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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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只是天儿太热了, 这个时节正值盛夏,平常小姐奶奶们基本是不出门的, 除了清早给老太太请安,余下的时候都在屋里将养。

暑气大盛, 对于怕热的女眷们来说, 七月芯儿里坐马车,上山烧香, 简直是一场灾难。轻薄的滚雪细纱沾了汗水, 沉沉包裹在身上, 一早画好的胭脂花了,在脸颊上逐渐斑驳, 像开裂的粉墙。正钧的少奶奶白氏嗳了声,抽出帕子掖了掖领上的汗, 她同明氏坐一辆车, 新妇子才进门没几个月, 不好抱怨,唯有蹙着眉,轻轻叹了口气。

正伦和正钧是一母所生,因此两位少奶奶是嫡亲的妯娌, 自然更亲近些。明氏见她热,替她打了一回扇子,心里也有些烦躁,嘀嘀咕咕道:“太太也真是的,分明是她要替二姑娘祈福, 偏牵搭上咱们!说什么几位爷要武举,能不能高中全凭菩萨保佑了!”

白氏说话轻声轻气地,“说是拜保成大帝,我们家以前倒不曾拜过这尊神。”

明氏道:“她要做成她的事,自然由着她说。保成大帝民间也有人拜,只是不多,因着临近七月十五,大家都有些忌讳。”一头说一头嗤笑,“咱们太太倒好,真不怕晦气的。”

白氏淡淡一笑,打起窗上帘子往外瞧,前头有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车轿,后头还跟着姨娘、姑娘、仆妇丫头们。将要到山脚下了,那庙宇掩映在叠翠间,露出大片黄墙黑瓦,大约因为香火过于鼎盛了,庙宇上空盘桓着青灰的烟气,薄雾一般,染透了大半座山体。

马车终于停下了,人声嘈杂地传来,明氏和白氏相携下车,站定了便回望,看姑娘们的车逐一停下。四姑娘的动作永远比姐姐们慢些,清如和清容都往台阶上去了,她才举着扇子从脚踏上下来。

抱弦上去替她打伞,小喜挎着提篮跟在一旁,她笑着说“真热”,那烟罗紫襦裙上齐胸束着木兰青的缎带,被风一吹,飘飘地,像个美人风筝。

一行人进了山门,往大雄宝殿去,清圆因上回和芳纯来过一回,对这寺里的一切不算太陌生,一直乖顺地跟在老太太身旁。倒是清如和清容,逐殿进香的时候还爱四处看看,扈夫人叫了好几回,也没法子把她们圈在跟前。

老太太有些伤感,“由她们去吧,回头进了宫,可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扈夫人不好说什么,眉心的疙瘩却没能解开,到底示意彩练去把人叫回来,压声道:“今儿来进香的,只怕也有进宫参选的良人,我才刚还瞧见中书舍人家的小姐了。这里人多眼杂,谁知道哪里做得不是,就落了话柄!”

清如受了训斥,不像在家时还能反一反,这会儿只得诺诺道是,暗自冲清容吐了吐舌头。

护国寺当真是大,因着宫里曾为佛像铸过金身,那些达官贵人们便应景儿跟着筹钱扩建。原本这寺里连经室带禅房,统共有二十二间,后来逐年递增,到如今竟是一百零八间的排场。香客们要是想逛,从前殿到后山,只怕要逛上大半天光景。可惜天太热,老太太又上了年纪,及到保成大帝跟前添了香烛,念了两卷祈福的经,便带着阖家女眷退到后头山房里去了。

但凡大些的寺庙,都有专供贵人香客歇息的地方,那里离前头的喧嚣略远,虽还能隐约听见梵声阵阵,但烟火气不那么浓重,也不至引发三太太裴氏的哮喘。

老太太在这里还遇见了早前的熟人,当年闺阁中有过一点交情的老姐妹,如今也是开封尹家的老太君了。多年未见,各自领着家里的后辈,自然要好好结识一番。

其实各地贵妇的圈子,也像一个个小朝廷一样,风刮得劲,也刮得快,外头的消息,远比你想象的灵通一万倍。谢家连带东西两府的,统共有八位姑娘,但开封尹家的老太太头一个问的便是四姑娘。

