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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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投影在墙壁上的画面是定格的。昭昭看得眼熟,辨认着,发现是一部法语片《沉静如海》。她看过,有点闷。

而且看画面上的标识,还是静音模式。他竟然用静音模式看这么闷的一个片子,好有耐心。

“猜你差不多要醒。”推开门的人,手里端着个木盘,里边是刚煮好的滚烫白粥,能瞧见生鱼片在粥里,是生滚鱼片粥,剩下的几小碟是小菜,芥末云耳、盐水花生。

她马上坐直,找拖鞋,脚在沙发旁滑了两下,没找到。

沈策把木盘放到茶几上,找到拖鞋,拎着,轻丢在她脚下。

“你做的?”昭昭心慌得要命,面上不露声色,还做出一副闻粥的样子。

“买的。”他否认了。

这里没准备这种食材,准备了他也不一定做得好。

昭昭想问昨晚我怎么到这里的?

怕问出不好的形容语句,更怕自己酒醉吐真言,说了让两人都难堪的话。不能细想,越想越不对,最后她将心一横,叫了声:“哥。”

房内的气氛陡然转变,是短促的安静。

沈策抬眼,目光一下敲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心一抽,没来由的。

昭昭对他浅笑:“终于习惯了。”

他仍不做声,眼睛像是烈日下的池塘水面,风吹过,水波纹一荡,浮光刺目。

仿佛看穿了昭昭的小聪明,看出她想用称呼提醒两人之间的关系。

昭昭一句紧跟着一句:“我好不容易开口了,你答应一句。”

非要逼得他答应似的。

沈策终于收了眼中锋芒,挪动脚步,离开她这里:“还是想好叫什么了。”

“是啊。”昭昭莞尔,低头闻着鱼片白粥。

她将筷子拿住:“我们怎么过海?你不是说,还有叔叔的朋友吗?”

他没用遥控器,直接关掉播放机的电源:“等你两个表亲到了,坐游艇过去。”

“我们提前说好,”昭昭吃着,和他打商量,“千万别把昨晚的事告诉我妈。”

“你们家不让喝酒?”

“没有不让,是刚和你见到,就让你——”她及时收住,“粥好香,你真不吃吗?”

“不会说,”他开门离去,“慢慢吃,天刚亮。”

喉咙口发涩,她连喝两口粥。

远比看上去的烫,滚入喉,险些把眼泪烫出来……真是流年不利,喝个酒就要醉,吃口粥也要被烫。

今天的行程,比两天前顺利许多。

两个表姐昨天到了,没告诉她,在尖沙咀吃玩了一天,上午联系上,准时接到。昭昭起先怕单独和他相处,后来发现真是多虑。除了她和表姐们,还有沈策父亲的朋友,他的朋友,不少人在。

路程短,但一个个接上游艇,安排寒暄,最忙的就是沈策。

他完全顾不上她,看上去是没把她当成外人,在游艇上,一句招呼都没有。甲板上围坐着的休息区有四个,他也始终在离她最远的地方。

表姐沈家晏和昭昭玩笑:“你这个哥哥好像对你不热情?”

“没,他人挺好的,”昭昭替他解释,“今天好多客人。”

表姐沈家晏对沈策很感兴趣,因为猜想昭昭对沈策不了解,多问无用,就和昭昭聊沈策家里的情况,毕竟昭昭妈妈和他们在婚前也往来有四年多了。

沈策家善于“藏”。

不上市,看不到公示的财报,她也只能从妈妈口中偶尔听到几句。主要是物流生意,境内外房地产,也会参与境外基建项目和博|彩。很多涉及的项目都不太赚钱,但和政府的对外政策走向一致,算是典型的民族企业。

“房地产不好说,信息都不公开。从博|彩这一块,可以稍微了解一点,”昭昭给她们分析,“我去年跟妈妈学看财报,可以推算的。澳门有一家新开的场子,是美国人投资的,这个人在拉斯维加斯和澳门都有赌|场,04年身价是30亿美元身价,自从澳门开了,短短两年,身价就超过了200亿美元。”

“去年,每小时入账100万美元。”昭昭说。

可想而知,这个生意真是很赚。

半小时后,闲聊的人群各自散开,再重组,互相引荐,彼此认识着。

除了几个年长的,年轻一些的全打成了一片,尤其昭昭和表姐们这里,是船上唯三的女客,自然会受到照顾。

昭昭心情不佳,进到船舱。

这里没人,她坐到沙发上,仰头靠着,看玻璃外的蓝天。玻璃门敞开着,空调和外边热浪对冲着,她左边是徐徐凉风,右臂旁是滚滚热浪。

“不太高兴?”沈策走了进来,“都快到了,反倒进船舱了?”

“怕他们找我说话,”这是最好的理由,“在女校太久,不习惯和男孩说话了。”

其实就是提不起精神。

“为什么会读女校?”沈策走到她面前的吧台旁,杯子递给调酒师。

“那里有几家好的私立,全是教会学校,”昭昭也无奈,“我不想读教会学校,挑来选去只剩下两家,女校这个可以学芭蕾,我妈喜欢。”

沈策点头:“听出来了,你不信他们的教。”

两人从早晨开始,就有点疏远的意思。

现在说话也是,不远不近的。

“这里鸡尾酒都还不错,”最后还是沈策先示好,对她招手,“过来试试。”

昭昭如释重负,走过去:“不喝酒了,饮料行不行?”

