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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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面獠牙,一往情深,他的种种只有沈澈和圣人知道,他们不约而同地,都觉得他吃错了药。疯了就疯了吧,当他怀里抱着她的时候,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清圆轻轻摇了摇他的手,“咱们认识很久了吧?”
他嗯了声,外头暴雨如注,他在雨声里闭上了眼睛,“可能上辈子就认识。”
“咱们不谈上辈子,只谈今生,既然认识了那么久,有什么不能直言呢。”她的嗓音像糊了一层蜜,紧紧包裹上他,“有个词儿很好,叫过犹不及,你说呢?”
他心里明白,以她今天这一连串的奇怪举动看来,她八成已经知道内情了。
沈澈房里的人来找过她,还有什么可说的,芳纯那鱼脑子,只怕没两句话就被她探出底细来了。只是彼此都硬撑着,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败了,低低的轻笑在他鼻腔里震荡,“姑娘有什么话,想同我说么?”
清圆有些气恼,勉强耐住了性子道:“我想听你说,不拘什么都可以说。”又撼了撼他,“说呀。”
他沉吟了下,微醺般嘟囔,“你很香,腰也很软。”
这是赤/裸裸的轻薄,清圆气得咬牙,又不好打他,只能继续诱哄:“别在我身上打转,说点别的,还有么?”
他又想了想,“圣人已经下旨,命我调拨驻扎在剑南道的禁军了。这一仗只能赢,不能输,倘或攻不下来,少不得要我亲自出马。”
清圆吃了一惊,“你要亲去么?”
他说是啊,揽住她肩背的手缓缓滑下来,轨迹旖旎,口中曼应着:“我在军营里呆了十年,多少大小战役都参加过,对吐蕃人的用兵也熟悉。”
清圆只管发怔,打仗事关生死,她以前觉得征战沙场离她很远,但上回碧痕寺回来的路上遇了那伙强梁,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厮死在她面前,她就知道这事有多可怖。
“战场上刀剑无眼……”她嗫嚅着,“你不是掌管殿前司的么,怎么也要打仗?”
“殿前司麾下禁军,不单负责帝王仪仗警跸,紧要关头也是要上战场的。”他笑了笑,“你以为我们这些人全是花架子,穿着漂亮的公服和甲胄,就是为了好看?”
清圆被他带偏了,等醒一醒神,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长满了沈润的手,便红着脸把他推开了。
脑子里有点乱,他要出征让她悬心,但更可气的是他老奸巨猾,就算拿美色相诱也不顶用。她泄了气,站起身道:“你真的没有旁的和我说了么?”
外面闪电划过,他支着头,神情惬意,作势想了想,还是说没有。
清圆点了点头,“那就当我没来过吧。”
他嗳了声,“要走么?来都来了,还是留下过夜吧。”
清圆负气说不了,“将来殿帅身边自有佳人相伴,我就不凑这个趣儿了。”言罢循着门上的光,从槛内迈了出去。
白天的燥热因这一场豪雨消弭了,扑面全是清冽的空气。清圆在廊下站了站,看雨打蕉叶簌簌作响,虽没能诈出他的实话来,但心里却是安定的。
明天的好消息,想来必是陈家祖父母入幽州了。谢家如今对她不闻不问,总算她可以大大方方同二老团聚,再也不必担心谢家诬告祖父诱拐了。至于沈润,这会子不承认不打紧,来日且有时间和他慢慢清算。
不过这府里终究还是沈润的天下,唯一能帮上忙的只有芳纯了。次日延捱到辰时往西苑去,芳纯才起来,脸也只洗了一半,见她来了大觉意外,意有所指地取笑着:“到底年轻人,身子骨就是强健。这么一大清早便赶到我这里来,怎么不多睡会子?可是大哥哥又往上京去了?”边调侃边擦牙,口齿不清地说,“我早前还感慨大哥哥端稳,原来却错看了,瞧瞧这两地奔波,和我们二爷当初一样……大嫂子,不知大驾光临,有何吩咐呀?”
