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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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徊发了一回愣,忽然明白过来,他所谓的留,有另一层含义。

难道她对色相的执念过深,让他误解了?他一定以为她拉扯小四,是为了给自己当童养夫,可天地良心,她就算再糊涂,也不能做出这么混账的事来。

她尴尬地摸了摸前额,“我对小四没有非分之想,就是拿他当亲弟弟来着。我和他是一块儿苦大的,他的丑样子我全见过,实在下不去那嘴,哥哥千万不要误会。”

梁遇也不过拿话一探罢了,世上的事本就说不准,如果他没有认回她,两个小儿女越长越大,找外人婚嫁未必能有好结果,或者日久年深,当真搭伙过日子了。可如今月徊既然回到他身边,好多事都不会照着原来的轨迹发展,他问明白了,她对小四没有那个意思,那将来的安排就是另一种说法,不会伤筋动骨,不会对谁造成伤害。

他笑了笑,唇边一点清浅的笑纹,像三月里落花激起的涟漪,“这样也好,将来各有各的前程,不必捆绑成一家子。多份人情多条出路,我手里握着那么大的衙门,身边却没个信得过的人,倘或小四是块材料,好好栽培,有他出人头地的机会。”

月徊总算放心了,自己虽然只比小四大两岁,但大多时候像他的老母亲,填饱了肚子就开始盘算,这孩子怎么才能有出息。眼下大邺的官场不容易进,要么闷头死读书考取功名,要么家里有祖荫——连锦衣卫都是世袭的。小四要什么没什么,如果不是她意外认回了这么个哥哥,他大概只能凭着好皮囊做小倌,或是勾引好人家的姑娘,给人当上门女婿了。

月徊笑着说:“我原本是有这个打算,想求哥哥替他周全的,谁知哥哥懂我,没让我开口就把事办了。”

梁遇轻扬了扬唇角,“梁家人由来重情重义,别人待咱们七分好,咱们自要回报他十分。”

他说着,站起身踱到门前,看外头雪花纷扬,落在乌色的瓦当上,慢慢长出一口气道:“这个宅子,是我当少监那年建的,到如今总有三四年了,我留宿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家里没人,回来也是门庭冷落,愈发让我觉得孤单,所以情愿在值房里过夜。今儿我在衙门,接到外埠的题本,有人参奏永宁郡王嫁妹逾制,忽然就想到了你。我原是抽不出空来的,可又担心底下人伺候不周,担心嬷嬷教导不好你,这才撂下公务回来瞧瞧。”他偏过头,温软看了她一眼,“虽说我如今走了这条道儿,多分牵挂多分危险,可你放心,哥哥会尽最大的努力保你无恙的。”

月徊本来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听他这么说,鼻子也发酸。

她站在他身旁,犹记得小时候个头矮,只到哥哥齐腰,这些年虽长高了些,勉勉强强也才及他肩头。宫里当差的人,每一处都透着精细,她看见他磊落的鬓角,线条清晰的下颌,喉结处微有起势,却别有一种伶仃的凄凉味道。

不是至亲骨肉,没法子对他的心思感同身受。月徊觉得哥哥还是有些清瘦,就算权大势大,身处这样的位置,恐怕也日夜悬心,不能像寻常人那样踏实吧!

她还如幼时一样搂住了他的胳膊,仰头说:“咱们的命是捡来的,当年要不是您带我跑出来,我也活不到今儿。人说富贵险中求嘛,您只要保住自己,就是保住我了。”

她软软偎着他,一道轻柔的分量落在他臂上,这么多年了,他官场上叱咤来去,本以为厌恶所有人的碰触,原来不是。按理说她如今大了,也该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了,可话到嘴边又舍不得说出口,不单是顾念手足才团聚,更是为满足自己渴望亲近的心。

月徊有个问题憋了好久,这时才壮胆问:“哥哥今年二十五了,怎么不找个伴儿?老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不成事啊。”

梁遇淡淡的,“我是个太监,找伴儿做什么?”

“是找不着么?”她开始费劲地琢磨,“宫里那么多宫女子,全归您管,怎么连个合适的都找不着?”字里行间满含同情。

梁遇有些无奈,“不是找不着,巴结的人多了去了,要女人还不容易!我只是没那个心思,身子不中用了,谁能同你交心?一头躺着,各怀鬼胎,倒不如一个人清净自在。”

其实那也未必,月徊嘴上不好说,心里暗忖,单这张脸也能看上一辈子,身子中不中用,有什么要紧!