“就算你要,也不会给你。喝醉了要胡闹,闹完了——”他一笑,不说了。

昭昭只当没听到。

沈策为她要了不含酒精的鸡尾酒,问调酒师要骰子,和她边玩,边喝。

昭昭一投,就是双四,他不禁笑了:“好手气。”

双四算什么好手气。

调酒师没听懂,最大是双六,不是吗?

“送你的骰子,弄丢没有?”他手臂搭在吧台边沿,笑睨她。

“没有,”她马上说,“在家里。”

这是一个谎言,她其实随身带过来了。

他没什么太大反应,随口回说:“还以为你带来了。”

“带骰子干什么?”昭昭假意笑笑,“多麻烦。”

沈策点头:“也对。”语调仍旧平平,不见一丝半点的情绪。

昭昭两手端着自己的杯子,低头抿着饮料,靠着吧台不适,站直了也不适,为自己说的一句假话。她只是不想暴露自己的心思,可总觉得自己最后一句显得很不看重这个礼物。怎么说,也是人家诚心送的。

“而且,”还是抗争不过自己的内疚心,她解释,“带出来容易丢。”

沈策一笑。他捞起骰子丢出去,松木骰子在橙黄的圆形毡垫上咕噜噜滚了半圈儿,落定,仍是双四,心情更是好。

“一套骰子,丢了再做,”语气终于有了暖意,“我去招待客人,你管好自己?”

昭昭点头。

等这里只剩自己和调酒师,一个擦杯子,一个趴在那,出神地用食指按住骰子,慢慢转着,为自己的心情起伏而苦闷。

前后见到三天而已,到底怎么了,中魔了吗?

☆、第六章 步步生前尘(3)

窗外,已经能看到岸边的码头。

沈策没招呼任何宾客,绕到船舱的另一边,面对着船尾。看着那些翻白的,追赶游艇的海浪,在想昨夜。

昨夜的昭昭,坐在楼梯上,两手还很保命地抱着栏杆。他看得直笑,蹲下身问她,坐这里危不危险?不答,是醉得深了,抱起来倒不沉。

他把她带到影音室的沙发上,想去找毯子。

这一低头,卧在臂弯里的她微转了脸,正对他。热息就在正前方,落到他的人中和唇上。

像被牵引着,他只想和她亲近。

这种无解的感情,始于五年前的那个雨中相遇。

和她的相遇有诸多巧合,多到令人匪夷所思,令人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存在。

台州祭祖本不该由是他去,是因为自幼照顾他的老僧病重,他才赶回来,顺便去了台州。

而那天,他本打算祭祖后立刻离开,车都已经开出了沈宅,却接到母亲的电话,无论如何都要吃到内地的花糕。寻常这种事都有司机或助手做,但那次去台州,为了表示对沈公的尊重,他没带任何人随行,司机也都是台州沈家的人,不好支使,问了地址,独自走过去。

那个花糕店,店主是个老婆婆,人不习惯在店前。

只得去门店后,小院子里买,买好往出走,没留神撞上树上挂着一个篮筐,破了鼻梁,又被老婆婆好说歹说拉回去,消毒上药。药还找不到,热心地不让他走,他只好耐心等着。

这一耽搁,足足耗费了二十分钟。

没来由的受伤,没来由的等待,没来由的对一个陌生老婆婆有了耐心,坐在院子里的竹编凳子上等着。

像所有的事情,都为留住他。

那天,外头极静。

他以为,如此雨天,小巷路面积水又多,怎么都不会有客人。

直到,他要离开,将将掀开布帘子,忽听得一声问:“你好,我想买花糕。”

清脆的少女声,像在脑海里炸开了一道光。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甚至,他走出去的脚步都是迟疑的,带着一丝揣测,这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堂屋里灶台的火,照亮了小半的屋子,外头,背对着天光的女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目光越过前堂投过来。他心头一窒,视线陡然模糊,盯着她的身影轮廓,仓皇地走前两步,方才借着室外光看清她。

陌生的面孔。

她一张鹅蛋脸上,杏眸清亮,穿着个斗篷式的风衣,为了避寒。及肩黑发被雨淋得微湿,人站在柜台外的台阶边沿,背后是屋檐下的雨线。他从没见过这样长相的女孩子,像羊脂白玉做出来的。

后来他鬼使神差,改签返程的机票,是因为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小玉坠儿,那是台州沈家小辈们收到的礼物,一人一个。

