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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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因老爷回来了,一家子又哭又笑聚到一处。
谢纾给老太太磕头,跪在地上哽咽:“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老太太把他搀起来,上下打量个遍,抹着泪道:“回来就好,这世上哪有迈不过去的坎儿,只要人在,家业在,一切便还有望。”
家里子孙乱哄哄磕头请安,谢纾在人堆里寻找,只不见那个惯常站在角落里的小姑娘。他心里七上八下,转头问老太太,“母亲,四丫头如今何在?”
老太太正掖泪呢,掖了一半倒怔住了,支支吾吾,不知怎么答复他才好。
一家子都不吭声,这话老太太不开口,大家都不好解释,于是你看我我看你,个个俱是一脸为难的样子。
老太太也瞧出来了,如今家里怨她的人不在少数,得陇望蜀,人性本就如此。她也有些负气,蹙眉道:“你在关外遇了难处,我急得没辙,恰好沈润做了个局,我一时糊涂,就把四丫头填进去了。如今四丫头不认咱们了,也不知是怨恨我呢,还是早和沈润通了气,给自己找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离开谢家。孩子啊,到底要自己养大的才亲。眼下陈家两个老的也追到幽州来了,四丫头回陈家去了,瞧这模样,是打算和咱们老死不相往来了。”
谢纾怔住了,颓然坐在圈椅里,一下下捶打自己的膝头。怪谁呢,只能怪他自己,若不是仗打得不顺,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他不说话,屋子里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半晌他才长叹,“沈润今儿加了卢龙军节度使,有这两重官衔在身,四丫头过门就是二品的诰命。”
众人愈发怔愣了,谁也没想到,那个笑嘻嘻、软塌塌的女孩子,才十五岁便有这样的成就。原说大丫头能进伯府,已是不小的造化,但和四丫头相比,却是差了好几重。
历来妻凭夫贵,不外乎如此,老太太只能退一步自解,“所幸,咱们三丫头进了宫,回头疏通疏通,要是能入神龙殿,封个婉仪或是修仪,那也不枉咱们生养她一场。”
谢纾的目光却调转向了清如,“我听沈润说什么二丫头的案子……一个闺阁里的姑娘,能牵扯什么案子?”
扈夫人脸色骤变,清如缩在她母亲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家子总不乏看好戏的,梅姨娘轻轻唤了扈夫人一声,“太太,这事瞒是瞒不住的。”
谢纾拧起了眉,“到底出什么事了?”
扈夫人冷冷看了梅姨娘一眼,转头对谢纾道:“老爷,这件事回头我再同你慢慢细说。”
谢纾闻言也只能按捺,复斟酌着对老太太道:“四丫头如今在陈家么?还是要想法子把人劝回来才好。自己家里骨肉,连祖宗都不认了,外头不知怎么笑话咱们呢。”
老太太垂眼道:“我让大丫头去劝过,人家铁了心不回来,有什么办法。”
谢纾窒了窒,到临了横下一条心来,“既这么,少不得我亲去一趟,我这个做爹的面子,她总不好不让。”
一旁的蒋氏听在耳里,暗暗哼笑了声。瞧着人家要封诰命了,舍了老脸往上凑。老太太拿她送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一日,如今别说亲爹,就是天王老子,人家只怕也不买账。
当然了,这种事,二婶子少不得通风报信。消息很快便到了清圆跟前,陈老太太道:“毕竟是你亲生父亲,他来了,你要认他,我和你祖父也不怪你。”
清圆慢慢绣鸳鸯的眼睛,一针一线落得稳稳当当,“当初他吞了我娘的家产,把她撵出谢府的时候,可是半点没有手软。后来我也曾问过他,有没有怀疑过夏姨娘的死因,他只让我别管,过去的事也不愿再提了。但凡他对我娘还有一点情义,我也不会对他灰了心。我娘落得这样收场,他是帮凶,我做什么还要认他?”
