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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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没有根底的孩子来说,进了东厂就能领差事,这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小四大喜过望,忙向梁遇揖手行礼,“多谢督主。请督主放心,小四一定好好学,绝不给督主丢脸。”

梁遇嗯了声,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挤眉弄眼,微蹙了蹙眉,调开了视线。

头前月徊要带小四回来,他就已经提醒过她,男女有别不能过分亲昵,她嘴上虽答应了,可见并没有往心里去。如今人领回来了,他倒不是没有容人的雅量,只怕日久年深,大而不自觉,总是这么打打闹闹,实在不成个体统。为免将来出纰漏,还是先下手为强,东厂也好,锦衣卫也好,掌班、百户、千户,任免都在他一句话,赏小四个差事,让他离月徊远着点儿就成。

好在月徊很领他这份情,哥哥叫得又甜又脆,挨在他身边说:“既然要正经当差,还请哥哥赏他个名字,老这么小四小四地叫,多没面子。”

也确实,从提督府出去的,日后少不得平步青云,回头当了官儿,还让人这么阿猫阿狗地称呼,岂不叫人笑话。

梁遇偏过头,见书案上放着一本《乐府诗》,随手翻了翻,“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就叫傅西洲吧。”

小四对这名字满意至极,欢天喜地冲月徊蹦跶,“月姐,我有名字啦,我叫傅西洲!”

月徊也跟着一块儿高兴,“西洲啊,这名字可太好听了,配你正合适。”心里自然明白,哥哥让小四随了母亲的姓,算是不圆满中的一点安慰。

小四有了名字,底气很足,没留下吃饭就回东厂去了,着急把各项录档上的名字改了,便于明天别人称呼他。

梁遇把人打发完了后顾无忧,站起身整了整中单的衣领道:“原想在家过夜的,可惜宫里有消息传出来,说圣躬违和,我得赶紧进宫一趟。”

月徊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儿,歪着脑袋问:“圣躬违和是什么?”

“就是皇帝生病了。”梁遇走到门前,小太监躬身呈了乌纱帽来,他接过戴上,正了正冠服道,“皇上年少有为,只是身子不大好,这两年尽心调理过,虽有些起色,但逢着天寒岁末还是极易着凉。”说着回头叮嘱,“天儿冷,夜里别练字了,早早歇下吧。缺什么短什么吩咐下头人去要,别忍着,也别委屈了自己,记着了?”

月徊嗳了声,“那您多早晚回来?”

梁遇望着漫天静静落下的雪,长叹了口气道:“要瞧皇上病势如何,明儿能见好,就明儿回来。”曹甸生举着黄栌伞上来接应,他微偏了偏头道,“外头冷,进去吧。”一面提袍下了台阶。

月徊站在廊上目送他,他的乌纱帽下戴了网巾,两根细细的棕绳垂在背后,尾梢悬挂珊瑚和蓝晶石坠脚,每走一步,撞着底下香色蟒袍,一片玲珑轻响。

天色渐晚,宫门前挂了巨大的白纱灯笼,那点迷滂的光照不进幽深的门洞,只看见押刀的禁军,旗杆似的立在风雪里。宫墙内外各有两路人马把守,待宫门内侧落了钥,甬道那头辉煌的世界才显现出来。

司礼监的人早就在门上候着了,见他来,拱肩塌腰叫了声老祖宗,“皇上找老祖宗,已经问了好几回了。”

梁遇嗯了声,“太医瞧过了?怎么说?”

杨愚鲁道:“老症候上又添风寒,才吃了药,要看今儿夜里怎么样。”

“太后那里通禀没有?”