不过有些苦处只有他自己知道,再说下去徒增伤感,便忙去扯闲篇了,“曹管事的替我预备了一间书房,我带哥哥瞧瞧去?”

边上丫头上来伺候,梁遇抬指示意她们不必跟着,和月徊各自打着伞,信步走出了花厅。

雪下得大,扯絮一样落下来,落在伞面上,沙沙一阵轻响。月徊穿了件素色妆缎狐肷褙子,衣裳的身腰剪裁合体,从背后看上去纤纤的,很有如兰似桂的韵致。她不时回一回头,像小时候得了宝贝,急于带他去开眼界,嘴里絮絮说着:“我以前很羡慕哥哥有自己的书房,后来流落在外,连饭都吃不上,这个念想就彻底断了。今儿曹管事领着我去瞧了,其实我觉得受之有愧,毕竟大字不识几个,用着那么好的文房,实在糟蹋。”

梁遇跟她迈上台阶,抖落了伞面上的积雪,将自己的伞阖上,又去接她手里的,“东西是死物,原就是让人用的,只要你落了笔,用多少都不算糟蹋。”言罢顿了顿,垂眼道,“要是家里没有遭逢骤变,你也会是个饱读诗书的姑娘,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好在我找见你了,一切都不算晚。”

曹甸生准备的书房布置得很雅致,没有华美的装点,一桌一椅一琴台,古拙间极有禅意匠心。月徊很喜欢,对那些东西都存着敬畏,小心翼翼一样样触摸过去,摸完了站在那里,满眼希冀地望着他。

梁遇想了想,“今儿不教你别的,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他探过手去,就着窗下一片天光压纸蘸墨,在宣纸上端端写下两个字,“月徊”。

她的名字笔画算少的,学起来并不难,只是她尚未入门,连握笔的姿势都透着古怪,他示范之下她还是不得要领,他只好手把手地教她。

“五指执笔,每根手指各司其职。”他将笔管嵌在她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擫、压、钩、格、抵,笔在指间不能僵硬,须得能灵活转动,才能写出好字来。”

他教她,教得十分尽心尽力,可月徊却神游太虚,一双眼睛全用来欣赏他的手了。

美人在骨,梁遇的精致蔓延到了指尖。他有一双漂亮的手,根根骨节分明,且匀称修长,拇指上一截赤金錾花的扳指,愈发衬得那十指素净优雅。月徊有个怪毛病,她瞧一个人,头一眼是脸,第二眼便是手。有时候脸不那么好看没关系,只要手长得够美,在她眼里也照样算齐全。

有点大逆不道,但真的垂涎三尺,她回头道:“哥哥,咱们等会儿练字,我先给你看看手相。”

梁遇愣了下,“看手相?”

她龇牙笑,点头说对,“我会看手相。”然后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的手,翻转过来摸了个尽够。

梁遇哪里知道她贼心不死,只觉得姑娘大概是血虚气弱,手凉得厉害。他蹙了蹙眉,“回头让曹甸生叫个大夫来,开两剂补药替你补补身子。”

月徊说用不着,“我结实得很。是药三分毒,我没病没灾的,吃什么药!”

梁遇见她执拗也没法子,耐着性子让她盘弄,她啧啧了半天,他问:“看出什么来了?”

“白手起家,多受毁谤,一朝得志,青云直上。”她虚头巴脑说,“哥哥的坎坷,坎坷在太聪明上,聪明人心思细腻,难免活得累,要放开心胸才好啊。还有这姻缘线,哥哥是个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这辈子不动三妻四妾的心思,专一得很呐。”

这点就算不看也知道,他要是愿意三妻四妾,也不会等到这会子。

他收回手,乜了她一眼,“我的姻缘怎么样,暂且不知道,可我知道一点,你想蒙混,所以拽着我胡诹。”

这却是冤枉她了,月徊忙说不是,拾起笔重新摆好了架势。

梁遇写的是正经小楷,笔锋娟秀挺拔,月徊两个字搁在眼前,照着临摹小菜一碟。她提笔运了口气,本来是很有成算的,可谁知笔尖落到纸上,发觉不好掌握。单单一个月字,已经被她写得七倒八歪,连私塾里六七岁的孩子都不如。

她呜地一声,“有没有硬笔?我写不了这狼毫!”

