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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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愈发生气了,各自的婢女都不敢插话,她也没人做公亲,便扭头看着清圆道:“四妹妹评评理,有没有这个说法?”
清如和清容也灼灼看向清圆,“对,问四妹妹,请大姐姐仔细些,可是说错了。”
清圆一下子给推出来,成了双方力争的香饽饽,只是这饽饽架在火上烤着,不论怎么翻个儿,都备受煎熬。她想了想,笑道:“二姐姐和三姐姐舍不得大姐姐,大姐姐仔细些,总没有坏处。不过依我之见,这傻根儿未必是开国伯家传下来的。儿子大了,各娶各的媳妇,兴许是二房太太那头带来的,也未可知呀。”
这下子清和挺起了腰,“四妹妹说得极是。”
清容见清圆两边不得罪,哼道:“你倒会卖乖。”复对清和一笑,“那就预祝大姐姐得个如意郎君吧,横竖春日宴上能见着,这会子瞧准了,总比入洞房发现是个傻子强。”
清如和清容笑着往小径那头去了,边走边议论,“大姐姐这是怎么了,一根肠子通到底,劝她仔细竟不识好人心。”
“她自小就是那模样,美人灯儿,瞧着光鲜,可惜里头没点蜡烛……”
议论的声音太大,这里都听得见。清和余怒未消,狠狠瞪着那两个妹妹的背影,清圆也不知说什么好,便细细道:“恭喜大姐姐了。”
当然,清和没领她的情,带着婢女拂袖而去,留下清圆和抱弦交换了下眼色,笑得无奈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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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那春日宴,究竟是什么?”清圆同抱弦慢慢往回走,三月的天气明媚温暖,风吹上来都是软的。她微微眯着眼,感觉清浅的,带着杏花香气的气流从鬓边滑过,手里的团扇这时候不用来扇风,偶尔扑一扑翩然而过的蝴蝶,十分得趣。
她早前听说过那宴会,开在每年寒食过后,在横塘很具规模。但门槛也是极高的,寻常人家等闲无法参加,只能远远听那露天的场子上传出歌舞之声,宛转悠扬地,在整个城池上空回荡。
“姑娘不知道春日宴么?”抱弦道,“那是汲侯夫人为她早夭的一双儿女举办的。汲侯夫人当初生了一对双生儿女,养到八岁上,清明那日双双溺死在了池子里。汲侯夫妇伤心欲绝,为安抚丧子之痛,才办了这场春日宴。算一算,到如今已有十年了,每年广邀横塘望族,时候一长,就成了各家相看提亲的好机会。反正名媛淑女俱会出席,就像早年圣人①的金樽之宴一样,听说有条小溪从其间流经,公子佳人的手绢汗巾子都到里头盥洗,以至流出来的水里都带着香气呢,可见排场有多大。”
清圆哦了声,“既然有这个由头,去了多难为情!”
抱弦却道:“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事先见过,总比盲婚哑嫁强些。所以三姑娘说让大姑娘仔细,这话本没有错,只要开国伯家大公子来了,好不好的,自然一目了然。”
清圆笑了笑,“这件事到底还是老太太做主,须得老太太见了说好才好。”
抱弦眨了下眼,心道四姑娘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不管怎么样,这门亲都是要结的,就算开国伯长男果真脑子不好,只要没有傻得不认人,就能包涵。”说罢了问她,“姑娘去不去?”
清圆慢慢摇头,去不去,不由她说了算。那样的场合,其实去了没什么好处,只怕像个活靶子似的,要灌一耳朵闲言碎语。
回到淡月轩,才从门上进来,就见陶嬷嬷在屋前徘徊。春台叫了声“姑娘回来了”,陶嬷嬷便站在台阶下遥遥蹲安。
已将到晌午,小厨房里也预备了饭菜,春台把她迎进来,问这会子可要摆饭,清圆摆了摆手,“眼下还不饿,先放一放吧。”
领差事的丫头重又退了下去,檐头雕花板底下悬挂的竹帘轻摇,叩击着桐油漆面的抱柱,哒哒作响。
“嬷嬷来了我这里,还惯吧?”清圆温煦地问,“院子里都是些琐碎小事,还要嬷嬷帮着料理。”
陶嬷嬷说自然,“我多年前就在这里,如今是重操旧业罢了,一应都习惯得很。倘或姑娘有哪里不称意的,只管吩咐奴婢便是。”这些话像开场白,没有就不成体统。到了后面才是话的核心,她压着嗓子说,“姑娘让找的那个丫头,据说是死了。我问了几个有交情的婆子,都说淡月轩封了院子后,伺候姨娘的被发往各处,那小丫头送到升州看管老宅,没多久就得了疟疾。不过她老子娘倒像发了笔横财,在乡下置办了田产。如今一个哥哥,开了爿灯油铺子,日子很过得。”
清圆听了,有些纳罕,“置办了田地?”
