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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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太君喝了水,建元帝放回茶碗,一回头,发现徐老太君盯着他的头顶不知在看什么。

等他重新坐好,徐老太君自嘲地道“你死了儿子,我也死了儿子,你头发灰了,我头发白了,咱们姑侄俩还真是一家人。”

提到横死一年的太子,建元帝垂下眼帘,面露悲伤。

这一刻,他也更能理解徐老太君的痛苦了。

徐老太君拍拍他手“不怕不怕,人这一辈子就是要尝遍酸甜苦辣才够味儿,尝过苦了,才知道什么叫甜。对了,你那小皇后是不是快生了?”

脑海中浮现曹皇后高高隆起的小腹,建元帝眼底回暖,笑道“嗯,太医说下月月初。”

徐老太君像是想起了什么,同情道“老来得子,将来孩子长大了你也没力气管他了,等着头疼吧。”

这就是在影射徐潜了。

建元帝哄道“若他能有守一半出息,朕便知足了。”

姑侄俩促膝长谈了半晌,建元帝才回宫去了。

徐老太君病后,自称要安心养病,不许人打扰。

可国公府的大小媳妇们不能真的放任不管啊,于是众人约好轮流去老太君面前尽孝,先从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阿渔轮,然后再是五个孙媳妇。只可怜六公子徐恪了,因为太子国丧耽误了一年婚配,现在亲爹死了,徐恪又得守孝三年,徐家那位还不知道在哪的六太太要等很久很久才能进门了。

这日轮到了阿渔。

阿渔让乳母抱上阮阮一起过来了,老太君得的是心病,没有什么病气。

“你自己过来就是,带阮阮做什么。”徐老太君先叫丫鬟打开窗户,再埋怨阿渔道。

阮阮已经满八个月了,将她放在榻上,小家伙便会用两个胳膊肘撑着榻,两条小腿蹬着笨笨地往前爬。而且阿渔发现,阮阮似乎特别喜欢亲近徐老太君,不知道是小家伙能感受到祖母对她的特别宠爱,还是她喜欢祖母异于旁人的满头银发。

“哎哎!”

被徐老太君抱起后,阮阮立即扬起脑袋,对着徐老太君的头顶哎哎叫唤。

徐老太君忍不住亲了女娃娃一口“真是我的宝贝疙瘩。”

阮阮却趁祖母低头的时候,伸出两只白白胖胖的小坏手抓住了徐老太君的头发。这下子一屋子人都忙了起来,阿渔与芳嬷嬷一块儿赶过去,芳嬷嬷扶着低头不能起的徐老太君,阿渔手忙脚乱地分开女儿的小坏手,将阮阮抱到了一旁。

徐老太君笑眯眯,阮阮也眯眯笑。

“不许欺负祖母。”阿渔轻轻拍了一下女儿的手。

阮阮忽的扭头,指着不远处的多宝阁用力嗯了声,想去那边玩。

阿渔将女儿交给乳母。

女儿去一边玩了,阿渔坐到徐老太君旁边,撒娇地道“母亲不能再惯着阮阮了,她手没个轻重……”

徐老太君笑着打断小儿媳妇“怎么,你还怕阮阮把我抓成秃驴啊?”

阿渔瞠目结舌,哪有人这么称呼自己的?

徐老太君笑着捏捏小儿媳妇的脸,亲昵道“你管你的女儿,我宠我的孙女,咱们谁也别干涉谁。”

阿渔无言以对。

徐老太君瞅瞅外面,好奇道“宝蝉今年多大了?”

阿渔错愕,如实回答道“十九了,母亲问这个作何?”

