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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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遥这时从那一肘中得了启发,终于领会了冯楚那句回答的含义——领会了还不如不领会,因为他随即又问:“你家里人这些年全没了?你娘也没了?”

冯楚没回答,万家凰留意到他抬手抓了抓心口的衣襟,像是憋闷,也像是胸痛,便打算岔开话题,可她这边刚张嘴,那边父亲又出了声:“你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怎么不给我一个消息?你是我的外甥,你娘是我的表妹,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啊!”

冯楚放下了手,轻声答道:“表舅的心,我是知道的。只是……”

他欲言又止,万家凰抓住机会,暗地里一扯父亲的袖子:“三弟弟身上是有公务的,您不要一味的只是问,自家的事,回去再慢慢的说吧。”

她说完这话,顺势向厉紫廷使了个眼色,目光收回来,经过柳介唐时,她又含笑鞠了一躬:“柳伯父好。”

打过这个招呼之后,她就想保护父亲撤退,然而柳介唐见此情形,又发了话:“哦?原来小冯和你家还是亲戚?之前倒是没听小冯提过。”

他这话仿佛是对着万家凰说的,万家凰正想敷衍一句,然而她那父亲不甘寂寞,先张了嘴:“我岂止是就这么一个亲戚?实不相瞒,紫廷也已经成了我的准女婿,如今就和我自己的儿子是一样。所以你这一趟来,我作为一家之主,为了给晚辈们长脸,还真不能不好好的招待招待你。”

柳介唐双手抱拳:“恭喜,令嫒总算要出门子了。”然后他转向万家凰:“大姑娘,这些年也真是难为你了。”

万家父女全听出他这话不是好话了,然而万家凰无意反驳,毕竟父亲理亏在先、嘴贱在后,如今让柳介唐刺上几句,也是活该。幸而厉紫廷这时走了过来,彬彬有礼的打了个岔,只说天气寒冷,请次长和代表先上汽车。

万家凰刚要松一口气,不料柳介唐二话不说,拽上万里遥就向眼前那一辆汽车走去。万家凰追了一步,因见父亲昂首挺胸,底气足得可恨,便停了脚步,心想自从家里有了紫廷之后,父亲的气焰就明显见长。亏得那柳介唐也是个厉害人物,要不然看这形势,只怕父亲还要压他一头呢。

一想到父亲平日的得意模样,她就忍不住要笑着去看厉紫廷,心里觉着他是个宝贝,家里有了他,全体都高兴。

随后她想起了身边还有个三表弟,这三表弟,她一百年不见也不会想,但是既然久别重逢了,那么她也很愿意和他聊上一聊。童年时的小伙伴,总是让人感觉可亲的。

三个年轻人,同坐了第二辆汽车。

万家凰坐在了中间,扭头去问冯楚在毕声威手下担任何职,平日都做什么,问着问着,她回头向厉紫廷一笑:“我这样细致的盘问三弟弟,要按西洋规矩来看,可真是太无礼了。”

厉紫廷一直望着窗外,有些冷淡:“那还明知故犯?”

冯楚说道:“没有关系,这也是二姐姐对我的一片关心。姐姐对弟弟,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就是了,若是说句话还要考虑规矩的话,那岂不是太生分了。”

说到这里,他望向了万家凰:“想起幼年的旧事,我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是啊,时间过得多么快,记得那时八姑姑出嫁,我们去看热闹,心里觉得八姑姑是老大的人,其实八姑姑那年才十六。”

“八姑姑现在怎么样?”

“前年得了脑充血的病,人倒在地上,一会儿的工夫就没了。都说她是被她儿子气出来的病。”

“八姑姑的儿子才有多大?何至于把八姑姑气死?”

“才十四,吃喝嫖赌全都会了。”

冯楚点了点头,抬手堵嘴咳嗽了一声:“真是想不到,看来还是二姐姐家里清静太平。”

“我这一家,是人口少、是非也少。”

由此开始,二人聊起了家务事。厉紫廷在一旁听着,就听他二人聊得天翻地覆,万家简直是有着无数的亲戚,万家凰讲她十八叔去年一场赌输了两万块,气得她二十三弟——即十八叔之子——踹了他一脚,儿子踹老子,这等于是忤逆,于是十五叔出面要主持公道,结果挨了十八婶一顿数落,十五叔一生气,也不管了。

她说得清楚利落,冯楚一路连连的点头,也是个很好的听众。

厉紫廷没挑出万家凰的毛病来,可万家凰对着个男子长篇大论,论得还亲亲热热有声有色,这确实是要招得他皱眉。原本他对这次会面,就存了芥蒂之心,因为冯楚只是毕声威手下的一个小人物,和他厉紫廷的身份完全不对等,有什么资格过来和他谈判?

