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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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内情不能说出口,芳纯毕竟是沈家的人,你同她说殿帅有古怪,回头话再传到人家耳朵里,到底不好。

“我不过想代家父向殿帅道谢罢了,明日我父亲就动身往剑南道去了,殿帅不在幽州,想见也不容易。家里祖母总说要谢过殿帅,今儿既碰上,少不得把话带到。”

至于芳纯信不信,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那块兽面佩最终成为了一桩心病。

清圆坐在美人榻上,极力回忆当天的情形,难道弄错了?一瓯春夹道里遇见的那个人不是他?可她明明亲耳听见他自称沈润的……不知为什么,这人每次都叫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的心思她揣摩不透,因此在他面前便显得有些蠢相。

世上规矩体统,人家一概不在意,她以前所学的应对之道也通通派不上用场。她有些灰心了,泄气地倒回美人榻上,门口传来脚步声,她懒得起身,仰起头倒着看过去,抱弦捧着一盘果子进来,头下脚上,顶天立地。

“姑娘怎么了?”抱弦失笑,“从庙里回来就不高兴。”

清圆说没什么,侧过身子,闭上了眼睛。

抱弦把果盘放在桌上,回身站在榻前问:“还是为了那面玉佩的事么?”

清圆睁开眼,无奈道:“他说落了东西在我这里,我把玉佩还给他,他又不要,偏说不是这个。”

“那他的意思,究竟落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一头问我要,一头又不认这面玉佩。”

抱弦思忖一番,笑着说:“这倒奇了,不是玉佩,那是什么?难道是心么?”

这话一说完,清圆顿时红了脸,低低叱道:“别胡说,叫人听见了像什么话!”

抱弦伴在她身边久了,并不怕她真的动怒,只是连连认罪,“奴婢失言了,请姑娘恕罪。”可是却又不知悔改,细声替她分析,“姑娘先别恼,刚才我虽是和你打趣,可现在琢磨,是不是也有三分道理?姑娘细想想,第二回见面,就在夹道里堵姑娘,借酒盖脸给姑娘塞东西。要是今儿认了,说那晚是吃醉了,倒也罢了,可又不认,这是什么意思?若说讹姑娘,我想人家堂堂的殿前司指挥使,总不至于的,那还有别的什么由头,要这么和姑娘不清不楚地兜搭?”

清圆涩涩看了抱弦一眼,“咱们也不能混猜,万一人家有别的用意呢?殿前司的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端看上回太太预备的那十几个酒瓮就知道了。”

抱弦轻笑,“沈家兄弟胃口既然这么大,姑娘身上能榨出几两油来?”

倒也是的,她一个小小庶女,不得全家重视,在她身上下功夫,完全是白费力气。沈润精于算计,上回的进项也算盆满钵满了,何苦再和她纠缠不清?这么说来,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了。

“上回老爷遇事,老太太的那些举动,明眼人一眼就瞧出来了。如今人家打量我,就是个好戏弄,可以随意轻薄的姑娘。”清圆疲惫地抬起手,覆在额上,“若是沈润派人上门来说,想让我进沈家伺候,你猜祖母会怎么应对?”

抱弦忖了忖道:“起先一定会推辞,说咱们好人家的姑娘,不与人做妾,要做必是正头夫人。”

“依你看,我这样的出身,能去给人做嫡妻么?”

抱弦的眼神暗下来,靳姨娘背的那项罪名,恐怕永远都不可能洗刷清了。姑娘要为姨娘翻案,除非闹上公堂,但如今局势,她到底是谢家人,和陈家再亲厚,陈家的户籍册子上也不会有她。一个把娘家弄得身败名裂的女孩儿,天下哪一处容得下她?

背着靳姨娘的罪也好,为靳姨娘昭雪也罢,哪条都不是通往当家主母的路,抱弦轻叹了口气,“到最后老太太必定半推半就应下,姑娘打算怎么办?”

清圆摇头,目前真想不出好法子来,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但有一点宗旨是抱定了的,“我不给人做妾,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就当面陈情,殿帅见多识广,必定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抱弦沉吟,“或者找都使夫人,请她出面调停呢?”

