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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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的穆晟怔了下,没有说话。
庄景安问:“是在哪里受的伤,周舟的医院?”
“不是,”穆晟说,“条市口,辛懿家。“
从威尼斯飞回S市的那11个小时,是辛懿有生以来度过的最难熬的半日,就算当年被耿重年害得如芒在背,日日不能安歇也没有这种没顶的恐慌。
所有的通讯设备关闭,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禁不住浑身颤抖,冷汗淋漓,就连飞机起飞的轰鸣声都没能让她的思绪转移一丝半点。
穆晟很早的时候就说过:对辛懿来说,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最重要,她妈和她弟。
她从来没有直接表达过对周兰的依恋,但即使穆晟也看得清清楚楚——
记忆的原点大约起始于三岁那年,那时候的辛懿跟着周兰,住在城郊红灯区外的日租房里,说是“房”,其实不过是建筑板搭建的临时屋。
周兰没文化,为了养活自己和女儿,总是在红灯区外贩卖香烟,避孕套和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赚取微薄的差价。年幼的辛懿就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在她开口问人家“要不要来一包烟”的时候糯糯地补上一句:“买一包吧,叔叔。”……周兰的生意因此比旁人更好一些,不光是往来的“客人”,就连红灯区的那群大姐小姐也对她们格外温柔些。
可无论辛懿有多讨喜,这个世界也并不会对贫穷的母女额外仁慈一些。
该来的屈辱总还是在,辱骂鄙视驱逐都是家常便饭,偶尔有几天天公不作美,卖不出货去就只能在住房与买口粮之间二选一——每当这个时候,周兰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用最后的钱给女儿买一口热食。
所以,辛懿幼年的记忆伴随着周兰坐在马路牙子上忙着手里接来的缝补活计,一边叮嘱她“快点吃,要冷了”的画面——她们母女的性格天差地别,但有一点极为相似,就是从不轻易说爱。
就像辛懿从没亲口述说她对周兰的感情,周兰也从来没有像其他母亲那样将她搂在怀里,心肝肉宝贝地亲吻。
她们俩活得太艰难,也太匆忙,匆忙到只能顾及眼前。
可是在三万英尺的高空,辛懿的脑海里却往复地出现无数个清晨黑夜,周兰瘦削而忙碌的背影,忙着替她接上短了一截的裤腿,缝补被家里的煤炉烟灰烧了个窟窿的红领巾,乘着耿重年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她书包里塞几块零花钱……
她是爱周兰的啊,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她又那样敏感,怎么可能不知道周兰在沉默里付出的一切?包括与耿重年的结合,她恨周兰委曲求全,可又怎么会不知道当初周兰嫁给耿重年,不过是因为想给自己的女儿一个户籍,一个可以像童年人一样正常入学的机会。
辛懿都知道啊……
她怎么可能不懂,半生颠沛流离的周兰有多珍视那件小小的屋子,和那个可以称作丈夫的男人。就像她自己畏惧婚姻,周兰畏惧的是重新流浪。
整整11个小时,她不眠不休地发呆。
庄景安就陪着她清醒了11个小时,几乎一直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这种最珍贵的东西摇摇欲坠的恐慌,怕是没有谁比他更能理解。
飞机刚刚降落,辛懿就立刻打开了手机。
无数的短讯涌入,入目的都来自穆晟。
最新一条未接来电提示,是在七个小时之前。
当辛懿看见那个来电时间的时候,如坠冰窟。
回拨按了好几下,都按歪了。
最终是庄景安按着她的拇指,拨出的号。
电话一下就接通了。
“……辛,别……太难过。”
穆晟的声音传来,机舱里嘈杂的人声,广播声,中文英文全都像被按了消音。
辛懿的耳朵里只回荡着一句话。
“你妈妈她……走了。”
*
驱车赶到医院的时候,穆晟正在电梯口打电话,面红耳赤。
“我妈……呢?”辛懿的声音沙哑。
穆晟险些砸掉手机,咬牙切齿:“耿重年那个王八蛋居然偷偷要求今天火化!我草!”
辛懿一言不发,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里。
庄景安轻轻掰住她的下颌,才让她无意识地咬紧下唇的牙齿松开,但苍白的下唇已经赫然一片血渍。
他心疼地拿拇指擦去血珠,看见下唇已经肿胀起来,她却浑然不觉。
“在这里等我。”庄景安又对穆晟说,“看着她。”
这是穆晟第三次见到庄景安,他本该讨厌这个男人,却在他冷静笃定的眼神里,隐约升出一些安慰——还好啊,还好他的辛爷,身边的男人是这样一个值得依靠的。
庄景安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返回楼梯口,却不见了辛懿和穆晟,心头一突,赶忙给小丫头打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突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来电显示是寻歌的总导演葛正。
“景安,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节目组都说联系不上你,“葛正问,“还有十天,决赛前的集训就要重新开始了,你的行程上没问题吧?”