徐老太君笑道“丫鬟二十就该放出去或是安排婚嫁了,你年纪小,这两年咱们家里又一桩事连着一桩,我怕你忘了。”

阿渔还真没想到这些。

“好,等五爷回来,我跟他一起商量商量。”阿渔笑着道。

徐老太君点点头。

当然,她想让儿媳快点安排婚嫁的是宝蝶。按照长子身边心腹的说法,宝蝶清白还在,但一个姑娘家遇到那种事情,心底的恐惧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排解的,早点嫁人有丈夫疼了,或许会渐渐忘却。

至于那件事乃长子所为,徐老太君并不打算告诉幺子小两口。

就算是给长子留份体面吧,免得死了也要被亲弟弟记恨,而且,徐老太君也不想恶心到娇滴滴的小儿媳。

阿渔的心思却早就不在徐演身上了。

徐演一死,也带走了她两辈子的怨恨,距离前世父兄出事的日子越来越近,阿渔满心都是父兄的安危。

转眼到了冬月。

初八这日后半夜,曹皇后突然发动了。

这是她第三次生孩子,宫口开得很快,旭日初升时,建元帝的五皇子诞生了。

看着襁褓里软软绵绵的小儿子,建元帝目光温柔到了极点。

就在此时,他身边的大太监和公公突然步履急促地走进来,在建元帝耳边道“皇上,边关战报,曹侯……”

正文 099

战报上说, 曹廷安父子骁勇善战,胡人兵马损失过半,愿俯首称臣, 乞降。

此是大捷, 然而战报中特别提及,曹廷安在追杀敌兵时不慎落马, 幸而被旁边的世子曹炼及时搭救,否则就要命丧敌兵之手。但,曹廷安这一摔摔得非常严重,几位军医围着他, 却都治不好曹廷安的腿了。

病情落到战报上, 只寥寥数笔曹侯落马重伤,双腿俱残。

随着战报一起送进京城的, 还有一封密报。

密报是建元帝费心收买的一枚棋子写给他的, 那人名叫彭忠,乃曹廷安、曹炼父子深信之人。至今建元帝依然没有证据证明是曹廷安杀了太子, 可, 建元帝一直将曹廷安视为太子登基路上的绊脚石, 现在太子死了, 建元帝骨子里还是最怀疑曹廷安!

所以, 建元帝派人挟持了彭忠怀有身孕的爱妻, 让彭忠找机会, 找一个绝不影响大周战局的机会, 最好是在曹廷安即将凯旋之前,于战场上给曹廷安下药, 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敌人刀下。

建元帝已经决定要立曹皇后的四皇子为太子了,所以他得给四皇子留下母族, 曹炼有勇有谋很适合做曹家的下一个家主,至于曹廷安,建元帝还是希望他死。

但曹廷安没死成,只是废了一双腿。

彭忠在信中解释说,他还没有来得及下毒,曹廷安便出事了,彭忠还问,是否要继续执行原计划。

就在建元帝目光阴沉准备安排彭忠继续下毒时,产房里突然传来产婆的惊呼“太医!太医!”

建元帝突然心惊胆战!

当年曹皇后生四皇子时便曾大出血,太医们忙了半夜才将曹皇后从鬼门关抢了回来,难道这次?

收起战报,建元帝从院子里回到了产房隔壁的外间。

这边乳母还抱着刚出生的五皇子,里面却传来太医快速询问产婆的各种问题,熟悉的问题一下子将建元帝的记忆拉到了四皇子刚出生的时候。

当时,太子还好好的,建元帝曾心狠地想,如果曹皇后就此死去,便省了他很多事了。

那次曹皇后命大,活了下来。

这次……

建元帝忽然浑身发冷。

无论真心假意,他已经宠了曹皇后十几年了,太子死后,更是曹皇后帮他解开了心结,用她腹中的小五重新带给了他希望。如果现在曹皇后也离他而去……

建元帝无法接受。

他是皇上,他可以有无数年轻貌美的女人,只要他想,建元帝每晚换一个处子宠幸都可以。可建元帝不是十五六岁的冲动少年了,他已经五十多了,再新鲜娇嫩的美人都激不起他的兴趣,或许他会喜欢她们的身体,但建元帝更想有个熟悉他、知道他真正的喜好、能看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的妻子,一个他可以在她面前放下帝王架子、一个他能与之闲聊家长孩子的伴儿。

曹皇后就是他的这个伴儿,万一曹皇后出了事,建元帝便真的成了孤家寡人。简王、老三被他冷落多年,父子之情淡薄,老四虽然很受他的宠爱,但老四还小,不懂他的心事。老五就更小了,没有曹皇后,建元帝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心力再去培养一个皇子。

建元帝面朝产房门口站着,脑海里风起云涌,是曹皇后陪在他身边的十几年岁月,是一种陌生的恐慌。

可在周围的太监宫女眼中,建元帝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居然连问都没有问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止住了止住了!”