“可不么,原先吃了上顿没下顿,要不是穷到那个地步,哪家愿意卖女儿?后来一夕之间置了田产,乡下田地再不值钱,也要有些身家才好行事。”陶嬷嬷看着清圆道,“四姑娘,您细琢磨琢磨……”
清圆沉默不语,这些蛛丝马迹对她来说,足可以证明她母亲冤屈得有凭有据。可如今死无对证,既得了人好处,必定守口如瓶,那丫头的家里人也不会平白说出实情,带累自己。
“他哥哥的铺子开在哪里?”清圆问,“离横塘多少路?”
陶嬷嬷道:“听说开在濠州城,濠州离横塘,总有三百里路。”
三百里路,那么远……她沉吟着:“像我这种深宅里的人,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到那里去,人是死是活,谁说得准呢。”
抱弦在一旁听了半天,也理清了其中路数,“姑娘说得很是,要是人真死了,钱也不能到她家里人手上。姑娘如今打算怎么样呢,越性儿让嬷嬷的儿子往濠州去一趟,到底查明了才好。”
可清圆却摇头,“已然过了十四年,当初的小丫头子必然远远嫁了,哪里还会在濠州。纵是去了,找见了人又如何,难不成还能让他们把幕后主使供出来么!”
“那这事就作罢了?”抱弦起先有些愤然,但转念一想,又怅惘道,“时过境迁,不查也罢。姑娘收收心,想想往后怎么在这大宅子里安身就是了。”
清圆抿着唇不说话,她年纪虽小,身上有一宗坏毛病,就是记仇得厉害。这世上多少误会和疏忽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唯独这件,关系到她母亲的性命,哪里那么容易被包涵!她紧紧握住团扇的扇柄,竹枝上雕花的纹样,像印章般扣在她掌心,只一忽儿,心里有了打算,等看准了时机,冒一回险,这事便水落石出了。
只是现在还需隐忍,她舒了口气道:“老爷要回来了,路上总得消耗一二十日,这件事不急,等时候差不多了,我自有主张。”
陶嬷嬷有些迟疑,但也不好细问,只道:“那姑娘还要奴婢做些什么么?”
清圆孩子气地笑了笑,“院子里那株玉兰枯死了半边,索性不要了吧,嬷嬷带人把它挖了,另栽一株垂丝海棠来。”
三月里移植花草不是好时节,但海棠易活,挑花少,枝叶繁茂的,也不是不能够。陶嬷嬷领命去了,清圆如常传了饭,抱弦一直伺候着,一直察言观色,她除了比平常更沉寂些,倒也没有别的不同。
横竖日子暂且平静地过,平静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也不去想他。唯一可意外的,是谢老太太传了话来,让四姑娘预备预备,一同去春日宴。
“老太太还是认可姑娘的。”春台给主子更衣,挑了件翠蓝盘锦的衣裳来,站在铜镜前左右比划,“姑娘瞧这件怎样?颜色鲜亮,人堆儿里一眼就能看见。”
清圆不喜张扬,再说有三个姐姐在前,她更该收敛。最后挑了件玉色折枝暗花的襦裙换上,简单绾了头发,便上荟芳园老太太跟前去了。
春日宴在横塘的勋贵人家之间,算是很大的节日了,像老太太这样不爱走动的,这日也拾掇好了准备出门。人活在世上,谁没有三两老友。年轻时的手帕交,到老了便成了老姐妹。这些年各自经营家业,手底下儿孙成群时,这些老姐妹便是可结亲的上佳对象,每年热热闹闹见一回,从日常养生谈到儿孙婚嫁,也算是件快乐的事。
老太太今天心情尚可,连日吃药,身上病气也见好,便不板着脸了,出门的时候因见清圆的马车寒酸,便命她随自己同乘。