陈老太太颔首,“这件事你自己拿主意吧,要是下了决心,就别再更改了。眼看大喜的日子就要到了,静下心来,也免于节外生枝。”
清圆朝窗外望了眼,从夏到秋,似乎只一眨眼的工夫。树上原本层叠的翠叶,慢慢落得只剩枝桠,倒是两棵柿子树上挂满了橘红的柿子,因无人采摘,在这萧条苍白的世界里火一样鲜明,充满希望。
谢纾来时,只一仆一马。到了门上请人通传,看门的小厮满脸堆了假笑,“不巧得很,我们老太爷、老太太,并大姑娘都上指挥使府去了,不在家。您是哪一位?回头等家主回来了,小的一定呈报。”
谢纾心里明白,哪里是不在家,分明是不愿意相见。他在冷风里站了很久,站出了满身凄凉的味道,小厮还在追问,他摇了摇头,落寞地走出门廊,往坊院那头去了。
清圆一直看着,看那身影渐行渐远,心里溢满了无尽的酸楚。
身旁的人说:“你要是后悔,大可现在追上去,把前因后果同他说清——谢老太君口中,必是另一番说法。”
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明知道谢家家风如此,他也不会因几句话,便来为她主持公道。
“我心里留恋的只是父亲,不是谢纾。”她喃喃说,“我在谢家这些日子,看得很明白了,也不会再指望什么。眼下要是因一时心软认回这门亲,将来咱们就有数不清的麻烦。”
沈润有心调侃她,“果真是要做人娘子的了,一应为自己的小家考虑。我倒不强求你与谢家断得一干二净,如果你想认,谢家那几路牛鬼蛇神,我可以替你收拾得服服贴贴。”
清圆扭头瞧他,“你替我细算算,谢家除了大姐姐,还有谁是真心对我的?一个个都是巴结头儿,见我好了便来认我,要是我给你做了妾,只怕他们全当我死了。再者……”她皱了皱眉道,“老太太还预备婚宴上来闹呢,这样的娘家,谁消受得起!”
沈润对于她,一贯足够宽容,“那咱们就再看看,倘或谢家果然一心求和,婚宴上拿你当亲生的姑娘,不拘多少,哪怕是送了一方帕子给你做陪嫁,那第三日我就陪你回门,照旧认他们。说实在话,我累官到如今,并不怕事,只要你喜欢,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着你。但若是谢家来闹,那我可不管什么亲的疏的,到时候乱棍打出去,也由我。”
清圆舒了口气,说好,也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多谢你这样替我着想。”
他抬手捋了捋她的发,“我花了那么大的心思才抢来的夫人,不小心爱护着,怕你跑了。”
不知为什么,有时候他也会生出隐隐的不安来,大约还是因为姑娘太过冷静自主的缘故。她不是那种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女孩儿,男人也从来不会成为她的全部。他和她的相处,更多是平等的,互相倚重,互相抬爱,这样就很好了,是他最理想的夫妻相处之道。
再有三日……该预备的都预备妥当了,一辈子只这一次的大事,不能发生任何不圆满。他的手滑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指尖,“后三日我们不能见面,这三日你什么都不要做,哪里都不要去,一心待嫁就好。”
他怕生变故,要求提得极其慎重。清圆失笑,“好,我什么都不做,哪里都不去,一心待嫁。那你呢?这三日不许见一个女人,跟前伺候的全换成小厮,成么?”
他笑了,像大人溺爱孩子的模样,“那有什么难的,原本那些婢女就不近我的身。”
他知道她害怕,怕他像李从心似的,紧要关头心念不坚定,婚事筹备到这个份上出了岔子,实在骑虎难下。小姑娘的防备,难免小人之心,可他也庆幸,要是没有这样的忧虑,便不见得有真情了。
总算要成亲了,回来后他一个人上祠堂跪了一炷香,向祖先和父亲母亲禀报这个好消息。以前的一切,自记事起,到父母枉死,家业凋零,一大片的记忆从脑海里汤汤流过,直至今日才能说苦难终于到头了。
他扒着冰冷的砖缝深深叩首,“往后我会过得很好,请父亲母亲放心。”
然而他的顺遂,不足以保全阖家的太平。从祠堂里出来,迈进院门的时候见沈澈背靠门框,垂首站着。这两个月来西府里鸡犬不宁,芳纯变了个人似的,对沈澈百般挑剔,不是冷眼相待,就是恶语相向。清圆同他说了她的担忧,但闺闱内的事,外人不好插嘴,他虽心疼兄弟,也不能对他院里的人指手画脚。
“又闹了?”他蹙眉问,“你可同她好好交过心?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你问过没有?夫妻之间,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何苦这样置气?她要是嫌你陪得她少了,那你暂且就别视事了,我准你一个月假,在家好好陪她。”
可是沈澈却摇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这么多年了,也只有当初落难的时候见他这么颓丧过,沈润心头愈发沉重,“到底怎么了?”