杨愚鲁说没有,“老祖宗不回来,底下人不敢擅作主张。”

大邺十五朝皇帝,有半数不是正宫娘娘生的,隔层肚皮隔座山,就算面上母慈子孝,也要分一分轻重缓急,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

皇帝的母亲原是刘淑妃,入宫后得宠时间不长,默默生下孩子,又默默地死了,淳宗是在楚王四岁时,才想起有这个儿子的。既然想起来,就不能不闻不问,于是交代皇后多加看顾。皇后自己虽只生了一位公主,但极看重成顺妃的儿子晋王,成顺妃和皇后是嫡亲的姐妹,外甥比起丈夫和别人生的孩子来,关系自然更为亲厚。

原本那么多位皇子里头,最有可能继位的就数晋王,可晋王失德,品行不好,十四岁被勒令离京就藩,太子名册上永失了资格。剩下几位皇子,毕竟生母都在世,捧了哪一位将来都是威胁。梁遇挑了个机会向皇后谏言,几番活动之后,才换来了楚王册立太子的机会。

可惜太子自小没得好照顾,身底子不强健,到如今还是动辄抱恙。梁遇也常为这个忧心,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当今天子的大伴,倘或皇帝有个好歹,江山换了他人来坐,那么汪轸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皇帝又病了,这件事得捂住,不能让太后知道。他脚下匆匆穿过夹道,进了乾清宫东暖阁,远远见皇帝高卧着,便趋身停在脚踏前,低低唤了声“万岁爷”。

皇帝脸色发白,颧骨却一片潮红,听见他的声音才睁开眼,哦了声道:“大伴来了。”

梁遇又上前半步,“主子眼下觉得怎么样?”

皇帝轻咳了声,歪在枕上道:“也不觉得怎么样,才吃了药,发了点汗,不像先前那么热了,就是口渴。”

梁遇忙招宫女送茶水来,自己亲自登上脚踏喂皇帝,和声道:“臣看了太医档,还是肺热引发的症候,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不过眼下时机上头有些挂碍,内阁正拟主子亲政事项,怕这点小岔子,会横生枝节。”

皇帝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十六岁登基的,太后拿捏他,口头上不承认称制,但政务却时时要干预。好容易忍到年满十八,太后再也不得以任何借口干预政事,谁知到了这个裉节儿上,自己的身子骨却不争气。

“怪朕病得不是时候。”皇帝惨然一笑,苍白的唇色有种羸弱的气象。顿了顿道,“倘或这两天有起色,事儿还能遮掩过去,要是病气儿一时半刻不散,只怕太后那里不好敷衍,到时候还需厂臣想法子……”说罢又是一阵干咳。

梁遇替他拍背顺气,宽解道:“主子放心,这件事臣自会料理。眼下入了九,正是最阴冷的时候,又连着十来日没见太阳,不留神受了寒也是有的。好好养息,旁的事儿都撂下,有臣在,臣当上这掌印,就是为替主子分忧的。”

皇帝听了点头,仰在枕上缓缓舒了口气。

梁遇替他掖好被角,顿了顿问:“主子心里,对皇后人选可有什么想法儿?”

皇帝有些惫懒,抚额道:“皇后与朕同体,选后当慎之又慎。朕没有特别的人选,只要是忠良之后,不和太后一伙儿,就成了。”

梁遇略斟酌了下道:“主子不豫,这事原不该现在提,可情况迫在眉睫,又不好隐瞒主子……臣接着密报,说朝中素日维护太后的几位内阁大臣,偷着往慈宁宫送画像。选后这桩事上,太后必然要做主,臣唯恐不经主子首肯,慈宁宫擅自把人选定下。”

皇帝不说话了,沉默良久,调转视线望向他,“厂臣手中有刀,朕将这大权赏你,只愿厂臣忠君事主,一切以大邺江山为重。”

梁遇等的就是这句话,毕竟那些重臣辅佐过先帝,要着手处置,总得讨皇帝一个示下。如今皇帝松了口,那么一切就都好办了,谁有罪,谁该死,全凭他定夺。

“臣遵旨,剩下的事交由东厂处置就是了。主子好生静养,今儿臣为主子上夜,主子有什么吩咐,臣就在外头听着。”

皇帝微点点头,复闭上了眼。抛开身份不谈,其实他也就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侧脸略带青涩,鬓角汗毛绒绒的,仰卧在宽大的龙床上,因气息急促,被面团龙急剧起伏。

梁遇退出正殿,西南角有内奏事处值房,平时作司礼监办差之用,白天人员往来络绎不绝,到了夜里只剩四人对班轮值。今晚他要留在乾清宫,里头当值的早就退到廊下侍立了,这两天因私事耽误了不少公务,到了月尾,宫门进出档要检点,臣工题本要查阅,内闱燕亵要过目,怕是忙到明早也尽够了。

脚下摆了熏笼,他在案后坐定了,一大摞册子堆得像山一样高。一旁伺候的秦九安道:“该核对的底下人早前都核对过,督主酌情抽验几本,大晚上的,寒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钻,何必受那份累!”