“我们家和丹阳侯夫人的娘家连过宗,前两天听说,丹阳侯嫡子为了求娶你家四姑娘,连差事都放下,赶回横塘去了?”府尹家老太太边说,视线边在清圆身上打转,一头看又一头啧啧,“果真是个齐全孩子,怪道呢……”

生得好看,擅勾人魂儿,要是勾着的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那身世就能拿来说事——到底妾养的,生来那样做派;但要是勾着的是个青年才俊,且将来有爵位可袭的,那身世便可两说了——英雄莫问出处,不怎么光彩的出身,是富贵底色上勾勒的一圈黑色滚边,增添了层次,更显美感。

一旁的清如即便到了现在,听见有人把李从心和清圆搅合在一起说事,依旧反感至极。她不屑地调开视线,觉得这些所谓的贵妇不过如此,世人哪一个不生着一双势利眼,八字没一撇的事,也值当她们特意问一回。

谢老太太如今对丹阳侯家倒也不巴结,所谓的好亲事,在权衡利弊一番后落了下乘,便稀松平常了。

“哪里听来的传闻,亏你们竟信。”老太太笑道,“小侯爷是有急事赶回侯府,却与我们四丫头不相干。”

府尹家老太太哦了声,“难不成是外头人混传的?那……”又瞧了瞧清圆,笑得愈发和暖了,“同丹阳侯家不成,想是要入指挥使府吧!”

这回老太太不反驳了,含糊地笑着,很有默认的意思,半遮半掩道:“我们孩子和都使夫人交好,同沈指挥使并没有太深的往来。”

府尹家老太太登时啧了一声,“老姐姐竟连我都敷衍了,当初咱们在闺中可是极要好的,我什么话都不瞒你,如今你和我这么见外,可是伤了我的心了。”

老太太忙安抚所谓的老姐妹,挽了手道:“我哪里是有心瞒你,实在是亲事还未定下,宣扬出去咱们是姑娘,吃亏的还不是咱们么。”顿了顿道,“听说大尹家今年也有小姐入宫应选?”

府尹家老太太说是啊,“十六还要过一回选,那一选可难得很,从头到脚连头发丝儿都要验过去,能入选的,大抵是个完人了。我听说你家也有两位姑娘参选?”边说边在女人堆儿里搜寻,找了半天,哎哟一声,“恕我眼拙,贵府上的小姐们个个生得都极好,究竟是哪两位?”

言下之意不就是人才不出众么,放在脂粉堆里分辨不出是哪个。清如听得冷冷发笑,老太太也不大受用,但面上总得过得去,于是招了清如和清容来,“快给大尹家老太君请安。”

姐妹两个撤步纳福,府尹家老太太忙一手一个搀起来,请姑娘们免礼,“瞧瞧,可不都是美人坯子么,果真老姐姐年轻时就好看,如今孙女们也个个花儿一样。”说罢回身吩咐随侍的婆子,“去把二姑娘叫来,给节使家老太太和太太请安。”复对谢老太太打圆场,“孩子生来腼腆,不曾见过外人,难免有些畏畏缩缩的。既和府上两位姑娘一道参选,叫她们姊妹结识结识,也请二位姑娘照应她。”

府尹家老太太说得谦虚,想来对家姑娘也不过中人之姿吧。扈夫人母女对平庸的人一向存着一点怜悯之心,毕竟人中龙凤太少了,总要允许有不完美的存在。

谢家一干女眷也等着见那位二姑娘,都是行二的,搁在一起且有一番比较。不过幽州早前没听说哪家姑娘尤其出众,眼光自然不能放得太高。谁知万万没想到,仆妇引了人进来,这一见,竟是叫众人眼前一亮。

