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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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红着脸向他笑:“照理说呢,自然是要先订婚,不过我们也可以不必讲那些虚礼。”

“我想先取得一个身份,先成为你的未婚夫。”

“为什么?”

“万一哪天我又把你气跑了,追起来也理直气壮一些。要不然,确实很像是强抢民女。”

“那你不会不气我吗?”

他抬手轻轻摸了她的头发:“你当我原来都是故意的要惹你生气吗?我也不想。”

“我生气,是因为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你的心,更不知道我自己的心。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还气什么?”

他笑了:“那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想我脾气太坏、又爱挑理?”

他凑近到了她的眼前:“我在想,我是心诚则灵。”

他直视了她的眼睛:“我从第一眼见到你时,就想娶你为妻。”

她笑着向他一歪头:“其实我就不信那一见钟情的话,你根本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单是看了一眼,就能钟情?钟情也是浅薄的感情,不是深情。”

他反问道:“我对你的感情,浅薄吗?”

她含笑摇头:“不知道。”

“真不知道?”

她移开目光,凝神的想了想,末了抬眼望着他答道:“就是浅薄,我也不怕。我不是因为你爱了我,我才爱你。我爱你,是我自觉自愿,是我对你动了心,是我认为你可爱。”

他看着她,先是沉默,最后才轻声说道:“谢谢你。从来没有人这样夸奖过我,谢谢你。”

“怎么会没有?”她注视着他,自己都能觉察到自己双眼中闪烁着光:“我爸爸这一路都夸过你好几次,说你年少有为什么的。”说到这里,她笑得抬手挡了嘴:“他还说你像武侠小说里的玉面郎君。”

他也笑了起来:“可是没有人夸过我可爱。我一直以为我是个不可爱的人。”

两人正是对着嗤嗤的发笑,忽然有人推门进了来,正是万里遥。万里遥一见房内情形,登时发了急:“分开分开!”

随即他上前高举双臂,铡刀似的落下来,将二人硬分隔了开:“过了年就结婚,等不了几个月,你们两个都给我规矩点儿,别提前闹出笑话来!”紧接着他面对女儿,开始讨论具体的问题:“这婚礼怎么操办,我是不太懂,要不然,还是找你二姨奶奶帮忙?”

万家凰面红耳赤的一撩头发,勉强拿出了几分平静态度:“您都把她得罪透了,她还能再管咱家的事吗?”

“那就找你三舅。”

“我看三舅还不如您见识广呢。”

“你三舅是不行,可你三舅家里不是还有个三舅母嘛。”

“三舅母倒是多知多懂的,我看三舅母行。”

“那就请你三舅母帮忙。”他一拍巴掌,想起了个更紧要的问题:“你说这婚礼,是要中式的,还是西式的?西式的你三舅母可不行。”

万家凰望向厉紫廷,厉紫廷说道:“你来做主。”

她想了想:“西式的更好,现在好像不兴中式的了。”

万里遥听到这里,不走了,一歪身坐了下来:“西式的话,可找谁呢?”

厉紫廷见万里遥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先告辞了。

他沿着长廊快步的向前走,风很冷,但他向来不畏寒,寒风凛凛的,反倒让他觉着痛快。万家父女在暖屋子里讨论婚礼事宜,讨论得热热闹闹,他不懂,也无意干涉,反正单是想到那场婚礼的男主角将是他自己,就足以让他心满意足了。

他早就相信自己前途无量,自己争也罢抢也罢,一定会拥有无尽的权与势,一定会心诚则灵,一定会美梦成真。他是如此的坚定,如此的没有退路,以至于那相信将要变成盲信、变成执念、甚至成为了他隐秘的信仰。

信仰本该是天上星一般的存在,可是没想到凭空出来了个万家凰,这万家凰神通广大、手摘星辰,竟然让他的信仰降落凡间。于是无量的前途和无尽的权势忽然都有了个方向,一条通达大路在他前方延展开去,那路上满是红尘喧嚣,满是人间烟火。

他是有家有业的人了,不再是这世上挣扎求生的一个孤鬼。太太指望着他,岳父指望着他,未来的儿女们也指望着他,他看见自己的血脉如同树根一样扎入大地蔓延开来,蔓延到无边无际,于是他和这个世界血肉交融、生死相依。

他再也不会像十二岁那年,被孤零零的放逐了。

有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到达近前之后先立正敬礼,然后才开了口:“报告司令!捷报!毕声威那两个团一起退了三十里!”