伴随着产婆惊喜的呼叫,建元帝耳边嗡的一声,刚刚消失的声音全部回来了。

他看见太监宫女们面露笑容,他听见里面太医嘱咐产婆继续观察曹皇后是否有出血。

建元帝深深地呼了口气。

曹皇后产后虚弱,建元帝怕曹皇后为曹廷安的腿伤伤怀,严令宫人不得议论宫外之事。

但曹皇后还是派人打听到了兄长的消息。

得知兄长废了双腿,且战事已经结束,曹皇后闭上眼睛,整个人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腿废了就废了吧,人活着就好。

更何况,曹皇后明白,这一定是兄长自己做出的选择,废了腿,兄长便要交出兵权,交了兵权,建元帝就不用再忌惮兄长什么了。

镇国公府。

阿渔收到了两封家书,一封是徐潜写的,告诉她他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这封信徐潜的话终于多了些,因为他也知道父亲的腿废了,特意安慰了阿渔很多。

阿渔收到的第二封家书,是哥哥曹炼写给她的,哥哥说,父亲虽然废了腿,但父亲豁达爽朗,照样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叫她不必担心。

阿渔不担心了,她只是埋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

父亲是不是为了要彻底避开生死之祸,才故意弄残了一双腿?

父亲残了肯定比死了好,比一辈子都被建元帝惦记好,可想到父亲平时威严而立、步履如风的雄姿,阿渔还是心疼。

阿渔哭得眼睛都肿了。

宝蝶轻声劝道“夫人不如这样想,如果侯爷没有受伤,那以后再遇战事,侯爷还要带兵打仗,您与夫人又要常月牵肠挂肚的,现在侯爷伤了腿,他就不用再去战场了,待在京城平平安安的,至少您与夫人都安心,对不对?”

阿渔点头,苦笑道“我知道,就是忍不住。”

宝蝶朝宝蝉递个眼神。

宝蝉便去抱了阮阮过来。

阮阮可喜欢娘亲了,宝蝉将她放到床上,阮阮便嘿嘿笑着爬到娘亲身边,要娘亲抱。

阿渔抱住女儿,蹭了蹭女儿的小脑袋瓜。

阮阮特别喜欢抓大人的头发,小坏手分别捧住娘亲的脸,想继续往上挪。

宝蝉努力活跃气氛,笑道“腊八侯爷、五爷都能回京了,到时候让三姑娘去折腾外公、爹爹去,三姑娘可是咱们侯爷第一个孙辈,侯爷肯定宠得不得了。”

阿渔看看女儿,再想到父亲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有点担心女儿会不会不喜欢亲近外公。

战事结束,西北、东北两路大军先后返京,腊月初六,徐潜所率的西北大军提前几日抵达京城。

二十万禁军直接回禁军大营了,徐潜率领几千精锐进城,主要是为了向京城百姓展现大周将领的威武丰姿。

国公府才为徐演办过一次丧事,除了徐老太君不必为儿子守孝,阿渔等人都要守一年或三年的丧,所以心急如阿渔也不能去街上观礼,只能抱着女儿在家里等候。

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

徐老太君叫其他几房的人先回去了,只叫阿渔娘俩留在松鹤堂,陪她等。

徐潜回来时,自然要先去松鹤堂拜见母亲。

他在北越奔波数月便晒黑了脸,今年又去西北风吹日晒了大半年,脸庞更黑了,但那股子武将的坚毅与英气也更浓了,如一柄寒光凛冽的剑。

视线扫过阿渔、女儿,徐潜低头,直挺挺跪在了徐老太君面前“母亲,儿子不孝,回来迟了,未能送大哥最后一程。”

阿渔见了,将女儿交给乳母,她也跪到了徐潜身旁,垂着眼帘。

看着这对儿小夫妻,徐老太君只替长子汗颜,竟然罔顾手足之情觊觎自己的弟妹背叛亲弟弟,长子有何脸面叫幺子为他下跪?

“他咎由自取,没什么可惜的,守起来吧!”