司礼监自他掌管就极少出岔子,差事分摊到每个人头上,倘或有疏漏,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总有个来由。不过掌事的太好糊弄,底下人就作妖,梁遇少不得劳苦些,该查验的还是要查验,直忙到子时前后,御茶房送果子茶水来,他才稍稍歇了会子。

夜很深了,雪还在下,穿过空阔的广场看正殿,檐下灯笼摇曳,窗屉子里透出橘黄色的光来,正大光明殿也像远处的住家儿。

他呷了口酽茶,舌根上一片苦涩。探手取过彤册,这是记录帝王御幸起居事宜的,皇帝还未立后,妃嫔位也都出缺,只有早前东宫伺候的四位女官侍奉。那些女官说穿了就如大家子少爷跟前的通房,是作皇帝学本事用的,将来是去是留,全看皇帝的心情。

上半月召幸稀松,下半月……十七日、二十三日、二十六日均有记档。他的视线落在二十九日上,这一夜幸了司寝司帐两位,怪道身子不成就了。

梁遇阖上了彤册,倚着圈椅扶手道:“那四个的药停了吧,也是时候了。”

秦九安应了,只是不解,小心翼翼道:“这会子停了,万一遇喜,怕坏规矩。”

梁遇哂笑了声,“规矩是人定的,搁在哪朝哪代,帝王家子嗣兴旺都是好事。真遇了喜,太后还能掐死皇孙不成?”

他做了皇帝十来年的大伴,皇帝的一应事物都由他安排,包括这四位女官。早前皇帝太年轻,未册立皇后之前有了皇子,必叫那些酸儒说嘴。如今开春就要亲政,立后也在眼前,掐准了时候先占了皇长子的缺,朝野上下谁又敢置喙?

说到底,还是皇帝身子太弱了,不得不未雨绸缪。

他的指尖在彤册上摩挲,曼声道:“吩咐那四个,也要略尽劝解之职。皇上年轻,多少阳气儿也经不得她们吸,别弄得盘丝洞似的。”

秦九安嘿地一声笑,笑完了忙捂住嘴,讪讪道是,“小的明儿就传话。”边看看西洋钟,抚膝说,“老祖宗,时候不早了,您眯瞪会子……”

话音才落,外面传来皂靴蹉地的声响,御前太监停在门上向内传话,“老祖宗,万岁爷像是有些不大安稳,您快瞧瞧去吧。”

第11章

梁遇赶过去的时候,几个太医正轮番给皇帝号脉,看皇帝气色,拧着眉头呼吸急促,他抓过一个太医质问:“吃了药不见好,反倒愈发沉重了,你们当的什么差!”

掌班的太医见他搓火,忙上来支应,拱着手说:“梁大人,皇上这症候总有反复,以前的药用了,压不住势头,请大人容咱们再合议药方儿。大人也不必着急,病症不凶险,皇上又是春秋正盛,拉灯晚儿的时候略重些,到后半夜渐次会转轻的。”

梁遇听了,手上方松了松,一把推开那个太医道好,“咱家后半夜就等着瞧了,要是不见好,你们可别怪咱家手黑。”

这话绝不是吓唬人,几个太医忙一叠声应是,掌班的跪在脚踏上施针,直忙了半个时辰,皇帝的热症才逐渐退下来。

这样的风波每隔三五个月总要经历一回,皇帝打小就是如此。梁遇还记得当初向太后谏言,太后坐在南炕上,凉笑道:“楚王?那孩子身子骨不结实,将来要是继了位,再有个好歹……社稷经不得这样折腾。”

很多人不看好皇帝,甚至觉得他能不能平安活到弱冠都是未知,所以这两年的太医档得准备阴阳两份,皇帝真正的看诊次数对外是绝不宣扬的。又病了……每个人得知皇帝欠安,病了之前必要加个“又”,亲政之前大病,要是叫太后知道,那就是个话把儿,也许会换来一句“皇帝病着,不宜太操劳,亲政之事暂缓”的慈谕。