梁遇还算有耐心,“初学都是这样,熟能生巧,好字是靠练出来的。”他替她掀开上层的宣纸,抬了抬下巴,“再来。”

结果月徊依旧写得盘曲如长虫,这回不单字丑,笔顺还颠倒,一片兄妹情深,怕是要毁在这一教一学之间了。

站在她身后的梁遇不住摇头,无可奈何捉住了她的手。她坐他站,他不得不弯下腰来,将她半圈进怀里。

“横平竖直……”他喃喃说,见她愈发拘谨,纳罕道,“写字又不是砍头,你哆嗦什么?”

月徊歪着脖子小声嗫嚅:“哥哥,您拽着我头发了……唉,疼……”

第8章

梁遇这才低头看,果然见自己胸前领扣勾住了她的发髻。

牵一发动全身,那细细的青丝绕在珊瑚扣边缘的缝隙里,他试图将头发解出来,但细微处的牵扯使不上力,拽一下她就直喊疼。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得解开领扣,把那两圈头发褪了下来。

“别搁笔,接着写。”

他任由领口敞着,照旧握住她的手,一遍一遍教她运笔,“腕子太僵,放松些……再放松些……”有了他的引领,狼毫笔尖在月徊手里逐渐通了灵性,那两个字终于有模有样,至少笔顺不再出错,渐渐也运转自如起来。

从实握到虚拢着,最终半松开,他一直替她鼓劲儿,“比前一个又好了些,再来……”

月徊嗅着他领下散发出来的香味,晕陶陶心花怒放。

他的语调里带了点轻俏,想来还算满意。月徊对声音的解读比一般人更灵敏,梁遇的嗓音和曹甸生的不同,也许是因为大了才进宫的缘故,有些东西定了型,就不会再更改了。梁遇说话时,隐隐约约带着点鼻音,那种声气儿是他独有的,清高、倨傲,且暗藏攻击性。如果隔着一道屏障单听他的声音,眼前会出现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右手执剑左手拈花,唇角含笑,眼风却锐利如刀。

她有点走神,结果手肘上招来一记敲打,他站在一旁抬高了嗓门,“练字最忌分神,这会儿什么都别想,只盯着自己笔下的字就好。”

月徊忙定定神,宣纸上密密匝匝一排写下来,写到最后,竟有些不认得那两个字了。

自觉已经有他三分神韵,她把最得意的递给他看,“哥哥掌掌眼,还成吗?”

他的挑剔不用在她身上,很赏脸地说:“明儿再练一天就差不多了。”

她听了很高兴,前倾着身子道:“您的名字呢,怎么写?”

他提笔蘸了蘸墨,悬腕写下了大大的“日裴”二字。

月徊把她的名字拽了过来,四个字摆在一起,一看就是自己人。

她又有些惆怅,喃喃说:“我不记得爹娘的样子了,小时候好像只有个奶娘跟着我,见天儿问‘姑娘饿吗、姑娘渴吗’。”

关于爹娘,时隔多年回忆起来,像上辈子的亲人。梁遇因进了宫,自觉愧对父母,大仇虽得报,梁家的香火大约也要断在他这一代了。他尽量不去想以前的事,把月徊弄丢后,更是亏心得不敢直视。直到现在兄妹团聚,他才慢慢从那种无边无涯的困顿中挣脱出来。

他搁下笔,直起了身子。

“爹爹的个头和我一般高,自打我记事起他就留着胡子,穿的那一身文官的公服,既硬朗又有气派。爹爹二十岁中进士,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青年才俊,据说年轻那会儿做媒的差点踏平门槛,爹爹眼界颇高,一直没有定下亲事。后来有一回,爹的马蹄溅湿了一位姑娘的裙裾,那位姑娘又美又豪横,连讹带哄的,把自己嫁给了爹。”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涩然道,“你和娘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娘到三十八岁那年,眼睛里头也没有世故,她一辈子明明白白的,和爹是最般配的一对。”

可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得罪了东厂,可没人管你是不是好官。当初淳宗在位时,因国库空虚大肆开矿,司礼监奉的是皇帝的旨意,收拾个把挡道的,皇帝根本不会过问。

