有缓,只余下隐约的一点牵扯。他向来没病没灾的,这番痛已然叫他尝尽厉害了,脸上便存着一段病气儿,人也有点恹恹的。

“乱党要着实地审,主子大婚事宜也不能耽搁。惊蛰之前把剩下的大礼过了,钦天监看了四月初八的日子,时候过起来快得很,各部都要抓紧预备,别等到了眼巴前再发觉有遗漏,咱家活剥了他的皮!”

杨愚鲁一凛,“请老祖宗放心。”

“还有……”他曼声道,“派往各藩接人的名单具好,这两天就预备动身吧。”

杨愚鲁复呵腰应了,“正要讨老祖宗示下,往南苑是走水路还是走旱路?要是走水路,从运河拐个弯入金陵,耗时还短些儿。”

梁遇道:“走水路,让南苑的人尽早入宫,早一步到,才好早作安排。”

这个安排,杨愚鲁心知肚明。南苑王比之别的藩王更晓事儿,出手也更阔绰,世上什么最好,自然是孔方兄最好,掌印那里打通了环节,还愁将来宇文氏的姑娘没有好前程么。

杨愚鲁道:“那小的这就去安排,预备好了宝船,后儿从通州出发。”

梁遇点了点头,“派总旗带队,让傅西洲跟着一块儿办差事。”

杨愚鲁道是,又揖手行了一礼,方才退出去。

事儿太多,就算是病着也不能休息。他困乏地喘了口气,可气才出了一半,看见月徊幽怨的脸,于是那半口气就卡住了,不上不下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您让小四去,是给小四立功的机会?”她冷着脸说,“多谢掌印。”

梁遇愣了下,她管他叫掌印,他又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我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您是我哥哥,可您不让我叫了……”她泫然欲泣,“您是嫌弃我,嫌我笨,不配做您妹妹,我知道。”

梁遇胃里疼罢了,头又疼起来,他无奈地撑着床板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当初你乌眉灶眼地到我跟前,我也没嫌弃你。我只是……只是……是为你好。你瞧外头多少人想要我的命,不让你叫哥哥,是在保全你。”

可他心里知道,他说那话并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就是单纯不想做她哥哥了,单纯想撇清这种夹带着血缘关系的称谓。

月徊哪里明白,她只觉得哥哥不要她了,就算他解释了一大套,她的眼泪还是落下来。

“这是您第二回说这么古怪的话。”她委屈地抽泣,“上回您问过我,要是没有哥哥会怎么样,当时也吓我好大一跳……您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发现找错了妹妹,我不是梁月徊?”

他答不上话来,心里苦笑不迭,并不因为她不是梁月徊,是因为他自己,他不是梁日裴。

月徊哭得伤心,越想越难过,“你们司礼监是干什么吃的?东厂又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能找错了人!我不是梁月徊,那我是谁?还是个没来历的野丫头?”

梁遇说不是,“我多早晚说找错人了……罢了,你还是接着叫哥哥吧,先前的话全当我没说,成不成?”

她哭得泗泪横流,“成是成的,可我心里就是难受,您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要是打算不认我了,趁早说明白,别见天往我心上扎刀。”

她的眼泪能砸死人,他不得不支起身子探过手去,把她搂进了怀里,笨拙地安抚着:“好了,哥哥做错了,往后再也不会了,你别哭。”

他也想过,如果梁月徊另有其人会怎么样。也许找回来也是寻常待之,因为他再也没有同样的热情,去全心对待另一个人了。

所幸月徊不是个难哄的姑娘,三言两语的,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抱一抱,心里舒坦不少,分开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她揉着发烫的眼皮说:“我上外头瞧瞧,看药煎好了没有。”说罢便起身,打帘走了出去。

门外空气冷冽,已经到了午夜时分,有细雪飘进檐下来,月徊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屋子里太热,热得脑子也不大灵便了,这会儿回头想想,哭哭啼啼算怎么回事儿。他那么杀伐决断的人,遇上了这么个不讲理的妹妹,大概也只有认栽的份儿。

转头看,回廊那头有个小太监托着托盘碎步过来,她上去接了,重新折回屋子里。

梁遇靠在床头,闭眼的模样有种深寂的美好。她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放轻手脚过去,压着嗓子叫了声哥哥,“该吃药了。”

那眼睫微微一颤,极慢地睁开,半带朦胧的时候和清醒时不一样,没有那种警敏和咄咄逼人的味道。

月徊端过药碗,捧到他面前,“要我喂您么?”