那姑娘不过十六七岁光景,生得匀称高挑。长相是冷而媚的,像酥山上点了一粒樱桃,即便周遭再繁杂,她也是浊水中的一股清流,点滴之间,沁入人心。

譬如优劣胜负,这种感觉太直观了,一眼就能看出来。清如预备好的那点怜悯,瞬间像阳春枝头的残雪,垮塌得彻彻底底。失败的预感爬上来,一口气都泻完了,心也灰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参选竟有些不自量力。原本还志在必得的,如今见了这样的竞争者,登时看清了事实,既令人愤怒,又令人不屈。

清圆瞧瞧清和,姊妹俩不动声色地一眨眼,眼里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老太太不由暗叹,也不去瞧扈夫人的脸色了,只管赞叹道:“好齐全的孩子,果然你们平时养在闺阁中,舍不得叫姑娘见人么。我竟不知道,咱们幽州还有这样的美人。”

美什么,那么高的个子,活像只长脚鹭鸶!清如背后同清容议论,话里满是不甘,连那顿斋饭也吃出了腻心的感觉。咬一口素鸡,寡淡得没有半丝味道,便扔下筷子,说不吃了。

扈夫人并不在意孩子的小情绪,她自有更要紧的事要办,向老太太回了话道:“既来了,总要各处添些香油钱,再给孩子们求几道保平安的符咒。”

老太太道好,因天儿热,也懒于走动。该拜的佛都拜得差不多了,只等日头偏西些,再预备回府。不过对随行的女眷们发了恩旨,说难得出来一回,准她们各处逛逛,或去听讲经,或是求签占卜,都由得她们。

扈夫人携了孙嬷嬷出来,边往庙祝的功德房走边问:“都预备好了?”

孙嬷嬷道是,凑到主子耳畔轻声说,“叫人乔装成了庙里的和尚,四姑娘纵是有一百个心眼子,也不能人人提防。”

扈夫人颔首,转头望向香客往来的广场,里头不时有僧侣经过,分不清哪个是真和尚,哪个是假和尚。

先前的不安慢慢散了,既到了这个份上,只管往前走就是了。人要在内宅出了事,只怕沈润不依不饶,毕竟上回他曾特意叮嘱过。但人若在外,光天化日之下叫人掳了、劫了、尖淫了,只能怪她时运不济。沈润也罢,李从心也罢,若是对残花败柳还有兴致,那才是真正的用情至深呢!

扈夫人长出了一口气,捏着帕子迈进门槛,寒着脸吩咐了声,“去办吧。”

孙嬷嬷领命退身出去,人一晃,便消失在了夹道尽头。

今天是保成大帝的寿诞,整日都有僧人诵经,那喁喁的声浪是佛国的长歌,盛夏的时候反有令人宁静的力量。老太太既然发了话,准许大家各处散散,清圆自然从善如流。起先和清和在一处的,后来莲姨娘要带清和去问卦,清圆想上地藏殿替她娘捐个神位,便中途分了道。

地藏殿离观音殿略有些距离,她举着团扇遮挡日头,团扇的扇面轻薄,隔着两层银纹蝉纱,看见一个婆子从夹道里匆匆地来,跑得心急火燎的样子。到了跟前忙一福,说:“四姑娘在这儿呢!我们大奶奶不知怎么,忽然肚子疼起来,这会子脸色煞白,连路都走不得了……奴婢着急给老太太和太太报信儿,大奶奶跟前只有一个小丫头子,求四姑娘看顾片刻,咱们大奶奶还怀着身子呢。”

清圆哦了声,“人在哪儿?”

那婆子往大榕树的另一头一指,“在前头不远的亭子里,多谢四姑娘了,我这就找老太太和太太去。”说着又疾步往禅房去了。

清圆目送她走远,轻轻哂笑了声,“真亏得她们,废了这样一番苦心。”

抱弦对小喜道:“你去吧,姑娘吩咐你的话,仔细办妥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喜怯怯道是,却又不挪步,嘴里还在嗫嚅着什么。

清圆和颜悦色望着她道:“你听话,我自然疼你。倘或你不听我的……”

小喜一凛,后头的话也不必听了。昨儿四姑娘说让她随行,她并没有细想,后来入夜又传她进屋子,她只当还是上庙里进香的事,结果打帘进去,就见四姑娘在灯下坐着,手边紫檀木的月牙桌上齐整摆了好几件首饰。

四姑娘说:“小喜姑娘,你来替我掌掌眼,可认得这些东西?”