毕声威本人过来,他都未必给出好脸色,何况来的还不是毕声威本人,只是毕氏麾下的一个小喽啰。他完全是看着柳介唐的面子,才捏着鼻子招待了他,这一趟若是没有柳介唐来,那他根本就不会允许这小子下火车。

这么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低等货色,竟然还和万家凰说笑起来,谁给他的脸?

厉紫廷没有生闷气的打算,晚些时候,他打算找万家凰发发牢骚——不爱对着她怄气打哑谜,为了个一分钱不值的小子为难她,那是愚蠢之举。

他是苦出身,最懂得珍惜好东西。什么是好东西?太多了,比如司令的权势与身份,比如他这一身笔挺昂贵的行头,比如他所乘坐的新款汽车、所抽的高级香烟……太多了,都是他拿性命和运气,博回来的。

还有即便赌上命和运、也未必能到手的。比如他和万家凰之间的两情相悦。

从裤兜里掏出了烟盒,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一口烟雾呼出去,他听见了冯楚的咳嗽声。觅声扭头望去,他见这小子抬手捂了口鼻,咳嗽起来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憋得眼珠子都泛了红。

“呛着你了?”他问。

冯楚气喘吁吁的摇头:“不要紧,是我的问题。”他打开了旁边车窗,气息渐渐的平复,然而再讲话时,嗓子哑了,声音也轻了:“让厉司令见笑了,我这个人一到冬天就很麻烦,不是伤风,就是咳嗽,厉司令请自便,不必管我。”

厉紫廷将手里的大半支烟扔向窗外:“冯先生是书生体格。”

“‘书生’二字不敢当。”他扭头向着窗外又咳嗽了一声,然后掏出手帕捂了嘴:“不过是体弱多病、没出息罢了。”

万家凰说道:“你也太谦虚了点,你若还不算是书生,那我岂不是要算大字不识了?”

冯楚苦笑了一下:“二姐姐太高看我了。”

“这不是高看,记得小时候你在我家住时,总爱到爸爸的书房里找画本儿看。我那时还只知道玩呢,你就懂得长大之后要出洋留学了。”

冯楚听到这里,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脸上依然残留着一抹苦笑。

在骑兵队伍的护送下,汽车队伍抵达了万宅。

万家凰惦记着父亲,急急忙忙的下了汽车。前方万里遥和柳介唐也下了汽车了,她定睛一看,就见柳介唐面无表情,父亲则是斜着眼睛望天,像个混不吝的中年浪子,不过双方都是衣饰整齐,可以证明柳介唐并没有对父亲动武。

这就行,别打架就行。至于父亲和赵三奶奶的恩怨情仇,她打算找个机会,亲自和柳介唐谈一谈。

暂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她将斜眼望天的父亲丢去脑后,开始发挥半个主人的作用,请诸位贵客进门。一边张罗,她一边偷眼去看那另外半个主人——她那紫廷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人物,而且自带一种牛皮哄哄的可恨腔调,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一人看他可爱,所以此时此刻,他那半个主人,她是指望不上的。

盛大的接风宴之后,柳介唐稍事休息,便叫来厉紫廷和冯楚,直入了正题。

正题很简单,就是让厉毕双方停战,起码在眼前这段时间里,不许再打了。只是在前一阵子的混战之中,厉紫廷占过毕声威的便宜,毕声威也抢过厉紫廷的地盘,所以一旦停战,那么双方的势力范围,是保持现状还是恢复原状,便需要细细的讨价还价一番。

讨价还价是厉毕双方的事,柳介唐不管。厉紫廷问冯楚:“你们毕司令,身体如何了?”

冯楚答道:“毕司令是忽然发作了急性的盲肠炎,如今已经接受了手术,大概再休养个十天半月,就能自如的行动了。”

“那为什么不等个十天半月,让他自己过来和我谈?”