皇帝缓过来,偏头看了梁遇一眼,“厂臣,朕没事。”话里带着一丝庆幸,甚至是邀功的味道。

梁遇忙上前,呵腰道:“是,主子安然无恙。”

扶持一个病弱的皇帝,实在需要很大的耐心,皇帝贵为天子,心思比一般人更警敏,每当这个时候总有自轻自贱之感,害怕身后空无一人,连大伴都放弃他。

只是病势虽稳定了,他的中气却大大不足,才说一句话就要张口喘气,明天的晤对怕是不成了。

梁遇把跟前的人都遣了出去,犹豫片刻方道:“明儿内阁要进来奏事,臣倒是能够抵挡一阵子,但只怕那些阁老们听不见主子发话,不好打发。”

内阁的人最擅钩缠,且一两句未必能绕得过去,皇帝强撑着抚胸说:“朕明儿尽力……”

可是彼此都知道,内阁觉察出异样来,消息即刻会传进慈宁宫,要不了一炷香,太后就会亲临探望。

事情紧急,也是天意如此吧,梁遇道:“主子曾问臣,这两日在忙什么,臣没有向主子禀明实情。臣在入宫前,有个失散的妹妹,前儿终于找回来了……”

皇帝哦了声,“好事儿,恭喜厂臣了。”

梁遇俯身谢恩,计较再三才又道:“臣这胞妹流落在民间,学会了一项绝活儿,她擅拟人声,只要听过的,总能学个八九不离十。臣原是想,这不是什么好本事,身怀奇技犹如临渊而行,难免招人忌惮,若不是到了这样境地,臣是绝不会向主子提及她的。”

皇帝艰难地喘了口气道:“朕明白你的顾虑……你放心,朕绝不是那种……背信的人,你让她进宫,见朕。”

总是将来用得上的时候多了,他有这个病根儿,正缺另一条喉咙来替他传话。

梁遇领了命,从暖阁里退出来,实心说,他并不愿意月徊以这样的姿态进入皇帝的视野。今日你有用,人家抬举你,待他日尘埃落定了,焉知你不会成为别人的心头刺?可眼下是顾不得了,先稳住了大局,将来才好施为。小皇帝这三五年内还需仰仗他,三五年,足够他把持内阁,将东厂推向极致了。

时候不多,再有两三个时辰就要天亮,得赶在宫门开启之前把人接进宫。好在冰盏胡同离紫禁城不远,他亲自回去,乘着一片呼啸的北风进了二门。

外间有丫头值夜,曹甸生扣着门扉压声喊:“绿绮、绿绮……快醒醒!”

里头掌起了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到了门前,绿绮隔着门问:“管事的,姑娘正好睡呢,出什么事了?”

曹甸生也不和她多解释,只说开门,“赶紧给姑娘收拾起来,督主要接她进宫。”

绿绮吃了一惊,忙拔下门栓打开门,果然见梁遇在廊下站着。随侍的小太监挑着灯笼,圈口的光映照着他的脸,诡谲莫测,又无懈可击。

里间秋籁不敢耽误,忙进去通传,跪在脚踏上绵绵唤姑娘,“您快醒醒,督主回来接您啦。”

月徊正睡得朦胧,撑起来唔了声,“什么时辰了?”

秋籁看看座钟,“快丑时了。”

正要拽过夹袄来给她穿上,绿绮托着一件墨绿葵花补子的圆领袍进来,往前递了递,“让换这个。”

秋籁展开看,讶然望了绿绮一眼,“这不是宫里太监的公服吗?”

绿绮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多嘴,横竖是督主的令儿,照着做就是了。

月徊任她们盘弄,脑子还是糊里糊涂的,等穿好夹袄蹬上皂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才咦了声,“三更半夜让我扮太监……哥哥改主意了?”