清圆苦笑了下,“我原说呢,她一见我就百般热络,实在不寻常。现在看来,人家心里早就有底了,咱们何必自己送上门去,白给人话柄!”

也是啊,人说财不露白,可女孩儿长大了,藏也藏不住,多少眼睛看着不算,自己家里还不尊重,叫别人怎么抬举你?抱弦一向知道姑娘不容易,如今发现愈发艰难。譬如身怀财宝,走到哪里都明晃晃直打人眼,来了位侯公子又来一位指挥使,门第虽然都高,但一个家里作梗,一个又将人当做贿赂准备笑纳,认真说来,一个都不是良配。

作者有话要说:暮夜金:贿金。

②首座:佛教名词,意思是四大班首之一,地位仅次于方丈和尚,常由丛林中德业兼修者充任。

☆、第 37 章

清圆是那种善于隐忍的性子,也许开头会慌乱, 但沉淀下来, 就没有什么能难倒她了。

这兽面佩背后究竟藏着沈润什么样的用心, 她已经不想去考证, 如果真有人上门来当说客, 委婉表示要请四姑娘过去给指挥使当妾,事情定下反正不是一朝一夕,她也有法子移花接木,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

先前她为这块玉佩日夜悬心,现在人家既然不认,那她就可以不必再耿耿于怀了。

仔细把它收起来,收进存放妆奁的盒子里。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想过, 真要是在幽州的种种际遇让她觉得前路难行,那就在为母亲讨回公道后,回横塘去。世上的事,有因必然有果,前阵子老爷仕途受阻闹得人心惶惶, 她忙于应付外头的事,倒疏忽了扈夫人和清如她们。如今尘埃落定了,老爷要出关攻打石堡城, 这里头用时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两三年。这么长的时候,那对母女哪里能闲下心来,况且那位侯公子又要来了……

清圆开始静候,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恢复横塘时的生活。无事可做时调香、伺候花草,慢慢将幽州的淡月轩收拾出来,收拾出了横塘的别致情调。

那日变了天,淅淅沥沥的雨从午后遮日的云层里落下来,倒没有盛夏暴怒的疾风骤雨,下得很是缠绵。幽州的气候比横塘更干燥些,下了雨,围栏外的枝枝叶叶被洗刷一新,端看这院子,也变得清透起来。

清圆在月洞窗前擦一盆剑兰的叶子,外面有小丫头说话的声音隐约飘进来,忽高忽低断断续续,也听不太真。过了一会儿春台打帘回禀,说老太太打发人来传话,请四姑娘过去。

清圆放下巾帕,盥了手问:“因为什么传我过去,问明了么?”

春台摇头,“不是上房的人,随意找了个小丫头子来通传,一问三不知的。”边说边给她抿头,喋喋道,“横竖无事不登三宝殿,姑娘好好打扮打扮,兴许是三公子来了。”

清圆隐约也有这种预感,和抱弦打着伞往荟芳园去,雨点落在伞面上,又脆又响打鼓似的。进了院门,见清如的丫头绿缀站在廊庑上,抱弦低声道:“二姑娘也来了,看来真被春台说着了,有贵客到。”

哪个贵客能请得动二姑娘,必是丹阳侯公子无疑。

抱弦搀扶清圆上了台阶,回身熄伞,递给了一旁的小丫头子,自己抽手送清圆往上房去。

绿缀见她们来,皮笑肉不笑地纳福请安,“四姑娘。”

清圆点点头,迈进了门槛,听抱弦瞧准了时机给绿缀上眼药,“绿缀姑娘怎么在外头站着呢?雨大,仔细溅湿了裙子……”

门上月荃把竹帘卷高些,看见清圆,朝她递了递眼色道:“四姑娘来了,快进去吧。”

要说老太太,也是个奇人,前阵子家里走窄了,诸事都以四丫头为先。如今天下太平,又到了姑娘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先叫人通知的一定是清如她们。至于四丫头,非得绕不过去了,才不得不让人过去知会一声。

