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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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白白胖胖的手将其中一本奏章拿起来,衣袖在上面轻轻的一扫,塞进了袖子里。
温泉水边,皇帝坐在亭子里,由几个罗衫半解头发被水气打湿的宫女捶腿,宫女们环肥燕瘦千娇百媚,但皇帝却没有看她们一眼,视线始终落在前方海棠花温泉池中。
池中有个白玉般的女子戏水,她的面容遮掩在水雾中,丰腴娇媚的身姿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水中。
此景只应天上有吧。
皇帝眯起眼手指轻轻的敲着膝头迷醉,一只白胖的手伸过来打断了皇帝的迷醉。
“陛下,梁振送来的这个奏章是留着扔了,还是给崔相爷转送去处置?”全海问道。
皇帝有点想不起来什么奏章,他甚至都忘了梁振来过。
“这是李奉安的女儿替父写的奏章,李奉安心系剑南,请陛下准许他的长子李明玉承袭旌节为陛下稳固西南。”全海翻开奏章,捡了关键的话提醒皇帝。
皇帝想起来了哦了声:“人不一定是老了才糊涂,在生死面前也会糊涂,不用理会,这等荒唐奏章扔了吧。”
全海应声是,人并没有退开:“陛下,老奴觉得李奉安如此做也不是荒唐糊涂。”
第五十三章 君父的垂怜
在梁振家打架已经过去五天了。
中五站在厅堂里,数着瓶子里插着的五根签子。
这种小事在京城如同一个水漂,没有引起任何结果,估计连梁振都已经忘记了。
中五看着天色,今天又要过去了,他捏住摆在桌子上一根竹签看着瓶子,明天吧,明天如果还没有消息,他就要写信给元吉,按照原本的计划,请项云出面还走孟鸣的路子。
孟鸣毕竟是李奉安的好友,为李奉安说话合情合理至,至少在大家的眼里这样。
“中五。”中厚大声喊着走进来,脚步匆匆,“快去外边看。”
外边如何?中五握住竹签。
中厚喘气结束:“皇帝回来了,还和贵妃娘娘都骑着马,满城人都在看。”
皇帝不坐龙驾骑马穿城,与民同乐吗?皇帝是喜欢这样做,这些年越发的肆意,以前在皇宫与贵妃娘娘跳舞唱歌也罢了,后来甚至在皇宫招待文武百官他国使节的大宴上也与歌姬们共舞。
皇帝与大都督描述中的那个人完全不同了,中午没有面见皇帝的机会,但没有兴趣去看。
中厚倒是兴致勃勃的自己去看,但刚走出去又疾步奔回来。
“我说了我不去看。”中五不太高兴说道。
中厚指着身后,似乎被掐住了脖子的鹅,发出古怪的叫声:“宫里的太监来了。”
所有人都去街上看皇帝和贵妃娘娘了,几个太监站在李家宅前也没有引起围观。
这几个太监都是很普通的宫中制式衣帽,地位并不高,但中五不敢怠慢上前恭敬的施礼。
一个年轻的太监笑嘻嘻的问:“李大小姐的奏章是谁带来的?”
不知是福还是祸,中厚就要抢先站出来,中五阻止了他,外边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如果真有祸事,他进去应对反而更好。
太监好奇的打量他一眼:“你跟我走吧,皇帝要见你。”
不是立刻抓起来,而是皇帝要见他,虽然见之后也会有两种结果,但是希望还是有一半。
这是好事。
中五松口气又深吸一口气。
中五第一次进皇宫,皇宫的富丽堂皇天下人皆知,只是他没有心情观赏,见皇帝啊,他只是一个下人,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中五深深的吸气,思索着怎么做到最好,不堕大都督的脸面,以及说服皇帝准许公子的承袭,他被带进了一间屋子,引来的太监笑嘻嘻的拒绝了他递给的钱,没有留下一句指导,只让他在这里等候。
皇宫里也乱乱的,就像大街上一样喧哗,宫女太监们跑着迎接皇帝和贵妃的归来,中五站在这间屋子对比之下格外的安静,安静让他局促不安,门被人推开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太监擦着汗走进来:“好忙啊好忙啊,虽然没多远,来来回回也是让人忙乱啊。”
他似乎在等候中五的应和,但中五只是僵硬的站在原地。
老太监并没有嘲笑中五的拘谨,和善的笑了笑坐在椅子上,一面斟茶一面问:“你是李氏的人,叫什么名字?”