近前侍奉的婢女只是笑,清圆也老大的不好意思,“姐姐快别笑话我了,这话屋里说说犹可,没的让别人听见。我这回来,是有事请你相帮。”
芳纯扭头看她,“什么事?只要不是让我给你预备车马出府,一切都好商量。”
清圆笑道:“你多虑了,我不过想问姐姐借两个人,替我打探外头的情况。今儿我祖父和祖母应当要入幽州了,他们早前一直在横塘,我不放心,就算殿帅有安排,也唯恐老人家不习惯。他们奔波千里,全是为了我,我想早早得了消息,好去迎一迎他们。”
芳纯有些迟疑,“你何不去问殿帅?”
清圆慢吞吞冲她一笑,“你忘了,这事还是你透露给我的,我怎么去问殿帅?问了岂不是告诉他,是你泄了密?”
芳纯被揪住了小辫子,一时大呼倒灶,无奈之下只能答应她,悄悄打发两个小子在门外候着,一有消息即刻往二门内禀报。
清圆坐立不安,勉强喝了两盏茶,便起身在廊下等消息。雨后初晴,空气里已经隐约起了凉意,幽州的气候总比横塘快一步,横塘的这个时节,大雨过后仍是骄阳似火呢。
她心里急,不免来回踱步,芳纯被她转得眼晕,撑着下巴道:“且坐会儿吧,人一到,还怕他们不进来报信儿?”相比迎接陈家二老,她更好奇的是清圆在东苑这两夜是怎么过的,便靦脸打探,“你和大哥哥两个人,到底怎么样了?”
清圆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园子里值夜的人都给打发了,怎么能不引人遐想。她尴尬道:“殿帅是守礼守节的人,对我很客气。”然而想起这两夜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又觉得心虚,怏怏红了脸。
芳纯仔细审视她,越是盯着她瞧,她的脸就越红,顿时捂住了嘴哑笑,“我可是过来人,还瞒我?”
清圆百口莫辩,“我说的都是实话……”
“知道、知道……孤男寡女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姑娘豆蔻年华,大哥哥虎狼年纪……”
说完彼此都讶然,芳纯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罪过,我一向敬重大哥哥,怎么拿他打起趣来!”
清圆叹了口气苦笑,“原也不能怪你,好好的一个姑娘,不明不白叫人送进别人府里,不说住在一个园子里,单是在沈府过了夜,我这辈子就抬不起头来。至亲骨肉这么算计我,多叫人寒心,我们老太太是冲着把我送给指挥使做妾的……真是半点脸面都不顾,枉我叫了她这么长时候的祖母。”
芳纯只好安慰她,“你不必想那么多,这件事谢家不会说出去,咱们府里更不会往外宣扬。你入府当天,东苑里头就传令出来,叫个个管住了自己的嘴,咱们家主是干什么吃的,要是连府里下人都约束不了,白担了这朝中重任了。”
才说完,就见一个婆子匆匆从抄手游廊上过来,到了槛外一纳福道:“回二太太话,小子听了门房上的壁角,说往横塘去的人回来了。马车进了东平门,可要接的人没往府里来,往钦安街去了。”
芳纯大惑不解,“去钦安街做什么?陈家在幽州也有产业?”
清圆摇了摇头,“这我倒没听说过……”顿了顿问那婆子,“能摸准是进了哪一户吗?”
婆子面露难色,“这却不知道。要不姑娘且等等,我出去和外头小子说,让他们再去探探,等探明了就来回姑娘。”
清圆道好,看人又快步去了,略思量了下,回身对芳纯道:“我得想法子出去一趟,殿帅这会子往卢龙军大营去了,我悄悄出去,再悄悄回来,成不成?”
芳纯大摇其头,“快别打这个主意,各处府门上都接了令儿的,哪个敢随意放你出去?再说我也没这个胆子,要是让大哥哥知道了,只怕连沈澈都救不了我——你现在可是人家的心肝肉,眼珠子!”
