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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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圆不由惆怅起来,话是这么说,但当真能不怪么?他没有做错什么,不能为她的心念不坚定,白费了这番工夫。
所幸从未在沈润跟前松口,三个人的纠葛,最终还是要有个了结的。清圆和声道:“我刚才的话,三公子回去好好思量。亲事也不急在一时,要是太太这头不答应,怕是且有得磨呢。”
李从心蹙了蹙眉,“反正我打定了主意,只要四妹妹不回绝我,我就算等到八十岁,也一定要迎娶你。”
清圆诧然笑,这便是少年式的一腔热忱,是优渥的生活作养出来的执着,受过苦难锤炼的人,哪个会这样一根筋呢!她慢慢释怀了,以沈润的官位和家世,总能找到更好的,他比李从心懂得取舍,也更懂得适时放弃。
“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吧。”她送他到门前,“至于后头的事,明日之后再和老太太细谈就是了。”
他点了点头,随行的小厮上来接应他,他脚下徘徊着,还是去了。临要上车,回头望了她一眼,她站在檐下向他挥了挥团扇,身后朱漆的门户衬托着淡雅的身影,若是拓下来,足能欣赏一辈子。
马车驶开去,渐渐走远了,抱弦这才上前来,“老太太有吩咐,说姑娘送完了三公子,还叫姑娘回去说话,”
左不过就是这件事,清圆说走吧,仍旧往荟芳园去。进了上房,发现先前的人都已经散了,只余老太太一个,坐在窗前的竹榻上,慢慢数着手里的佛珠。
“祖母。”她站在一旁,轻轻唤了声。
老太太耷拉的眼皮微掀了掀,“你坐吧。”
清圆道是,在下首落座,等老太太开口。老太太一直沉默着,半晌才道:“今儿是禁中大选,不知三丫头怎么样……你们姊妹两个都苦,小小年纪都没了娘,小时候落下的福泽,将来补足了,倒也好。关于丹阳侯家的这门亲事,我原先是不怎么看好的,他家侯夫人太傲气了些,只怕你过去受委屈。今儿小侯爷来了,瞧着倒是实心,可我又不敢应准,怕沈指挥使那头交代不过去。你和沈指挥使,究竟怎么样呢,要是果真和他……那越性儿把小侯爷挡回去,也就是了。”
老太太边说,边看清圆的反应,她脸上神情淡淡的,顿了顿才道:“祖母是瞧太太一力反对,才来同孙女说这番话的吗?”
老太太窒了下,“自然不是的……”
清圆垂着眼,慢声慢气道:“祖母是天下第一洞达的人,自上回我往碧痕寺遇袭,到这回二姐姐遭人凌辱,我不说,祖母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祖母,祖母果真觉得体面比人命更要紧吗?夏姨娘根本不是我娘害死的,是太太的一石二鸟之计,祖母明察秋毫,怎么会看不出来?可您为了家宅太平,还是把这事捋平了,我娘和夏姨娘白死了,太太却好好的,享尽人间富贵,这世上哪里有公道可言!如今太太自食恶果,把二姐姐也给害了,祖母还在一味姑息,可是要等她将来把几位哥哥也坑了,才打算惩治她?”
老太太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这些话都没错,可是要发落一位当家主母,岂是这么容易的事!老爷不在家,整个幽州也都盯着谢家的一举一动,这时候要是太太再出差池,那谢家往后就不能抬头做人了。况且太太还有正则,就是不瞧着太太,总要瞧着正则的面子。再过一阵子就要武举了,这会子根基一动摇,于三个哥儿都不是好事,所以这事还得捂着,即便臭了烂了,也得捂着。
老太太叹息:“你太年轻,想得不长远,等将来你成了家,有了儿孙,就知道我的难处了。四丫头,世上事,哪里桩桩件件一清二楚,人越上年纪,便越懂得权衡利弊。”
清圆一哂,“眼看着太太毁了您的亲孙女,你也能包涵么?”