梁家就那么散了,连个鸣冤的人也没有,从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起先他也钻牛角尖,也想过告御状,然而越踏入官场越是懂得,这世道是黑的,文武百官个个重利,好官早就死绝了。

月徊摸着自己的腮帮子,“我长得像娘……”听他这么描述,她甚至觉得脾气也是一样的,看脸行事,豁得出面子。

梁遇见她恍惚,又添了一句,“不过娘很有学问,傅家也是书香门第,娘会作诗,还写得一手好字。”

月徊琢磨了下,一拍大腿说:“我也会作诗啊,上年我有感而发作过一首,我念给您听。”

这倒是奇事,梁遇洗耳恭听,只见她挺了挺胸,仰着脖子长吟:“家家吃咸菜,财主却不然,清晨用点心,晚晌吃糖丸。夏天打卤面,鸡蛋带肉汤,麻汁调凉粉,各样材料香。”居然还是五言八句,顿时把梁遇念得怔住了。

这丫头打小就爱作怪,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样。

他退后两步,倚着书架轻声笑起来,这一笑真如春阳潋滟。月徊先前也见他笑过几回,但他总是不开怀,笑里藏着三分自矜,甚至他的笑是习惯性的一种应对,没有实质内容。可这回不一样,他眯着眼睛仰着唇,她能看见他齐整的牙齿,边缘两颗尖尖的,露齿的时候竟有少年般的纯真味道。

她得意洋洋,“哥哥快说说,我这诗作得怎么样?”

梁遇仍是给予肯定的,“对仗工整,韵脚也不赖,诗虽歪了点,但你没念过书,这样已经是极大的天分了。”

她高兴了,复又坐回去,执起笔照着他的范本描摹,写一个字便拖着长腔吟诵:“日……裴……”

这个名字已经荒芜了太多年,现在从她口中叫出来,实在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慢慢踱开了,踱到月洞窗前看外头的景致。金丝竹帘半垂着,一株梅花敧伸过枝桠,横贯窗角的步步锦格栅,枝头绽出三两花苞,小小的,顶端透出一点嫣红来。

他抚抚腕上菩提,回头望了她一眼。

“月徊……”

月徊的心思全在写字上头,随口曼应了一声。

梁遇负着手,缓步又踱了回来,探究地望着她道:“这些年你在外头,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运河码头在锦衣卫和东厂管辖下,我知道那里一年之中只有三季能挣嚼谷,冬天水面冰封,漕船也停运了,是你们生计最艰难的时候……你和小四两张嘴,前头三季的进项不会有太多盈余,你是用什么法子,才撑到开春的?”

月徊手上顿住了,偷偷瞥了他一眼,有点心虚,“哥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一面讪笑着敷衍,“城里头有的是饭辙,只要肯干,还能饿死大活人吗。”

可是这样的话,压根儿没法子在梁遇跟前糊弄。

大邺朝到了如今,朝廷怎么样,外头街市上怎么样,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东厂掌全国上下密报,京畿一代的民生,其实并不如想象的好。官员要贪墨,要刮油水,遍地的赌场烟馆,大冬天里路边上尽是倒卧,捡尸首有的是,要挣饭辙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没有说实话,他站在书案前,两道眼神锐利,望着她道:“你晓得东厂番子最拿手的是什么吗?当初奉我的命找你,既然能把你带回来,自然也会将你的底细盘摸清。我听说你擅拟人声,有没有这回事?”

月徊啊了声,怏怏红了脸,“连这个您也知道?”

认真说,这也算个绝活儿,但用处并不光彩。月徊在十四岁那年,忽然发现自己长了这样本事,就像梁遇写下两个字,她能依葫芦画瓢地临摹一样,只要是她仔细分辨过的人声,她就可以学上七八分像。她也说不上是为什么,仿佛喉咙里开了无数个单间儿,每个单间儿都储藏着不同的声音,通过气息和声线的挤压,她可以做到以假乱真。小四曾经笑话她,说她是鹦鹉错投了人胎,不留神把舌头带来了。他们那时候也想过,想演双簧挣钱,可惜京城每样行当都有掌舵的,你不是这个派别的,自己要是扯大旗立门户,非被人活活打死不可。