梁遇静静坐在正屋灯下,听见她的话,涩然闭了闭发烫的眼睛。

底下人忙替她梳头,她坐不住,带着揪住她头发的秋籁跑进了正屋,笑道:“我都收拾好了,这就能进司礼监点卯。”

她是个急性子,即便被牵住了脑袋也还扑腾。梁遇在外头专横无情得很,见了她却发作不出来,招手让她坐下,接过秋籁手里的发带和网巾,仔细替她束好发,戴上了内侍纱帽。

“宫里遇着了难处,想求姑娘帮着解个围。”他替她正了正帽子,灯下看她,那双大眼睛是挡也挡不住的机灵。

月徊笑得讪讪,“宫里到处是能人儿,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梁遇嗯了声,“这事非你不可,你先跟我进宫,回头自然知道。”

没见过世面的穷孩子,巴不得有机会长见识,况且自己的亲哥哥又是司礼监头把交椅,几乎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月徊欢蹦乱跳说好,捵捵袍子又摸摸牙牌,跟着梁遇登上了马车。

她是头回进宫,宫里虽有很多太监是擎小净身,没能长出男人模样,但和正经姑娘还是不一样的。梁遇诸样嘱咐她:“对外别让人知道咱们的关系,宫里最忌出头冒尖,要人不注意你,就得尽量窝着点儿。遇人问话自称奴婢,别仰脸瞧人,低头回话总错不了。”

月徊说是,耸着肩垂着手,抬眼一笑,“您瞧这样行么?”

梁遇打量了一眼,温声道:“忍着点儿吧,熬过了今明两天,后儿就让你出宫。宫里不是久留之地,多呆一日就多分危险。”

月徊偏爱抬杠,嬉皮笑脸道:“您前儿还说我能进宫当娘娘的呢,哥哥忘了?”

梁遇被她回了个倒噎气,愠声道:“进宫做太监,和进宫做娘娘是一样的么?你别顾犟嘴,好歹记住我的话。”

月徊吐吐舌头,知道再胡扯要惹哥哥生气了,便正色问:“大半夜的,哥哥到底为什么接我进宫?要我解围的,究竟是什么事儿?”

梁遇垂眼捋了下膝上褶皱,淡声道:“也不是多为难的事,皇上病了,明儿应付不得内阁的人,要借你的嗓子说两句话。”

月徊愣住了,耳朵里嗡嗡作响,这还不是为难的事,多大的事才算为难?

她有点怯,支吾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位可是皇上!再说我这嗓子也不是人人能借的,有的我也学不好。”

梁遇说不碍的,“你先进去见一面,能不能学成不强求。皇上开了春要亲政,可他身子不好,怕人挟制,夺他手里的权。哥哥眼下虽执掌司礼监,提督东厂,但朝野上下不对盘的人不少。我是新官上任,还没肃清政敌稳固地位,要是不能保皇上亲政,这太监头儿也当不长。”

月徊听到这儿算是明白了,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帮了皇帝就是帮了哥哥。

怎么办呢,到了这个份儿上,这顶帽子不戴也得戴。她吸了口气道:“我试试吧,要是不成,还请哥哥担待。”

马车驶过长桥,在顺贞门前停下来,月徊是极有眼力劲儿的丫头,她蹦下车立在车辕旁,向上架起了细细的胳膊。梁遇像寻常式样,扶着她的胳膊,踩着小火者的背下了车,昂首走进门洞。这紫禁城太大了,夹道甬道错综复杂,漆黑的夜里小太监挑灯引路,月徊躬身垂首跟在他身后,不能抬头四顾,只好就着夜幕笼罩,悄没声儿地拿眼尾余光偷瞧。

夹道宽而直,两边高墙对起,割得这天顶也只剩窄窄一线,人走在底下很觉逼仄。深夜的皇城四处下了钥,满世界静悄悄的,仿佛一座空城,只有官靴踏在青砖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小太监在前头开道,临近一座随墙门便匀匀击节,门里值夜的听见了,随即落钥放行。月徊数不清过了多少道门,直到视野之内亮起来,她微抬了抬眼,才发现已然到了一座巨大恢弘的宫阙前。

乾清宫是皇帝住的地方,梁遇带她从月华门进去,这是有品级的官员才能走的道儿,若是宫女太监行走,只能从乾清宫月台前丹陛下的老虎洞通行。

月徊一直谨记哥哥教诲,进了宫必要比太监还像太监,因此一直老老实实盯着自己的脚尖。身旁内侍列着队来去,一色云气纹滚边的官靴,看来都是有头有脸的,见了梁遇俯首帖耳叫“老祖宗”,然后恭敬让到一旁。月徊在家时看哥哥和颜悦色,除了头回见面有些怕,后来并不畏惧他。到现在跟在他身后旁观,才知道他在外头不可一世,这阖宫上下当差的,没有一个敢不宾服他。