他的脸上没有喜色,这场反攻他筹划得用心,理所当然要取胜。

原本他也不该是毕声威的手下败将。上一次惨败,虽然是有内奸作祟,但是也败得太惨了些,简直是惨到了莫名其妙的程度。或许那是老天爷有意布局,专为了给他一个机会,去认识万家凰。

这么一想,那场惨败也像是上天的某种眷顾。

第二十七章

因着接连的胜仗,也因着厉紫廷和万小姐定情的消息传播了开来,整个司令部都弥漫了喜气。尤其是后者,格外的令闲杂人等好奇:厉紫廷隔三岔五的就会打几场胜仗,得胜也不算稀奇,若是没有这个本事,他也当不上司令,也正是因为他有这个本事,所以四面八方的眼睛都巴巴的看着,倒要看看这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的司令,会讨个什么样的司令太太。

这些眼睛们,看得短的,也有小一年了,长的——比如厉紫廷的参谋长——已经瞄了他三年有余。参谋长瞄得厌倦,暗暗认定了厉紫廷身有隐疾、此生大概要与婚姻无缘,万没想到他是真人不露相,暗中发功,忽然就弄回了个大小姐来。

参谋长身为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英豪,照理来讲,不应该对上峰的女朋友太感兴趣,然而他胸中那一颗好奇之心怦怦乱跳,跳得他摩拳擦掌,一时间淡忘了自己的性别,溜溜达达的就走去了司令部的后宅。

天气是这样的冷,除了站岗的卫兵,其余人等都躲回了房里。参谋长独自站在院内,望着四面八方的门与窗,有点不知从何下手。正在这时,前方的房门开了,他抬头一瞧,就见门内站着个高挑女子,身上系着一袭妃色长斗篷,黑鸦鸦的头发一丝不乱的梳了,是个粉面桃腮的长相,两只眼睛黑白分明,围着一圈长睫毛。一边低头说话一边出了门,她向前一抬脸,正和参谋长打了个照面。和参谋长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她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只微微的一点头,然后回头对着隔壁窗子说道:“爸爸,我和翠屏上街去了。”

说完这话,房内又出来了个紧俏利落的大丫头,随着那高个子美人徐徐的走了。

参谋长看到这里,忽然信了命:司令先前一直不找女人,大概就是月老儿早给他作好了安排,他就非得等到今年才会动姻缘。姻缘到了,他那凡心也动了,也知道想女人爱女人了,听说那天这位美人还给了他一个嘴巴子,他也乖乖的受了。

不过,参谋长扪心自问,若是有那样的美人肯给自己一巴掌,自己也是愿意挨一下子的。

参谋长站在寒风中浮想联翩,并且暗暗措辞,打算回去向同僚们做一番汇报,偏在这时,斜前方又开了一扇门,有人夹着雪茄向外望过来,一脸的疑惑:“你是谁?”

参谋长见这人是三四十岁的年纪,长身玉立、气度不凡,便也纳了闷:“我是厉司令手下的参谋长,来找厉司令,您……又是哪一位?”

万里遥倚着门框想了想,答道:“我基本等于你们厉司令的爸爸。”

参谋长上下的打量了他:“难道您就是万先生?”

万先生点点头:“是我。你认识我?”

“我对您是久仰大名啊,谁不知道厉司令这次回来,带回了万小姐和万先生呢?只是在下万没想到,万先生竟还如此的——如此的——看着简直是——简直是——哈哈哈,真是风采过人、不同凡响啊!”