梁遇说不必,撑着身子抬手接过来,他的手指细长,便显得那药碗小得玲珑。月徊低头瞧瞧自己的手,十指算不得短,但和他相比显然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她不由有点泄气,好的全长到他身上去了,要是评定容貌,哥哥配得上绝色,她至多够得上一个姣好吧。

不过遗憾归遗憾,哥哥还是得侍奉好的。见他碗沿离了口,忙从桌上珐琅盒子里捻了一颗糖腌的杨梅过来,不由分说塞进了他嘴里。

梁遇的嘴唇丰泽且柔软,不小心触到一下,心头难免一蹦q。他当然也察觉了,却没有抬眼,那颗杨梅在嘴里颠来倒去地含着,一本正经地,倒比处置红罗党更专心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彼此间似乎慢慢生出了一道鸿沟,以前从没有过的,似乎不得亲近,也不能那么顺畅地交心了。月徊虽然粗枝大叶,但也有女孩儿细腻的小心思,就开始疑心他多番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因她太缠人,对她不耐烦了。

“那个……”她搓了搓手,“我该回去了,明儿一早还有差事呢。”

梁遇闻言,掀了被子起身道:“我送你过御花园。”

月徊说不必,脚下匆匆往外腾挪,空泛地比了比手道:“我找秦少监去,才刚还看见他在外头……您别起来,歇着吧,今儿多辛苦的,好好睡一觉,明儿起来就有精神了。”

她嘴上说着,人已经打帘出去了。

檐下挂了一排灯笼,因着今儿是元宵,处处照得煌煌如白昼。她人站在廊子上,透过薄削的桃花纸,身影如同镶了圈金边,伶仃站着,左顾右盼找秦九安。

他心里慢慢焦灼起来,夜这么深了,天儿又那么冷,让她站在外头等人,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办?秦九安那个作死的东西,这会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倘或人再不来,他就打算亲自送了。

正犹豫,正想着要不要出去,见秦九安到了台阶下,仰脸笑道:“叫姑娘好等,先头有事儿绊住了……那咱们这就走吧。”

月徊嗳了声,原想回头的,最后还是忍住了。

静心的时候她也思忖,自己好像过于依赖哥哥了,这才给他造成重压,让他觉得乏累。她得见好就收,要不然惹得他撂挑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毕竟这个哥哥还是很令她满意的,有权有势,人又长得俊,对外横扫一大片,对她那份耐心简直堪比老妈子,可着四九城找,也找不见第二个。

月徊心里琢磨着,出了司礼监大门。宫里深夜下钥后,只有掌印和少监们能自由来去,秦九安挑着灯笼走在前头,她觑觑那背形,终不是梁遇,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

远处东二长街上敲起了梆子,笃笃的声响,在这夜里绵长地飘荡,快到子时了。

月徊叫了声秦少监,“掌印还泛酸水呢,要劳您多留神了。”

秦九安道:“姑娘放心吧,咱们伺候掌印这些年,一应都知道的。早前胡院使也开过方子,吃了半年,渐渐有了起色,老祖宗因公务忙,药石上头就耽搁了。这个老病症,倒有两年没犯过,想是老祖宗自觉好得差不多了,谁知一个疏忽,又发作起来。”

月徊不免自责,“怪我不知道,硬劝他吃了驴打滚。”

秦九安心下了然,掌印和这族亲妹妹不清不楚的,照外人看来,里头渊源不可谓不深,深得不能细究。

原本太监笼络住后宫主子们,一则为解闷儿,二则也为有照应。这位眼下是御前红人儿,听说万岁爷都许了贵妃的衔儿了,将来成就了不得,掌印怎么能不与之交好!驴打滚嘛,虽说吃了泛酸水儿,可在姑娘面前是出苦肉计啊。姑娘一看掌印为了讨自己的好儿,都把自己作践成这样了,不定怎么感动呢!