她踟蹰着上前看了一眼,腿弯子发软,噗通一声便跪下了。

孙嬷嬷在一旁冷笑,“姑娘平常拿你们当人儿,对你们管教不严,本以为你们知道感念主子的好,谁知偏有人不愿意当人,倒惦记起主子的妆奁来。小喜,你的来历,别打量人不知道,四姑娘宽宏大量把你留在院子里,我却时时照看着你呐。多少回了,你偷偷摸摸往姑娘房里钻,姑娘给你留脸面,直说丢了就丢了,并不追究你,可你倒好,竟是要把姑娘的妆匣子搬空了。是谁给你壮了胆儿?是你老子娘,还是太太?”

她吓得抖作一团,耳朵里千万架风车一齐转起来,心哆嗦得要裂开一般,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四姑娘还是很和气的模样,“你是家生子儿奴才,偷盗主子财物,可是要连同你老子娘一道赶出去的,你不知道么?”

她连哭带求,“我是一时起了贪念,请四姑娘超生……求求姑娘了,我往后再也不敢了,千万别撵我,也别叫我爹娘知道……”

可别人等了那么久,好容易拿住的把柄,到了连本带利一齐清算的时候,哪里是你磕头求饶就能含糊过去的。

四姑娘含着笑,那张好看的脸即便在算计人的时候,也显出一副菩萨般慈悲的模样。她招了招手,说“你附耳过来,我教你个赎罪的方儿”。她战战兢兢听完了,四姑娘笑了笑道:“这些东西我先收着,办得好就翻过去了,你照旧在淡月轩当差。若办不好,就送进提刑司衙门,到时候任谁也救不了你。”

小喜欲哭无泪,太太再好,也不能代她蹲牢房。人给逼到了绝境,什么都豁得出去,今天既然事儿来了,便横下一条心,快步往禅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跟大家说一下哈,本文女主不是小白花,也没有以德报怨的桥段,昨天看到有评论说女主这么心机,将来又是一个扈夫人,简直把我惊呆了。我家女主从不主动惹事,每一次反击都是被迫,想看娘道女主这类的,我这里永不提供,可以移驾别处了,感谢~

大尹:府尹尊称。

☆、第 60 章

清如因得了她母亲事先的知会, 几乎不曾离开禅房。老太太午间有午睡的习惯,才吃过饭便躺下了,外头梵音阵阵, 她在窗口的清风下沉沉好眠, 间或发出微微的鼾声, 听得清如蹙起了眉。

百无聊赖, 也不知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那些婶子姨娘并嫂子们都上外头逛去了, 唯独她和清容不好出去,留在这里听老太太打鼾, 实在无趣得很。

烈日炎炎,但护国寺里多榕树, 且又是栽种了上百年,树冠大得屋顶一般。她坐在窗前撑着下巴看, 两只知了从远处飞来,震动着双翅, 震出好大的声响。这些笨重的虫子也有搬家的梦想,只是这树大约不宜居,一只落了户,一只又振翅飞出去,奋力地飞,飞得摇摇晃晃。最后不知往哪里去了,消失在了耀眼的光瀑里。

忽然有身影挨过来,挨在墙角冲她招手,清如直起了身子。

清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小喜?”

小喜的老子娘发迹就是靠着扈夫人的恩赏,因此小喜一直对扈夫人俯首帖耳,当初被安插在淡月轩,也兢兢业业替她们看着四丫头,算是可靠的心腹。

“难不成有变故?”清和瞧了清容一眼,心里悬着,便走了出去。

小喜脚下挪了两步,等清如到跟前,悄声道:“二姑娘,小侯爷来了。”

清如吃了一惊,“小侯爷回幽州了?”