沈澈弓着身,捧住了脑袋,“她今日说了,后悔背井离乡嫁给我,不愿意再这么下去了,要同我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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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5 章
“胡闹!”沈润厉声道, “我后日要成亲, 你们倒要和离,外头人怎么看?不知道的以为妯娌两个没法子相处,一个要给另一个腾地方, 叫云芽脸上有光?大好的日子, 又是闹的哪一出, 是不是姚家的丫头挑唆的?要是, 你赶紧把话说明了,不叫她们来往就是了。”
沈澈一径叹气,“姚家的姑娘和芳纯是姑表姊妹,当初芳纯的母亲早逝,是那位表姑母诸事照应她。芳纯这人耳根子软,心又善, 你让她这么直剌剌轰人, 办得到么?再说咱们自己的事, 无凭无据怎么好去怨怪人家姑娘?哥哥也别多心, 这事和嫂子不相干, 我们夫妻相处再不顺, 也不能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真和离。我只是心里难过, 我待她这样的……她竟然同我说和离……”
沈润无奈,拍了拍他的肩道:“上回那个孩子丢了,她到这会儿大概都未走出来。我料她这么闹,里头恐怕不乏自责,过门两年没能生下一男半女, 好容易怀上又掉了,大觉得对不起你。女人的脑子和咱们长得不一样,咱们男人想的是掉了一个不打紧,下足力气再生一个就是了;女人想的是自己往后不知能不能再怀上,要是怀不上,趁早别耽误你。”
沈澈听完他的这番话,茅塞顿开,立刻换了个仰慕的眼神看向他,“哥哥这些年的刑狱没白干,把人的心思都琢磨透了,尤其是女人的。”
沈润面上一僵,“你浑说什么,这话叫你那嫂子听见可了不得。来龙去脉,云芽都和我说了,横竖你先稳住芳纯,等眼下的婚事办完,再好好掰扯里头缘故。倘或当真是姚家的姑娘嚼舌头,把她的舌头拽出来,割了喂狗也不难。区区从六品官员家的女儿,你还收拾不了她?”
在沈润眼里,天下万事,除了清圆不跟他,都算不得大事。沈澈和他聊上几句,便也觉得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了。
沈澈重新振作精神回去了,西府里的事,沈润不便过问太多,大婚的流程召了管事的来仔细听了一遍,当日值守的卢龙军和殿前司人员布置也重新检点调整,待觉得万无一失了,方闲下来试了喜服。
对于清圆的吩咐,他倒是执行得一丝不苟,除了布置上房的婢女,他现住的地方看不见一个女的,近前也是两个一向跟着他的小厮伺候。
他在镜前再三调整玉带,这喜服是陈府上老太太预备的,同清圆的相辅相成,繁复的织锦和上乘的缎面,比殿前司的官服还要富贵三分。
鹤棠在一旁感慨,“老太太是真上心,周嬷嬷原说喜服咱们府里预备的,老太太把这活儿也给揽过去了,做得这叫一个好!”一面拿肩头顶寿松,“你瞧瞧咱们爷,穿上这喜服愈发衬出雪白的脸来,世上哪有这么俊的新郎官!”
寿松一扬眉,“可不是,殿前司班直个个都是高门出身的少爷,我们爷在里头照样艳压群芳。”
说得鹤棠直凿他脑门,“老爷又不是姑娘,艳压什么群芳!我常看你捧着本书,原来字都认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们打打闹闹,沈润对身边的人并不苛责,加上好事将近,也由得他们嬉闹去。
只是沈澈那头还是让他悬心,打发寿松过去探探消息,寿松领了命在西府门上蹉跎了半日才回来,进门直摇头,“元嬷嬷说了,我去前还听见二太太哭呢。她跟前两个陪房也是不顶事的,站在滴水下头,鹅一般伸长了脖子看,连劝都不敢劝一句。”
沈润听了也只有蹙眉,如果单就芳纯的阅历来看,变成今日模样也不难理解。她出身虽不高,父亲只是个八品曹参军事,亲生母亲去得早,但她父亲把个填房调理得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这位小姐就那么放羊般惯着长大。后来遇见沈澈,一心要嫁,沈家起复后,沈澈二话不说把她娶回了家,从此顶着都使夫人的衔儿,无风无浪地在富贵窝里打滚。家里既没有公婆,也没有姑嫂,她懂得什么是人间疾苦?