“想是老祖宗怕姑娘一个人吃小食无趣,想给姑娘做个伴儿。”他回头眨了眨眼,“姑娘不知道,咱家当初是和老祖宗一块儿入的司礼监,也算六七年的同僚了,老祖宗为人审慎,以前可从没见他这么待后宫里头姑娘。唯独您呐,这回着实的另眼相看,咱们瞧着,心里明镜儿似的。”

月徊觉得好笑,太监敲缸沿的毛病又发作了。可惜他们不知道底细,更不知道他们是嫡亲的兄妹,这么刻意地拉拢说合,压根儿没什么用。

她不便应他,含蓄一笑带过了。前头将到延和门,她顿住步子说:“秦少监,我有桩事儿想托付您。”

秦九安道:“姑娘请讲,只要帮得上忙的,咱家绝不推脱。”

月徊道:“我先前听掌印说了,要遣傅西洲去金陵接人。他是我干弟弟,我们有阵子没见了,能不能托您传句话,他临走前让我和他见上一面?”

秦九安一听,说这有什么难的,“明儿让他进来回事,不就顺顺当当见上了吗。”

月徊很高兴,“那就全赖秦少监了,我倒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话要交代他,只是他年纪小,没出过远门,这是头一回办差事,我得叮嘱他两句。”

秦九安十分体人意儿,表示都明白。毕竟这姑娘不是等闲之辈,不光掌印要拉拢她,他们这些底下人,也得瞧准了时候巴结巴结。

随墙的小宫门打开了,秦九安送到门前,笑着说:“今儿廊子上掌一夜的灯,姑娘进园子能瞧得见,我就不送了。等明儿说好了时候,我再打发人上乾清宫给姑娘传口信儿。”

月徊再三道了谢,这才回身往乐志斋围房去。梁遇给她安排的小宫女都挺机灵,预备下了热水和换洗衣裳,连褥子都已经熏过了香。她洗漱完了钻进被窝,这回不像以往似的倒头就着,翻来覆去直到听见打了三更的梆子,方迷迷糊糊睡过去。

她做了个梦,一个很旖旎,又很大逆不道的梦。梦里哥哥忽然不见了,她边哭边喊,找了大半个紫禁城,才在一处偏僻的宫苑找到他。

他那时就站在梨花树下,穿着牙白描金的曳撒,梨花落了满头。阳光从扶疏的枝叶间照下来,正照在他唇畔,他噙着一点笑,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因找他找得发急,理直气壮怒火滔天。可能是怒壮怂人胆,一把将他压在树上,照准他的嘴唇狠狠亲了下去。

然后就醒了,活活吓醒的。

她从黑暗里翻身坐起来,崩溃地捂住了脸,羞愧于自己竟然敢做这样的梦。可是羞愧过后又红着脸开始琢磨,梦里自己真是力大无穷啊。不知搁在阳间,她能不能有这样的勇气和力量,把他死死压在树干上……

第50章

毕竟做梦是件私密的事儿,梦里无法无天,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居然觉得这梦回味无穷,当然也可能是半夜里脑子不好使了吧!昏沉沉又躺回去,甚至奢望能继续刚才的美梦,可惜梦断了,再也没能接上。

五更的时候起身,天还没亮,各处宫门都已经开了,整个紫禁城浸泡在寒冷和黑暗里。夹道中来来往往尽是挑着灯笼沉默前行的宫人,如果有人俯瞰这座皇城,会看见错综的经纬上,布满移动的光点。

月徊提灯往乾清宫去,虽然她的蝈蝈被鸡吃了,但皇帝的蝈蝈依旧由她伺候。她每日的差事就是替皇帝梳头,喂蝈蝈儿,剩下的时间基本闲着,在御前站班儿,有一搭没一搭陪皇帝说话。

细数下来,进宫也近一个月了,乾清宫她都摸透了,闭着眼睛也能进东暖阁。只是今天有点儿糊涂,睡得太少,加上那个梦上头,她是打着飘进乾清宫的。

按说这时候皇帝应该起身了,可到了廊庑前,发现不大对劲儿,暖阁内外还是静悄悄的。迎面碰上了柳顺,柳顺说:“姑娘来了?万岁爷今儿闹咳嗽,人也惫懒,我正要打发人回掌印呢,看看是不是传太医进来问个脉。”

月徊有点奇怪,“万岁爷圣躬违和,怎么不直去传太医,还要通禀掌印?”