时候过得真快,细算算,他走了也近一个月了,这会儿回来,可见他对这桩婚事有多急切。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清如着急拽住了小喜问:“那四姑娘呢?可是见他去了?”

小喜摇了摇头,“才刚全嬷嬷来,说大奶奶肚子疼,请四姑娘照看会子。我正好行了香出来,在大雄宝殿前遇见小侯爷,小侯爷让我悄悄给四姑娘递话儿,说有要紧话和四姑娘说。”

清如只要听见任何有关小侯爷的传闻,立时就分不清南北了。她开始盘算他现在见清圆的原因,如果侯府答应了,他大可堂堂正正上谢府提亲。如今还要偷偷摸摸的,就证明他这回白跑了一趟,侯府根本没有答应这门亲事。

对于这位小侯爷,她心里的遗憾不可谓不大,好多话始终没有说开,她总欠缺一个让自己死心的机会。眼下清圆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如果有可能,她还想为自己争取一把。进不进宫对她来说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如果能和他有个结果,谁还愿意进宫呢!

“小侯爷人在哪里?”清如一把抓住了小喜,“你快带我去。”

小喜朝远处指了指,“喏,就在那里。”至于那里是哪里,从这里看过去,根本看不见。

清如急急要去,清容迟迟叫了声二姐姐,“太太让咱们在这里等着的……”

清如一脸决绝,“我今儿非见他一回不可,我有话和他说。”

她跟着小喜去了,连绿缀都没带,边走边问在哪儿。小喜含含糊糊的,一味往前指引,“就在前头。”终于引到了那个亭子前,亭子里空无一人,小喜道,“才刚说的就是这里,二姑娘且等一等吧。”

扈夫人的失策,失策在计划虽透露给了清如,却没有把预定的地点告知她。小喜把人送到便走开了,剩下清如一个人在亭子里傻等,可惜等来的不是小侯爷,是两个剃发染衣的僧人。

那两个僧人手法很老道,捂嘴擒拿,对付个姑娘像老鹰捉小鸡子儿。清如的挣扎反抗,连给人挠痒痒都算不上,想逃逃不掉,想喊也喊不出来,最后被拽进了不远处的屋子里。

直棂门关上了,隐约砰地一声,这里听起来极轻的,但目睹了经过的二奶奶明氏像被拍在了脸上,猛地震动了下。

“那是……清如不是?”她看看自己的陪房丫头,有点难以置信。

她的丫头也是惶惶的,“瞧着是很像……姑娘,怎么办?”

怎么办?明氏起先也惊得魂不附体,待定了定神便冷静下来。那是谁?是不可一世的二姑娘,快要进宫做娘娘的二姑娘!她可是当家主母的掌上明珠,就在不久前,因为兄妹间拌嘴,罚姨娘跪了一整夜的扈夫人的女儿啊!初见时的惶恐,这时已经变成了爽快的解恨,她恨不得昭告天下二姑娘落进花和尚手里了,可是不能,这会儿出声,便没有好戏可看了。

明氏咳嗽般吭哧一笑,“瞧瞧去。”

主仆俩壮起了胆儿走得近些,若无其事从门前经过,左耳和右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祥和的梵声,一边是被堵住了嘴的哭喊。

人心里的报复,人心里的恶,当真有无穷的力量,它能支撑起一颗见死不救的心。明氏最终佯佯走过,虽然腿里直打哆嗦,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豪门世家的内宅本来就是各自为政,处得好当亲戚走动,处得不好注定是冤家对头,见面眼里射刀子,不整治死对方不罢休。

谁都有走窄的时候,要足了强,什么趣儿!不知扈夫人知道女儿这会子正受苦,心里是什么感受。明氏摇摇头,“可怜,一个姑娘就这么完了。”

她的陪房丫头笑了笑,“横竖她将来都要嫁人的,早一天晚一天不一样么。”