这个孙女,其实还是过得去的,谢老太太就着窗口照进来的光打量她。穿得素净,知道分寸,这点也算难得。只是照理说,能出门踏青应当是件欢喜的事,可她连半点少女的雀跃之情也没有,这就要让老太太疑心,是不是她顾忌自己生母做下的事,并不十分愿意见人了。
“这么好的天儿,怎么不穿艳些个?”老太太刻意问。
清圆抬起眼来,笑着说:“我素日不爱穿艳的,况且外面花开得正好,穿得素些,正好衬出花的俏来。”
老太太颔首,复又问:“叫你在春日宴上露面,你心里可愿意?回头少不得要见外人,多少被人议论几句。”
她还是四平八稳的模样,忖了忖道:“没人能藏一辈子,我虽是姨娘生的,但更是父亲的女儿,既是父亲的女儿,便不怕见人。祖母这回是有心栽培我,我若畏畏缩缩,倒辜负了祖母的一番苦心了。”
可见是个明白人啊,谢老太太暗暗感慨了句,嘴上却并不服软,别过脸道:“我哪里是栽培你,不过外头都知道谢家接你回来了,再藏着掖着,愈发叫人看笑话。”
清圆仍是笑着,恶言恶语听惯了,这种话其实算不得什么。她扭过头看窗外,马车在直道上前行,缓缓往郊外去,她只是惊讶于这满世界的郁郁葱葱,原来外面的春色已经这样浓了。
春日宴啊,横塘所有女孩儿的向往,对清圆的全部意义就是开眼界。汲侯家是东道,排场礼节自然做得足,她看见一片片的花团锦簇,就像抱弦说的那样,“闺秀名媛云鬓重,风流公子雪衫轻”。
节度使家的小姐们来了,都是娇客,很受重视。众人簇拥着往大帐下去,汲侯夫人离座亲迎上来,笑道:“老太君长远不见了,近来可好啊?”
谢老太太在外和气非常,把臂周旋着,“好得很,多谢夫人关心。夫人多年受累,把这宴办得这样妥帖周全,咱们来只管现成受用,实在惭愧得很。”
汲侯夫人说哪里,“原是我孤寂,办一场集会大家热闹热闹,还要多谢各位夫人捧场呢,老太君倒同我客气。”
于是一番溢美,各自说的比唱的还漂亮。
知州夫人远远瞧准谢家人到了,便携了开国伯夫人过来,亲亲热热一番寒暄后,把视线落在了谢老太太身后的姑娘们身上。
老太太办事是极有章程的,并不因知州夫人预先通了气,便把清和往前推。她还是照旧一一让孙女们见人,一一介绍着:“这是我最大的孙女清和,二孙女清如,三孙女清容,还有顶小的清圆。快,来与伯夫人请安。”
谢家虽世代武将,却也是书香门第,教导出来的女儿个个都守规矩。姐妹四个见了礼,开国伯夫人叫免礼,感慨道:“哎呀,我常听说节使家的姑娘都是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既是冲着大姑娘来的,便反复地端详清和,轻轻牵过手来摩挲,从指尖到掌纹,有意无意地看了个遍。
“大姑娘今年十七么?”开国伯夫人问,转头对谢老太太莞尔,“老太君瞧,往年咱们年年来踏青的,竟从没有深交过,可见那时缘分不曾到。”
谢老太太也敷衍,“前两年我身子不大好,来得晚去得早,故而错过了。今年百病全消,又逢这么好的天气,托汲侯夫人的福,带孙女们出来逛逛,可不就遇上了么。”一面说,一面四下观望,“夫人跟前公子小姐,怎么不得见?”
开国伯夫人哦了声,笑道:“我家的孩子,都是闲不住的,一帮子年轻人聚在一起,上外头蹴鞠去了。”说罢吩咐身边的丫头,“快去给大公子传个话,请他速来,见过谢老太君和妹妹们。”
①圣人:唐朝对皇帝的称呼。
作者有话要说:连载好几天了,大家觉得这文怎么样?有继续看下去的兴趣不?