清圆知道,要想出去简直是痴心妄想,只得暂且按捺,先打听清了消息再说。将要到午间的时候,东苑里的管事婆子过来了,纳了个福笑道:“姑娘,老爷回来了,正找姑娘一道用饭呢,姑娘快回去吧。”
芳纯朝清圆吐了吐舌头,老房子着火真是了不得,如今沈指挥使是一刻也离不开心上人了。以前瞧他,心狠手黑人人都怕他,没想到冷漠的皮囊下藏着一颗嗷嗷待哺的心啊,要是外面死对头知道他在家这么粘人,怕是笑得肠子都要断了吧!
芳纯暧昧地递递眼色,“快回去吧,没的人家亲自杀来,白费脚程。”
清圆也没辙了,一面叮嘱:“万一探明了是哪一家,一定打发人来告诉我。”一面下了回廊,往东苑去了。
丫头在前面引路,引进了花厅里,进门就见他一身锦衣站在鱼缸前,正往里头撒鱼食儿。
“又去陪芳纯解闷?”他笑着问。
窗外的一束阳光照在水面上,金鱼在水里游曳,粼粼的波光倒映在他眼眸,他含着那微光,眼里有风烟俱静的美好。
清圆嗳了声,“我闲着也是闲着。”
她在白天倒是一副端方的模样,很难同昨晚上大胆的她联系起来,横竖哪样的她他都喜欢,在他看来只有这样的姑娘才惹人爱,人前一张主母脸,人后软糯得团子一样,可以任他揉搓,任他予取予求。
然而算盘打得好,人家却有自己的主张,清圆道:“昨儿你说的好事,现在能告诉我了吧?”
其实她应该已经料到了,但比预计的提前了几天,一定让她惊喜。他对插着袖子得意道:“你猜猜,我把谁接到幽州来了?”
清圆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人有些幼稚,为了给他留点脸面,装模作样道:“猜不着,谁呀?”
“是养大你的陈家二老。”他哈哈一笑,“如今人已经到幽州了,我原想先把他们接到府里来同你见面,再去另安置一个府邸,没想到他们竟先一步差人打点好了。”
果真这样有谋划的人,才能教养出面面俱到的姑娘来。陈家早前也不是寻常人家,祖父仕途虽平平,但祖上却是经商的大户,人脉必定不窄。老人家不愿仰仗他人,这点是令人敬重的,让清圆回陈家出嫁,并不辱没了她。
于是他眼巴巴看着她,等她来夸他,结果等了半天,等来清圆微微一笑,“这件事我是要多谢殿帅。”
沈润迟疑了,昨晚上要套他的话,一口一个哥哥叫得热闹,今天家里人来了,就管他叫殿帅,难道是要划清界限吗?
他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姑娘,你不高兴吗?”
清圆说高兴,弯弯的眉眼,看上去真是欢喜的。她攥紧了团扇的象牙柄,攥得用力,手也微微颤抖,抬眼问他:“我现在能去见他们吗?”
沈润道:“他们才到,也要安顿一下,咱们先吃饭,吃了饭我就带你去……”
但话音未落,周嬷嬷进了园子,站在滴水下回禀:“老爷,陈家二老到了,求见老爷及四姑娘呢。”
清圆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她正.念着盼着,不想他们就来了。
所以哪里还等沈润答应,她提裙便跑了出去。一气儿跑到前院,远远见年迈的祖父和祖母风尘仆仆的样子,她进门便跪下了,嚎啕大哭:“孙女太不孝了,让二老这么大年纪还要受颠踬之苦,孙女万死不能赎其罪。”
旁观的沈润长叹了口气,这才是骨肉相见的样子,不是谢家老太太那样,牵一牵手,摸一摸脸颊就作罢的。
陈家老太太和清圆抱头痛哭,老太爷在一旁看着,眼里也浮出泪光来,但因在别人府上,不能失了体统,便向沈润拱手,“沈指挥使,家下姑娘多蒙沈指挥使照顾,老朽感激不尽。原先我们在横塘,鞭长莫及,如今人来了,不便再叨扰殿帅,我们这就接姑娘回去了。”
沈润略怔了下,发现事态的发展和他想象的大不一样,不过也因清圆,愈发敬重陈家二老,叉手长揖道:“沈润与姑娘很有些交情,姑娘既遇了难,沈润自当全力相助,陈老不必客气。只是……”他望了望清圆,“只是我与姑娘……”
陈老太太掖了泪,向沈润行了一礼,复笑道:“多谢殿帅思虑周全,把我们接到幽州来。我们这一路上听见些传闻,说殿帅要与穆府尹家姑娘定亲了,真是恭喜殿帅。”
这个时候要是再不说清,后果就会很严重了,沈润忙回了一礼,正色道:“都是坊间传闻,沈润和穆府尹家往来甚少,定亲一事更是无从谈起。”
陈老太太听了,长长哦了声,“竟是一场误会,既这么,我们陈家原也是横塘的好人家,好人家的姑娘,当以好人家的规矩来办。人我们先带回去,殿帅若有什么打算,还请依礼行事。今日之后我们姑娘仍是深闺中的姑娘,殿帅若要求亲,三书六礼一样不可欠缺,一样不可怠慢。诚意到了,还需我们姑娘考量,若姑娘点了头,到时候咱们请期定黄道吉日,殿帅再来迎人,如何?”