老太太脸上神情木然,“错已经铸成了,我能做的,就是让谢家维持原样,直到你父亲回来。”
父亲回来,结局还是一样。谢家人的虚伪和麻木让她感到绝望,再待下去,只怕自己也要变成这样的人了。
“我既答应了三公子,就要说到做到。”她站起身道,“沈指挥使那头,我自会给他交代,请祖母准我往上京一趟,顺便去探探三姐姐的消息。”
老太太垂着眼皮,点了点头。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成算,不是你能随意掌控的了。早前她也算事事如意,如今到老了,遇上一点小坎坷,只要能含糊带过,就不要管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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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这不是清圆头一回往上京去, 但两次奔赴, 都是与沈润有关。
其实幽州的一切, 他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李从心回来也罢,她要往上京找他也罢, 哪一样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有时候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也是一件极便利轻松的事, 他不必你绞尽脑汁费力解释, 你只要站在他面前, 他就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只是可惜, 她短暂地享受了这分便利,也不知是偷了哪个有福之人的权利。如今要归还了,要了结了,细想起来, 竟有些舍不得。
抱弦看她面色凝重, 温声道:“姑娘想好了吗?若是还拿不定主意,索性再等等。”
等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如此。越是拖延, 想得越多, 陷得便越深,这样对谁都不好。她垂下手, 把那个镜花绫的小荷包捏在手里,里头饕餮的纹样她看过很多遍了,摸着轮廓, 就知道是哪个部位,哪道玦口。
“怪我自己。”她强撑着精神道,“我没有想得那么深……”
抱弦也替她惋惜,“世上两个顶好的人,都叫姑娘遇上了,若只来一个是福气,两个一道来,就是麻烦了。”
这话很是啊,可惜两个一道遇上了,转了个大圈子,还是选了最先遇上的那个。剩下的那个,难免要辜负他的一番美意了。
从幽州到上京,快马需一个时辰,她的马车略慢些,得走上近两个时辰。上回入上京是半夜里,那时候惊魂未定,哪里有兴致看外头光景。今天倒还好,午后便进了集成门,打帘朝外头看,天再热,街市上行人亦往来如梭。不单是本地的商户买主,还有外邦商队,穿着奇装,牵着驮货的骆驼,大摇大摆从直道上走过,驼铃铛铛地摇摆,震荡出一串绵长的铃音。
清圆收回手问小厮:“还有多久能到殿前司?”
小厮探头往前看,“过了广运门就进内城了,殿前司在护城河对岸,从吊桥上过去,再入拱辰门……只是咱们的车马,恐怕进不去。”
清圆嗯了声,“皇城到底不比外头,回头停在门前,我自己走进去就是了。”
回想起那晚进城,沈润亲自出马也得通过道道关卡,及到长桥前,确实已经走无可走了,她便下了马车,上前向守卡的班直行礼,“请效用代为通禀,剑南道节度使四女,有要事求见指挥使沈大人。”
毕竟是从二品官员家的小姐,守卡的班直还是要留她几分颜面的,只说请姑娘少待,一人便压刀往拱辰门上去了。
热浪滚滚,一丝风也没有,丫头撑着莲青色的帛伞,伞下的姑娘身条笔直地站着,就算面对成列身着甲胄的武将,也是一身正气,不卑不亢。姑娘长得好看,无一处不妥帖的眉眼五官,在这盛夏炎热干枯的世界里,清泉般养眼。班直们的视线飘过来又荡过去,有意无意地停留片刻,暗暗开始揣摩,这姑娘究竟和沈指挥使是什么关系,莫不是指挥使桃花运大盛,终于有姑娘看上他了吧!
很快的,刚才进去传话的人回来了,比了比手道:“姑娘请。”
清圆没想到这么顺利,欠身让了一礼,踏上长桥。那长桥约摸有十几丈远,走到中央的时候,才微有带着水气的凉意吹过。脚下加快些,入了拱辰门就是殿前司,想是里面人发了话,之后并未遇到什么阻碍,一个黄门上来引路,躬着腰道:“请姑娘随我来。”
这官署的大殿自是熟悉的,她跟着黄门进去,越往深处走,心里便越惴惴。对于沈润,她纵是见了千百次,每回他一出现,她心里还是急跳。她一直自觉端稳,那份从容不迫是做给别人看的,内里怎么样,只有她自己知道。
想见又不敢见,上回花园里的一抱,她到现在还记着那坚实的胸膛,带给她怎样安心的依靠。可是今天来,最后大抵会不欢而散,她不由伤感,其实她有些喜欢他的不可一世,喜欢他孤芳自赏地逞口舌之快,说:“四姑娘抵不过相思之苦,终于来找沈润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黯然,脚下也轻快不起来。终于到了殿宇深处,座上空空的,没有见到他。她纳罕地问黄门:“中贵人,殿帅不在么?”