☆、第 8 章
两家有意结亲,在这春日宴上相看,汲侯夫人算又促成一桩姻缘,真真功德无量。门第相当的人家,要是各自都称心,少了多少麻烦!汲侯夫人有玉成的美意,自然辟出清净的地方来,几户望族坐在一起品茶说笑,等着开国伯大公子露面,瞧瞧两个年轻人,是否对得上眼。
清圆原本缩在人后,可她的有心避让,并没有打消贵妇们拿她做谈资的兴趣。
那么多双眼睛,有意无意地向她望来,暗暗的耳语加上飞来的眼风,便是不听说话内容,也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清圆毕竟年少,这种关头难免局促,谢老太太自然是察觉的,嘴里没有说什么,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放下手上茶盅,严严盖住了盖子。
透光的帐篷,像一口注了水的锅,闲言碎语便是底下燃烧的小火。火头温吞,四壁撩起一簇簇气泡,不能沸腾,却也热闹得厉害。众人都是有头脸的,窃窃私语究竟不大好,汲侯夫人越性儿敞开了,偏头细瞧清圆,对老太太道:“先头老太君倒说这是四姑娘来着,节使家有三位姑娘我是知道的,不知这位……”
再尊贵的女人,也绕不过窥探隐私的爱好,汲侯夫人当然不例外,恰好也给了老太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机会。
“这是我谢家小女儿,早前流落在外,今年府里得了消息,方才接回来的。”谢老太太并不讳言,横塘这地方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一家有点子风吹草动,眨眼便满城皆知了。这里在座的,其实个个都对清圆的来历心知肚明。因为死了的姨娘不算良妾,凭谢家关起门来消化,但外头谁不知道,分明二妾争宠,一个下毒毒死了另一个。
可是谢老太太不在乎,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大户望族,比这臭的事多了去了,不过时间一长洗刷净了,转头就去瞧别人的热闹。
老太太脸上挂了点飘忽的笑,“上辈里的恩怨,和她是不相干的,她回府这么长时候,我冷眼看着,是个齐全孩子。我们谢家,虽不是显贵之家,却讲究天伦同气,哪里能叫骨肉飘在外头呢。我常和跟前人说,我们尽了人事,余下看她的造化。若她造化深,聘得高官之主是她的福气;若造化不深,就是留在谢家一辈子,咱们也供养得起。”
这话自有一段不向人低头的气度,哪怕是养个老姑娘,谢家也认了。外人听来,可能觉得老太太重情重义,很有大家长的风度,但清圆却知道里头的伪善占了几成。要不是为了安宅,谢家想不起她来,当时陈家二老不肯放人,他们又是怎样登门上户,连吓带抢的。
不过老太太有句话说得对,她并不指望这里哪位贵妇能看上她,因此倒也落落大方,不作小家子扭捏之态。
原本在座的夫人们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有意把这个半道上回来的孙女提溜出来,且看看谢老太太怎么应对。结果人家坦荡得很,没有畏缩求全之态,一时竟叫人不解了,老太太这是完全不忧心这孙女的将来啊,倒像真有高官之主,在哪里等着他们似的。
不过瞧瞧姑娘本身,年轻归年轻,容貌真是出奇的好,怪道谢老太太底气足呢。这又让有儿子的人家悬起了心,女孩儿相貌好,多少捷径走不得?万一糊涂儿子糊涂孙子叫花迷了眼,吵着闹着要讨这么个出身的姑娘回来,那家宅可就不太平了。
一时众人各怀心事,含含糊糊支应了两句,各自都端起了茶盏。唯有刺史家的老夫人,年轻时起就和谢老太太交好,望着清圆客套了两句,说姑娘也不容易,等得了空,和姐姐们一道上他们家玩儿去。
恰在这时,开国伯家的大公子来了,众人视线便调到他身上去了。清圆看了眼,那人中等的身材相貌,五官端正,虽不算风流倜傥,但很有读书人的清气。
要说这样门第里,能出一个正经贡士,且不长得歪瓜裂枣,已经是稀罕的了。先前清如翘首以盼,盼着开国伯长男不尽如人意,也好填平她失之交臂的遗憾,谁知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暗里气恼,又见清和含羞带怯的模样,愈发觉得扎眼,便牵着一边唇角,无声地嗤笑了声。
清圆跟在老太太身后,她不过是姐妹中最小的一个,还能装两年憨,只管应景地笑着。那开国伯公子知道家里正为他说亲,这回当面瞧人,也难免尴尬。他母亲让他见过谢老太君,他叉手行了礼,再让他认识妹妹们,他就有些局促起来。
对面的四位姑娘一字排开,各色的裙角逶迤,他甚至没敢抬眼望一望。这一礼行得稀里糊涂,姑娘们向后撤了一小步,颔首低眉,屈腿向他回了个万福。到这时他才瞧见谢家大姑娘的样貌,不算顶美,也是个清秀佳人,只这一眼,便差不多了。
长辈都是过来人,用不着追问好不好,单看神情就已经知道结果。孩子们既要结亲,婚前就该略处一处。开国伯夫人含笑问清和:“大姑娘可喜欢蹴鞠、捶丸?”