万先生微微一笑:“紫廷不在,你要是有急事,就出去找他,若是没急事,那请进来坐坐也好。我从早到晚一个人,闷得很啊。”

参谋长当即点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参谋长很友好的陪着万里遥畅谈了一个时辰,探得了许多秘辛。谈到最后,他告辞离去,心想就凭万先生这一脑子浆糊,别说给司令当爸爸,给司令当儿子都算高攀。不过傻人有傻福,参谋长听出来也看出来了:万先生生下来就是个阔少,并且还将一直阔下去。

于是参谋长再次信命:万里遥尽管一脑子浆糊,然而人家命好,再愚蠢十倍,照样可以一生锦衣玉食,而自己一路拼搏至此,手里的钱还是常不够花,家里太太也拿不出手,一对儿女也被那个娘们儿抚养得像土豆蛋子一般。

想到这里,参谋长忽然生出了一股子纳妾的冲动。

“那小丫头也不错。”参谋长又想。

参谋长收获颇丰,然而没有得到宣讲的机会,因为刚出司令部前门没多久,他就得到紧急军令,出城去了。

他这一出城,就再没回来。

这倒不是说他命运不济、死在了城外,而是厉军这一回势如破竹,让参谋长不得回头、只能前进,不出三天的工夫,他便第一批进了临城县。而厉紫廷此次之所以能够火速的反攻成功,也是因为毕声威的好运气到了头。先是毕家老太爷毫无预兆的生急病死了,毕声威急急忙忙的赶回老家奔丧,又在家乡染了时疫,病得起不了床。与此同时,他麾下的两名团长也闹起了内讧,厉军还没对着他们开火,他们自己先架起大炮对轰了一场,双方都被轰得伤亡惨重,倒是让厉军节省了许多炮弹。

于是战场形势陡转,毕军士兵接连后退,自然狼狈,而厉紫廷这大获全胜的,心里也是火烧火燎——武器弹药都太匮乏了,实在是想打也不起,否则凭着当下的势头,他能把毕军整个儿的吞了!

把那一丛烧心的火苗硬咽了下去,他忙里偷闲的回了司令部,先去看望了万里遥。

手里托着一大盒古巴雪茄和一罐英国巧克力,他进门之后,先是向着万里遥一躬身,唤了一声“伯父”,然后将雪茄和巧克力放到了桌子上:“上回的雪茄,您说还不错,我就又拿了一盒过来。”

房内新添了一把红丝绒面的沙发椅,万里遥如今无所事事,成天就坐在这把沙发椅上发呆。此刻抬头望着厉紫廷,他倒是来了点精神:“紫廷,怎么又连着四天没见你?”

厉紫廷对他是非常的恭敬:“我这是刚从临城县回来。”

“那个县城不是被毕声威占去了吗?”

厉紫廷答道:“昨天上午,我的部下攻进了临城县,现在它又回到我手里了。”

万里遥一抬眉毛:“嚯!厉害呀!”

“所以伯父若是在这里住得无聊,随时可以搬回临城县的宅子里去。我也可以跟您一起走,把司令部迁去临城县。”

万里遥立刻站了起来:“我去问问大姑娘的意思,她肯我就肯。”

万里遥冲入隔壁女儿的闺房,父女二人谈了三言两语,立刻就达成了共识。于是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万家父女就坐上马车,随着厉紫廷以及厉紫廷的卫队,一同往临城县去了。

临城这座县城,已经被战火蹂躏得不成了样子,幸而道路格局尚存,还有恢复旧貌的希望。万宅倒是还好,厉紫廷又提前派人过来收拾打扫了一番,所以万家父女进了大门一瞧,一起松了口气。

万里遥四处走走看看,忽然想起了一桩大事:“哎哟,忘了接张顺和二顺了!”

万家凰答道:“要是等您想起来,那两个顺怕是都要在土匪窝里落草为寇了。我上个礼拜就让紫廷派人去看过了,二顺没大事,张顺带着他回北京了。”

万里遥听她那样自然的叫出“紫廷”二字,不由得笑了一笑。女婿这个东西,女儿满意与否,自然是第一位的,但他这个岳父的意见,他自认为,也是同样的重要。

正好,也正巧,女儿对厉紫廷倾了心,自己看他也是万分的顺眼。家里添了这么一位成员,别的好处姑且不论,首先就给他增加了许多的安全感。

“紫廷还走吗?”他回头又问女儿。

“他说他不走了,我也不许他走。横竖咱们家屋子多,他要办公,就腾出个院子给他办公,仆人房空着一排,也够他那些卫队住的了。”

“那咱家成他的司令部了。”

“您还舍不得呀?”