“中五。”中五俯身恭敬。
“这名字有意思,李都督给你起的?”老太监笑问。
中五应声是:“我们几个是逃难的孤儿,大都督在路上捡到赏我们一口饭吃,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便请大都督给我们重新起了名字。”
“李都督心善啊,对无亲无故的孤儿都能救一命。”老太监感叹,又道,“陛下刚回来忙又累,让老奴全海来见你。”
中五听到前一句心微微沉,听到后一句整个人一软跪倒在地,叩头:“如今李都督的子女成了孤儿,还请陛下垂怜。”
“李奉安的兄弟母亲都还在世呢。”全海道,“你可不能这么说。”
中五不起身:“至亲唯有父母。”砰砰叩头呜咽,“还望公公垂怜。”
全海笑了:“别哭了,老奴也是这么跟皇帝说的。”
大小姐赌对了!中五的眼泪莫名的涌出来声音变得更加含糊,说了句自己也听不清的话。
全海没有不满,笑意更浓:“怎么哭的更厉害了。”
中五跪行抓住全海的衣角:“公公,何止大小姐和公子成了孤儿可怜,我们这种人也孤苦无依了,心里难过啊。”
全海看着跪在脚下的年轻仆从,如同看着自己的孙儿一般慈祥:“大小姐和小公子还小可以哭,你都这么大了,可别哭了。”
中五跪着点头,声音依旧呜咽。
“陛下是李奉安的君父,李奉安不在了,他的子女君父自然要管。”全海道,“喏,拿去吧。”
拿去什么?中五身子微微颤抖抬起头。
全海手中握着一明黄卷轴:“陛下封李奉安长子李明玉为剑南道节度使,替父掌旌节,另委任益州都督理军政民生。”
他简单的说了圣旨的内容,向前一递。
“接旨吧。”
中五颤抖着双手稳稳的握住圣旨,重重的叩头:“谢陛下隆恩,谢公公大恩。”
全海又笑了:“谢我做什么,你去吧,朝廷明日就会公布此事,太忙了,我也不招待你了。”
中五跪着拦住全海:“公公,请让我们小公子进京来谢恩吧。”
节度使无诏不得离开守地。
全海想了想点头:“那就来一趟吧。”
中五心里咚咚的打鼓,外边的传言都是真的,现在的皇宫里,说话最做主的不是皇帝,是大太监全海。
他甚至不用请示就直接允诺了。
“公公也见见我们小公子。”中五感激道。
全海笑眯眯:“好啊,我也认认人。”
中五举着圣旨离开皇城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穿行而过,皇帝已经进了皇宫,街上围观的民众还未散去,大家都看到了这一幕,惊讶皇帝刚回宫就传了圣旨,惊讶这个举着圣旨的小民是什么人,更惊讶圣旨的内容是什么,掀起了新一轮的喧闹。
圣旨在手无人敢阻拦,中五穿过喧闹进了家门。
不用问不用说,看他的神情以及手里的东西,家里人都知道事情的结果,幸福来得太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庆祝。
“把好消息先告诉大小姐。”中五说道,这就是最大得庆祝。
好消息被即刻送出京城向李明楼而去,京城里也随之散开了。
正在送别晚宴上畅快痛饮得梁振听到消息,手里的酒洒了一身。
“是李奉安这个鬼从地下爬出来见皇帝了吗?”
第五十四章 见荒唐而不语
除了最能花言巧语的李奉安亲自来,谁能让皇帝做出这么荒唐的决定。
那个奏章梁振看过,是个人都只会觉得可笑荒唐。
皇帝怎么会准许了?
