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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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瓯春 作者:尤四姐
文案:
我以前的峥嵘,你未及参与。
我以后的荣光,都与你有关。
微宅斗,慢热,互撩小甜文儿。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清圆
☆、第 1 章
横塘的春天,总有下不完的雨。
才是惊蛰时分,天上的云层里裹着闷雷,老天爷偶尔清清嗓子,四面八方便回荡起一片轰鸣,滚动着,浩浩从大地上席卷而过。
清圆坐在穿堂里煎药,药吊子里的药“咕咚咕咚”沸腾,蒸汽顶动盖子,咔嚓作响。她扭过头看外面,屋檐上齐整的白线倾泻而下,浇在青石的地砖上,和着煎药的响动,共同组成了一个热闹的人间。
小丫头还在诚惶诚恐,因为清圆抢了她的活儿,不住地哀告着:“四姑娘,您上屋子里歇着去吧,等药煎好了奴婢叫您。”
清圆手里的蒲扇打得不慌不忙,并不应她的话,吩咐边上的抱弦,取药盏子来。
抱弦道是,转身去了,她个子高,人一走,后面的小丫头子才露出身形来。她微屈着腿,眼里装着楚楚的神情,就那样望住清圆。清圆笑了笑道:“我是为尽孝心,想必大家都能体谅。若有人问起,我自会分辩,绝不连累你。”
于是小丫头不再聒噪了,脸上呆呆的,依旧望着她。十来岁的孩子,还不懂掩饰自己的钦慕,她只觉得四姑娘生得那样好看,从她回来的第一天,就觉得她好看。
姑娘的美大体分两种,一种是流动的,一种是静物式的,四姑娘属于第二种。她像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玉璧,立在那里便有她本身的纹理。像现在正煮着药,天还寒浸浸的,但炉子边上分外热。炉膛里的火光投了她满怀,她的颊上透出恬淡的一层粉,被汗水浸过,脸色愈发细腻如缎帛。那是一种不着急的美,是从骨头上生出来的,摔跤也摔不掉。尤其她笑的时候,唇角有浅浅的靥,一口银牙齐整雪白。她们这些小丫头子,凑在一起也爱比较,当然不是比她们自己,人下之人有甚可比,比的是地位相当的姑娘们。
姐妹多了,也成江湖,各人有各人的地头,各人有各人的势力。就像她们这些下人,归属各房,除了彻底做杂役的由几个管事嬷嬷指派,其他人都有来处。给人做奴才,要紧一宗认清主子,各方面维护主子是她们的分内。寻常各房之间互不相让,但要是攀比姑娘们的相貌,大抵也没有人违心。谢家原来有三位姑娘,里头数二姑娘最美,后来来了个四姑娘,二姑娘就变成了第二美。
“隐约是四姑娘漂亮一点嚜。”眼睛最尖,眼光最挑剔的姜嬷嬷说。她虽称作嬷嬷,论年纪不过三十七八,嬷嬷里最年轻就数她。人很精干,也擅长打扮,抹着头油,一个髻儿梳得锃亮,南方话说苍蝇停上去都要打滑的。爱美的人,对美的鉴赏当然也高人一等,能从她口中听见这句话,可见四姑娘是真的美。
然而老天爷总是公平的,这里多得一些,那里就欠缺一些。四姑娘并不是府里长大的,确切来说,她流落在外十四年,直到上月才回到谢家。
因为没有根基,难免遭受轻视,到这里美就成了带累人的身外物。有人嗤地一笑,“四姑娘和靳姨娘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面孔生得好看,无外乎两种可能,要么祸害人,要么被人祸害。据说当年府里出了大事,四姑娘的生母靳姨娘下毒毒死了老爷的另一位宠妾,老爷关起门来处置,原够得上一死,最后还是太太求情,把人撵出了府。
那时候的情景,府里老人都记得,只准靳姨娘带贴身的两件衣裳,首饰细软一概没入公中。两个嬷嬷把人架到大街上,砰地关上了大门,靳姨娘娘家凋敝,无处可去,趴在大门上喊冤,那嗓音凄厉,半夜里听上去瘆得慌。
后来听说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妇收留了她,隔了几月产下一女,就是现在的四姑娘。靳姨娘命苦得很,不久就死了,至于为什么不把四姑娘接回来,主子自有主子们的考虑。谢家是钟鸣鼎食之家,祖上几辈子都当大官,老爷时任剑南道节度使,官运亨通的当口,不想多添麻烦。照莲姨娘的话说,“谁知道是不是老爷的骨肉”,毕竟孩子是在外面生的,即便时间对得上,万一要是弄错了,谢家就成了整个升州的笑柄,所以情愿含糊着,按下不提。
如今为什么又接回来呢,是因为家宅不宁。府里修道做神仙的老太爷忽然病故,两个月后大爷坠马摔得背过气去,一天一夜才醒转过来。不久老太太又病了,咳嗽、作头疼,三个月不见好。有人说听见靳姨娘以前住的院子里有哭声,八成是姨娘心里不甘,要四姑娘认祖归宗。
老太太是信这个的,请人算了四姑娘的生辰八字,算命的说这样命格,对府里兴旺大有助益,这才派人登门讨人。养大四姑娘的老夫妻门户虽不高,却也是好人家,起先不愿放手,谢家费尽气力几乎要报官,最后才忍痛割爱让四姑娘回来。
小丫头子们对那段辛辣的岁月兴趣极大,追着问:“那个短命姨娘,当真是靳姨娘毒死的吗?”