黄门道是,“先前都使命我出来接应姑娘,我们殿帅像是有公务在身……暂且出去了。”
清圆哦了声,向这黄门颔首,“多谢中贵人,我且等会子吧。”
黄门叉手行礼,复退了出去,这深宏的大殿上,便只剩她一人了。
知道她此来的目的,不愿意面对,所以不敢见。清圆在殿里等候,不远处的角楼上,有人负手遥望。槛窗洞开,她就在错落的竹帘下站着,也不知在思量什么,微微低着头,那身影,似乎有些哀致的味道。
好女怕缠郎,经过他不懈的自作多情,她现在应当是有些喜欢他了。可是他再神通广大,不能左右事态的发展,倒不是说区区一个李从心便让他束手无策了,他只是碍于她,不能对那贵公子动手罢了。
有时候姑娘家太讲信用,真不是好事,过于克制,过于自省,就算他使尽浑身解数,她也还是不为所动。他看着那身影,想见又不敢见,让她枯等心里不忍,去见她,又怕她是来同他道别的,将来各行各路,永无交集了。
沈澈在一旁看他愁眉不展,抱着胸道:“打算拱手相让了?”
沈润蹙了蹙眉,“没想到丹阳侯夫妇拿这儿子毫无办法,皇亲国戚,好歹要以脸面为重吧!”
沈澈没好说,你都不在乎脸面,人家山高皇帝远的,有什么好怕的。如今事情摆在眼前了,一个可以娶,一个应准了便要嫁,沈指挥使忙碌了一个多月,眼瞧着肉从牙缝里溜走,打击不可谓不大。
“要不,重找一个吧。幽州也好,上京也好,比谢四姑娘讨人喜欢的大有人在。你瞧她……”沈澈道,“还是个孩子,性子又倔,又不解风情,每回你对她抛媚眼,她像根木头似的,我都替你汗颜……”
话才说完,指挥使的眼刀即刻杀到,“我几时对她抛媚眼了?”
沈澈摸了摸鼻子,没敢和他争辩,“那大概是我看错了吧……”当然话要说回来,“对一个姑娘有意思,飞个眼儿也没什么,可如今淳之奉了父母之命,以四姑娘的脾气,怕是要定下了。”
沈润听着,半晌哼了一声,“一个人的习惯,轻易就能改了吗?李从心是有名的纨绔,不过在四姑娘面前装得纯质罢了,糊弄糊弄小姑娘还犹可,却糊弄不了我。早前东皋夜宴上,他是怎么醉卧美人膝的,几次三番和良家子闹出事来,又是怎么一一费心平定的,是你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他这样的脾气,恐怕将来又是一个谢纾,只管多情,却不长情。哪里像我,认准一个,就是一辈子。”
沈澈听他自吹,讪讪笑着,说了两句顺风话。
“那哥哥打算怎么处置?如果直去和淳之说,只怕他不会让步。”
迂回的手段自然不少,四姑娘这样决断的性子也有好处,但不能操之过急,还得再等等。他深深望了窗前的人一眼,躲着也不是方儿,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
那厢清圆手里紧握着荷包,握的时候长了,掌心发烫。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避而不见,自己在这里站了足有一刻,也许他打定主意,不愿意听她把话说清吧。既这么,说不说都不重要了。她摊开手掌,把那块兽面佩从荷包里掏出来,上前几步放在他的书案正中央,他回来就会看到,看到就明白她的意思了。短短一月余的纠葛,说到底实质的只这一面玉佩罢了,归还了,事情就了结了,看吧,其实也不怎么难。
就是还有些眷恋,她仔细看了两眼,这物件在她身上放了那么久,倒像也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可是没有办法,终究不属于她的啊,她伸出一根手指,仔细擦了擦那张横眉怒目的脸,擦完了收回手来,打算就此作别了。可是转身的时候,猛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她倒吸了口凉气,“哎呀,殿帅走路怎么没声儿呢,真吓我一跳。”
沈润没应她,调过视线看了那面玉佩一眼,“四姑娘来归还信物?”