“这您就不知道了,万岁爷打小儿是掌印看顾大的,什么时候该请太医,掌印心里头有数。”柳顺笑道,言罢又压低了嗓门儿,“何况万岁爷万乘之尊,隔三差五地传太医,就算不往外宣扬,跟前伺候的人看着也不好。万岁爷正是春秋鼎盛,有点子小病小灾的,吃两粒清心丸就好了,z老人家自己也不愿意劳师动众。”

月徊哦了声,嘴上虽不说,暗里却惊讶梁遇的权力竟已经渗透到了这地步,连皇帝看不看太医都要听他的意思。好在他是一心为着皇帝,皇帝也不疑他,如果哪天生出了不臣之心,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进去瞧瞧。”月徊微欠了欠身,“总管您忙吧。”一面把手里的灯笼和梳头包袱交给一旁的小太监,自己打帘进了东暖阁。

皇帝卧在床上,颧骨潮红,还像她头回见他时候的模样,看来是老症候又发作了。她趋身上前问:“万岁爷,您哪儿不舒服呀?难受得厉害么?”

皇帝轻轻摇了摇头,“就是气闷,总想咳嗽,没什么要紧的。”

月徊在脚踏上坐了下来,替他掖掖被子说:“今儿没有朝会,您就好好歇一天吧,我想着是昨儿亲政大典过于劳心劳力了,歇一歇就会好的。”

皇帝勉强牵了下唇角,“大约是吧,虽说那些筹备不要朕亲自过问,但这件事像石头一样压在朕心上许久。如今尘埃落定了,人松懈下来,反倒要犯病。”语毕咳嗽了两声,想起昨天得来的消息,“朕听说大伴也不豫,现在怎么样了?”

月徊道:“是胃疾发作了,来势汹汹去得也快。我昨儿回他坦的时候,像是已经好多了,应当没有大碍了,皇上只管放心吧。”

皇帝颔首,顿了顿问,“昨儿出去,正遇上东厂抓人,怕不怕?”

所以梁遇的所有计划,都是预先和皇帝通过气的。带着她一块儿逛夜市,才不至于让那些乱党起疑,毕竟掌印那样的大忙人,抽冷子上前门大街胡逛,说出来也没人信。

幸好自己大而化之,糊涂得很,要是换个揪细的姑娘,该觉得他们为了办成大事拿她作饵,总要闹上三天别扭才痛快。

“不怕。”她没心没肺地说,“东厂的人身手都很好,那头打起来,我们这头早赶着马车回宫了。”

所以她的乐观洞达吸引皇帝,养在闺阁里的姑娘都是娇花,欠缺了她身上热血和无畏的精神。皇帝舒了口气,斟酌道:“昨儿大伴回禀司帐有孕那件事,朕一直想同你解释……这话不太好开口,朕也觉得没脸,一头说多喜欢你,一头又幸了别人,还弄出个孩子来。”

月徊先前确实不痛快了一小阵儿,但后来已经看开了,十分体人意儿地说:“司帐的孩子不都三个月了嘛,三个月前您还不认得我呢!我听掌印说过,皇上到了年纪就得学本事,这个不怨您,说明您本事学得好。”

皇帝窒住了,本事学得好?这话到底是夸还是损?横竖他深感对不住她,那天雪后出宫和她上什刹海滑冰这件事儿,似乎也变成了滥情的佐证。那时候分明是一片真心啊,即便到了今天也依旧如此。然而在她心里又是怎么看他?她的大度究竟是当真不在乎呢,还是委曲求全,说出这番话来,只为让他安心?