庄景安沉默了下,最终还是“嗯”了一声。
就听见葛正随口又问:“那个叫辛懿的小姑娘,不是你的旧部吗?你知不知道她准备得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恶人终将有恶报
安叔会陪着小姑娘度过难关的,故事在慢慢收尾,别怕,彩虹会来的。
第58章
停车的时候, 穆晟一直追在辛懿身后,连声说:“你别冲动!冷静点, 辛,你听见没有——”
可是穿着黑色长羽绒服的辛懿罔若未闻, 足底生风地一路杀进小楼,拽着灰尘仆仆的扶手,身子像要飞起来。
门没关。
时值隆冬,七点早已是天色漆黑, 屋里没有开灯, 静得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
刚进门,辛懿一脚踢中了不锈钢盆,哐啷一声撞上了墙。
辛懿一把拍开门边的灯,白炽灯的光线立刻充斥了整个房间。
她眯起干涩的眼睛,看见了窝在床边角落里的瘦削身影——那是周舟。
不锈钢盆刺耳的声响, 乍然亮起的灯光, 都没有让他抱着膝盖的姿态改变一点点,小小的少年蜷成一团, 十来岁的少年身躯单薄得如一张纸。
辛懿试图开口, 却发现几乎失声。
原本满腔的怒火与绝望, 在看见弟弟的瞬间又融进了伤心欲绝。
满地疮痍,散乱的物什让原本就巴掌大的房间像个逼仄的坟墓。
他们姐弟俩从客厅里隔离出的小“卧室”成了唯一的避难所。
辛懿走向周舟, 脚步如同灌了铅,直到她的影子将少年完全笼罩,他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那双大眼睛空洞得像午夜, 茫然失焦,像是压根没有看见辛懿。
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就算在他备受欺凌的日子里也从没有排斥过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可是现在他的眼里几乎倒映不出她的样子。
周舟曾经残缺不全的唇,此刻虽然还有新生的嫩肉不大自然,但整体已经与常人无异,可他的精神状态却是前所未有的差。
辛懿咬紧牙关,伸手将弟弟揽入怀里,可是周舟却像个木偶,毫无反应,动作僵硬地保持了歪靠的姿势。
“不是说好了,”辛懿的声音出口,沙哑到陌生,“在医院等我接你们回来……为什么,要提前回来……”
周舟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妈妈是怎么摔下楼的,你当时……在哪里?”
辛懿的手抚在周舟的的后背,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手劲那样重,重到指尖几乎要抠进他的肌肤。
但是周舟依然木愣愣地毫不反抗。
辛懿说:“我早就说,我们搬出去住,为什么你们不答应呢?过得艰难一点怕什么?起码还有命啊……你当初为什么不帮我说服她?”
依然安静。
“耿重年把妈妈弄到哪里去了?那个王八蛋要急急忙忙要火化,到底在怕什么?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你说话啊……”
辛懿推开怀里的少年,泪眼扑簌簌地掉在他苍白清秀的小脸上,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她几乎是在吼:“周舟!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个男孩!你知不知道妈妈当初对你抱有多大的期待?这种时候,你怎么可以就躲进壳子里!”
眼看着辛懿失态地冲着自己最宠爱的弟弟发火,穆晟正想上前劝阻,却听见楼梯道里传来脚步声。
来人的身影在转角处渐渐清晰,宽大的羽绒衣包裹着干瘪的身躯,人还未靠近,空气中的酒气已经蔓延开来。
耿重年蹒跚地拉着扶手挪上楼,刚进门,就被门边的穆晟双手揪住衣领,用力地顶在墙边:“你他妈还有脸回来?”
耿重年醉眼昏花,眼白猩红浑浊,梗着脖子,任穆少爷挟持,歪过脸看向客厅一隅正在僵持的姐弟俩,突然嘴一咧,露出诡异的笑:“你想从这小杂种嘴里听什么?他就是个精神病,能说什么?呵呵——”
穆晟手一紧:“虎毒不食子,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啊!”
耿重年嘿嘿直笑:“我不是人啊,她不是说我是吸血鬼吗?我就是啊。”
辛懿看了眼无动于衷的周舟,松开了手,他立刻倒向床板,破布娃娃似的歪着一动不动。
周舟有轻度自闭,但从没有封闭得这样厉害。
辛懿走向耿重年,步子很沉,很慢,神情森然,目光死寂。
耿重年不由自主吞了口唾液。
穆晟不安地开口:“……辛……”
“我问你,”辛懿站定在耿重年面前,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妈她是怎么死的?”
“下楼不当心,摔伤脑子抢救不过来呗。”耿重年斜睨了穆晟一眼,“你的老相好没告诉你?”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毫无征兆地打在耿重年的右颊,快狠准,他有些发懵,回过头想要发作,却被穆晟死死按住无能为力。
辛懿掌心火辣辣地疼,垂着手,冷声开口:“我再问一遍,我妈是怎么死的。”
耿重年觉得嘴里有血腥味,裹了下嘴:“摔死的,卧槽,你还要老子说多少次!”