沈润摸了摸额角,汗都出来了,忽然发现和那样上规矩的人家打交道,远比和谢家打交道更难,但他不敢怒也不敢言,俯首道是,“沈润听老夫人教诲。”说完看看清圆,清圆对他简直满脸鄙夷,他讪笑了下,尴尬地问,“姑娘,你喜欢养猫么?我的通引官家里才生了一窝猫,过两日我带你去聘狸奴,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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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人还没聘上, 先聘只猫练练手?
虽然清圆很喜欢猫儿狗儿, 但记恨他忍到这刻才说实话,便冷冷道:“我暂且没有聘狸奴的打算, 多谢殿帅好意。”
所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时候到了,陈家老太太的话说得很明白, 一切要看姑娘自己的意思, 只要姑娘不松口, 那么沈指挥使就要做好受刁难的准备, 不管你官位再高, 再一手遮天,在陈家面前,你就是个求娶他家孙女的寻常人。
沈润有些急, “姑娘,有什么话, 咱们可以好好商议。”
清圆得体地向他微笑, “殿帅忘了,我昨儿和你说过同样的话, 当时你是怎么应我的?不是没有内情要告诉我么。”
沈润也开始后悔,错过了就坡下驴的好机会,这会儿再来说好话, 显然晚了。
姑娘生气的时候, 除了咚咚地一蹦三尺高,还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最怕的就是这个,板起脸来, 谁都不爱,他就开始新一轮的自我否认,清圆对他的感情还是不够深。
不够深就得加深,最苦难的岁月都不曾弯过腰的指挥使,这回学会了低声下气,“现在有了,我有内情要告诉姑娘。”
她好整以暇看着他,“我都知道了你才来告诉我,我不想听了。”说罢摇摇陈老太太的胳膊,“祖母,咱们不在这里了,回去吧。”
陈老太太在见到沈润之前,一直提心吊胆,这位沈指挥使打发人千里迢迢赶赴横塘来接他们,使者见面就说得明明白白,指挥使想与陈家永结秦晋之好,求二老移驾幽州,安排姑娘出阁事宜。
这样的做法,虽说一切是为云芽,但细论起来却跋扈得很。一个掌管着全国禁军的人,一个从二品的高官,酒色二字必少不了,许是贪图云芽生得好,一时眼热了偏要强占,那本人定是实没法子瞧的了。老太太这一路上没少和老太爷商量,真要是个五大三粗的悍匪模样,那孩子岂不白糟蹋了。可喜,一见了真佛,那股子忧心顿时化成了灰。老太太活到这么大年纪,竟是没有见过这么齐全的孩子,当年老太爷的模样算是上乘的了,但同沈润比起来,究竟还差了些,若说差了多少,大概也就十八丈吧。
沈指挥使有真情实意,云芽想必也喜欢他,姑娘有了心事,眼神骗不了人。老太太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来了,只是见他们小儿女怄气,护犊的心思难免,众人拾柴火焰才高嘛,遂笑道:“殿帅,我们虽不敢高攀公侯门第,殷实之家却不在话下。姑娘既没什么可同殿帅说的,那我们暂且就先回去了,倘或殿帅有旁的吩咐,屈尊来我们钦安街府邸,我们必敞开大门欢迎殿帅。”
陈家二老说笑着就把人领出了厅房,抱弦在门外候着,举起团扇给姑娘遮阳,沈润追了两步,“陈老,老夫人,何不用了便饭再走……”人家相携,已经往门上去了。
清圆迈出门槛前,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站在檐下,倒还是一副克制自持的模样,但目光相随,分明不忍离别。
“怎么了?”陈老太太察觉了,笑道,“可是怨祖母有意为难他?”