上房里说说笑笑,似乎很热闹,老太太道:“横塘多好的地方,打从我们太爷那辈起就搬到那里,一住二十年啊!原以为要在那里扎根的,没曾想如今又回到幽州来。淳之也不是外人,不瞒你说,倘或不是遇上了变故,我这么大的岁数了,哪里愿意长途跋涉,受这份苦!你是今儿才入幽州,不知道我们先前的艰难……”千言万语道不尽愁绪,最后哀声长叹,不去说它了。

李从心自然好言劝慰:“我父亲常说,官场上高低起伏本就是常事。别说朝中大员们,就是咱们和帝王家沾着亲的,也不敢说一辈子必定一帆风顺。如今节使重出剑门关,收复石堡城,只要一切顺利,凯旋后少不得大加恩赏,节使的仕途也会越来越宽坦的。老太君还有享不完的福呢,只管放心吧。”

侯公子一递一声温软和气,上房里头相谈甚欢。

清如在外人面前从来不露獠牙,娇声说:“淳之哥哥这回入幽州,是为筹备秋后科举么?”

李从心略顿了下,只说官学里还有些事要他回来处置,看来对于科举的态度不像李观灵,还是有些三心二意。

清圆绕过雕花的插屏入内,这才看见上房里坐得满满当当。槛窗外的金丝帘都卷到了檐下,天热的时候一应用具换成竹制的,这样清爽的陈设,即便外面天色窅冥,屋里也毫不觉得昏暗。

她上前给老太太行礼,又给李从心行礼,笑着说:“许久不见了,三公子别来无恙。”

她没有故作亲热的姿态,还是原来这样客气而疏淡,只是奇怪,两个月没见罢了,倒像是比之前更沉稳,也更精致了。

李从心呆了一回,像话本上没见过世面的书生一样,竟也有对姑娘愣神的时候。等醒过味来有些不好意思,忙叉手回了一礼,“四妹妹别来无恙。”

他们客套让礼,一来一往很戳清如的眼窝子,于是暗暗一哂,鄙薄地调开了视线。

在她眼里清圆的矜持全是欲拒还迎的把戏,譬如她以前养的那只猫,你唤它,它来倒是来,但永远和你保持一段距离。一旦你要上去抓它,它撒腿就跑,却又不跑远,或在桌下,或在窗口,就那么回身看着你,叫你心痒难耐,又亲近不得。

所以她最讨厌猫,那只乌云盖雪最后让人合力抓了,装进麻袋扔到了广寒渠。猫是没了,现在又来了个人,人却没法像处置猫一样随意处置,这就愈发让人觉得愤懑了。

清圆在一旁落了座,老太太方笑道:“这回的事,还要多谢三公子。咱们仗着你小侯爷的排头,才登了一回指挥使府的门。你同沈都知是故交吧?”

李从心说是,鲜焕的贵公子,脸上带着温柔的神气,夷然道:“我同他认得好些年了,交情也算过得去。老太君举家搬往幽州时,我担心节使前途受阻,特将名册交给了四妹妹。”说着看了清圆一眼,笑道,“四妹妹能派上这名册的用场,也算不负淳之的一片心了。过两日都使返回幽州,我再好好答谢他,老太君不必为这件事挂怀,我自会安排妥当的。”

他说完这些话,在座的人顿时神色各异起来。“不负淳之的一片心”,可算十分直白了,他就是冲着四丫头。至于谢家的难关,不过是四丫头顾全大局罢了。能解燃眉之急,只算意外之喜,他不想居功。

清如听得愈发上火,蹙眉看了看她母亲。扈夫人向来比她女儿更沉得住气,依旧含着笑,手里慢悠悠拨动菩提。

谢老太太呢,见他们眉毛官司打得热闹,心里自有她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当即笑道:“大老爷出征了,我们原想再答谢指挥使和都使,又怕他们不肯赏脸。才刚你一说,竟给我提了醒。三公子,你只管宴请指挥使和都使,这份东道由咱们来出,算是尽了咱们的意思。只是偏劳你,又要替咱们周全,待指挥使那头有了交代,咱们再另设宴席,好好答谢三公子,可好不好呢?”