“皇帝也太荒唐了。”梁振将酒杯扔在桌子上。
酒桌上的人们都放下酒杯,这句话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接,骂李奉安好说,骂皇帝……或者该装作听不到。
“李奉安死了,我也赢不了他。”梁振脸上沟壑里满是丧气。
武鸦儿给他斟酒:“老大人,没有你,他怎能成?这次是他低头求你了。”
梁振看着重新被斟满的酒:“他是算计我,不是求我,这种荒唐的奏章为什么送到我面前,因为与他交好的人绝不会沾染这种荒唐事,也只有我这个仇人。”
对于仇人来说对手越可笑越荒唐越有利,不是麻烦是机会。
所以虽然明知这是激将,梁振还是毫不犹豫的接了。
“我的底气就是皇帝。”他端起酒杯,“一个黄口小儿怎么能手握旌节坐镇一方,提出这个建议的失心疯了,同意这个建议的也疯了。”
他没有喝酒,将酒杯举起倒在自己头上。
“小儿节度使,这大夏十节度使从此成笑话了。”
四周人慌忙起身劝阻,有夺酒杯的有拿着袖子胡乱的给擦头脸的。
梁振挥舞袖子指着天:“耻辱啊。”又伸手指着地,“李奉安,你死了,要大家都陪着你死,要大夏也陪着你死,你生前是个恶人,死后是个恶鬼,你不得好死。”
李奉安已经死了,没有办法再不得好死了。
“老大人醉了。”武鸦儿搀扶梁振,骂李奉安没事,再骂下去就该骂皇帝,这就不好了。
皇帝不是骂不得,以前在朝堂上有朝臣指着皇帝的鼻子骂,皇帝也不过是笑了笑,但正如梁振所说,现在皇帝很荒唐。
一个荒唐的皇帝就不好揣测了。
梁家的人也不敢再让梁振在这里喝酒,和武鸦儿一起将不肯走的梁振架回了卧房。
宴席未尽而散。
梁振的子孙要陪同武鸦儿等人继续饮酒:“你们来一次不易。”
卫军无令不得擅离,他们几个从漠北一路潜行,困难不仅是路途遥远。
武鸦儿推辞:“这件事引起很大震动,你们先忙去吧。”
梁振的子孙很满意武鸦儿的应对,梁振格外看重武鸦儿,在振武军将他从一个普通兵丁一路提拔,除了英勇善战,心思敏捷知进退也是很关键。
只是可惜了,提拔到一定级别后,就不单单以军功论了,还要有家世,这个武鸦儿身世不明,似乎是个孤儿。
梁振再爱才惜才也无能为力,他自己还功业未成身退呢。
但愿这个武鸦儿将来能有转运的时机。
梁振的子孙便将剩下的酒席摆到客房,让武鸦儿他们当作宵夜继续,武鸦儿没有再推辞。
梁家的主人离开,下人也被武鸦儿等人客气的送走,几个人说话便可以随意。
一个男人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着,啧啧有声:“这李奉安还真是厉害。”
“这是我大夏第一个小儿节度使。”另一个男人哈哈笑,“不得不说,梁老大人真不是李奉安的对手。”
他们说笑评论,武鸦儿一直默不作声,被人询问才抬起头:“李奉安吗?他一直很厉害,不需要这次的事来证明,不过…..”
他微微皱眉,让双眼显得更加修长,增添了几分秀气。
“不过什么?”同伴问,又叹气遗憾,“不过还真是遗憾,原本想趁着李奉安死了,来看看能不能从剑南道分一杯羹,没想到李奉安一个死人还是捷足先登。”
“李奉安的儿子捷足先登不是关键。”武鸦儿看着诸人,“这件事的关键是李奉安的安排还是其他人的安排。”
诸人坐直身子,捏着肉端着酒的都放下来,不是李奉安还能是谁?
“那奏章是李奉安的女儿李大小姐写的。”武鸦儿说道。
剑南道的人当时打上门说的就是他们大小姐,但不是只是个名义吗?