他言语不多,但是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非常的不客气,让冯楚显出了几分窘迫:“我们司令真是很想现在就来和您见上一面,只是身体的情况实在是不允许,医生也阻拦得厉害,所以才派了在下过来。之所以不肯等待,也是想着早一日谈判,就能早一日和平,既免了生灵涂炭,也能让双方保存力量,不做无谓的牺牲。”

冯楚带着书生气,这一番话被他答得局促不安。但厉紫廷对他显然是毫无同情:“你在毕声威手下,是干什么的?”

“在下是毕司令的秘书。”

厉紫廷转向柳介唐说道:“次长,这就是毕声威的诚意和态度?派个小秘书过来和我谈判?”

柳介唐一皱眉头,正要回答,冯楚先开了口:“厉司令,还请您多多谅解我们司令的苦衷。等再过几天,我们司令可以下床走动了,立刻就会过来和您面谈,短则五日,长则十日,绝对不会让您久等。而我,可以暂时代表我们司令听取您的要求,届时直接转达给我们司令,这也可以节省您二位的时间和精力。”

厉紫廷答道:“冯先生,我私人对你并无意见,但毕声威此举,实在不妥。”他随即又转向了柳介唐:“次长以为呢?”

柳介唐“唉”了一声:“妥自然是不妥的,可他刚割了盲肠嘛!”

“那就等他好了再谈。”

“等他好了再谈,你已经把他打成光杆司令了。”

厉紫廷一摊双手:“那也无非就是现世现报。早在一个月前,我也差点死在了他手里,他也差一点把我打成了光杆司令。”

“对喽!”柳介唐一点头:“所以他才着急,他才害怕!”

厉紫廷放下双手,想了想,忽然又问:“为什么不让李文彪来做代表?”

所谓李文彪者,乃是毕声威的参谋长兼第一亲信,很有些声望,连厉紫廷对他都是久仰大名。如果这回来的人是李文彪,他兴许还不会这么不满。

柳介唐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装傻?李文彪的事你不知道?”

“李文彪怎么了?”

“毕声威说他有了二心,把他活埋了。”

厉紫廷也笑了:“看来毕司令最近是很忙,内忧外患的。”

柳介唐含笑点了点头:“他现在是有点可怜,但你想要痛打落水狗,恐怕也不能够。一是督办不许你打,你一定要打,这要得罪督办;二是毕声威再可怜,也没到伤元气的地步,真打起来,你未必稳赢。”

“但是我不打也不行,打仗费钱,不打仗又没钱,我的队伍还愁着过年呢。”

柳介唐盯着厉紫廷,盯了片刻,最后抬手指了指他:“要钱,是不是?”

厉紫廷答道:“上头已经一年没发饷了,您说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放纵部下去抢,我又不是土匪。”

柳介唐不置可否,只用食指向着他又点了点:“你二位司令,就是两个无底洞。”

厉紫廷笑了:“毕司令生财有道,日子应该比我这里好过一些。”

柳介唐放下了手,依旧是答非所问:“但是你们也不要以为山高皇帝远,就可以胡来。毕竟你们上头还有督办,督办上头还有总统,凡事都要适可而止,别太出格。一旦活成了旁人眼里的眼中钉,那就不聪明了。”

厉紫廷微微一躬身:“次长教训得是,紫廷明白。”

“你明白了,在病床上躺着的那位说他也明白了。我在这里不能久留,明天我就回京,接下来,就等你们两位明白人的和平声明了。”

“次长不多住几天?”

“不住了,我受不了你那个未来老丈人。”

厉紫廷笑而不语,柳介唐看着他笑,自己琢磨琢磨,拧着两道浓眉也笑了。万里遥像是个讨厌的附赠品,厉紫廷因为对万家凰有爱情,所以必须要对他负责;柳介唐因为对妹妹有亲情,所以也连带着和他有了关系。如今他亲眼见了全须全尾的万里遥,知道这人确实是安然无恙,便可以回京去向妹妹交差了。

这二人有说有笑,一起忘了旁边的冯楚。冯楚静坐在一旁,“如坐针毡”。

在这二人面前,没有他说话的份,但他又不能撤退,只能示众似的这么长久的坐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毕声威一定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故意的偏要派他来,偏要让他来受窘、来为难。