冬天就像梁遇说的,是最难熬的一季,从小雪起就得勒紧裤腰带,等到来年雨水河道复苏,他们才能找到活儿干。人两个月不吃不喝,那得死,他们走投无路时只好行骗。

京城里头穷人多,腰缠万贯的也不少,只要盯上一个摸准了音色,骗底下人送十两八两银子来,不费吹灰之力。当然经验需要积累,头几次失败居多,真正得手的也只两回。有了那两回,月徊自觉有了一技傍身,正运足了气打算干第三回,谁知那次崴了泥,遇上了微服的锦衣卫。

好险啊,锦衣卫毕竟和寻常商人不一样,他们交谈中有很多惯用的暗语,什么外卦内卦,响卦变卦……那回要不是跑得快,只怕已经死在那里了。

后来小四就不让她干了,这项手艺在锦衣卫面前点了眼,接下去没她好果子吃的。于是月徊金盆洗手,今年冬天打算老老实实准备挨饿,不曾想时来运转,认回了失散多年的哥哥。

无论如何也算官宦之后,骗人到底丢份子,这种事让无关痛痒的人知道了至多臊一回,让最在乎的人知道,那还怎么见人!

月徊屈起手肘,把脸埋了进去,“老黄历了,不提也罢。”

梁遇却有他的算计,“这件事除了你和小四,还有谁知道?”

月徊说没人知道,“又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儿,说出去招人笑话不算,还会惹麻烦,我当然谁也不告诉。”

他沉吟了下,缓缓点头,“不说的好,咱们自己的能耐,自己知道就成了。”

月徊的通透,是多年在码头上厮混练就出来的,平时看着糊涂虫似的得过且过,紧要关头她也懂得觑人脸色。

“哥哥掌管那两个衙门,上头要应付皇帝,下头又要安抚百官,必然有分身乏术的时候。倘或忙不过来了,哥哥想着我吧!”她冲他眨了眨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您如今不是掌印么,提拔我当个火者也行啊。我跟在哥哥身边当差,既能进宫长见识,紧要关头还能给哥哥分忧,您瞧一举两得,可好不好?”

第9章

梁遇失笑,“进宫当太监?你知道紫禁城是什么地方么?”

月徊想了想,托着腮帮子道:“我知道那是个富贵窝儿,里头住着皇帝老爷子,一大堆嫔妃伺候他,他喜欢哪个就点哪个的卯。那些主子们,用的是金碗银筷,连挖耳朵勺儿都是象牙的,那得多有钱啊!还有宫里出来办事的太监们,一个个吆五喝六,把谁都踩在脚底下,动不动啐人一脸唾沫星子,别瞧在宫里是奴才,出了宫门全是爷。”

梁遇听她说完,哂笑了一声,“所以你觉得做太监不是坏事,天底下养不起儿子的穷家子也这么觉得。最后心甘情愿让儿子净身入宫,还指着将来升发了,能接济接济家里。”

月徊说是啊,“我以前认得的一户人家就是这样,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想让儿子进宫发财。可净身的师傅动一回刀要价很高,就找了给猪羊去势的人帮忙,孩子差点儿连命都丢了,结果因为没门道,最后也没能进宫,眼下人废了,整天疯疯癫癫的,看着真可怜。”

可怜……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要论不值,太监确实能占一半儿。

“你只瞧见风光的太监,没瞧见宫里最低那一等,过的是什么日子。”梁遇垂着眼,无情无绪道,“那些穷孩子,过得连猪狗都不如,干最苦最累的活儿,一月拿两个大子儿一升米,连掌事的太监都见不着,更别提伺候主子贵人们了。就算冷桌子热板凳一步一步升上来,能不能活着也得看造化。有时候说错一句话,迈错一条腿,都是掉脑袋的因由,宫里头内监的地位还不如宫女子,六根不全的不算是人,懂么?”

他的语调虽平常,可月徊听出了一丝悲凉。她不敢再拿太监这个词儿说事了,怕触及他的痛肋,忙言归正传,笑着阿谀:“才刚咱们说什么来着……我说想进宫,只是想跟在哥哥身边,给哥哥打打下手,伺候伺候哥哥吃喝罢了。”

孩子有心,又依赖你,搁在谁身上都硬不起心肠。梁遇抬了抬眼,窗外天光倒映在他眸底,一小簇菱形的光,生动了他的眉目。

“家里头的事,外人暂且不知道,咱们的身世也不便公之于众,免得有心人挖出梁家前情,拿来做文章。”

月徊说明白,“太监不是爱认干爹吗,我管您叫干爹,他们就知道咱们是一伙的了。”

她是个百无禁忌的人,梁遇却斥她胡闹,“乱了辈分,那还了得?”