皇帝抬起眼,小心地打量她,“朕一面预备迎娶皇后,一面许诺封你为妃,话还热乎着,太医院又报宫人遇喜……朕脸上实在挂不住。”

皇帝能这么真心实意很难得了,月徊也不好苛责,便大方宽解着:“您为什么要这么想呢,帝王家子嗣最要紧,这是我们掌印说的。您将来会有很多妃嫔,会有很多皇嗣,难不成每生一个孩子都觉得对不住我么?”她咧嘴笑道,“您放心吧,我不因这个就和您见外,咱们一处玩儿得多好呀,就算不当您的贵妃,我也斗胆,拿您当朋友呐。”

皇帝忽然生出些许失望来,听她话里话外,已经有了“就算”这类的退而求其次。她宁愿和他做朋友,也不愿意再当他的贵妃了。

皇帝咳嗽起来,好一通震心震肺。人仰倒在被褥间,手却紧紧拽住了她,“月徊,朕不要和你做朋友,朕是一心想同你做夫妻的。”

月徊呆了呆,做夫妻,这个听起来太遥远了。她才发现居然从没想过夫妻这词儿,她好像只打算给他做小老婆。

“您和皇后论夫妻,我给您当红颜知己。”她挨在他床沿上说,“譬如您有心事就和我说说,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开解开解您还是可以的。”

说自己没别的本事,可见过于谦虚了。她的本事在这世上绝无仅有,当初他想留她是出于惜才和顾虑,后来渐生私心。一个女人有用且难得,双重的吸引力,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手。

他嗟叹着,喃喃道:“可能这话听上去虚伪得很,可朕就算有再多女人,心还是在你这里。”

月徊想笑又憋了回去,拍拍他的手说:“知道,我领着您这片情呢。您这会儿别想那些,养好了身子要紧。”

外头御药房里送皇帝常服的药来了,她扶他半靠着,玉制的药葫芦里倒出甲盖大的丸子,仔细数了七颗才送到他掌心。茶盏伺候上,眼巴巴瞧着他吞下去,复接过宫人打的手巾把子,替他仔细擦了一回脸。

皇帝原本就肉皮儿白净,沾了水,愈发显得剔透。月徊瞧着他,想起上次他病愈后,头一次正眼看她,那双漂亮的眼眸,还有浓重精致的长眉,即便见过这么多回了,也依旧称得上眉目如画。

月徊乐于欣赏美,就像赏花,光看不带伸手,看过便走开了,不会因为没有摘下来而心生遗憾,对于皇帝亦如是。眼下他病了,瞧在之前一同滑冰的交情上,也得好好看顾他。于是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底果然滚烫一片,药吃了,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便牵过他的手,密密替他按压起了合谷穴。

这宫里女人,没有第二人会如此家常地对待他,皇帝轻喘着问:“这有什么说头?”

月徊道:“这是我从郎中那里学来的土法子,按压这个穴位能退烧。当初小四生病,我没钱给他买药,靠着这个法子按两盏茶时候,慢慢就好起来了。”

她口中的小四,是个低贱到尘埃里的穷孩子,她拿对穷孩子的办法来对待皇帝,要是上纲上线,恐怕够掉脑袋的了。可皇帝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知道她是拿他当自己人,才会这样照顾他。否则就如那些宫女子一样,伺候用过了药就退到一旁站班儿去了,哪怕你烧得恍惚,也没人来瞧你一眼。

“月徊,你在这里,别走。”他弱声说。

月徊道好,“您睡吧,我在这儿守着您。”

皇帝这才放心,偏过头合上了眼。

月徊手上没停,拿捏着力道继续替他缓解。不经意间回头瞧了眼,发现梁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落地罩外,就那么淡淡地、凉凉地看着,不说话,没有动作,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月徊待要同他打招呼,又怕吵醒了皇帝,便小心把皇帝的手掖进被窝里,方从暖阁退出来。

天将要亮了,天地间笼上了稀薄的蓝,从这里往前头宫门上看,云雾暾暾,巍峨宫门恍在云层里。檐下悬挂的灯笼一盏盏拿高杆儿挑下来,一排小太监整齐划一地吹灭了烛火,复列着队退下去。梁遇站在昏暗的晨色里,负手道:“早上还没进吃的吧?西边围房里布了早膳,过去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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