这话也算合情合理,不白占人便宜,老太太的态度很摆得上台面。李从心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含笑说:“这样也好,那我就以谢府的名义,先替节使还了这份人情。”

这头应付了谢老太太,那头视线便调向清圆。她静静坐在一旁,不插话,娴静得要融入这湿润的夏日般。天光从槛窗外洒进来,她低着头,眼睫乌浓,那种端端的样子,便是一直沉默,也不容忽视。

“四妹妹……”李从心忽然叫了声,好像也被自己的突兀吓着了,一时有些讪讪的。

清圆嗳了声,这才抬起眼来。见他怔忡着,又见清和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道:“三公子来幽州前,去过开国伯府么?”

啊,对了,这么要紧的事,先前怎么没有一个人想起呢!老太太恍然大悟的样子,捶着膝头道:“我也正要问,才刚一打岔竟忘了。三公子和兰山素日有往来,可听说过什么没有?咱们这回匆匆搬回幽州,我也知道身后必定叫人说嘴,我们大姑娘和兰山的婚事……也不知开国伯府什么打算。依你看,兰山那头怎么样?”

好好的一桩婚事,黑不提白不提的,叫人窝得难受。越性儿生死一刀,反倒干净。清和朝清圆投去感激的目光,多谢她还记着自己,知道这种场面上替她问一问她最关心的事。如果单凭老太太,只怕回头各自散了,也想不起来。

李从心哦了声,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信,笑道,“我原想私下交给大妹妹的,既然老太君问起,那这就转呈大妹妹吧。”

老太太屋里侍立的夏植上前接了,送到清和手里,清和这才稍稍松口气。但气出一半,又不知信里到底说了什么,万一罗列了一堆难处打算退婚,那自己的脸又该往哪里搁……这么思前想后,一喜一惊,心又荡悠悠悬了起来。

李从心看在眼里,知道清和接了信,又不好当众展开了读,心里必定忐忑得很,他的话倒能给她一剂定心丸吃,便道:“我和兰山自小认识,他向来是个执着的脾气,认定了一件事就要做到底。我来幽州前,和他见过一面,他近来正潜心预备科考,秋闱前也要入京的。关于节使调任刺史一事,他倒并未说什么,开国伯府也一切如常。其实老太君大可放心,如今节使官复原职了,升州离幽州虽远,但消息传起来,比老太君料想的要快。”

谢老太太慢慢点了点头,“那就好……这辈女孩儿里头,清和是头一个定亲的,又许了这么好的人家,倘或中途有个闪失,于底下的妹妹们也不是个好榜样。”

李从心说是,嘴上敷衍,又默默看了清圆一眼。那通透的女孩子,还是一副恬淡的表情,庆幸大姐姐的婚事没有起波澜,姐儿两个交换了下眼色,笑得眉眼弯弯。

他不由有些怅然,不知这样会心的眼神,什么时候才能降落在他身上。小侯爷也算花丛中来去过的,深知道闺阁里的姑娘要是没有那份心,轻易连见一面都难。清圆可能是他打过交道的姑娘里头最清醒沉稳的一个了,每回都是随众出席,像上次书院隔墙说上话的机会,还是央了正伦才得来的。他本以为相隔两个月,她的态度多少会软化些,可现在看来,好像并没有。

也许她还在为他母亲托人登门的事不快,照旧怨他过于鲁莽。他也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但只要能让他们单独说上话,其实彼此间的误会并没有那么难以解除。

于是他斟酌了下道:“老太君既说要以谢府的名义宴请殿帅和都使,那我设宴当日,还是要有谢家人在场才好。我是想,正则兄弟都在,妹妹们也可一同来赴宴,人多热闹些。横竖除了殿帅和都使,没有外客,老太君看如何?”