回到沈宅,略描述衣着,被她的哥哥们辨出是那对“双胞胎”。

其后和沈公喝茶,有意无意,话往双胞胎身上说,终得一见。当晚在后院亦是,皆为他有意而为。一见再见是为何?他也说不出。

他自幼多磨难,经历多,心思自然也多。凡做事都要谋定而后动,要一个目的,一个结果,或至少要能看到益处。

唯独在那天有了例外。

……

电影的主人公还在念着对白。他心生躁意,换为静音。

这两天恶补了不少法语片子,想捡起年少所学,怕过于生疏。昭昭是在法语区长大,两人要能用这个交流,会亲近不少。偏今晚是个爱情片,是德军攻占巴黎后,一个德国军官和法国少女无法宣之于口的、家国相悖立场下的暗涌情潮。

难于启齿的感情。电影里是,这里也是。

她的呼吸很轻,酒意不重,更浓的是解酒药淡淡的药香。

“昭昭。”

她微皱眉,睫毛慢慢动了下,像费了好大的力气,也睁不开眼,带着睡腔“嗯”了声。他低头想再叫她,她恰巧偏转脸,睫毛微颤,眼皮也动着,明显醒了。

“醒没醒?”他问。

她又努力,缓缓将眼皮撑开,这一次终于睁眼了,可还是不情愿地“嗯”了声,似是嫌他烦,一直干扰自己睡觉。

“装的,还是真醉?”他观察她。

吐字的气息,笼着她,她不堪这招引,这回眼睛彻底睁开了。沈策看到她乌黑黑的眼瞳里都是自己。她又皱眉,慢慢地说:“今天你不在,我去了花房,天台的。文竹种的好,水仙也好,开得真好……你女朋友来看过吗?”

“没女朋友。”他低声说。

他相信她不是装的了。

醒着的昭昭,说话不会如此直白。

她一歪头,看了眼没有声音,在自动播放的影像:“爱情片。”

醉了的人,思维是跳脱的,话也是。

昭昭的瞳孔有电影的画面:“有点闷,”她轻声说着,嗓音里带着怨怼的音调,“总不说话,喜欢也不说……闷得心口疼。”

“真想替他们说。”她声渐轻。

昭昭睫毛微微压下,真想睡了。

沈策半抱着她,看着睡在自己影子里的她。

“说什么?”他诱导问。

记忆像滑走的流沙,她全然忘了前一句是在聊电影,困惑着,抿抿唇,又放松了。他甚至能看到她唇边抿出来的小痕迹是如何形成,又是舒展开来。

沈策在猜她还会跳到哪里。

“打电话,我故意没接,”她语气低落,“你看出来了。”

看出这种事并不难。

“还会打吗。”

房间黑下来,是电影在换场。

光一霎,暗一霎。

“会。”他的掌心拢到她的手臂上,却不动。

是不能再动。

她毫无预兆地烦躁起来,不安地用手指搅着他纯棉衬衫的纽扣,手指循着两粒纽扣的缝隙,往里钻,钻不进去,像在反抗什么似的,愈加不满。

手指在纽扣缝隙搅着,一点点熬干他喉咙里的水分。

他抬高背脊,慢慢地,单手解开了纽扣。

女孩子的手指溜进来,在他身上寻找要的地方。沈策身上的热浪被引高了,一遍遍冲刷着两人之间的一道墙。

少年时搂在身前,十指相扣摇骰盅都不会有杂念,那时是要哄她高兴。可现在,男人的身体开始辨识怀里的女人。

住在小楼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楼上楼下的安静相通,连地下车库的寂静也要渗上来,催烧着这一把野火。

他手够到茶几上,想找遥控器,取消静音。需要声音来灭火。

遥控器被他一拨,重重掉落,怦地一声响。

她在梦中被重响吓到,搭在他腰上的手指掐下来,恰是在野火上浇下一泼油。

沈策终是低头,微微张唇,碰到了她的上唇。感觉到她上唇震动的一刹,窒息感袭上心头。两人都僵持住,唇下的她像是在思考,这是在干什么。

柔软、烘热的触感黏住他。

他忽然像被无数的错觉缠住,背脊时冷时热,仿似见到漫天火光,狂风下火把的影子压迫着,有一种四面楚歌的凄凉感。

昭昭学着他,轻抿他的下唇,软软的压迫感,黏住他。

他从未想过自己亲一个女孩会这么有耐心,他缓缓从她的人中摩擦而过,也移到她的下唇。这回是完全张开唇,和她互相吮住对方的嘴唇。

掌心在她的手臂上,不厌其烦地来回抚摸着。

***

到澳门后,沈策安排了十几辆车在码头上送从香港过来的宾客去酒店,包括昭昭的两个表姐。

昭昭目送表姐离开,上了沈策的车,跟他去沈家。

车驶离码头,没多会儿,昭昭瞥见经过的渔人码头指示牌,扭头回来:“是歌里的那个渔人码头吗?”

身边坐着的男人,正把休闲西装脱下,像是没领会她的话。

前面司机笑着说:“不是的,沈小姐。歌里是愚人码头,愚昧的愚。”

昭昭恍然,是自己记错了。

在陌生人面前犯错,多少有些懊恼,偏沈策还全程都在听着。午后的日光从玻璃外照进来,在他短发和鼻梁上打了光似的,光里的人还在用目光揶揄她。

“那首歌,挺好听的。”她想把这一段揭过去。

沈策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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