清圆说不,“他先前瞒着我,一本正经张罗和穆家的亲事,害我以为自己要给他做妾。祖母这么说才好,杀杀他的威风,叫他得意不起来。”
陈老太太点头,“世上不拘人和物,必是要花心思得来的才珍贵。咱们这会子不是不能允了他,只是这样做未免自轻,咱们好好的姑娘,不能落了人家话柄。”一头说,一头捋捋她的头发,她虽安然无恙,可陈老太太仍是觉得心酸,“我辛苦拉扯大的孩子,就被谢家这么作践,实在叫我咽不下这口气!那谢老太君是石头做的心肝吗,你也是她的骨肉,她就这么把你送到沈家,亏得殿帅是个好人,倘或是个酒色之徒,始乱终弃,那还叫不叫你活?”
清圆偎在祖母怀里,马车轻摇,摇出了她眼里的泪。她转过脸去,紧紧搂住陈老太太的脖子,“祖母,我这会子觉得老天爷对我怪好的,别人再亏待我,我有你们呢。我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我还有长辈给我做主……真好。”
人生有根源,有来路,即便不是骨肉至亲,心里也不会慌。先前她在指挥使府上,就算知道沈润真心待她,但她孑然一身,便觉得自己和他是不对等的。只有亲人长辈都在,即便祖父祖母都上了岁数,她身后也有人撑腰——姑娘家丢了退路,大抵别指望有好结果。
陈家老太太最舍不得她的云芽哭,不住拍着她的背安抚:“好孩子,不破不立,这样也好。谢家既把你送了人,你往后就和他们不相干了,你回到我和你祖父身边,咱们一家子还和以前一样,太太平平过咱们自己的日子。横塘的产业,咱们只留了老宅子,另分了几处铺子和田地给全哥儿和他几个哥哥,剩下的都折变,带到幽州来了。我和你祖父往后就不回横塘了,你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殿帅打发人来的时候说,你上庙里替你母亲做祭,回来遇上了强盗险些送命,我们肠子都要急断了,后悔早该跟着一道上幽州来,不该放着你孤零零一个人,遇上了难处也没处投奔。”
清圆又哭又笑,“多谢祖母,你们不走,我就安心了。”她也只有在祖父祖母身边,才像个小姑娘模样,哭啊笑的都随性,不必装得老成干练,不必像个上了年纪的人那样思前想后,苦大仇深。
抱弦也抹眼泪,“老太爷和老太太来了,我们姑娘就有了依仗。老太太不知道,我们姑娘可怜见儿的……”
陈老太太颔首,拍了拍抱弦的手道:“姑娘,多谢你在她危难的时候还伴在她身边。我常说的,万两黄金也不及有情有义的人心,姑娘说她有福,你何尝不是她的福气。”
这便是陈家和谢家的不同,陈家家风未必不严,但还能听见窝心的话。不像谢家,主子眼睛长在头顶上,连着底下奴才,一个个也心比天高。
马车到了钦安街,这里离指挥使府并不远,想是祖父早就吩咐了,就近找一处合适的宅邸买下来。
清圆下车看,横塘原先的家仆也来了,个个站在门外,见了她便纳福作揖,笑着招呼:“大姑娘回来啦。”
她如今又是陈大姑娘,不再是谢四姑娘了。清圆长叹了口气,这才是回家,宅子不是老宅,人却都是故人啊。
众人热热闹闹把她迎进门,管事的说:“这是前翰林家的宅子,保存得很好,咱们进来擦洗打点一番,就能舒坦住下了。大姑娘快瞧瞧,可都妥帖?”
清圆说很好,复又悄悄问:“老太爷的酒窖预备了没有?”