沈澈常说她孩子似的,一回广平侯夫人设宴,她和人闲谈时把白布说成“白不”,仅因这云中口音招人笑话,回来臊得哭了三天,后来再也不肯参加筵宴了,这也由得她。可如今闹着要和离,这样荒唐的事也想得出来,可见糊涂人惯着只会越来越糊涂,果真娶妻这件事,还是要眼睛长得好方好。
他对他的新娘子是极放心的,清圆也确实乖巧,她是那种只要有个安乐的去处,就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这三天老太太同她说了不少,教她夫妻相处之道,哪些是要忌讳的,哪些又该求全退让。
说到最后老太太也笑了,拍着膝道:“我们以前上人家过日子,最担心的就是婆媳相处,可沈家二老都仙游了,你们小夫妻过日子,只要你敬他,他敬你,还愁两个人过不到一处去么!你是个知进退的孩子,只记住两桩就够了,一是要和丈夫有商有量,二是要顾全丈夫的面子。男人在家不管怎么同你好,那是背着人的,上外头去,你要知道如何成全他的脸面。他有了面子,便是你有面子,我见过自己抖威风,把丈夫踩到泥地里去的,男人抬不起头来,别人背后怎么高看你?所以啊,你要做个聪明的小媳妇,活着不单活着,要动脑子活着,这样日子才得长久,门庭才得兴旺。”
清圆说是,“我记着祖母的教诲了。”一时又孩子般腻上身来,搂着老太太的腰说,“祖母,我舍不得祖父和您。”
说舍得,哪里能舍得,往后出了门子,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纵是时时能看见,终究和做姑娘时不一样。
陈老太太眨了眨眼,眨去了泪花和酸涩,捋着她的头发道:“我只愿你好好的,夫妻敦睦,家业和顺,这样我和你祖父就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老太爷在廊下举着草棍儿逗鸟,听见她们唧唧哝哝说私房话,宏声道:“这里离指挥使府才几步远,抬脚就迈过去了,世上还有比咱们更方便见姑娘的?别弄得孩子远嫁似的,总算云芽找了个好女婿,她母亲泉下有知,也会替她高兴的。”
老太爷说得很有道理,也很冷静,老太太听了便宽怀了。
本以为云芽出嫁,他一定乐呵呵的,可到了正日子,却发现他一个人躲在书房里枯坐着抹泪。老太太长叹,说这老头子上了年纪,也变得婆婆妈妈的。清圆已经梳妆好了,只待吉时一到沈润来接,听见祖母这么说,心里难过,便起身上书房瞧老太爷去。
老太爷擦泪不及,强颜欢笑着:“不在屋子里等着,上我这儿来做什么?”