清圆噎了下,低头道:“从来不是信物,是殿帅寄放在我这里的。现在时候差不多了,该物归原主了。”
他沉默着,凝眸望她,那目光能洞穿她的心。被他瞧着,她忽然觉得难堪,像个负心人般应该接受良心的拷问。
彼此都不吭声也不是办法,清圆道:“小侯爷回幽州了,殿帅应当已经知道了,我既答应了他,就一定要兑现承诺。殿帅是人中龙凤,他日必定能得遇良配,清圆受殿帅错爱一场,心里实在有愧……”
“你不必愧疚。”他忽然说,“我忘了告诉你,这两日我也要定亲了。”
清圆心头一踉跄,惶惶起来。然而不能失态,不能叫他看出什么,便笑道:“那是好事啊,我还没恭喜殿帅呢……”
他嗯了声,“那位姑娘你也认得,前几日在护国寺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她眼波流转,细想了想,摇头道:“那天发生了太多事,我脑子里乱得很,不知殿帅说的是哪位?”
他的神情淡漠,凉声道:“穆府尹家的二姑娘,那日她家太君曾向你们引荐过,四姑娘不会没有印象吧?”
清圆这才想起来,是那个高挑白净的冷美人。若说容貌,府尹家姑娘无可挑剔,同他放在一起,真是极相配的。
她长长哦了声,那语调里的恍然大悟只占据了半分,余下尽是空洞的惆怅,“我见过大尹家的姑娘,我们老太太也直夸她齐全呢,殿帅真好福气。不过……她不是进宫参选了么?”
真正心疼子孙的长辈,没有哪个愿意把姑娘填进那个窟窿,沈指挥使从来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他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再说那姑娘身子也确实不好,从中微微一斡旋,人就刷下来了。不过这回没收穆家的银子,只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对外宣称穆二姑娘将与沈指挥使结亲。穆家虽然犹豫,但女儿能从大选中抽身出来,便不计较那些了。况且以指挥使的官职身家,就算当真作配也不辱没了二姑娘,便一口应下了。他呢,知道李从心势在必得,单靠强行作梗没有用了,目下需要顶个幌子,好行后头的事。
“四姑娘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殿前司暗线四通八达,要留住一个人,和有心处置一个人一样简单。”他一面说,一面暗暗留意她的表情,这姑娘真是个能堪大任的,竟是连半点恍惚都没有,不知是过于自矜了,还是当真对他要和别人结亲毫不在乎。他有些不满,复沉声道,“忘了告知四姑娘一声,贵府三姑娘入选了,目下进了掖庭宫东苑为才人,禁中的旨意明日会送达府上。”
清圆点了点头,“开国伯家要来请期了,三姐姐也进了宫,果真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她话里对姊妹的怅惘,比对他的还多些,他冷笑了声,“不把你那三姐姐送进宫,留在你跟前也是个祸患。扈夫人养大的,别指望她能同你一心。反倒是送进宫还好控制些,将来寻个机会远远打发了,也就是了。”
他到这刻还在为她考虑,清圆的愧疚便愈深,可是除了一句谢,似乎没有旁的可说了。
她想了想道:“我先给殿帅道喜吧,往后只怕没有机会再见了。”先前一次次的照面,都是他有意促成的,将来各奔前程了,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的唇角带了点讽刺的笑,“我也恭喜四姑娘,终于能够摆脱沈某了。”
她怔了怔,抬眼看他,但很快便挪开了视线,有些慌张地说:“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回幽州……”
可是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咄咄道:“幽州离上京不是一抬脚的路程,四姑娘长途跋涉来找我,只是为了还我玉佩么?不是想我了,想来见我,想让我再想法子,为你我谋一个将来?”