“那倒没有。”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我现在看他,有点看儿子的感觉了。”

“您可不是现在,您早就开始帮着他说好话了。”

“那我说错了吗?大妞儿,你不要看爸爸这么游戏人间,好像没心没肺,其实爸爸这双眼睛,也是很厉害的。一个人好还是不好,爸爸一下子就能看得出来。”他指了指脑袋:“你爷爷当年夸过我,说我有点小聪明。”

“爸爸,这都哪儿跟哪儿呀?爷爷说您有点小聪明,我听着可不像什么好话。至于您那眼光准不准,也不必急着下结论,反正将来日子长着呢,要是紫廷对我不好,我就闹您去!”

“唉,你不是一直在闹我吗?”

万家凰刚要反驳,见前方走来了一名军官,便闭了嘴。而那军官不是旁人,正是参谋长。万里遥见了他,颇觉亲切:“哟,韩老弟,你也来临城啦?”

参谋长——大号叫做韩若冰——这时就先对着万里遥将手乱摆了一气:“不敢不敢,您是司令的未来老丈人,我在您面前得是晚辈。您叫我小韩就好。”

万里遥从善如流,重新招呼:“哟,小韩,你也来临城啦?”

韩若冰向着万家凰问了好,然后转向万里遥笑道:“我早就来了,比司令来得还早些天呢。是这么回事,司令那边忙得脱不开身,这话又怕别人说不明白,所以让我给您带个信儿,说是刚收到了电报,陆军部的柳次长要来临城,柳次长这一趟来,一是为了军务,二是为了您。”

万里遥听到这里,有些困惑,回头去看女儿:“为了我?”

万家凰也是莫名其妙:“柳次长是……”

万里遥答道:“就是赵三奶奶她大哥,柳介唐。”

万家凰反应过来,参谋长则是十分好奇:“那这么说,您和柳次长是亲戚?”

万里遥有点尴尬,不知道应不应该实话实说,还是万家凰替他作了回答:“倒也算不上亲戚,只能说是……拐着弯的认识吧。”

万里遥这时又道:“我现在日子过得不错,不是很想见他了,可不可以让他不要来了?”

参谋长被他问笑了:“那自然是不能啊。”

第二十八章

自从听闻柳介唐在两三日之内就会到达临城之后,万里遥就快乐不起来了,甚至闹起了心口疼。

厉紫廷得知此事,先去慰问了万里遥,然后私下里和万家凰嘀嘀咕咕:“老爷子这是犯了旧疾,还是另有别的新病?我听老韩说,他不想见柳介唐?”

万家凰对着他耳语了一通。厉紫廷听到最后,忍不住一笑,万家凰瞥见了,在他肩头打了一下:“不许你笑他。”

厉紫廷扭头看她:“你不是也在笑?”

万家凰忍笑扭开了脸,不许他看自己。确实,对着厉紫廷,是不必讲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况且以父亲这个惹事生非的速度,怕是从明年开始,就要换厉紫廷来给他善后了。

两人笑过之后,厉紫廷叹了口气:“你去安慰安慰老爷子吧,柳介唐这一趟是非来不可,他奉了总长和督办的命令,要来调停战事。”

他平时很少对万家凰谈军务,他不提,万家凰也不问,如今偶然听了这么一句,她便思索着问道:“调停的意思,是不是就是他们不愿你和毕声威再打下去了?”

“是。”

“那我很支持这个柳介唐。上一次逃难,我真是吃尽了战争的苦头。若能不打,自然是最好。”

说到这里,她抬眼望向厉紫廷:“你别误会,我不是要批评你。你是军人,我是平民,我们立场不同,自然想法也不同,这很正常。”

话音落下,她心中忽有所感——她现在开始怕他“误会”了,要是继续这么由着性子对他爱下去,那么将来会不会有一天,她还要惧他三分?