清圆牵了他的袖子道:“我自小是祖父背着长大的,在我心里,您和祖母是我最亲的人,今时今日是,今生今世都是。我知道您舍不得我,但瞧着沈润,他是个可以托付的人,您就放心吧。若他对我不好,我一定回来投奔二老,我也是有娘家的人,不会任人欺负的。”
老太爷听了,叹息着点了点头。再上下打量她,这孙女昨儿看着还是孩子,今日盛装打扮起来,竟有些不敢相认了。他心里涩涩的,替她扶了扶髻上的钗环,“到了沈家,好好过日子。”
清圆说是,搀着他往上房去,回头接亲的人来了,还要向他行礼。
前厅里宾客盈门,老太爷当初做买卖时的旧友都来了,连那个借了三千两不还的酒肉朋友也来了,随了一百两份子,以图往后继续走动。清圆嘴里不说,心里其实也隐隐期盼,就像沈润说的,谢家哪怕送一方帕子做嫁妆,她也愿意再认这门亲。
可惜啊,等到最后,也不见谢家有人来,一片欢声笑语里,新郎官却登了门。
清圆轻舒一口气,看见木作的廊庑那头,有个红衣如火的青年翩翩而来,一如她初见他那日俊秀威严。沈指挥使……她那时小心翼翼地应对他,他语气又不善,只要他眼风瞥来,她就吓得心头打颤……可是这人,现在居然要成为她的丈夫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脑子里昏沉,见他走近了、走近了……她的盛装,他大加赞赏,眼里迸出惊艳的光来。只是什么都不能说,垂下袖子,暗暗勾住了她的食指。
老太爷和老太太已经在上首安坐,版门拉开了,沈润携清圆拜别长辈,跪在锦垫上向上揖手,“云芽下嫁沈润,是润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自今日起,夫妻同心,休戚与共,请祖父祖母放心。”
老太太又哭又笑,连连说好,“快起来……快起来……”
清圆举起羽扇,障面后热泪滚滚而下。也许会冲散了妆面吧,可是管不上了,今日起就要和幼时的闺中岁月诀别了,在谢家的那段时日并不让她快乐,但在陈家的十四年,却是她无比留恋的。
府外人山人海,她听见汹涌的人声,也看见层层人影充斥她的余光。起先是有些难过的,可哽咽之间发现一点白色的雪沫子落下来,落在她袖缘繁复的镶滚上。然后浩浩的初雪撒盐般降落,她悄悄抬眼看,满世界纷纷扬扬,这刻倒又快乐起来,连那清冽的空气,也不觉得十分呛人了。
登车,往指挥使府去,那里往后就是她的家了。清圆在谢家的半年,不知多渴望有个自己的宅子,有真正属于自己的院落,现在好了,总算如愿了。她放下羽扇,隔着朱红的盖头看出去,那雪也有红色的经纬,一片片,下得寂静而盛大。
天终于暗下来了,迎亲队伍途径的这一路都有红灯高悬,将到指挥使府,那府邸前更是成了灯海。抱弦和以前侍奉她的红棉上来搀扶她,脚下的蒲桃锦地衣上攒了一层薄雪,踩上去沙沙作响。
捧宝瓶,跨火盆,人群里笑声不断。来给沈润道贺的几乎都是朝中高官及家眷,那些贵妇窃窃私语,“哎呀,今日这婚宴好大的排场”、“新娘子这件嫁衣华贵,不是禁中赏赐的吧?”
清圆有些紧张,还好沈润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这场婚礼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不圆满的,唯一的缺憾,就是上无高堂。
沈润的父母都不在了,唯有对着空座参拜。这头赞者正高唱告天,仆婢也搬了垫子过来,正要施礼时,却听见人声忽然静下来。清圆望了沈润一眼,红纱盖头那端,他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果真听见门廊上小厮唱礼,“剑南道节度使府老太君及夫人道贺。”
谢老太太因清圆不念父女之情,愈发怀恨在心,倘或清圆那天见了她父亲,便也没有今天这出了。可惜她吃了秤砣铁了心,那就怨不得旁人了。眼下大半个朝廷的官员几乎都在,闹一闹,是非曲直也请众人评断。
老太太一步一步过来,龙头拐杖杵地,一声声笃笃作响,边走边道:“沈指挥使,听说你今日迎娶我谢家的女儿,无媒无聘,凭什么大婚?”
沈润凉凉拱一拱手,“沈某的婚事,惊动老太君大驾,实不敢当。来者是客,请老太君安坐,待我与夫人行完礼,再同老太君叙话。”
然而人既来了,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谢老太太冷笑道:“沈指挥使只拜你沈家高堂,却不知来我谢家磕头?我要请问沈指挥使,这羽扇之后是谁家的骨肉?可是我谢家的?谢清圆的名字还在我谢家的宗谱和户籍册子上头,沈指挥使娶她,可告知过我谢家?”