清圆被他逼得无路可退,虽然她心底里所想全让他言中了,但人活于世,总要顾及别人的感受。她挣了挣,“殿帅请自重。”
他说偏不,用力将她拽进怀里,“四姑娘,你我也曾这么亲近过,你忘了么?李从心回来了,你就让我自重,四姑娘真是个薄情的人啊。”
清圆飞红了脸,这人总这样,若非有权有势,简直就是市井无赖。她心里也急,殿前司人来人往,要是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于是轻声哀告着:“殿帅,你答应等三公子回来就做决断的,男人大丈夫,当一言九鼎。”
一言九鼎是什么,他全不知道了,只知道掌下柳腰有多纤细柔软,那玲珑的身形,比他想象的还要无骨三分。
少女的馨香,是世上任何名贵的香料都调和不出来的,是她独有的。他欺近些,迷蒙的视线在她脸上巡视,幽幽的鼻息几乎与她相接,他低声嗡哝:“四姑娘,你别嫁给他,嫁给我成吗?我会对你很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永远不让你受委屈,好不好?”
清圆又羞又窘,窗外间或有班直走过,虽目不斜视,但人家未必没有看见。她真有些生气了,怒声道:“沈润,你再这样我就恼了!”
他微顿了顿,就是那一垂眼,平时嚣张又猖狂的人,也显出一种受伤式的软弱来,“我早就恼了,你怎么还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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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沈指挥使恼了, 通常是要死人的, 可他这回说恼了, 语调里竟满是幽怨,要不是他直言, 她甚至没有察觉。
真的恼了么?清圆仔细看他一眼,他皱着眉,那双眼眸便有些雾蒙蒙的。他们如此接近也不是头一回,但这样光天化日之下, 面对着面,鼻尖几乎碰着鼻尖, 却是实实在在的头一回。
他的手心温暖, 承托着她的脊背,她甚至能感觉到轻轻的震颤。世人都说殿前司指挥使是个怎样凶狠、残暴、一手遮天的人物, 却从来没有人知道, 他更擅用那种温柔的口吻, 用那种别致的哀怨,来摄走姑娘的魂。
清圆看着他, 无端心念一动,她不害怕他, 她很喜欢他。也许他们是同样的人,忘了听谁说过, 只有同类才互相吸引。可是他们都有各自的前程要奔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李淳之很好,穆二姑娘也很好, 两个人拆分成四个,可以最大程度上实现圆满。
那时在横塘,隐隐约约听说过观察使夫人和她父亲差一点儿就结成了夫妻,后来各自成家,常来常往,其实也不错。只是自己和他,往后还是不要见了吧,不见就不会惦念,时候一长便忘记了。
“你别生气。”她蹙眉道,“世上好姑娘多了,穆二姑娘比我强,有好家世,有好样貌……她长得比我好看。”
“胡说。”他不大高兴的样子,“个子太高的姑娘,我不喜欢。”
就喜欢她这样的,有精致的脸庞,和娇小的,一把能抱起来的身段。
甜蜜糖漫上身来,午后的薰风啊,绕梁的燕子啊,都是这仲夏最美的点缀。靠得那么近,明知姿势暧昧,可还是舍不得分开。
殿门处隐约有脚步声传来,不知哪个没眼色的,老远就喊:“殿……”帅字还没说出口,沈润抄起桌上的笔洗砸过去,哐地一声在地上炸开,后来世界就安静了。
可惜清圆被这响动惊醒了,忙要抽身,他的手臂却收得更紧,气息咻咻地,俯过来……俯过来……就要压上她的唇。
她匆忙别开脸,嗫嚅着:“你别这样,我会害怕的……”
他果然停下来,轻叹了口气放开她,撑着书案道:“对不住,我情不自禁,吓着你了。不过你刚才叫我沈润,哪怕是恫吓我,我也觉得这个名字从你口中叫出来,好像很好听似的。”
清圆失笑,“殿帅又想自夸了么?”