月徊不由泄了气,咬着笔杆子嘟囔:“您让我做深闺里的小姐,让我读书写字,时候一长我怕是会闲出病来的。再说我只服您的管教,把我带在身边,也好时时看顾我,不好么?”

可惜他并未被说动,拒绝也拒绝得不留情面,“司礼监和东厂,都是见不得光的衙门,我不想让你看清哥哥有多丑恶,你要是时时跟在我身边,有朝一日你会怕我的。”

月徊诧然望向他,他面上波澜不惊,只是慢悠悠瞥了瞥她身前的宣纸,“接着练字吧,再写上两百遍,也就差不多了。”

他负着手走出书房,听见身后人绝望地叹气,他忖了忖,两百遍而已,不算多吧……

曹甸生迎上前来,悠着声气儿问:“督主今晚不回衙门了吧?”

梁遇嗯了声,信步往他的院子去。府里人伺候起来极为仔细,早早儿在屋里拱了炭盆,半人高的镂空金丝炉罩前摆着躺椅,只等他回来,有现成的地方歇着。

天儿寒浸浸的,他在椅上落座,左右侍从忙跪地,拿狐裘替他包住了腿脚。一旁矮几上放了几本杂书,他随手挑了一本,半倚着引枕,漫不经心翻动。

“那个小四,着人仔细留意,言谈举止要是审慎就留下,倘或不成事,远远儿打发出去,别让他留在京里。”

曹甸生道是,“看着挺机灵模样,不像那种不识眉眼高低的。姑娘也是真心疼他,毕竟一块儿过了那么些年,事事都顾念着他。”说罢又一笑,“督主往常不在家,这府里冷清,小的守着个空院子,整日间也无所事事。如今姑娘回来了,府里显见的活泛起来,我让玉振打听姑娘口味,回头置办好了送进姑娘院子里。姑娘写字写怨了,有口可心的吃食,心里就高兴了。”

梁遇大多时候除了衙门里那套,不问人间事,难得听一回家常,心头倒也融融。

“让人尽心伺候,要是谁惹得姑娘不喜欢了,咱家扒了他的皮。”

曹甸生呵腰说是,略顿了顿,将左右的人支了出去,细声道:“爷爷明年要立后,听太后跟前桂生说,那些大员们千方百计把家里闺女的画像往慈宁宫送,只怕皇后的人选要从里头□□。”

梁遇牵唇冷笑了声,“那点子伎俩,还想瞒天过海?画像进了慈宁门,能不能进慈宁宫可就两说了。宫里上下如今哪一处不捏在咱家手里,绕过咱家行事,可见是没把咱家放在眼里啊。”

曹甸生了然,掖着手附和地笑了笑。官场上那些大臣们犹如黄豆,才从豆荚里打下来,里头不免混进杂质。东厂就像个大筛子,一遍一遍筛选,把里头没用的废料淘澄干净了,剩下就是一心的人。

他又俯身,小心翼翼提点:“姑娘和爷爷一般儿大,明年也是十八……”

梁遇沉默了下,半晌卷起书撑住太阳穴,合眼道:“你去吧,咱家头疼。”

曹甸生领命,却行退了出去,他听着脚步声渐渐去远了,抚着额头长出了一口气。

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早前那么多辈儿,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居安当思危,再强的铁腕也有松懈的时候,若没有血亲作为后盾,想呼风唤雨一辈子,断无可能。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只有月徊,他找了她很久,一则是为骨肉团圆,二则是为多条膀臂。

他倒是想过,替她安排个辉煌的出身,送她进宫为妃为后。将来龙子继承大统,舅舅可比大伴亲多了,甚至一半江山都得姓梁。这些不带感情的盘算,在没有见到她之前已经有了雏形,然而真的把人找回来后,似乎又要重新斟酌了。