要说礼数,其实是不合的,但武将人家的家风比文臣人家还开明些。况且老太太知道,女孩儿们到了这个年纪都该谈婚论嫁了,多往外走走,多和世家子弟达官贵人接触,于她们将来的前程也有益。遂笑道:“既然都是自己人,叫她们出去散散也没什么不好,到了那天多派几个人跟着就是了。正则兄弟如今到了幽州,多结交幽州的朋友是当务之急。要论年纪,指挥使和都使比他们也大不了多少,彼此定然有话可说。”

老太太松了口,姑娘们当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姐妹四个里头,清如和清容都极愿意,清和因定了人家,对结交公子王孙没了兴趣。清圆呢,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指挥使,心头还是有些发憷。可惜不好推辞,且她明白李从心的用心良苦,无论如何得瞧在他赠她名册的好处上,不能不赏这个脸。

李从心走后,姑娘们也都回了各自的院子。扈夫人同老太太商议:“母亲也瞧出来了,那位小侯爷对四丫头心不死。二丫头又是个没气性的,整日间淳之哥哥,实在叫我头疼得很。”

老太太倚着竹编的引枕道:“也难怪,小侯爷一表人才,没有一个女孩儿会厌恶他。可我想起侯夫人托观察使夫人上门那回,我心里头就怄得慌,他们侯府实在太看低咱们谢家了。不过我也琢磨过,此一时彼一时,人不在升州,侯夫人就算长了八个手,也奈何不了这个娇儿子……”

扈夫人吃了一惊,“母亲的意思是,想成全四丫头和小侯爷?以四丫头的出身,恐怕侯府宁愿不要这个儿子,也不能容四丫头进门吧!”

老太太瞥了扈夫人一眼,知道她的私心,一味向着自己的女儿。但天下何人没有私心呢。老太太活了一把年纪,看过也经历过太多,依着她的意思,将眼前现成的好人选一网打尽,那才是上上之策。

“二丫头的脾气,终归得配个斯文些的才好,我打量要是她和小侯爷能成,侯夫人最后也不会有话说。”老太太慢悠悠道,“四丫头呢,吃了她娘的亏,不能一口咬死了,非要做什么正头夫人。凭着指挥使的手段,我料四丫头难入人家的眼,若能跟了都使……他家那位夫人是个实心眼子,娘家又没什么根基,要想扳倒,不是难事。”

扈夫人听完了老太太的高见,顿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未必真让四丫头给人做妾,毕竟谢家的名声要紧。以那丫头的出身,与人做个填房,不算辱没了她。横竖四丫头将来怎么样,扈夫人没空去理会,她只要知道老太太不反对清如跟了侯公子,那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乌云盖雪:白肚白足的黑猫。

☆、第 38 章

夏天的雨,来得快, 去得也快。迈出谢家的门槛时, 正碰上一场急晴, 洗刷一新的天宇上云层还未散去, 忽然从云翳边缘投下一排光瀑, 那光瀑流淌过青黑的屋脊,从蛰伏的每一片瓦楞上倾泻而下,支起无数光的韵脚。

李从心站在檐下,见过牵挂已久的姑娘,那种纷乱的心情并未有任何平定。然而这清透的、鲜亮的世界,忽然让他振奋起来,他吸了口气, 轻快地走下台阶,走向他的马车。

赶车的小厮怀抱鞭子,正坐在车辕上看远处的风景,眼梢瞥见有人来了,忙跳下地, 快步上来接应,“三爷,咱们现在往哪里去?”

丹阳侯府在幽州是有别业的, 他登上马车放下了垂帘,说:“回去。”

先把一切安顿好,就开始着手预备设宴的事。如果先前无法和清圆私下说话,让他感到有些遗憾, 那么即将开设的筵宴又让他看到了希望。他知道清圆的难处,她在谢家地位尴尬,那些长辈也好,兄弟姐妹也好,真正爱护她的寥寥无几,她必须寸步留心,才能在那宅门里勉强存活。如果说感情,在她静得如同深潭的外表下,未必没有汹涌的巨浪。只要让她走出那个深宅,脱离长辈虎视眈眈的监视,他就能仔细同她说一说他的想法,也许她听过,会对他有改观也不一定。

为了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小侯爷真算煞费苦心。也巧得很,本以为沈澈休沐还需等上几天,没曾想第三天门上就有人进来通禀,说才刚接了消息,沈指挥使和沈都使都已经回幽州来了。

李从心没有耽搁,即刻直奔沈府。马驾得急,到了府门前才拽住缰绳勒停,那玉花骢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沈澈恰好从门上出来,见他这样吃了一惊,笑道:“这是谁?不过半年没见,想我想得这样?”