一时宾客哗然,这大约是今年最大的闹剧了。沈润不认丈人爹,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因为此人跋扈惯了,在他身上发生多离经叛道的事,似乎都没什么奇怪的。但叫人没想到的是,谢家人会登门上户讨公道。不管早前谢家有什么欠缺的地方,从国法家规上讲,沈润夫妇还是理亏了。
众人存了七分看笑话的心,其实大家都是场面上走交情罢了,有热闹不看,除非是傻子。奇怪的是殿前司的官员居然也毫无动静,还有门外那些站班的禁军和卢龙军,就这么放着找茬的大摇大摆进来了,细想想,里头似乎又有蹊跷。
沈润是何许人也,偌大的京畿,驻防警跸全在他股掌之间,他怎么会忽略这么要紧的事?他是存心让谢家没脸,当着堂上宾客道:“老太君莫不是上了年纪,忘了自己早前做过的事?为了求沈润为谢节使解围,入夜将姑娘送到我府上,试问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至亲骨肉?老太君是因我夫人不是吃你谢家的饭长大,有意苛待作贱她,但沈润却爱慕夫人高洁,定要明媒正娶她。一个你们谢家丢弃的姑娘,到了可堪一用的时候又想认回,老太君未免太儿戏了。”
谢老太太今日能来,自然做好了受他奚落的准备,如今也不指望四丫头再认谢家,不过是出口气,让他们在幽州抬不起头来罢了。
谢老太太吭哧一声冷笑,“沈指挥使的为人,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那么好的算计,岂会算漏了我老太太?我今日来,不是同你争长短的,是为讨个公道。人既是我谢家人,那么婚配与否还需我谢家说了算,沈指挥使的这场喜宴铺排得再大也不中用,若当真要聘谢家女儿,就请上我谢府磕头,再来领人吧。”
老太太说着便要上来抢夺清圆,她是仗着自己有了岁数,身上又有郡太夫人的诰命,量沈润不敢动她。可清圆身边的丫头婆子不是吃素的,七手八脚把她隔开了,嘴里不住劝慰着:“老太君,请自重。”
扈夫人心里暗自痛快,能搅了这场婚宴,也算出了一口鸟气。想想清如,现在弄得半人半鬼,清圆倒风光嫁进了指挥使府,改日就是二品的诰命,实在太没天理了。老太太闹吧,闹得越大越好看,只要清圆这贱蹄子落到她手上,她就有法子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事情就是那样凑巧,这厢正不可开交,三个身穿公服的黄门手托玉轴诏书到了门上,见里头乱,高声咳嗽清嗓,那异于常人的声调,简直比惊堂木更好使。
“肃静!”为首的黄门垂着眼,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扬声道,“圣人有旨,殿前司都指挥使沈润,并陈氏夫人接旨。”
☆、第 86 章
堂上顿时安静下来, 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原说沈家大喜,宫里怎么连一点表示都没有, 原来是姗姗来迟了。
陈氏夫人, 这个称呼足可令人品咂玩味, 连宫里都不认新娘子是谢家人, 那谢家来闹,岂不自讨没趣?一时众人眼光往来如梭,这一场纠葛, 总是有人丢脸, 有人笑到最后, 端看圣人这道旨意怎么颁。
沈家的大厅深广,黄门宣旨的嗓音在屋顶檐角回荡——
“沈润铃阁宣劳,著边疆安攘之绩, 功德贤均, 内外恩并, 着加封幽州卢龙军节度使。沈妻陈氏, 禀柔成性,蕴粹含章。叶沼沚之芳猷, 茂频繁之雅韵。是用加封尔为广阳郡夫人。荷天之宠光, 弥耀于鱼轩。惟德之行儆,益勤于鸾壶, 钦此。”
清圆还在发愣,沈润扯了扯她的衣袖,嘴里高呼“万岁”, 带她伏拜下去。
他原先是想请旨赐婚的,但因得知了谢家的计划,临时又求圣人下了这道旨意。他加封节度使在今日正式颁布,那么清圆就能顺理成章得个诰命的衔儿了。圣旨上既然已经将她归到陈氏门下,谢家还有什么道理来争?人人都说沈润专横跋扈,一手遮天,若是连自己夫人的户籍都无法改动,岂不是枉担了这个恶名?