清和低头道:“我们姊妹在家时也常玩。”
开国伯夫人笑得更敞亮了,“那正好,让观灵带着你上外头瞧瞧去,兴许还有你认得的姑娘呢。”
清和有些不好意思,迟迟看祖母的意思。谢老太太乐见其成,颔首道:“你去吧,难得出来,各处逛逛才好。”
只是姑娘家单独跟着男人跑,总不成样子,清和得拉一个妹妹作伴。清如有撬墙角的嫌疑,清容阴阳怪气唯恐天下不乱,算来算去只有清圆了,便拽了她的手道:“四妹妹同我一道去吧!”
清圆不过是十四岁的孩子,外人看来多少有些懵懂无知。她眨着一双大眼睛,也要听祖母的示下,等谢老太太松了口,方跟着清和走出青帐。
外面正是春晖灿烂的时候,放眼望去,桃林层叠,简直要成灾似的。有风吹过的时候,带来满鼻的香气,清圆搀着清和的胳膊,低低赞叹:“这里的景色多好看!”
清和这个时候是很温和可亲的,她嗯了声道:“汲侯夫人经营这里,经营了数十年。”
李观灵听她们姊妹细语,笑道:“这原是地方官为贡士举人设鹿鸣宴的地方,后来这项礼节废除,汲侯夫人买下这里,着人在周围种了大片桃林,七八年下来才有这番盛景。四妹妹是头一次来?”
清圆笑着点了点头。
她的来历大多数人都知道,但男人较之女人,没有那么迂回的心肠,李观灵也一样。他负着手道:“我连着来了两年,本不愿意的,是我母亲硬逼着……往后好了,再也不必来了。”再木讷的男人,遇到娶妻这种事都会激发出无穷灵感。他说完了细斟酌一下,自觉说得很透彻了,姑娘应当听得明白,无论如何不会给人留下书呆子的印象了吧!
蹴鞠场就在前头,场上的人跑得酣畅淋漓,场边观战的或近或远,或坐或站,群情十分激昂。左右看看,似乎没有多余的马扎,他便让她们少待,自己跑去替她们张罗了。清圆同清和相视一笑,“这回真要恭喜大姐姐了,李大公子对大姐姐很有意思。”
清和臊起来,红着脸反驳,“没有的事。”
清圆笑着说:“怎么没有?他才刚说往后再也不必来了,可就是告诉大姐姐,遇上了合心意的,再不用年年来这里相看了。”
清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说实话赴宴之前她也担心,李观灵是开国伯嫡长子,本该作配清如那样的嫡女才对,不知为什么这门亲事会落到她头上。她再三的忧心过,也许他当真有什么缺陷,或是相貌奇丑,或是人品欠佳,或是真如清容说的那样,是个傻子……如今看到了,那青年是个本本分分的人,身上也没有伯爵公子的骄矜,就凭他亲自为她们姊妹找马扎的举动,便可看出将来是个体贴的人。
因为她最快乐的时候是清圆陪在身边,同她一起分享喜悦,清和不像以前那样讨厌她了。甚至比起清如和清容,这个四妹妹更有可取之处。她真的还是个孩子啊,心思单纯得很,从李观灵的话里发掘出了更深一层的含义,自顾自说:“已经成家立室的人还来参加春日宴,大约有些别的想头。还未成家便庆幸不必再来的人,将来一定不会纳妾吧!”
夫君不纳妾,几乎是所有女人的愿望。尤其她们这样的,都是妾室所生,懂得妾的难处,也懂得为了生存,人愿意怎样不惜一切代价。所以避免丈夫纳妾,和不去做别人的妾一样重要,清圆的分析不管正确与否,至少在清和听来是很受用的。
姐妹俩正喁喁低语,不防远处的蹴球冲出场子朝她们飞过来,清圆闪避不及,被砸中了肩膀。
眼下时兴的蹴球是用八瓣皮革对拼,塞进米糠做成的,分量虽不算重,但由人踢过来,也颇具冲击力。她哎哟了声,揉揉自己的肩头,清和吓了一跳,忙问:“可要紧啊?”