男人的友谊,是大刀阔斧的豪迈。李从心跳下马,沈澈便迎出来,两个人击掌撞肩一通亲近,最后勾肩搭背走进了门庭。

“这半年过得怎么样?”沈澈笑着,亲手给他沏茶,“你不在幽州,我们这帮兄弟聚得也少了。徐引上月刚升了轻车都尉,原想设宴庆贺的,知道你要回来,特意往后推了推。”

李从心端起茶碗,两个人以茶代酒碰了一杯。他们是多少年的老友了,私事也不忌讳说,李从心喝了口茶,只管摇头,“我在幽州一久,家里老太太坐卧不宁。上回借着身子不豫,八百里加急招我回去,我到家一看,不过是头风犯了,信上说得那么唬人,险些没把我吓死。反正人到家后,无论如何不肯叫我再回幽州了,这回是家父在尚书省替我谋了个都事,我借着到任的名头,才从家里脱身的。”

沈澈倒很觉得羡慕,“家里一应都为你安排妥当了,你还有什么不足?”说罢朝他拱手,“还未恭喜你呢,如今也是有公职的人了,李都事。”

李从心大笑,“一个八品的衔儿,恭喜什么!倒是徐引,这回升了正四品,是该好好庆贺才是。不过咱们兄弟相聚有的是时候,我今儿是受人之托来见你。谢节使已经回剑南道述职了,他家老太君想答谢你们,又怕正主不在慢待了贵客,请我代为筹办宴席,邀你和殿帅赏光。”

沈澈哦了声,“你这是女婿抵半子么,这种事也要你代劳?”

要是换做平时,小侯爷很享受这种美丽的误会,但今日不一样,他对清圆愈是真心,就愈忌讳那种不清不楚的传闻。于是笑着解释,“什么女婿抵半子,我和节使的三位公子有些交情罢了,既然老太君托付,看在他们的面子上,也不能推脱。”

然而沈澈不信,笑问:“上回谢家的四姑娘拿着名刺来找我,说是你举荐的,你和这位四姑娘之间是什么关系?”

他如今好像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只要有人提及清圆,他的心上便能感受到一种极细微的牵扯。但鉴于上次他的莽撞,给她招去了那么多的烦恼,如今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对旖旎传闻习惯式的默认了。

“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一次在春日宴上偶遇,因为她哥哥们的缘故,略走得近些而已。”

沈澈愈发不信了,“只是略走得近些?谢家好几位姑娘,怎么没见你把名册交给旁的姑娘,偏交给她?”

李从心果然沉默下来,垂着眼,纤长的眼睫覆盖住眸子,半晌才道:“不瞒你说,我对她确实有些意思,在横塘时也同家里要求过,打算托人登门提亲,可是……”他慢慢摇头,“殿前司既然承办过看管谢家的差事,必定对四姑娘的身世了如指掌,家里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并不十分赞同。”

“那四姑娘对你呢?”沈澈是有心探听,笑着说,“恐怕也指着小侯爷救她出虎狼窝吧?”

李从心说不,万分遗憾地嗟叹:“倘或她有这份心,我倒敢大胆施为了。上回央我母亲托媒人登门,结果我母亲反把人家羞辱了一通,害得四姑娘挨了训斥,我到今儿还觉得很对不起她。她那个性子,受了委屈也不说的,就是远着你。我前两天见了她,她像是比以前更自省了,不知是碍于家里长辈都在场,还是对我从未上心……”

沈澈简直要发笑,“小侯爷可是脂粉堆里混惯了的,如今这是怎么了?为一个小小的庶女愁眉苦脸,叫我拿哪只眼睛瞧你?”