那厢清圆带着抱弦和小喜也进了庙祝的功德殿,她在地藏菩萨跟前替她母亲捐好了神位,请人把名讳和生卒年写全了,剩下的便是每十年过来缴纳寄放的银子。

她们说说笑笑迈进了门槛,这时恰逢扈夫人和孙嬷嬷要出门,两路人马在槛前相会,清圆一辈子都忘不掉扈夫人看她的眼神。

惊讶么?意外么?清圆含笑道:“太太的事办完了,现在轮着我了。”

那一语双关,惊出了扈夫人一身冷汗。她竟没上套,看来这回又叫她逃过了一劫,扈夫人不好做在脸上,随意应了声便出了门,但心头禁不住作跳,跳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路过那个凉亭的时候留意了一眼,四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究竟哪里出了纰漏这会子闹不清,懊恼虽懊恼,暂且也不能深究。

快步回到禅房,见清容一个人坐在老太太榻前,给老太太打扇子,扈夫人连声气都变了,锐声道:“你二姐姐呢?”

清容站了起来,“二姐姐出去了……”

清圆先前的那句“太太的事办完了,现在轮着我了”,像惊雷一样在耳边炸开。孙嬷嬷暗道不好,拔腿便朝外去,扈夫人怔了怔,转身疾步跟了出去。

老太太被她们蛇蛇蝎蝎的模样吓了一跳,勾起头朝门上看,嘴里嘀咕着:“你们太太上了年纪,倒愈发沉不住气了。”

清容的目光穿过了窗外那棵榕树,迟疑着问:“祖母……是不是出事了呀?”

老太太想能出什么事呢,佛门清净地……但心里不知怎么也七上八下,便慢吞吞起了身,也预备出去瞧瞧。

午后的气候,一蓬蓬热浪直往脸上冲,月荃搀着老太太过了夹道,只见一箭之地的凉亭不远处,一间禅房外站了好几个谢家人。

“这是怎么了?”话才说完,见徐嬷嬷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老太太有些迟疑,“前头出什么事儿了?”

徐嬷嬷脸上尴尬,似乎不大好说出口,支支吾吾地,扯了扯老太太的袖子道:“坏事了……”

老太太陡然变了脸色,脚下蹒跚着过去,到了门前只见扈夫人跪在墙角,怀里抱着个人,因氅衣宽大,从背后看不清她身前是什么光景。只是清如的裙角露出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从胸腔迸发,然后扈夫人颤抖着捂住她的嘴,“别出声……别出声……”说到最后自己也哽咽起来。

看来是真的不好了,真的坏事了……老太太走进去瞧,一看之下几乎要晕厥过去。清如的衣裳全被撕烂了,蓬着头,身上尽是淤青和血痕。扈夫人要替她遮掩,可惜盖住了胳膊露出了腿,无论如何都遮挡不住。老太太血气冲头,腿颤身摇倒退了好几步,最后急得顿足:“造孽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清如见有人来,那双眼睛里闪着惊恐的蓝光,尖叫声被她母亲捂在了掌心里。

不能声张,不能宣扬,宣扬出去姑娘的名声就毁了。这时候的蒋氏发挥了作用,忙冲身后的人回手,让她们全散了,一面吩咐身边的嬷嬷:“赶紧想法子出去找件衣裳或斗篷来,再拿顶幕篱。叫门上的小子预备好马车,人一下山就回去。”

众人都被轰了出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个个都是六神无主的样子。白氏捏着手绢嗫嚅:“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呢……”

明氏和丫头交换了下眼色,暗暗牵唇一笑。

正室没个正室的样儿,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如今出了这种纰漏,可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先前跟着紧张了一阵子的众人,忽然都释然了,事儿出了,接下去的好戏更精彩。大家心里都雀跃着,简直按捺不住这种狂喜,后来各自登车,眉眼官司打得热闹,你推我搡的,俨然过节一般。

清圆车里的小喜扭着两手,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她偷眼瞧瞧四姑娘,没敢开口说话。

清圆心里体会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扈夫人的每一条毒计清如都参与了,她一点都不无辜,要不是自己将计就计,现在痛哭流涕的会是自己。这是怎样可怕的一对母女,当初毒死夏姨娘嫁祸她母亲,如今杀她不成又打算毁她的清白。这回可好,自食恶果,倘或她们心里还有一点善念,何至于让事情演变成现在这样!