他说不是,“单是觉得你这样连名带姓的叫我,很亲近。日后见了,便叫我沈润吧。”
清圆有些伤感,心想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但又不能说,说得越多纰漏就越多,既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李从心。
“往后善自珍摄吧。”她尽量说得轻快些,“我也会过得很好的,你不必挂心。若说谢,我谢你不尽,便也不多言了。”
她说罢,回身朝殿门上看,心里暗暗有些羞愧。这回来,弄得私会一般,不知抱弦瞧见了没有。
沈润知道她要回去了,摘了墙上佩剑道:“我送你。”
清圆只管摇头,“不必了,我的马车在宫门外等着呢,我自己回去。”边说边往后退,退下了台阶,退到甬道上,笑道,“若你和穆二姑娘成亲的时候我还在幽州,一定随礼讨杯喜酒喝。”
他不应她,只是望着她,她撤步纳了个福,转身往殿门上去了。
甫一迈出门槛,抱弦便上前来接应她,搀着她的胳膊道:“姑娘,都说明白了么?”
清圆点了点头,“回去吧。”
可是一路上她都郁郁寡欢,抱弦问她怎么了,她只笑笑不答话,隔了很久才长叹:“我忽然觉得没底气了,若是太太再来算计我,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本事回击她。”
抱弦懂她的意思,人都有惰性,身后有人可靠,心便从容着。一旦这个依靠忽然没了,那种失落,比从未有过更叫人难受。
她抚了抚主子的手宽慰:“亲事一定下,只等着出阁,往后谢家的一切都和姑娘不相干了,太太总不好到侯府害你,姑娘有大好的前程呢。”
清圆靠着车围子,心里逐渐安定下来,曼声说也好,“我想回横塘去,想回陈家。祖父祖母都上了年纪,我离得近些,也好照应他们。”
所以呀,活着哪能事事顺心呢,有失必有得。从上京回来,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进荟芳园回禀了老太太,说三姐姐已经入选才人,明日会有诏命到门上。
老太太听后愣了半天,似乎对清容的入选很是想不明白。在她心里,那是个不怎么出挑的孩子,可有可无地出生,可有可无地长大,若说貌,不及清圆和清如,要论才,也比不过清和。可是她却入选了,进了宫,往后再也出不来了,只有一心往高处攀登。老太太回想一番,对那个孩子从未重视,在她入宫后,忽然觉得十分对不起她。
不过总的来说,也是连日阴霾下的又一道曙光,大丫头许了开国伯家,四丫头眼看要配丹阳侯家,三丫头又进宫做了才人,谢家纵有二丫头这个污点,勉强也能向祖宗交代了。老太太重新高兴起来,抚着膝头道:“也罢,明儿小侯爷来,亲事就定下吧。你这一日间来去幽州和上京,实在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歇,歇足了,一切从头再来。”
清圆道是,从上房退了出来,只是说歇息,也着实没能歇好。一晚上做了无数个梦,半夜里把手伸进枕头下探寻,没能摸到那个小荷包,忽然清醒了,想起已经把玉佩还给他,他不日就要和另一个姑娘定亲了。
悲从中来,心头发酸,酸得睡意全无,第二天起来脑子还昏昏的,李从心倒一大早就到了。
上房人很多,刚请完晨安,各房的太太姨娘们都没散,垂花门上婆子进来回话,说小侯爷在外头等着,老太太哦了声,“怪热的,快把人请进来。”
李从心虽对谢家二姑娘的遭遇感到震惊,但并不动摇他娶四姑娘的决心。他向座上的老太太长揖,“我依着老太君的话歇了一夜,今日的心还和昨日一样,非四妹妹不娶。”
在座的众人也乐见其成,毕竟以四姑娘的出身,能嫁进侯府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唯独扈夫人尴尬得紧,清如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最在乎的淳之哥哥,这会儿八成摸透了底细,以前还能挣一席之地,现在呢,可算颜面扫地了。
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既然贵府上侯爷和夫人有玉成的美意,小侯爷又是这样一片赤城,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老爷在外不打紧,这个主我做了,先把亲事定下,等老爷凯旋,再正经过大礼就是了。”
李从心喜出望外,满满长揖下去,“多谢祖母成全……多谢太太及诸位婶子姨娘。”
果真是个讨喜的孩子啊,众人笑起来,蒋氏哎哟了声,打趣道:“这会子就改口,咱们可是该给改口钱啦?”