说起来还是对他委以重任,还是给了他脸。他还得对毕声威感恩戴德。

旁人都认为他是毕声威眼前的大红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毕声威乖戾多疑,根本不需要心腹,也根本没有谁是他的“红人”。

毕声威只是偶然发现了世上有这么一个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他,所以要拿他当个小猫小狗养着,要看着他为了一口饭去打滚作揖出洋相。他越要脸,毕声威越要让他没脸,目的是图个乐子——没别的了,不是磨练他,不是栽培他,就只是图个乐子。

所以毕声威招人恨,连李文彪都要造他的反。

他想李参谋长也许早就憋着要造这个反了。可惜他的力量不如李参谋长的千分之一,否则他也想造反,他也想杀毕声威。

含着一点绝望的杀意,他看看柳介唐,又看看厉紫廷,只觉此时此刻,度日如年。

他认为厉紫廷的相貌简直是恐怖,一张面孔白皙、紧绷、光滑,分明是经了过分的修饰,看着不像个军人的面孔,倒像一张矫揉造作的古怪面具,从黑洞洞的眼孔中向外透出邪气。

“二姐姐怎么会爱上这么个人?”他暗暗的想,想不通。

二姐姐其实没太变样,人是长大了,可相貌还是那一路的相貌,粉馥馥的面颊,笑靥如花,以至于他一瞧见她,童年旧事就铺天盖地的全涌到了眼前。

他活到今年二十四岁,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八岁那一年寄居到了表舅家,从早到晚跟着二姐姐玩。二姐姐家的后花园里有长廊有树木,初夏时节,阳光透过枝叶洒落长廊,像是点点的碎金箔,他和二姐姐并肩坐在廊下的白漆长椅上吃冰淇淋,一人一盘。他喜欢二姐姐,第一勺冰淇淋先喂给二姐姐吃,二姐姐不占他的便宜,吃了他的一勺,还会再还给他一勺。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就不敢再笑了,因为胸中有点痒意,让他需得全神贯注的忍耐,才能不咳嗽出声。这点痒意曾吓得他夜不能寐,以为自己是得了肺痨,但是身体好一阵歹一阵的,并没有一路恶化下去,他也便不再深想,糊涂着活到了如今。

在此时此刻,还是不出声为好,他宁愿让柳介唐和厉紫廷把自己忘掉。

不过,这一趟来得还是有价值,他得到了意外之喜。十几年前的黄金岁月当然是一去不复返了,见了二姐姐一面,对他的现状也是毫无补益,而且见过之后,还是要分离,二姐姐和表舅的日子再怎么好,和他也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喜悦,喜悦再短暂,也总比没有强。就算这只是一场美梦,也比那纯黑的漫漫长夜强。

忽然间的,有两道目光射向了他,是厉紫廷:“你在笑什么?”

在这些人面前,他连笑的自由都没有,他连笑一笑都要遭受盘问,他真是受够了。

向着那二人欠了欠身,他摆了个谦恭的姿态:“没什么,在下听司令和次长言语风趣,就忍不住笑了。”

厉紫廷盯着他,又问:“我方才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吗?”

他方才走了神,所以并不明白,但也非常利落的点了头:“在下记住了。”

“那好,明天和次长回京之后,你就把我的话转告给毕声威。”

“是。”

谈话进行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柳介唐和冯楚出门见了天日,很愿意在这万家老宅里四处的参观一番。万里遥和万家凰出面作陪,听闻柳介唐明天就走,万里遥当场鼓掌,结果被女儿狠瞪了一眼;听闻冯楚明天也走,万里遥放下了手:“你急什么?留下来再住几天,表舅有好些话想问你呢,这些年来,因为我那些个兄弟老想把他们的儿子过继给我,我一生气,和他们都不大走动了。你家想必是没儿子要塞给我的,我很愿意和你聊一聊。”

万家凰也说道:“三弟弟要是有要紧的公务呢,那我不敢强留,若是没有急事,就请再多住几天吧!要不然过一阵子我们回了北京,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冯楚其实是可走可不走的,留下来等等毕声威也无妨,所以看着二姐姐,他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如果二姐姐的未婚夫不是厉紫廷,那他一定就不走了。

万里遥对他家这些年来的变故十分感兴趣,见他不言语,就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别走别走,我说了算!”