李从心想了想,也自嘲地发笑,“风流债欠得多了,少不得要偿还。她确实和我以前认识的姑娘不一样,若说勾人,她行端坐正,半点也不越雷池,可不知怎么,偏能叫我念念不忘。我想了想,家里将来确实缺这样一位当家主母,要是有她管着,或许我能长进些。”

沈澈惊诧之余不由哑笑,原来不止一个人这么想,难道这位四姑娘有“主母相”么?这种事,说到底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也见过谢清圆,却从不认为这么一个小姑娘,能担负起一家子的琐碎来。

闲谈了半天,终究要言归正传,李从心道:“我定了初六日在我别业备宴,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来,谢家兄妹也会一并到场。”

沈澈刚要开口应承,却听隔扇门那头有个嗓音传过来,“初六正好休沐,上头体恤殿前司这段时间辛苦,多赏了两日填补先前的亏空。”

沈澈和李从心都站了起来,那厢话音才落,人就到了门上。沈润一副温和洁净的面貌,寻常燕居时也没有逼人的气焰,反倒闲适优雅,很有读书人的秀色。他含着笑,边走边道:“上回咱们赴了谢家的宴,一直也没有还礼的机会,我看这样吧,这次就设在咱们府上,没的叫人笑话咱们武将人家,不懂礼数。”

李从心有些迟疑,他结识沈澈,和沈润当然也有过交集,往常竟没发现他是个这样周全的人。

沈澈顿时意会了,笑道:“也好,芳纯同我说过,很喜欢谢家四姑娘,要是把宴设在咱们府上,她知道了定然高兴。”

他们这样热络,反让李从心意外。沈家当初满门入罪,沈润兄弟忍辱负重才有今天的地位。沈澈倒还好些,在哥哥的庇佑下没有吃太多的苦,沈润则不同,重振家业的担子全在他身上,多年下来看透了人世间的冷暖,不喜欢热闹的场合,也不与人有过于密切的往来。沈家除了沈澈大婚,从未设过任何筵宴,如今居然要破例,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初六日,就这么定了。”沈润并不理会李从心的犹豫,“一应都由我们府里预备,届时你与谢家诸位准时赴宴就是了。”

指挥使毕竟是指挥使,话里总有不容质疑的强硬,李从心蹙眉微笑,心里虽存疑,但也不好与人硬争,便道:“既是殿帅的心意,我一定代殿帅转告谢家。怕只怕老太君怪罪,原说谢家做东道的,如今竟要你们破费。”

沈澈只管打哈哈,“芳纯近来身上不大好,想出门也不能够。倒是在家里设宴款待,一则让她热闹热闹,二则免了你的麻烦。”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李从心也只得妥协,从指挥使府出来,便打发人去谢家传话。眼下虽不明白沈润的用意,但能同清圆在谢府以外的地方共处上半日,已然达到他的目的了。

那厢老太太头天得了李从心的消息,第二日就有请帖送到门上,于是招了清和姊妹过荟芳园来,仔细叮嘱着:“原是想偏劳三公子代咱们设宴的,可如今计划有变,初六日改由指挥使府做东道了。这件事于咱们来说虽脸上有光,但你们的一言一行都要千万留神才好。上回老爷的事,耗费了多少银子钱,你们心里有数,那位沈指挥使存了什么心思,到底谁也不知道。横竖你们记好了,咱们一日和他们只有银钱往来,一日就要提防,就算极寻常的闲谈都要留一份心,没的说漏了一句半句,叫人拿住把柄,回头又生事端。”

清如的脑子一向简单,她听了老太太的吩咐,暗里便不大称意,小声嗫嚅着:“又要赴宴,又怕说错话,那还去做什么!倒不如我们自己办了席,请淳之哥哥过府来,沈家那头咱们托病敷衍过去就是了,免得提心吊胆,连大气也不敢喘。”

老太太虽六十岁的人了,耳朵却很好,清如那些不识抬举的话被她听见了,顿时虎起了脸斥道:“人家下了帖子相邀,你说不去便不去,是打量人家收拾不了你?别以为老爷如今的难关迈过了,往后就一帆风顺了,人家是天子近臣,老爷是外放的官员,里头亲疏,拿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之乎者也几时比得过枕头风?但凡你多读点书,也不至于说出今天这么不知轻重的话来。”