厉紫廷沉吟了片刻,对她说道:“我们虽然立场不同,但是这一次,我和你是同一阵营,我也不想打了。一是我力量有限,再打下去,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二是我现在无心打仗。”

“无心打仗?”

他点点头:“我已经打了十年,现在想和你过几天太平日子。”

她笑起来:“那我倒是非常欢迎。”

万家凰说的不是玩笑话,她是真的欢迎厉紫廷“卸甲归田”。

不认识厉紫廷的时候,她卯足了劲头,誓要招个英雄上门,可自从认识了他之后,她那择偶的标准便忽然间后退了十万八千里,比毕军那些溃兵逃得还要快些。厉紫廷是司令也罢,不是司令也罢,都无关紧要,反正她看上的是他那个人,不是他那司令的身份。

单凭他那司令的身份,还真不够资格打动她的心。不过她心里有数,知道这话自己是只能想、不能说。

人家拿命博来的大好前程,二十多年人生的荣光都寄托在上面,她哪能因为娘家有钱,就轻飘飘的劝人家放下军队、回北京由她养着做少爷去?那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走着看吧。”她自己盘算:“先把柳介唐对付过去再说。爸爸和赵三奶奶好一阵子歹一阵子的,去年还气得赵三奶奶进了医院,人家柳介唐若真要找他算一笔总账,也不算委屈了他。幸好我们和紫廷已经是共患难过的了,谁也不会笑话谁,要不然,柳介唐若真是翻起父亲的老底,自己这张脸可往哪搁?”

好些事情是禁不住细想的,万家凰本来还看父亲忧愁得挺可笑,可是如今这么盘算了一番,她那心里也打了鼓。

小鼓连着敲了两天,这一日的上午,柳介唐携毕声威派出的谈判代表,乘专列到达了临城县。

万里遥装病装得出神入化,伏在床上呻吟得骨酥肉软,无论如何不肯去见柳介唐,结果招来了女儿的一场痛斥。他几乎是被女儿从床上硬拎了起来,因这女儿凶悍起来不输柳介唐,所以他走投无路,只得洗漱更衣。万家凰告诉他:“虽说您老人家有点理亏,但终究也没到作奸犯科的程度,和赵三奶奶之间,也是你情我愿。所以等会儿见了柳介唐,甭管他是什么脸色,您只要打起精神来,该怎样便怎样就是了。”

说完这话,她退后一步审视了父亲:“您倒是把精神打起来呀!我刚才那些话都白说啦?您把腰挺直了,紫廷平时是怎么挺的,您就怎么挺。”

万里遥不耐烦了:“我能和紫廷比吗?紫廷多大的年纪?我多大了?”

“您刚四十出头,还没老得直不起腰。等会儿我跟着您一起去,要是柳介唐真敢当众刁难您,您别怕,我替您说话。”

“这不是废话嘛!你不替我说话,难道让狗替我说话?”

“您心里烦,别迁怒我。您知道我的脾气,我向来不受这个!”

牵牵扯扯的,万家凰把万里遥硬拽出了房门。门外站着厉紫廷,论节气,如今已经进了初冬,然而他有点寒暑不侵的意思,就只穿了一身薄呢子军装,头上连顶军帽都没戴。笔直的站在院子中央,他昂着头抽烟,脸上照例是没表情。闻声向着万家那一对父女望过去,他要笑不笑的一抿嘴:“这是在干什么?”

万家凰这才放开了万里遥的袖子:“爸爸动作太慢,我怕他耽搁了时间,所以硬逼着他出了门。毕竟柳次长这一趟来,也是想要和我们见上一面的,父亲若是表现得太冷淡了,也不大好。”

厉紫廷心如明镜,所以并不多说,只觉得万家的这些人和事都怪有趣。向着万里遥微微一躬身,他开了口:“伯父,我们走吧。”

这一行人,在万宅的大门外上了汽车。

万宅门外的这一条街,已经彻底的变了样子,士兵们军装整齐、夹道而立,每个人都手握了旗杆,上方高高飘扬着五色旗和铁血十八星旗。不出十分钟,汽车驶到火车站外,万家凰一面随着厉紫廷下汽车,一面留意着父亲,生怕他会忽然跑了。她父亲一派天真烂漫,不受俗世虚礼的束缚,这事他还真干得出来。