他摘下身上斗篷,随手扔给一旁侍立的人,快步穿过正大光明殿往东次间去。月徊低头尾随,殿里暖意融融,也不知燃了什么香,香得那样沁人心脾。

梁遇停在槛前回禀:“皇上,人带来了。”一面牵了月徊的手领到龙床前。

月徊心里哆嗦,实在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人物。正慌得不知怎么好,听梁遇说了句“给皇上行礼”,她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暖阁里铺着巨大的双狮戏球栽绒毯,手触在上面也不觉得凉。屋里头寂静无声,好半晌才听见皇帝的嗓音,说:“起来吧。”

第12章

皇帝的声线听上去很儒雅,像月徊早前在码头时遇上的大盐商家的公子,不骄不躁,透着一股养尊处优式的从容散淡。要论年纪,应该不大,但出于自矜身份,字里行间总带着三分清高。

月徊不太懂得宫里的规矩,甚至连谢恩的时候该说什么,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磕头,脑门在栽绒毯上叩了一下,然后抚膝站起来。皇帝就躺在不远处的龙床上,余光能瞥见一个模糊的剪影,但她还是老老实实管住了自己的眼睛,不让它瞎瞧。

梁遇上前,轻声道:“主子,这是舍妹月徊,前两天才找回来的。因自小长在民间,规矩体统一概稀松,要是有糊涂的地方,请主子管教。”

皇帝疲惫地点了点头,“大伴兄妹一心为朕,朕……心里都知道。”说罢又喘口气,“你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月徊应个是,这才仰起脸,满室的华贵灿烂撞进眼里来。她看见床上的皇帝卧在一片妆蟒堆绣之间,果然很年轻模样,有点瘦,但脸架子清秀美好。因身上余热未消吧,眼梢和眼皮有些发红,那样蒙蒙看人一眼,奇怪竟有种欲说还休的味道。

果然紫禁城里的风水养人啊,月徊暗想,外头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小力笨儿,哪个也不能长得这么细皮嫩肉,当然他们家小四是个例外。不过这位终究是皇帝,她感慨之余也不敢多瞧,只是垂着眼,任皇帝打量。

女扮男装的太监,皇帝也瞧个新鲜劲儿,瞧完了心里有衡量,到底是梁遇的妹妹,长得很漂亮,究竟怎么漂亮法儿呢,大概就是把他身边的女人都比下去了吧。

“朕该怎么做?”刚才喝下去的药起了药效,他这会儿略有了点精神,强撑着问,“要朕背书吗?”

月徊说不必,“皇上寻常说话就成了,奴婢听着,能学个大概。”

皇帝其实不太相信这世上真有人能拟别人的声线,就算能,学上个四五分,想必已经顶破天了。

梁遇的消息原本也是从番子那里得来,并没有亲自见证,便转头对月徊道:“皇上刚才那两句,你能学成么?”

月徊微呵了呵腰,抬起袖子掩住嘴,“朕该怎么做?要朕背书吗?”

琵琶袖后的嗓音响起,竟让人有汗毛炸立之感,那条嗓子的主人明明正躺在床上,可声音却在隔了两丈远的地方响起来……梁遇暗舒了口气,转身向皇帝拱手待命。

皇帝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月徊,到这时才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心里紧着的弦儿松懈下来,慢慢长出了一口气。

梁遇道:“这两日就让月徊留在御前伺候吧,待主子好些了再让她出去。”

皇帝嗯了声,复合上眼,再不说话了。

看看外面天色,离西华门开启也只个把时辰,梁遇让殿外侍立的人进来,自己带着月徊进了内奏事处。

内阁奏对时少不得花样百出,月徊没有经历过那些,要糊弄过去不太容易。梁遇在地心踱了两步,回身道:“你只要记好一句话,‘朕今日倦怠,题本交司礼监合议后,再送朕过目’,就成了。”

月徊道好,照着他的吩咐操练了两遍,待梁遇认可了,差事才算领了一半。

可她还是有点怯,支吾着说:“万一被那些人瞧出来了,那可怎么办?我冒充皇上发话,这是杀头的大罪吧?”