清和一直同清圆站在一起,眼看着亲事成了,笑着朝她拱了拱手,“恭喜四妹妹呀,我倒是常盼着这样呢,往后咱们可有伴儿了。”
清圆只是笑着,人生大事上头也没什么执念,定下便定下了。只是姑娘家说亲事,总会有些不好意思,她垂下眼,在李从心看来,四姑娘便是害羞也落落大方。他母亲现在也许还不喜欢她,等将来她过了门,阖家自然知道她的好处。
以前同她说话还得顾忌这顾忌那,如今好了,至少在园子里,能正大光明和她并肩而行了。
他瞧瞧她,悬着的一颗心,现在总算放回了肚子里。她和沈润的纠葛他不是不知道,昨天她去了殿前司,他虽不大受用,但也不打算过多追究了。
倒是她,没打算瞒他,据实道:“我昨儿去见了沈润,三公子知道么?”
他心里反而踏实了,嗯了声道:“我听说了。”
清圆踟蹰了下道:“他早前有东西放在我这里,我去还他……三公子知道了,会不会不快?”
李从心失笑,“我怎么会不快呢,你去见他,我反而放心了,知道四妹妹是打定了主意嫁我,我还有什么不足的!唯一不足,是你到现在还叫我三公子。我想听你叫我一声淳之哥哥,不说你我有婚约,就凭着我和你哥哥们的交情,你这么唤我,也不失礼数啊。”
他的眼神专注又深刻,以后无数温软的日子里,大约就是这样不浓不淡的熨帖了。
清圆的团扇遮住了半张脸,只余一双楚楚的眉眼。年轻的姑娘憨态可掬,要改口了,还是有些赧然,团扇再升高一点,终于遮住了整张脸。薄透的金丝软烟罗后映出淡淡的轮廓,一声“淳之哥哥”,叫得人心都要化了。
李从心没头没脑红了脸,他也才弱冠,风月见了不少,对清圆不像对旁的姑娘,喜欢里掺杂一点敬畏,不敢显摆,也不敢造次。千方百计求来的亲事,自然小心翼翼,他听见那四个字在她唇齿间徘徊,忽然觉得之前一个月吃的苦都是值得的,他这一腔热诚有了回报,这个姑娘,以后就是他的了。
只是大礼还未过,这是唯一的欠缺,他想了想道:“关外的战局应当不会持续太久,我原本想今日就下大定的,但老太太既然发了话,等节使凯旋也未尝不可。我昨儿细思量了,一应由我自己操持,似乎有些不郑重,横竖时间充裕,把我母亲接过来,到时候六礼一道过了,咱们就……成亲吧。”
成亲啊,清圆听着那个字眼,还很遥远似的。可是做姑娘的时间本来就不长,及笄了,离出阁也就不远了。
她道好,“只是路远迢迢的,要叫你母亲受累了。或者过礼就不必兴师动众了吧,像大姐姐成亲,也是这头哥哥们送嫁,咱们到时候也这样吧。”
他听了,倒也没有一径坚持,含糊道:“这事我会看着办的,你就放心吧。”两个人并肩在花园的林荫道上缓行,走了几步,他又停下叫了声四妹妹。
清圆不解,不知他要说什么,疑惑地望着他。他故作端稳,笑意又掩藏不住,手足无措地说:“我……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娶你为妻。”
清圆不由发笑,“是我高攀你,该说做梦也没想到的人是我。”
“不、不……”他慌忙摆手,然后鼓足了勇气,牵起她的手合进掌心里,万分虔诚地说,“我从不在乎你的出身,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我家老太太也说了,你母亲未必没有冤屈,只是深宅大院里,有些真相被掩住了,时候一长,就没有人愿意去翻动了。”
清圆听了,很觉得慰心,“你家老太君,想必很疼爱你吧?”
李从心笑道:“隔代总是更顾惜些。我小时候在我祖母跟前长大,祖母疼爱我,将来必也疼爱你。”
可是这种疼爱,都建立在他身上,首要的一点,还需他眼里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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