“你今儿跟在我身边,哪儿都没去。”清圆淡淡道,“回头必要问你,你仔细些,便是帮了你自己。”

小喜唯唯诺诺应了,心里知道他们这些做奴才的,随时都是可能被牺牲的。就算过会子自己供出了四姑娘,四姑娘大可直呼冤枉,反咬一口说是她们合起伙来栽赃她。如今家里唯一的嫡女已然毁了,老太太自然顾惜剩下几位姑娘,没凭没据指认四姑娘,只怕太太没能把四姑娘怎么样,老太太先把她们一家子给撵出去了。

果不其然,扈夫人前脚把清如安顿好,转过身来便抽了清圆一个耳刮子。再要扬手,被边上的人拽住了,扈夫人像疯了一样,血红着两眼瞪着清圆,声嘶力竭地喊:“你这贱人,是你害了清如!是你!”

清圆虽有防备,毕竟年轻姑娘,经不住她这样雷厉风行的手段。一旁的抱弦挡住了扈夫人的第二掌,扭头大喊:“老太太,这事怎么怪我们姑娘……和我们姑娘什么相干……老太太!”

老太太被今天的意外弄得心肝都碎了,回到家里又要上全武行,嘴里又劝不住发了疯的女人,于是把桌上的一套茶具连托盘端起来,狠狠砸在了地上。

哐地一声,瓷器四分五裂,在场的人都呆住了,老太太厉声道:“闹吧闹吧,把这个家闹得败了,一个个便都消停了!丢人啊,谢家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光了,你们上外头瞧瞧去吧,哪一家出过这样的事!如今还有脸闹呢,等闹出人命来,闹得家破人亡,我看你们哪个能超生!”

扈夫人像被兜头打了一棒子,这时候才缓过劲来,坐在椅上急喘着,衔恨指着清圆道:“我问了二丫头,是四丫头跟前小喜来传的话,说小侯爷从横塘来了,约二丫头见面,她这才着了四丫头的道,被她安排下的贼人害了!小喜人在哪里,叫她出来,一问就知道了。”

屋里众人开始四处张望找小喜,小喜从门外进来,蹲了个福,惶然道:“太太……这么大的事儿,您怎么能说是我传的话……我不过是个奴几,担不起这个责啊……”

扈夫人拍案而起,“二姑娘还能冤枉你不成?你这会子跟了四姑娘,自然听她的话,可别忘了早前我待你们一家子不薄,你如今恩将仇报,丧了良心!”

小喜脸红脖子粗,抱弦见她这样,怕她说漏了嘴,正想反驳,便听四姑娘道:“太太这话说得很是,阖家谁不知道,小喜是你安排在我院子里的耳报神。只可惜今儿她一直在我身边,多少人都看着的,太太是教唆不成的,她也没这个胆子接着。”刚才的一巴掌打得她耳中嗡鸣,但她怒而不怨,就算这巴掌是赔给清如的,她也不亏。只是话要说得入骨,便对扈夫人一哂道,“太太说是我害了二姐姐,我倒要请问太太,二姐姐这么大的人了,明知小侯爷要向我提亲,为什么上赶着和人见面?”

扈夫人一时窒住了,因为这话本就不是实话,清如之所以听信了小喜,是因为她知道清圆九成落进了歹人手里,见不成小侯爷了,这才打算像上回大佛寺那样故技重施,再截一回胡。谁知清圆的心思比她细腻一万倍,将计就计把她骗去,填了那个窟窿。如今是贞洁没了,人也丢尽了,这笔账不算,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好丫头,你不必同我耍嘴皮子功夫,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有你狡赖的余地!你二姐姐平时固然骄纵些,心眼子不及你多,你再恨她,也不能这么害她呀。都怪我心善,把你这样的灾星接回家,坑了我的清如。”扈夫人越说越激动,回头叫孙嬷嬷,“去把绫子拿来,我今儿绞死了她,该杀头我受着!”