第三十章

冯楚留了下来。

柳介唐不管他,自己按期上了火车回京。而厉紫廷虽然觉着这小子有点碍眼,但因昨晚万家凰没再和他谈笑,所以他那碍眼的程度倒是有所下降。而且这小子落到了万里遥手里,万里遥对着他追根究底,盘问得兴致勃勃,也算是有了个消遣,比坐在家里发呆强。

厉紫廷愿意尽全力去善待万里遥,没有万里遥,就没有他和万家凰的缘分,况且万里遥确实是他那一派的,单是想到对方诚心诚意的喜爱着自己、要在往后余生拿自己当成亲儿子来对待和依靠,他就对这位未来岳父“心生怜惜”,认为自己有必要对他负点责任。

因此柳介唐这一走,他的心上也算是除了一块大石头。毕竟,如果柳介唐真要对万里遥动武,那么他就不能不盘算一下,要不要为了这位未来岳父,去和陆军部次长以及督办大人为敌。

盘算的结果是:若他当真“冲冠一怒为岳父”,那么结局——如果命大没死的话——大概就真的只能下野,躲进万家当上门女婿去了。

如今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对着万家凰,他也有了闲心:“我还预备着去帮老爷子打一架呢。”

万家凰坐在窗前,抬头欣赏着他的西装形象。她见的摩登先生多了,还没见过哪一位能把西装穿得这样服帖漂亮,他是她的人,他漂亮,她自然也要沾沾自喜:“我心里倒是有点底,别看爸爸嘴上不服,其实心里是怕的,要不然也不会跑来临城县避风头。他心里有数,对着他怕的人,脾气大不到哪里去。”

厉紫廷走到她跟前,靠着桌沿半站半坐:“还有一件事——”他垂下眼,去看万家凰的粉脸蛋和直鼻梁:“别理你那三弟弟了。”

万家凰仰起脸,饶有兴致的反问:“为什么不许我理人家?”

“你认为呢?”

万家凰将声音压低了些:“如果他不是个三弟弟,是个三妹妹,那你许不许我理她?”

“那或许可以。”

“哟,”她笑得嗤嗤的:“吃醋啦?”

“我吃个醋,你这么高兴?”

“好,那我再问你,将来你我结了婚,你许不许我出门和别的男人说话去?还是要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此不能再见外人?”

“我当然不会限制你的自由,我不是那种无理的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就偏不许我和三弟弟说话呢?”

他思索着回答,感觉这话难讲,怕是要说不明白:“我知道你们是旧相识,可你们只不过是小时候一起玩过而已,何至于让你们——你们——”他皱起眉头措辞:“好像几辈子没见了一样。”

万家凰拉起他的手,放到了桌子上:“好啦,我早明白了,故意逗你呢。我想你应该相信,我对三弟弟绝无男女之情。为了不让你恼,我也会尽量少理会他。但你若是让我从此就对他冷眼相对,那可不行,一是那太无礼,我们无缘无故的,不该做那无礼的事情,是不是?”

厉紫廷点头同意:“第二呢?”

“第二,我有我待人接物的规矩和道理。三弟弟如今境况不好,我太冷淡了,岂不是要让他以为我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势利眼?你随口发一句话,我就要为了你违背原则、蒙受冤枉,那我是不肯的。我想你也能理解我,对不对?”

“他不好是他的事,你没有义务去可怜他。”

“唉,昨晚我听爸爸和他谈话,他这个人啊,真是命苦。他父亲是痨病,早早就没了,在经济上,家里是只出不进,越来越穷,等他读到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和大哥也病逝了,只剩了一个姐姐,还早就远嫁去了南边。他孤身一人,一无所有,只好辍学去谋生,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正经大学毕业生还没有职业呢,谋生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他也是碰了好多壁之后,正巧有人介绍,才投奔到了毕声威那里做秘书。若不是赶了这个巧,那么他现在恐怕已经饿死了。这样的穷苦亲戚,是三弟弟也罢,是三妹妹也罢,我们既然是知道了,那就多少要帮帮忙。我奶奶说过,越是日子过得好,心肠越是要厚道,否则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三弟弟如今倒是不要我们拿钱给他救命了,那我和爸爸就给他一点同情和几句好话吧,暖暖人心也是好的。”

厉紫廷无话可说,只能投降:“你有理,但我还是希望你只同情我一个,不要去管别人的死活。”