一个糊里糊涂的丫头懂得忧心掉脑袋,也算一项进步。梁遇见她细细蹙着眉,便安抚道:“别怕,到时候我也在,有什么变故,我自会抵挡的。”

月徊这才放心,背着手绕室走了一圈儿,笑道:“这紫禁城可真大,从宫门到皇上的院子,走得我脚底下起火。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造化进宫呐,回头我得告诉小四,好好给自己长一回脸。”

可惜她这样的打算,并不得梁遇支持,“这件事谁也不能告诉,就算小四跟前也不能说。”见月徊茫然,他叹了口气道,“哥哥明白你和小四以前的不易,也知道你们比至亲手足还要亲,可你要记好一点,同患难不易,共富贵更难。因为吃不饱的时候一门心思全在糊口上,等吃饱了就会腾出心眼儿来琢磨别的事,这世上除了哥哥,所有人都得提防。”

月徊哦了声,应得有些低落,在哥哥眼里,小四终究是个外人。

梁遇转身望向门外漆黑的夜,喃喃说:“我今儿带你进宫,也不知是对是错。我这样的人,时时走在刀尖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留神,就给劈成两半了。让你掺合进来是解燃眉之急,等这急救完了,哥哥可能要送你去别的地方……”

月徊呆了呆,“我不和您分开。”说得气急败坏,一蹦三尺高。

梁遇失笑,孩子果然是孩子,想得不长远,说风就是雨。他只好宽慰她,“我是信口一说罢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送你走的。”

月徊脸上还有余怒,嘟嘟囔囔盘着牙牌说:“都丢了十一年了,还没丢够……既要打发我,找我回来干什么!”

姑娘使性子,让人招架不住,最后还是杨愚鲁送了点心和油茶进来,才让她息了怒。

窗纸渐渐泛起一点蓝,外面的夜色在灯笼下也不显浓稠了,五更的梆子响起来,笃笃地,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梁遇站起身道:“走吧。”领月徊重入东暖阁。皇帝的病症折腾了大半夜,到这会儿人昏昏沉沉,只顾闭着眼睛睡觉。梁遇安顿她在一旁侍立,压声嘱咐她照着先头的话去做,待这里都预备好,外头的臣工也该入正殿了。

往常皇帝召见内阁,养心殿或乾清宫都有之,天儿冷的时候一般设在暖阁里,阁老们迈进殿门轻车熟路就要往东暖阁去,不曾想在门前被梁遇拦住了。

梁遇一派和煦气象,含笑道:“诸位,皇上昨儿受了凉,怕把病气儿过给阁老们,今日的奏对就隔帘呈禀吧。”

内阁的人见他拦路,只得悻悻收住了脚。

梁遇弄权,仗着是皇帝大伴只手遮天,内阁人人心中有数,但碍于他手握锦衣卫和东厂,到底忌惮他几分。如今朝中局势是如此,皇帝倚重司礼监和厂卫,内阁倚仗太后,两两对抗也算势均力敌。皇帝继位两年来,没有过隔帘奏事的先例,眼下正是亲政的当口,不见臣工,难免叫人起疑。

武英殿大学士宋惊唐掖着笏板,慢腾腾道:“臣等微贱之躯,若怕过了病气就隔帘参奏,是对皇上大不敬。皇上既受了寒,臣等忧心皇上龙体,还是当面向皇上请安的好。”

内阁那帮文人,最不缺的就是抬杠的热情,往慈宁宫送画像的名单里头也有这位宋阁老一份。梁遇调过视线来,轻慢一笑道:“宋大人此言差矣,内阁是朝廷股肱,多少政务需仰仗诸位,宋大人自称微贱,纵是其余诸位答应,咱家也不依。皇上体谅诸臣工,是皇上的恩典,宋大人非要往里头闯,惊了圣驾反倒不好……”边说边瞧了首辅张恒一眼,“张阁老道是不是?”

张恒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虽然不知梁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明白因这种小事顶风而上没必要。他笑了笑,乐得和稀泥,“梁大人说得是,皇上体恤,是臣等的福泽,隔帘奏事也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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