一时间鸡飞狗跳,扈夫人是恨透了,就算设私刑都打算要了她的命。

清圆并不畏惧她,长久以来的窝囊气,今儿才算略出了一回。她凛凛站着,冷笑道:“太太要绞死我,只管动手。你和二姐姐有气就往我身上撒,今儿是第二回了,我吃了你们两个巴掌,我就算是庶出,也是这谢府正经的小姐,不是你们的奴才!我倒要问太太,这么大热的天儿,太太非调唆得阖家上护国寺烧香,是什么道理?这么巧的,上回我被人劫了道,险些死在强盗刀下,这回二姐姐叫人……太太不疑心有宿敌寻谢家的仇,却一口咬定是我害了二姐姐,究竟是太太亏心,怕我报复,还是怎么的?”

扈夫人被她气得浑身发抖,咬着槽牙狠狠盯住她,那根指着她的食指,恨不能在她身上戳上千百个窟窿。然而气有什么用,急又有什么用,要紧的是想法子,逼她以死向清如谢罪。

“好好好……”扈夫人铁青着脸,把视线调向了清容,“三丫头,你一直和你二姐姐在一处,当时发生的一切你最清楚。你来告诉祖母,究竟是不是四丫头打发小喜来报信儿,把你二姐姐骗进了虎口。”

于是大家都看向清容,清容嗳了声,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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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清容出世没多久, 夏姨娘就一命呜呼了,那时是扈夫人将孩子接到她身边抚养,十几年下来, 清容早学得清如一样,只要扈夫人说一,她必定不会说二。

看热闹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料想扈夫人这回是打定主意要逼死四姑娘了。让三姑娘来作证,和直言命她诬陷四姑娘有什么区别?可惜了四姑娘, 被她们咬住了, 这回怕是难以脱身。最后还得看老太太的意思,倘或老太太也恨她, 那这个坎儿,只怕迈起来艰难。

众人在等清容一个回答,清容似乎有些意外,茫然看向扈夫人。

“太太……”她嗫嚅了下, “我才刚一直在给祖母打扇子,二姐姐说想上外头逛逛去, 我嫌热得慌, 情愿在屋子里待着。我也劝二姐姐来着,没的中了暑气,可她偏不听我的……我没上外头去,所以小喜来没来传话,我没瞧见。”

在场的所有人,谁也不曾料到三姑娘会在这时候倒戈一击, 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老天爷是怕扈夫人今儿受的打击不够多,临了又给她添了一道。她目瞪口呆望着清容,那个即便踢了一脚,也会像猫狗一样匍匐在她腿边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陌生起来。

扈夫人这会儿是说不出话了,绿缀却是个好奴才,跳出来道:“三姑娘,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小喜来的时候,咱们明明都在场啊!”

“凭你一句话,你说我在场,我就得在场么?我和二姐姐一向交好,倘或真有这事儿,我自然回禀老太太,用不着你来抢白。”清容寒声斥罢了绿缀,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对扈夫人道:“这回的事不是小事,小事上头我遂太太的心意指证四妹妹还犹可,这么大的事,动辄性命攸关的,我不敢信口雌黄,还请太太见谅。”

一切都乱了,扈夫人的世界垮塌了一大半,如同旧伤上又添新伤,几乎让她怀疑这是个梦,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可这番话,却是清容斟酌了一路的决定。到了这个时候,扈夫人这头已经没有依仗的必要了,人要懂得审时度势,也要懂得时机成熟时,为自己搏上一搏。

自己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当真只有自己知道。自小她就受清如的欺负,太太对她甚至不及对待一个有体面的大丫头。有好吃的先紧着清如,穿衣打扮上她必须等清如挑剩下,清如戴金,她只能戴银,清如用点翠,她只能用烧蓝。她就像清如的影子,永远被她压一头,就连进宫参选,也要她陪清如一道去。没有人问她高不高兴,她不敢想象这个噩梦从内宅延续到深宫有多可怕,万一都入了选,那么她一辈子都别想摆脱这个被宠坏的大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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