万家凰一拍他的手背,站起来忍笑要走:“你个坏人。”

刚走了一步,她就觉着天旋地转,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被厉紫廷拦腰抱了起来。厉紫廷走到她那椅子前坐了下来,于是她便也顺势坐上了他的大腿。

厉紫廷平时不是那毛手毛脚的色胚,向来是正经得很,所以此刻她又是想笑,又有点慌。抬手向着他的手臂打了一拳,她感觉自己像是捶在了石头上,笔挺西装之下,是他硬邦邦的肉体。

“松手!”她小声的怒斥:“大白天的,胡闹什么。”

他低头看着她,近得几乎是凑上了她的脸,黑眼珠被阳光照耀成了半透明。对着这样一双黑水晶似的大眼睛,她痴了一瞬,本来就是假怒,如今越发按不住那满心的欢喜,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由着他来,还是赶紧躲开了去。

伸手从桌上摸来了一只长柄小圆镜,她忍笑将镜子送到了他面前:“自己照照,傻不傻?”

他一手箍住了怀里的万家凰,一手接过了那面镜子。将小镜子举到面前看了看,随后,他俯下身去侧过脸来,和万家凰面颊相贴。

眼睛盯着镜中的二人,他轻声说道:“我们很般配,是不是?”

万家凰不能自由的扭头,只能转动眼珠去看镜子,然而就在这时,厉紫廷的气息和温度骤然放大,她的嘴唇一暖一湿,是镜中的男子,吻住了女子。

她一阵恍惚,就见镜中二人唇舌交缠,忽然那男子也抬眼望了过来,于是他们在镜中对视了,她看见他那张清冷的面孔泛了红潮,他薄薄的嘴唇也变得嫣红柔软,一口一口的吮吸着她,吞吃着她。她也颤抖着回应了他,张开嘴放进了一尾柔嫩的小鱼,那是他的舌头。

她没想到钢筋铁骨一样的厉紫廷,会有这样温柔缠绵的吻。“啪嗒”一声响,是他将镜子倒扣在了桌上,一只手随即顺着她的腰间游了上来,这让她惊叫了一声:“不行!”

他微微的抬了头,声音含糊:“不行?”

她抓住了他那停留在自己胸前的手,单是抓着,因为她连他十分之一的力量都没有,她对他无力反抗、只能下令。

“不行。”她也是心慌意乱,声音都在抖颤:“再等一等吧……横竖了过了年就结婚……我不愿在婚礼前闹出什么笑话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臂膀渐渐松弛了下来。

她推开他站起身,急急的走到一旁背对了他。抬手摸了摸头发又摸了摸脸,她就觉着自己周身都是他的气味与痕迹,他的嘴唇和手掌都带着火一样的温度,在她的脸上身上烙下了一个又一个印子。这是一场炙热而又甜美的烙刑,让她简直要在眩晕迷离中燃烧起来。非得远离了他,她才能一点一点的冷却。

这时,她又发现他并没有起身跟过来。

这让她有点失望,忍不住回头望过去,见他依旧端坐在桌前。抬头迎着她的目光,他抬起手,掌心向上,一勾手指。

这个手势堪称无礼,但鬼迷心窍似的,她迈步走了过去。

她停在他面前,就见他仰起了脸:“你别躲我,我听你的话。但是——”他抿了一下嘴唇,“你得再亲我一下。”

她一怔,紧接着红了脸:“真好意思,谁要亲你。”

他望着她,端然不动。双方僵持了片刻,最后她含笑叹息了一声,俯身捧了他的脸,在他嘴唇上重重的吻了一下。

吻过之后立刻直起身,她后退了一步:“好了,真的不许你再闹了。”

他向着她一歪头,居然显出了一点俏皮:“你还怕我?”

她盯着他,就见他表面淡然,其实不见得比自己更冷静,因为那红晕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染,染得他连脖子都成了粉色。大家都是彼此彼此,那她凭什么还要怕他?忍笑上前用手指一刮他的脸,她答道:“你说呢?你看我怕不怕你?”

他站起来,走向了她:“那就看看。”

房内乱了起来,嗤嗤的低笑声混杂了扑腾腾的跑跳声,有人撞上了那紫檀木的床架子,撞出了咯吱一声响和哎哟一声叫。房内安静了半分钟,然后不知道是哪一个动了手,又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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