又是一巴掌。
这一次,力道大到穆晟险些没能控制住耿重年的身子。
穆晟担忧地看向使出全身力气的辛懿,因为用力,她的白皙的肌肤涨红,青筋暴起,几乎是抡起胳膊白甩出这一巴掌。
耿重年眼冒金星,完全没想到这个纤瘦的黄毛丫头居然有这样大的力道,怒骂:“你妈尸骨未寒,你们奸夫□□就在这家里撒野,我艹你还有没有良心?”
“尸骨未寒?”辛懿红着眼眶,逼视着他,“你知道尸骨未寒居然还立即火化?你到底想隐瞒些什么?”
“我能隐瞒什么?”耿重年嘴角渗出血,却被穆晟控制住没法去擦,伸舌头舔了下,“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妈就是失足摔死的,医院的诊断书白纸黑字写着!”
“……妈妈她……”
低沉的嗓音,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童稚传了过来。
辛懿回头,看见一直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周舟站在床边,面无血色,黑洞洞的眸子死死的盯着耿重年:“要不是你动手打她,还逼她去……她怎么会摔下楼?”
耿重年没想到周舟会开口——自从周兰出事,周舟的旧疾就发作了,根本就无法与人沟通,就连医生和邻里问话,他也都毫无反应。
“小兔崽子你不要胡说八道!”耿重年骂。
辛懿侧过身,语气平板:“逼她,做什么?”
周舟机械性地答:“他欠钱,让妈妈去作陪。”
头脑中仿佛瞬间被引爆了炸药。
辛懿只觉得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血液倒流,全数涌上头顶,脑子嗡嗡作响。
几乎不用去想,必然是耿重年欠了钱,走投无路求周兰回来救人,她才会匆匆带着周舟折返……结果,居然被这个称作“丈夫”的男人当成物品,抵押了。
那时候,周兰该有多绝望啊!
辛懿牙齿打颤,几乎能听见声音。
却听见耿重年阴森森地说:“……这脑子有病的小孩说的话也能当真?更何况……”
耿重年顿了下,似笑非笑地说:“……人都火化了,口说无凭呐。”
人都火化了,口说无凭。
总算知道为什么他火急火燎地要求火化!总算知道为什么他敢这么大摇大摆地回到这里。口出狂言!
辛懿的心里有无尽的火焰,新仇旧恨,在这一刻贲张到了极致。
手边的饭桌上窝着一团衣物,看起来像是耿重年的罩裤……针线还扎在裤管上,剪刀躺在一边——事发前,周兰大约还在替这个恶魔般的男人缝补衣物。
看清那衣物的瞬间,辛懿抽身拾起那柄龙凤剪,张开刀锋刺向诡笑的耿重年。
动作之快,就连押着耿重年的穆晟都没来及做反应……
眼看剪刀朝向男人的面门扎去——
却在仅剩咫尺距离时,被一只手牢牢地握住,停了下来。
穆晟刚刚悬到喉头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生平头一次,觉得有个情敌未尝不是件好事。
耿重年死里逃生,从穆晟的桎梏里逃开,揪着领口破口大骂:“卧槽!你他妈要杀|人害命吗!”
被庄景安握住了剪刀无法抽手的辛懿,冷冷地看向逃开几步远的耿重年:“你这种恶魔……死有余辜。”
她抽手,抽不动,怒火中烧地回眸,却不期然地撞进那双温暖又安稳的眸子里。
庄景安的眼神那样悲悯又温柔,捉着她的手的力量却那么强大。
“放手,为什么要拦我!”他不是更加信奉拳头的力量吗?
“因为他不值得拿你的未来来换。”庄景安说。
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女孩重蹈自己的覆辙,为不值得的人自毁前途。
曾经他怀疑过为什么会有那一段自甘堕落的时光,如今想想,大约是命运给了他试错的机会,才让他能够在关键的时候,让他爱的人不必蹉跎。
惊魂甫定的耿重年觉得半途杀出来的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未及细想,他喘着粗气说:“你这是故意杀人,我可以告你的!”
“在那之前,”庄景安将愤怒的小姑娘拉近身前,看向耿重年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猛兽,“你先解释一下,周姨去世前你为什么动手打人,甚至把她逼得滚落楼梯。”
“我不知道你是哪根葱,但我想告诉你,周兰半小时前就火化了,你说的所有都是臆测,诽谤……”
耿重年的声音越来越弱,因为,他看见了从门口涌入的几个穿着警服的青年。
“耿重年,现在以涉嫌故意杀|人,故意伤人,家庭暴力及参与高利|贷的罪名,实施逮捕。”
耿重年被拷上的时候还在叫嚷:“人都火化了,无凭无据,你们凭什么抓我!”
年轻的警察面无表情地说:“谁告诉你受害人已经火化了?”
警车远了。
荒诞的闹剧暂时落下帷幕。
周舟坐在床边,恢复了沉寂。
穆晟背靠在墙边,一时无言。
辛懿被圈在温暖的怀抱里,过了许久许久,僵硬的四肢才缓和过来,她慢慢抬起眼,看向庄景安。
他目光沉静,低头,在她发丝凌乱的发顶一吻:“……走吧,去见阿姨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还好,有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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