“李奉安死的很快,很匆忙,如果他要为他儿子请封,刚死的时候岂不是更合适,为何等了这么久?”武鸦儿看着大家。
是的,死亡的消息传来皇帝正是最垂怜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了,皇帝的感情也是最容易消散的。
“如果真是他安排的也还好,捷足也不过先登一步,他毕竟已经死了,能安排他儿子守在剑南道,怎么守能不能守住,他安排不了。”武鸦儿捏着筷子慢慢的转,“但如果这件事不是他的安排是这位大小姐,可见李奉安的子女有守成之才,我们要分一杯羹才是不容易。”
诸人明白了。
“那位李大小姐也还是个孩子吧,她真能安排这个?”
“把梁老大人都耍了?”
“听说已经与陇右项南的侄子定亲。”
“那剑南道项氏已经占据了半边了。”
大家试图讨论这位李大小姐,只是李奉安的子女一直如同神仙般高高在上,凡人难窥一二所知甚少,讨论不出什么。
武鸦儿摆手:“剑南道就此作罢,我们本来也只是看看,剑南道对于我们来说太遥远。”
一个大胡子男人迟疑一下:“那安氏异动的事还跟老大人说吗?他将平卢变成了范阳。”
平卢与范阳都是节度使,但现在平卢节度使被强留在范阳,生死不知,安康山的范阳兵马已经占据了平卢。
这是他们来这里的最大目的。
“不说了。”武鸦儿道,“冬天快要到了,边境不安,他可以说是合军共防,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比第一次要赤裸肆无忌惮,步子从来都是一步一步走大的。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安康山不仅占据了平卢,还在扩充,已经把手伸到河东了。”胡子男人低声道。
河东可是天子屏障。
武鸦儿默然:“皇帝跟以前也不一样了。”
安康山行事一直都飞扬跋扈,常有人禀告弹劾安康山,每次安康山都有理由解释,又有贵妃娘娘护着,装疯卖傻哭一通。
“以前皇帝还呵斥查问,虽然是不痛不痒的罚一罚了事。”武鸦儿筷子点着桌面,“这次我们进京来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现在皇帝不问朝政很久了,罗贵妃更盛以往。”
这其实也是早在预料中的,但并没有阻止他跋涉来京城,就像梁振明知是激将还是拿着李大小姐的奏章进了宫,因为对皇帝还心存希望。
只是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
“李奉安死了,皇帝能给他的小儿封节度使,安康山还活着,他将平卢变成范阳又算什么。”
荒唐吗?荒唐事已经不荒唐了。
“收拾东西,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武鸦儿将筷子一扔。
对面的胡子男抬手接住,与此同时其他人也纷纷将筷子扔过来,那男子双手左右探接住所有的筷子,这是他们一贯的小游戏,伴着一把筷子在桌子上一顿,几人都笑着起身,归心似箭。
京城再好,并不是他们心安所在。
走向门口的武鸦儿忽的停下脚步,长眉微蹙。
“怎么了?”身后诸人忙问。
武鸦儿手放在心口:“我的心好像是因为我不按照原本的计划做而伤心。”
心有些伤心?这是什么意思。
“乌鸦,你一个粗人,不要跟个大小姐似的。”胡子男拍他肩头,“说咱们能听懂的。”
武鸦儿哈哈一笑,手在心口上重重的砸了两拳,砸碎了莫名其妙的不适,胸膛发出有力的咚咚声:“睡觉,吃饭,杀敌。”
大家便也都用手拍打胸口,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好好杀敌。
这是他们听得懂的道理以及生活,几个人沿着走廊回到各自的住处睡去,夜色笼罩了梁府。
京城是个不夜城,今晚却有些黯然,很多家宅的歌舞宴席停下,这当然不是因为皇帝回宫了,皇帝和贵妃娘娘最喜欢宴席歌舞,而且在回宫没多久就宣布明晚举办宫宴。
但这一次没有人讨论明晚的宫宴,大家更关注的是今天皇帝的圣旨。
这一年李奉安的名字第二次在京城传遍,第一次是他死亡的消息。
宰相崔征也正在谈起李奉安。
“我没有想到还会再听到他的名字,人死如灯灭,高官权贵哪怕是王公贵族,死了也都变成了尘埃,风一吹就散了。”
崔征今年五十八岁,岁月并没有让他苍老,反而儒雅气更盛,他手指点了点圣旨上李奉安的名字,感叹:“我死后不敢奢想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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