面无表情的黄门,在宣读完旨意后,立时脸上堆起了花儿。示意左右承托着大红漆盘的中黄门上前,掀开覆盖的红布请沈氏夫妇过目,一盘是二品诰命的冠服,一盘是红纸封裹的黄金。
黄门垂着手呵着腰,笑道:“节使和夫人快请起吧,小底奉圣人及中宫之命前来宣召。圣人与中宫不便出禁中,特命赐百两黄金,以贺节使大婚之喜。另赐夫人珍珠一斛,凤冠霞帔一套,中宫说了,过两日还请节使与夫人一道入禁中,好让中宫见一见。”
沈润道是,“多谢圣人及皇后殿下恩典,后日沈润必携内子入宫谢恩。三位辛苦,今日沈润大喜,还请喝杯喜酒再走。”
黄门婉拒,推辞身上还有差事,要回禁中复命。沈润便示意管事的招呼,大加赏赐,不在话下。
禁内的人去了,接下来便是满室的贺喜,今日沈家可说是风光无两了,又是成婚,又是擢升节度使,又是晋封郡夫人,放眼满朝文武,有几家得过这样的殊荣?
来理论的谢家人见此情景,几乎要气得厥过去了,谢老太太不住地咦了几声,“纵是圣人,也不能这样篡改别人的户籍!父精母血、父精母血啊……”
清圆透过覆面的红纱望过去,那个拄着龙头拐的人,陌生得仿佛从来没有见过。
她叫了声老太太,“父精母血,这话说得很好。父亲虽生了我,却不曾养育过我,父亲的生恩,我几次三番救他于危难,想来这份恩情也该还尽了。老太太只知父亲生恩,怎么忘了我母亲?我母亲含冤被你们驱逐出门,你们侵吞靳家家产,欺负我母亲孤身一人,害她最后枉死,这份仇,我又该怎么向你们讨要?今日是我大喜,你们若真是我的亲人,真心实意心疼我,就当来道一声喜,而非大闹我的婚宴。你们从来不曾将我当自己骨肉,你们只拿我当取悦高官的工具。所幸我遇见的是他,若是别人,我这会子怕是和我母亲一样,被你们屈死了。”
她一句一句说得平淡,没有愤懑,也没有激昂,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陈述事实,让在场的宾客都听得明白。在从陈家出门之前,她还悄悄奢望过谢家示好,到现在失望透顶反倒平静,知道这门亲是必断无疑了。她才活了十五年罢了,这十五年里见到了最丑陋的人性,将来的年月,大约没有什么再能令她震惊了。
也好,她轻叹了口气,回到沈润身旁。沈润对谢家老太太道:“圣旨既已下了,也不必我多言,你们的宗谱和户籍册子,还是早些改了为好,别等日后又来纠缠不清。”言罢一双利眼望向扈夫人,冷笑道,“人说妻贤夫祸少,谢节使能有今日,非谢节使一人之过。夫人,早早儿搀着你家老太君回去歇息吧,自己内宅都是一团乱麻,我府里的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沈家的胜局已定,众人便又换了个调侃的语调问:“今日这么要紧的日子,谢节使怎么没来?”
“虽说内宅由夫人掌舵,但也不好任凭胡来,瞧瞧闹的这一出,人家好好的婚宴……”
“沈夫人今年才十五吧?十五岁便封诰命,本朝还没有过呢……”
沈润到这刻是彻底不留情面了,扬声道来人,“再有闹事者,给我乱棍打死。出了人命,沈某自去圣人面前领罪。”
大门外进来一列班直,甲胄一抬,哗啦一声骤响。那兜鍪戴得深,灯火下眉目都掩入阴影里,看上去像庙里的金甲神。连声音也像擂鼓似的,道一声“请”,把人吓一跳。
谢家众人几乎是在铺天盖地的嘲笑声里落荒而逃的,老太太到了门外直喘粗气,扈夫人跟前孙嬷嬷上来宽解,说:“老太太消消气,且叫他们得意两日……”
话没说完,就被老太太狠狠扇了一耳光。
“你害得我丢了这么大的脸还不够!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竟听你这混账婆子挑唆。早知如此……”老太太悲凄地喃喃,“早知如此……莫如好好替她预备一份嫁妆送来,她要是一时心软了,或许还能认回咱们……”
谢家人去了,这婚宴终于能好好进行了,拜过了天地便送新娘子入洞房。沈指挥使拿秤杆挑了盖头,还有一把羽扇挡在新娘子面前。众人起哄,让他唱歌,他笨嘴拙舌的,不知该唱什么,只好躬着腰向清圆长揖:“请娘子却扇……请娘子却扇……”
清圆到底舍不得难为他,羞答答撤了羽扇。年轻鲜洁的新娘子,有美丽丰盈的脸庞,满头珠翠,一肩霞帔,坐在那里,既是端庄,又是妩媚。
沈润的那些朋友们笑闹,又推又搡,“守雅好福气,嫂子真好看!”