老太太这一通数落,把清如唬住了,她怔着一双大眼睛,惶恐地看向扈夫人,扈夫人只好打圆场,和声道:“母亲消消气,二丫头也是心直口快,怕过了府不留神犯忌讳,反给家里添麻烦。”

说实话,老太太有时候很嫌弃清如的一根筋,她是托生得好,投进了正头太太的肚子里,要是没人处处点拨,处处护着,早就被人算计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女孩儿怀春,就像春天来了花开,秋天来了结果一样,都是人之常情,但脑子里也不能一味只算计着成全自己。能攀上丹阳侯府固然不错,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就不用巴结?沈府既然设宴,总不是平白无故的,退一万步当真没有图谋,她们姊妹过去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清圆从上房退出来,什么也没说,不过轻轻叹了口气。

抱弦道:“姑娘可是不想赴那个宴?”

清圆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树,喃喃道:“只怕是场鸿门宴啊。”

抱弦怔了怔,“那姑娘预备怎么处置呢?或者就像二姑娘说的那样,越性儿装病吧,只要不去,有什么变故也怨不上姑娘。”

可是人家既然设了局,你不去,岂不愈发叫人针对你?清圆蹙眉摇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宴咱们只管赴,到时候你寸步不离跟着我就是了。倘或麻烦还找上门来……索性把话摊开了说,人家是见过世面的,总不能为难我一个小丫头。”

抱定了主意,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天没能还掉的玉佩重新翻找出来,趁着沈润在府里,搁在他能看见的地方就成。都是聪明人,她原物奉还,他就没什么可做文章的了。

第二日便是初六,大家收拾停当了,辞别老太太准备出门。一场前途未卜的宴,远没有赴春日宴那样的好心情,清如因前一天挨了老太太的训斥,把气全撒到了清圆身上。阴阳怪气的挤兑是每日必须,擦身而过时一唱三叹般调侃:“四妹妹这回是真攀上沈指挥使兄弟了,今儿借着你的东风,咱们也上沈府开开眼界。”

谢家的家风就是如此,即便你肝脑涂地,也得不着一声好。清圆听清如绵里藏针,心头反倒踏实下来,看她们各自登了车,抱弦待要搀她上脚踏,她把手撤了回来,转身往清如的车走去。

清如原要放帘,眼见她来了,登时有些慌,往后挪了挪身子道:“你要干什么?”

清圆永远是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探进手来,悄声说:“二姐姐快接着。”

清如不知她是什么用意,见她手里抓着一个镜花绫做成的荷包,犹豫着不敢去接。

清圆硬塞进了她手里,细声道:“二姐姐知道这是什么?”

清如摇摇头。

“是三公子先前送我的。”清圆脸上露出了一点忧伤的神情,落寞道,“我和他终究是不能成事的,可姐姐也瞧出来了,他对我还有牵挂。我思来想去,这么下去对彼此都不好,今儿就借着这场宴做个了断吧,这物件转赠二姐姐,二姐姐一定要收好。”

清如和绿缀面面相觑,虽然不信她有那么好心,但也挡不住对淳之哥哥的向往。于是扯开荷包的扎口看,一面不忘警告她,“你最好别想戏弄我……”结果倒出的竟是一块兽面佩。

清如愣了一回,这种东西一看就是男人的物件。她们平时是恨清圆恨得咬牙,却也知道除了李从心,她与外男没有交集,所以几乎可以断定这东西就是李从心的了。

“为什么要给我?”清如侧目乜着她,“你按的什么心?”

清圆眨了眨那双鹿般纯质的眼睛,“二姐姐对三公子不是有情么……还是我会错意了?二姐姐若不要,那就还给我吧,只当我没来过。”

她作势要拿回来,清如自然不肯,她见状也不计较,轻声叮嘱着:“想个法子让他看见,三公子是聪明人,一见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说完鼓励式的一笑,转身往自己的马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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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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