不想让幺子替禽兽兄长伤心难过,徐老太君毫不留情面地道。

徐潜目光微变。

他在战场得到的消息有限,大哥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母亲说出这种话?

“对外人我给他面子,你是家里人,我实话跟你说,我活了一辈子,最后悔的便是生了你大哥那个孽障,往后休要在我面前提他。”徐老太君拄着拐杖,厉声道。

如此一来,徐潜都不好再问了。

“不早了,你们一家三口回去叙旧吧!”徐老太君咳了咳,叫芳嬷嬷扶她去内室。

徐潜神色复杂地目送老母亲。

“起来吧,回去我再跟你解释。”阿渔低声劝道。

徐潜这才看向他的小妻子。

阿渔朝他笑了笑,笑得比较苦涩,毕竟他死了位亲哥哥。

徐潜看出了小妻子的善解人意,但他只觉得惭愧。

长兄横死,小妻子一定以为他会伤心难过吧?

但让徐潜自己都意外的是,刚得知长兄的死讯时,徐潜的震惊远比难过多。

自从徐潜记事起,他与几位兄长都没说过多少话,若论感情,可能他对六个年龄相近的侄子们的感情更深一些。

徐潜只是心疼母亲。

然而母亲居然说她后悔生了长兄。

就在徐潜疑惑长子到底做了什么时,余光中忽然有道身影朝他走来。

徐潜侧目看去。

来人是乳母,乳母怀里抱着一个女娃娃,女娃娃长得白白嫩嫩,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好奇又胆怯地望着他。对上他的视线,女娃娃突然往后缩了缩,然后又伸着胳膊够向阿渔,似是要到娘亲怀里寻求保护。

徐潜心里一酸,这是他的阮阮啊,阿渔怀孕时他不在她们娘俩身边,女儿从满月长到十个月,他依然不在身边,没看见她是如何学会坐学会爬的,没看见她是何时喜欢上抓大人的头发的。

“阮阮,这是爹爹,你看看,还认识爹爹吗?”

阿渔接过女儿,笑着叫女儿认爹爹。

阮阮不认识爹爹,她不安地趴在娘亲肩头,躲避陌生爹爹的视线。

徐潜很想认女儿,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做。

他看向阿渔。

阿渔笑,无奈道“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徐潜扫眼母亲的内室,点点头。

不急,他已经回来了,女儿他会哄,该知道的,徐潜也会一一查明。

正文 100

一家三口回到春华堂, 天都黑了。

徐潜一路风尘,要先沐浴。

阿渔就抱着女儿去后院等了。

水房备水的时候,徐潜叫来吴随问话。

阿渔身边的宝蝉都能打听到很多消息, 吴随打探出来的更多, 将容华长公主与徐演之间的恩怨清清楚楚地讲了一遍。

讲完了,浴桶也准备好了。

徐潜一个人进了浴室。

他先往身上浇了一桶水, 搓洗干净再淋一桶,然后才坐进浴桶中。

热水舒舒服服地围绕着他,徐潜却眉头紧锁。

如果长兄只是算计了容华长公主再被容华长公主所害,就算长兄的手段卑鄙下作, 他都是母亲的骨肉, 母亲断然不会轻易说出后悔生出长兄的话。除非,长兄还做了别的什么错事, 一件更伤母亲的错事, 以至于连他的死都不能让母亲忘记他的错。

“吴随。”徐潜看向浴室门口。

吴随马上走了进来,站在屏风后。

“府里可还出过别的事。”徐潜沉声问。

吴随目光一闪。他答应过宝蝶为那件事保密, 宝蝶是怕五爷赶走她, 可以吴随对自家爷的了解, 五爷绝不会那么做, 更何况, 宝蝶被劫的事很不正常。

吴随绕过屏风, 走到浴桶旁边, 弯腰在徐潜耳后说出了这件事“……五爷, 这事我仔细想过,太蹊跷了, 首先京城乃天子脚下,多少年都没出过拐卖良家女子的事, 而且那日的两个贼人逃逸时身形矫健,绝对是练家子。我仔细盘问过京城这边道上的人,人家都说要劫持女子也会去穷乡僻壤,绝不会在天子脚下做这个。”

不知为何,徐潜想到了自己的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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