她摇了摇头,见蹴球落在自己足前,便抬眼四下看,究竟是哪个莽撞的,踢球没个准头!
那球行经的路线,把人自发分成了两拨,人墙的尽头有个年轻人匆匆赶来,他穿一身牙色如意云纹缎裳,领袖缀红丝镶滚。那杳杳的一线赤色,映着白净的面庞,有种五陵春都郎的清隽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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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这大约是个很得志的青年,从他身上能窥出一种不知人间疾苦的气质。清圆很少看到有人生得这样意气风发的,仿佛暗影重重的尘世对他诸多宽待,他是这世间的宠儿,没有遇到过任何磨难,就该活得像一团光一样。
对一个人的评价,有时候只消一眼,清圆很快下完了定论,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女孩子果真还是习惯以貌取人。不过这年轻人,模样真是周正,早前她在陈家,逢着花朝上元这样的日子也能走出家门逛逛,至今为止没见过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但凡美的事物,都很难令人讨厌,连他的蹴球打中了她,似乎也是可以被原谅的了。
他脚步匆匆地来,到了面前并不造次,长揖行了一礼,问:“没有伤着姑娘吧?”
长得鲜焕又识礼,愈发可取了,清圆叠手还礼,笑着摇了摇头。
好人家的姑娘,等闲没有那么多话,你问一句她答一句,便显得不尊重了。那年轻人拾起蹴球,方才抬眼打量她,这一看倒有些怔,怔完了眸中升起一点柔旖的光,弯弯的眼睛,笑得如同月牙一样。
“对不住得很,先前一脚踢偏了,误伤了姑娘,还请姑娘原谅我的莽撞。”他左右看了看,“不知姑娘是同谁一道来的?我以前……竟没见过姑娘。”
能出席春日宴的,当然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但即便如此,女孩子也不好随意自报家门。清圆一味摇头,不应人家又失礼,便客气地谦让了一句,“实在没有伤着,公子不必挂怀。”
如今的风气,并不忌讳陌生男女见面,但说过多的话还是不大相宜。清圆拽了拽清和的衣袖,“大姐姐,咱们到那边去瞧瞧?”
所谓的“那边”离得也不远,不过十几步距离,挪一挪地方,便可以结束这场谈话了。
清和道好,正要向这公子颔首致意,恰巧李观灵带着小厮回来了。横塘的贵族圈子,男人之间大多是相熟的,他诶了声,“淳之,一局又散了么?”
那位叫淳之的公子偏过头去,春日朗朗的日光照耀着,侧面看去眼睫乌浓稠密,倒比姑娘还细致三分。
他见小厮夹着两张马扎,就知道李观灵和她们认得。这下正好有了搭桥的,便把手里蹴球抛给了场边候补的人,让他们继续,自己好抽出身来,一面笑道:“哪里,我先前不留神,误伤了这位姑娘,特特儿来赔罪的。你同她们相熟?”
李观灵笑了笑,笑容自矜,还带着三分赧然。复为他们引荐,比了比清和姐妹,“这二位是节度使谢公家的大姑娘和四姑娘。”又比比身旁的人,“这位是丹阳侯家的三公子。”
那位三公子拱了拱手,“在下李从心。”
既然道明了来历,就得重新见礼。清圆年纪还小,又是初入这个圈子,对升州贵胄们没有了解,清和却听过丹阳侯家的大名。如今朝廷封爵的公侯,大多是因祖上功勋,真正和帝王家一脉相承的极少,丹阳侯是其中之一。这样的爵位,来得太有根底了,凡是待字的贵女们手里都有一份名单,和丹阳侯家结亲几乎是首选。
丹阳侯家有三位公子,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是庶出,且已经娶亲,不去说他。三公子李从心是正头夫人的娇儿子,身份贵重,又有一副好相貌,以前就常听人说起,今日一见,果然应了传闻。
所以人的从容,实在不是白来的啊,清圆赞叹了一番春日宴的卧虎藏龙,再抬起眼来,对上了李从心笑吟吟的眼眸。
“我和兰山虽不是同宗,平时交好,也称兄道弟,如此看来和妹妹们也算半个相识。”他说话的时候语气矜持,便是殷勤地称呼她们为妹妹,也没有孟浪的嫌疑。他的目光静静流淌过谢四姑娘的脸,因为对她的来历有耳闻,因此不免多了几分探究。他的世界里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尖锐的美貌,含糊的出身,这一切交织起来,美人便显得更有嚼头了。
李观灵自然要做和事老,笑道:“也算不打不相识,二位妹妹极少赴宴,所以同在横塘也从未见过。下年四妹妹再来,就不怕没人认得了,好歹有个相熟的人说说话。”
清圆笑了笑,口头应着,并未把这场邂逅放在心上。
她这回是为陪清和才出来的,对结交朋友没有多大的兴趣,彼此客套了两句,便随他们移过去看人蹴鞠了。场上对垒热火朝天,她也看得兴起,结果一盏茶下来,忽然发现清和不见了踪影。
她咦了声,有些莫名,忙左右观望,四周俱是花团锦簇,却没有找见清和。
李从心见她这样,心道年轻姑娘,到底没经过事,便道:“妹妹不必找,过会子他们自会回来的。”
清圆这才明白,人家需要单独相处,于是把她给撇下了。她迟迟哦了声,收回了视线。
李从心呢,见多识广的贵公子,伤过女人的心,也挨过女人的巴掌,对于干净纯粹的姑娘,天生有几分好感。谢家早年后院失火,反而激发他对这位四姑娘的好奇,便有心同她攀谈:“四妹妹不怎么爱说话?”