喜房里的嬷嬷们笑着把人劝出去,“诸位大人,外头开筵了,快请入席吧。”
把那些凑热闹的都轰走了,才轮着夫妇两个行同牢合卺礼。彼此对坐着吃白肉,你一块来我一块……清圆真有些饿了,连吃了好几块,连边上喜娘都发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觉得这肉怪好吃的……”
沈润偏疼她,亲手替她布了两块,又递酒来。合卺礼是拿匏瓜劈成两半用以盛酒,喝完了再把它拼起来,拿红丝线缠上,大礼便完成了。
只是他还要去宴饮宾客,恋恋不舍让她等他回来,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清圆到这时才松口气,抱弦笑道:“姑娘辛苦了,今儿一气发生了这么多事,才刚我瞧老太太,气得脸色都变了。”
清圆笑了笑,“替我重新绾发吧。”一面起来,摘了头上钗环。
因有蒋氏事先告密,她同沈润说了,他让她不必担心,他自有应对,连陈家祖母都不用惊动,原来是请了圣人的旨意。家里有了这样的主心骨,真是万事不必她忧虑了,所以总有女孩儿想入沈府,不是没有道理的。
先前却扇的时候还看见芳纯来着,眼下又不见了人影,大约是回去了。她抿了发,回头问周嬷嬷:“西府里这几日,可还太平啊?”
周嬷嬷摇头,“前儿二太太闹和离,话都传到老爷耳朵里了,老爷也生气,又不能出言教训,只叫二老爷回去好好同她说合。奴婢们早盼着夫人过门了,这家里到底要个正经的内当家才好,二太太由来不问事,只知道饿了要吃的,冷了要穿的,谁说两句她爱听的,就对人掏心窝子。我是想着,眼下夫人进了门,那位皓雪姑娘多少也忌讳些,只要她不在二太太耳边吹风,二太太缓过劲儿来,自然就好了。”
可是清圆摇头,只怕是好不了。人家下了几个月的功夫,短时间内积重难返。今天她婚宴的经过,姚家未必没瞧见,这会儿八成眼红得滴出血来了。沈润身上没人敢下手,他脾气不好难亲近,三句话不对就喊打喊杀,再会撒娇的姑娘到他跟前,他也能把人肠子掏出来。沈澈不一样,沈澈的性子更温和,也更易亲近,想进沈家门,自然是二房更好做手脚。
清圆卸下镯子放进妆盒里,“这阵子皓雪姑娘还来?”
“来啊,怎么不来!”周嬷嬷道,“前几日西府上房伺候的人出来学舌,那位姑娘还劝二老爷呢,说姐姐在娘家时脾气就倔强,请姐夫别放在心上。”
清圆听了直皱眉,“二爷和二太太做了这么长时候的夫妻,倒要她一个外人打圆场?”
周嬷嬷对插着袖子说可不,“叫人恶心得慌,一头在二太太跟前挑唆,一头又在二老爷跟前充好人,小小的年纪,用心这么险恶。”
清圆哂笑,自己心里明白,这件事后头少不得姚家人推波助澜。当初谢家不也是这样么,老太太甚至想过让她给沈澈做填房。皓雪家里是从六品,连八品曹参军事的女儿都能做正头夫人,以她的出身,做个填房绰绰有余了。
“这事我知道了,先别声张,回头我自有主意。”她说着,仰起脸,等红棉替她重新傅粉。
陪房傅嬷嬷笑着岔开了话题,“我的大姑娘,今儿是什么日子呢,往后有的是时候琢磨,何苦偏挑在今儿!”
周嬷嬷也笑起来,“怨我不好,引得夫人说这个,我该打!夫人且梳妆吧,过会子老爷就回来了,洞房花烛夜,别因那起子小人,败了自己的兴致。”
清圆抿唇笑,想起眼下境况,心里倒又紧张起来。那些婆子都退出去了,屋里安静下来,她起身慢慢踱了两圈,把窗推开一道小小的缝儿,从这一线里看外头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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