这火车站本来就是小站,经了战火的洗礼,更是有了点废墟的风格。那专列倒是来得准时,厉紫廷这一行人刚在月台上站好,远方那专列就拉着汽笛驶过来了。

轰鸣声中,专列缓缓停下。厉紫廷快步走向了专列中间的那一节长官座车,与此同时,座车尾部开了车门,几名副官小跑着先下了火车,其中一人向上伸手,搀出了一位长袍马褂的高大汉子,正是从天而降的钦差大臣,柳介唐次长。

柳次长不但高大,而且威武,宽肩之上竖着一截粗脖,粗脖之上昂着一张方脸,方脸方得宽宽绰绰,所以浓眉大眼大鼻子大嘴各得其所,并不显着局促。除此之外,柳次长还有一脑袋板刷似的短发,短发的质地和马鬃差不太多,足以证明柳次长在各个方面都禁得起推敲,确实是一条实打实的硬汉。

次长和厉紫廷有过几面之缘,落地之后,便先对着厉紫廷寒暄了两句,随即目光一转,盯住了后方的万里遥。硬汉之目光,自然是熊熊如炬的,照理来讲,足以让那柔软似水的万里遥原地蒸发,哪知道万里遥柔软归柔软,但是并没有将他那少爷脾气也一并软化了去。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沉着面孔回望过去:“来了?”

次长以着旱天雷一般的雄壮声音回答:“来了!”

厉紫廷这时上前一步,打了个岔:“柳次长是一个人来的?不是说毕司令还派了一位代表……”

柳次长光顾着和万里遥较劲,厉紫廷这么一问,他才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回头望向车门,他问身边的副官:“小冯呢?”

此言一出,车门内出现了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正是毕声威的私人代表。

车下众人看着车上的青年,谁也没想到毕声威的私人代表,竟会完全没有毕声威本人的风格。

这青年是个苍白的高个子,病怏怏的瘦,瘦成了一副衣服架子,穿着一身黑呢子大衣——大衣本就崭新笔挺,挂在他这副衣服架子上,那新和挺的程度就又都加了倍。

虽然是瘦,但那病容并没有掩盖了他的斯文英俊,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他眨巴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一边下火车,一边犹犹豫豫的望向了厉紫廷,及至听柳介唐介绍出了“厉司令”三个字,他才笃定的微笑伸手,和厉紫廷行了个握手礼:“厉司令,久仰大名了。敝姓冯,冯楚,这一次因为毕司令抱恙在身,暂时无法出行,所以派在下作为他的全权代表,希望能和厉司令合作,共创一个和平的新局面。”

厉紫廷正要开口回答,冷不防那边的万里遥忽然大声惊呼:“大姑娘,你看看,他是不是你三表弟?”

第二十九章

万里遥这一嗓子,让在场众人全愣住了。

万家凰望着冯楚,就感觉父亲这个问题,自己没法回答——她记忆中的三表弟是根细瘦娇嫩的小豆芽菜,谁知道豆芽菜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反正她对前方这名青年,就只是三个字的评语:不认识。

冯楚仔细端详了万家凰,然后又把目光移向了万里遥,迟疑着轻声发问:“您是……万家的表舅?”

问完了这句话,他暂时抛弃了柳介唐和厉紫廷,大踏步走到了万家父女跟前:“表舅?二姐姐?”

万家凰听到这里,真是惊讶得无法言喻:“真是三弟弟?你——你这么大了?”

万里遥不但惊,而且笑:“傻姑娘,我记得他只比你小一岁,这么多年不见了,你长他不长吗?”说着他又转向了冯楚:“还是表舅的眼力好吧?别看你变成大人了,我第一眼瞧过去,就觉着你像冯家的小老三。”说着他拍了拍冯楚的肩膀:“好家伙,多少年不见了,你家里还好?”

冯楚笑了一下:“家里,现在就是我一个人了。”

万里遥大吃一惊:“人呢?”

然后他肋下挨了女儿一肘,可惜这是迟来的一肘,因为冯楚的脸上挂着一点惨笑,已经开了口:“这些年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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