清圆怔了下,说不是,她只是不太习惯和陌生人没首没尾地聊天罢了。
“其实妹妹不必拘谨,我和你几个哥哥是同窗,你要是同他们提起我,他们必定知道的。”他说话的语速不甚快,字里行间自有端稳的气度,面对女孩子的时候极有章程,诚心诚意地搭讪,绝没有色中饿鬼的急切相。
提起那些哥哥们,对清圆来说其实同外头陌生人没什么两样。谢家有三子,老大正则,老二正伦,老三正钧,都是读书识礼的君子,都对她这个半道上捡回来的妹妹很疏远。然而家里的事,不好让外人知道,就算哪天他和哥哥们说起她,正则他们也会很好地敷衍,一派兄妹情深的模样。
清圆要给哥哥们留面子,含笑道:“是么!哥哥们在官学读书,这程子课业忙得很,极少有说上话的时候。”
李从心道:“今秋有武举,和前些年不一样了,以前只考骑射、马枪、负重等,今年要‘副之策略’,他们的课业自然更重些。不过你三哥哥好事在眼前,听说下月就要完婚了?”
清圆嗳了声,“家里已经预备起来了,如今大姐姐的亲事也近了,兴许能凑个好事成双。”
她言辞间那种温软从容的味道,很能挣得好感。李从心不好直直盯着她,视线交错后,只拿余光望她。她坐在那里,举着团扇遮挡日头,其实三月的日头不甚大,但姑娘皮肤娇嫩经不得晒,透过扇面的光已经减弱了大半,还是让她颊上起了一层红晕。
奇怪,霍然觉得天青云淡,风也静下来了,倒有些热。他打开手里的折扇,也不说什么,徐徐地摇着,风从扇底流淌出来,拂动她鬓边的发丝,她却浑然不觉。他微一笑,“四妹妹平时出府么?”
清圆道:“家下管教得严,逢着有事才随祖母出门。”
“那无事呢?”他头一回对女孩子闺中的岁月产生了兴趣。
清圆笑得孩子气,“悠哉情绪悠哉天,无事小神仙。”
他听完,险些笑出声来,起先还觉得这是个一板一眼的姑娘,原来是他看错了。她也有这个年纪的灵动,带着点稚气,但又不慌不忙。唯一可惜之处,就是托生在了那样一个娘肚子里,若是因为这点缺憾耽误了前程,实在是天大的遗憾。
当然了,清圆不太在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因为她看见清和回来了。怀春的姑娘,脸上的幸福难以掩藏,同她一照面,就是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清圆因有李从心事先指点,没有呆呆问出一句“大姐姐上哪儿去了”,她只是站起身含蓄地莞尔,“咱们回祖母跟前去吧。”免去了清和很多尴尬。
清和说好,腼腆地冲李从心一笑,姊妹两个相携往大帐去。走了一程清和回头望了望,“你同丹阳侯公子聊了些什么?”
清圆明白,人前谢家姊妹一团和气,人后可未必。她装傻充愣,唔了声道:“他和三位哥哥是同门,和我说了好些武举的事儿。”复又打趣问清和,“开国伯家大公子说了么,什么时候来向大姐姐提亲?”
清和脸上红起来,低低道:“别胡说,看叫人听见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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