到底还得以她为重,骨肉至亲难得,他丧良心的事办了许多,月徊是他最后的底线。她倒也主动表示想进宫,不过不是去当娘娘,是要跟他去做太监……

罢了罢了,不去想他。他把书展开盖在脸上,午后惬意,熏笼烧得一室如春,困意也阵阵袭上来。繁杂公务和骂名都抛到了脑后,他呼吸匀停,从这混乱的尘世挣出来,跳进了另一段无为境界。

* * *

那厢月徊练字,也算练得一丝不苟,两百个名字稳稳写下来,将到傍晚时分已经小有所成了。

把自己写的展开,和梁遇写的并排比对,已然没有太大分别,正想送去给哥哥过目,门外松风通传了声,说“四爷回来了”。

这声四爷叫得妙,月徊移过镇尺把那沓宣纸压好,打起帘子迎出去,站在檐下打趣招手,“四爷,来来……”还像以前一样,得了好吃的要留给他,指指桌上刚送来的喇嘛糕和杏仁酥酪,“吃吧。”

小四进了东厂,也换上了番子的行头,尖帽直身,脚上穿皂靴,论打扮算不得好看,但胜在他有一张漂亮的脸,把平淡无奇的衣裳穿出了一股磊落的味道。

他在桌旁坐了下来,平时天塌也挡不住他的好胃口,今天不知怎么,摇头说不饿,一脸菜色呆坐了半天,瓮声瓮气儿感慨:“官家这口饭,怕是不好吃。”

月徊有点纳闷,“哥哥不是指派了师父,让人好好带着你吗,这是怎么了?”

小四两条胳膊对扣着搁在桌上,看了她一眼,垂头丧气说:“我是拜了东厂千户做师父,师父待我也不赖,不叫我做什么活计,只说头天先带我各处走走看看。我也没想那么多,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起先还行,衙门各处值房库房转了一圈儿,后来就不对了,他带我下大狱……天爷,您是没去过那地方,就像河口买卖市的屠宰场,地上血混着泥垢,把砖缝儿都糊住了。师父还冲我笑,说带我去见见世面,今天正好审个京官,据说作了反诗给拿住了,里头预备上大刑。”他说着,哭腔都出来了,“师父下令让他们‘弹琵琶’,我琢磨狱里怎么还有这等好兴致,谁知道是我想岔了。他们拿肋叉子当弦儿,番子用刀在上头来回刮,刮得人皮开肉绽,那个血,跟泼水似的往外渗。”

月徊坐在那里愣神,半晌道:“你还记得那年城门上挂的人皮么?说是贪官昧了赈灾的银子,剥皮揎草就是为了警示文武百官,那活儿也是厂卫干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对望了一眼,都有点儿发瘆。

月徊才想起来,难怪刚才梁遇不让她跟着,说日子久了担心她会怕他,毕竟他掌管的衙门办的都是下黑手的案子,要论人间美事,他们是浑身上下半点不沾边的。

月徊巴巴儿望小四,“那你有什么打算呢,还习不习武?要是改主意了,就回来念书吧。”

可小四又有一股拧劲儿,挺腰子说:“我不回来,番子干得了的事儿,我也干得了。我今年十五了,靠念书出人头地,那得熬到多早晚?东厂的事由来钱快,我得自己养活自己,不能样样指着您。”

月徊呀了声,“好小子,有志气!”说罢探过手去,在他的脑袋上揉了一把。

小四直皱眉,“您别老摸我顶心,不知道我梳这头废了多大工夫!”

月徊却不爱听,小四的头发很柔软,跟女孩儿似的。老话儿说了,头发软的人心也软,她一摸他脑袋,就觉得这孩子将来一定会好好孝顺她。

当然了,一个不让摸,一个偏要摸,最后指定得打起来。

正在他们互不相让扭作一团时,门外有人咳嗽了一声,月徊心头作跳,忙拽着小四起身。丫头打起门帘,一片绣着金妆花云蟒纹的襞积迈进了门槛,梁遇面色寻常,但这样的人,即便眉目平和,也有不怒自威的震慑。

他倒也没说什么,在窗前官帽椅里坐了下来,抬手抚抚袖口袖襕,淡声道:“既在东厂习学,眼下天儿冷,就不必顶风冒雪回来了。咱家命人给你安排了值房,明儿起留宿那里,潜心跟着他们好好学,等明年开春经办个把案子,就正经升司房吧。”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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