管事的还没答,先被老太太听见了,嗔道:“我要让他少喝些酒,偏你还纵着他。喝酒误事,上回就因喝一回酒,借给酒肉朋友三千两,原说好三五日就还的,你去问问他,咱们都动身了,这钱还了没有。”
老太爷啧地一声,“你这人,怪道没朋友!朋友是什么,互通有无知道么,人家手上吃紧当你是个人儿,这才和你开口。”
老太太嘲笑:“照你这么说,和你借钱是看得起你?”
“可不是!”老太爷嘟嘟囔囔说,“借都借了,又来啰唣,什么趣儿!”转头嘱咐清圆,“你往后千万别学得你祖母样式,成日间又尖酸又小气。”
清圆失笑,他们一向是这样,活到老斗到老,但也因为如此,这家里才有人气,才正经像个家的样子。
于是忙着左右敷衍说合,又想起沈润来,那回他借酒盖脸给她塞玉佩,不知是有意还是当真酒上了头。万一以后也这样,那还了得?必要每次出门前,把身上贵重的物件都收缴了才行。
祖父祖母间关千里地来,到了幽州连歇都没歇,就直奔沈家把她接了出来。清圆心疼他们,劝他们且去睡会子,老两口这才吵吵闹闹去了。清圆得了闲,便带着抱弦四处查看,果真这园子无一处不好,三进的院落,有东西跨院,还连着大花园,想必祖父买下它花了不少银子。
抱弦感慨不已,“太爷和太夫人待姑娘真是没话说,自己嫡亲的竟不如人家分毫。”
清圆嗯了声,“对我来说他们才是嫡亲的,旁人都不是。”
抱弦听了怅惘,复又喃喃:“只可惜春台和陶嬷嬷还在谢家,要是她们也能来,那多好!”
清圆道:“没法儿,她们是谢家人,谢家不发话,她们就得留在那里。”
横竖安定下来了,不像先前那样颠沛,如今心是踏实的,也不去奢望太多,就保持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原以为沈指挥使忙,要调遣禁军增援石堡城,这两日是不得闲了,没想到他第二日就登了门,把家里早前预备好的东西全送到陈家门上,有些拘谨,但又诚挚地说:“我原想请圣人指婚的,可圣旨一下,不从也得从,对姑娘似乎不公。老太太说了,一切要听姑娘自己的意思,我先把礼都送来,然后再讨姑娘的示下。”
陈府的前厅里,老太太和太爷相迎,清圆自然是不出面的。老太太看看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各色礼盒,笑道:“殿帅有心了,我也瞧出来了,殿帅对我们云芽是真心实意的。我们两个老的,一辈子没有生养,得了云芽一个,自小捧在手心里养大。前阵子是咱们糊涂,让孩子受了委屈,但愿日后她能一路顺遂。今日殿帅来,咱们没有什么可说的,只盼着云芽好,只要她自己答应,我们绝无二话。”
老太爷在边上敲缸沿,“我看云芽不会不答应,她一向心软,就算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罢了。”边说边朝后院看,“要不然……把姑娘叫出来吧!”
老太太却说不忙,“算我老婆子多嘴,问殿帅一句,殿帅位高权重,将来可打算纳妾呀?”说罢一笑,“我也知道,这么问失礼了,还请殿帅体谅咱们的心。男人纳妾是常事,纳几个,几时纳,却大有讲究。早前丹阳侯家小侯爷的事儿,姑娘也和我说了,咱们的意思是,殿帅是场面上人物,不叫纳妾总说不过去,但这时间上头,还是约法三章为好。”
沈润道不必,“沈某既聘了姑娘,一辈子只有她一个。”
老太爷和老太太有些吃惊,待交换了眼色,老太太方道:“殿帅府上人丁单薄,一家子还指着殿帅开枝散叶,若是咱们姑娘子嗣上头不健旺,殿帅难道也不纳妾么?”
沈润一笑,把应付圣人那套都拿出来了,“她的子嗣不健旺,合该沈润命里子嗣艰难,怨不得她,怨我。”
老太太听了这话大加赞许,眼梢一瞥老太爷,叹道:“愈是齐全的男人,愈是心如磐石。不像那起子歪瓜裂枣,分明长得不怎么样,还整日间作妖。”
老太爷听出来了,这是含沙射影,在说他呀,当即气得吹胡子瞪眼,只是碍于有客在,不便和她理论。不过事关孙女的终身,少不得顺风吹,摇头道:“妾不妾的,真没意思……没意思得很啊。好些人常爱说恨不相逢未娶时,其实今儿就算真娶了新欢,将来也还是要同别的女人这么说,一辈子都在唏嘘,一辈子都在撒谎。”
沈润一径地奉承,“沈润不娶便罢,娶了心无二致,纵是到八十岁,老妻也是个宝。”
老太爷点头不迭,“正是、正是……说得很好。”
可见陈家祖父母这一关是无惊无险地过了,剩下就是清圆,她避而不见,八成还在生他的气。
心里不太踏实,压在膝上的手无措地捏放了好几回,上门的新女婿到底不像官场上运筹帷幄,迟疑了很久才道:“不知能否请姑娘出来一见?或是二老首肯,容沈润进去拜见姑娘也成。”
老太爷和老太太这头很是庆幸云芽有好造化,能遇见这样本分熨帖的姻缘,自然不会横加阻拦,便招了婆子来,“你给殿帅引路,带殿帅去见大姑娘。”
婆子领了命,呵腰比手,“请殿帅随奴婢来。”
清圆的院子是个玲珑的去处,有小桥流水,底下活水潺潺,水上有架空的木亭子。他从抄手游廊上过去,循着木梯拾级而上,见她正蘸了笔,聚精会神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忙向婆子示意噤声,挥手把人屏退了。
走过去看,文房四宝俱全,边上还放着一本《象吉备要通书》。一张白纸平整铺开,上首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字——纳猫儿契。这是聘狸奴前必要准备的文书,就像下聘迎娶姑娘一样,还要准备聘礼送到猫的娘家,才好与猫缔结契约,把小猫接回来。
她唉声叹气,“我以前听人说过的,要请东王公西王母来作见证,可是这对子怎么写来着,竟想不起来了。”
他昂首站在她身后,清了清嗓子道:“上联东王公证见南不去,下联西王母证见北不游。”
他忽然出声,吓了清圆一跳。她站起身,拿团扇遮住了脸,一双妙目望住他,“这是谁家登徒子,跑到我院里来了!快来人,把他给我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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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这世上敢打沈指挥使的人不多, 一旁的抱弦听见主子一声令下, 壮胆上前了几步,但一想,又觉的不对劲, 一时站住了,回头看了清圆一眼。
清圆咂了咂嘴,“叫人。”
沈润挑起了眉毛。
抱弦立刻矮下去三分, 缩着脖子道:“奴婢去给殿帅端茶。”然后便撂下清圆匆匆走了。
清圆气得傻眼,但也知道这种口头上的恫吓根本吓唬不了他,看见抱弦落荒而逃,他甚至嘲讽地冲她笑了笑,“姑娘消消气, 我今儿是来向你提亲的。”
既然提亲, 那就有一说了,她阴阳怪气道:“殿帅走错了,这家姓陈, 不是姓穆,殿帅要聘的穆二姑娘, 这里可没有。”言罢也不管他, 踅身过来坐下,自顾自提笔,把那个对子写了下来。
沈润站在边上看,一面借机解释,语气淡淡的, 淡得像外面飘拂的柳枝,“我眼高于顶,若是那么轻易就去和别的姑娘下定,遇见你之前的二十五年,多少姑娘定不得?我以为你我是一样的人,你应当很了解我,看来我高估你了。”
清圆鼓着腮帮子气恼,一边冷笑,“沈指挥使,就凭你这两句话,这辈子都别想讨我的欢心。”
他果然怔愣了,细想之下,打算推心置腹同她谈一谈,“我是心里不痛快,你明明有我,还要去和李从心定亲,于是情极生怨,假意和穆家姑娘定亲,想气你一回。原本打算撑上一两日,等二老到了再告诉你实情,谁知千算万算,算漏了芳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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