一阵沉默后,灶房里的商嬷嬷走出来,大声咳嗽大声吐痰,发狠般喊双喜,“什么时候了?还不淘米!仔细鞭子上身来!”
众人一惊,忙都散了,这个问题悬而未决,直到今天也没有再提起。不过对于四姑娘,小丫头子们仍折服于她的美,只要有机会,都愿多看上两眼。
四姑娘脾气很好,发觉了便半眯起眼问:“你在瞧什么?”
小丫头支支吾吾的,忽然灵光一闪,“四姑娘头上的绒花真好看。”
她便哦一声,“回头我教你打。”眨了眨眼,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这一眨眼,就是粗手大脚的丫头心里也跳跃出欢喜来,见抱弦端着药盏子过来,立刻殷勤道:“仔细烫了姑娘的手,奴婢来吧。”
清圆说不必,那么重的药吊子,半大孩子端起来总显得吃力。她放下蒲扇,自己缚起袖子倒了一碗,蓬蓬的热气顺着盏壁升腾上来,苦香熏了满脸。
托盘上另放着一只手掌大的珐琅盒子,她揭开看了看,重又盖回去。踅身往上房走,南方的屋子一片连着一片,有精巧的回廊连接,阴雨天脚下的青砖吃了水,蜿蜒出一种乌沉沉的色泽来。
谢家和所有望族一样,十分讲究长幼尊卑,因此老太太住的屋子是阖府最大最气派的。但屋子这种死物,连着人的气运,人是什么样的,屋子就是什么样的。老太太的上房,青瓦白墙,有幽深的天井,从底下往上看,人真像在井底一样。加之天气和红木家俬的缘故,愈发显得屋子里又深又暗,老旧腐朽的气息从各个角落里扭动着,钻出来,网子似的把人网住。
老太太的丫头月鉴上来迎接,客气道:“又劳烦四姑娘。”一面嗔怪,“煎药的丫头是愈发懒了。”
清圆说不是,“原是我自己要做的。先前郎中重开了方子,吩咐汤药煎至一半再加川贝,我怕丫头拿捏不准,误了时候,还是我亲自看着的好。”边说边往里间走,“祖母这会子醒着么?”
月鉴说才醒,高高打起青竹帘子,里面站班的丫头接过托盘,细声回禀:“老太太,四姑娘送药来了。”
大床上传出一声咳嗽,纱帐轻轻动了动,老太太歪在床头,只有一个模糊的侧影。
清圆上前来,示意丫头往上呈药,温声道:“祖母,郎中说老太太上年病了一冬,如今天暖和起来,该大安啦。今儿新开了方子,又换了几味药,再吃两剂,且看看疗效。”说罢亲自端了药盏子登上脚踏,待老太太接了,抽出帕子垫在被上,一手又取珐琅盒子过来。
谢老太太是极有威严的老太太,老太爷由来不问家事,阖家上下都凭老太太做主。老太太年轻时强势,到老了微微刹了火性,但余威犹在,家里媳妇孙子女们都有些怕她。她的院子,不是晨昏定省,很难看见儿孙们的影子,身上灵便时不见便不见,一旦有了病,便也生出许多惆怅来。
倒只有这个中途收回来的孙女,还贴心些,老太太垂着眼皮想。又苦又涩的药,喝起来像这不如意的人生般割嗓子。她带出来的丫头都是中规中矩的人,太规矩了没有创造力,只知喝了药不要喝水,没的冲淡药性,任那酸苦在她舌根蔓延,然后咽下去。老太太好面子,自然不会说什么,不过自从清圆来后,喝完药都有一颗她自己腌制的梅子,恰到好处的清甜,能抚平味蕾上生出的倒刺。
老太太放下药碗就有了期待,看清圆揭开珐琅盒盖,把梅子喂过来。
天色昏沉,屋里四角燃着角灯,一双素手,一张秀面,人在波光里站着,分外清秀可人。老太太看见这张脸,才隐约想起她的生母,当初的靳姨娘并不是个喜欢出头冒尖的人。谢纾的官越做越大,姬妾也越来越多,老太太自他成婚后就不太管他房里事,只知最后死的死撵的撵,到底只剩一妻二妾。
清圆的母亲,是争宠大战中的失败者,一个背着罪名的还妾。有这样一位母亲,可见这孩子的命也薄得很。
老太太调开了视线,“往后这种活计不必你亲自做,只管养着罢。大家小姐,就要有大家小姐的做派。”
清圆听了道是,略一顿复道:“孙女自幼未在祖母跟前尽孝,如今回来了,更当侍奉祖母床前才是。只是我粗手笨脚,怕不得祖母欢心,既然祖母发话,往后我更留神行止就是了。”
她欠了欠身,从里间退出来,像这样的冷遇不是一朝两朝,咬碎了牙也得忍住。
抱弦上来迎她,她笑了笑,“回去吧。”
才绕过落地罩,迎面一个管事嬷嬷进来,匆忙朝她一福身,往里间去了。
那嬷嬷嗓门大,说话的声音直飘到门前,说知州家的夫人来了,求见老太太和太太一面,有要紧事同老太太商议。
抱弦抬眼瞧瞧她主子,清圆脸上淡淡的,脚下步履未减,提裙迈出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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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知州夫人才给二爷保了大媒,这回来,少不得又带了喜信儿。”抱弦说,搀着清圆回到了淡月轩。
淡月轩是靳姨娘以前住的院子,十四年前一口气折损了两位姨娘,老爷元气大伤,后来就没有再往府里纳过人。这小院空关着,直到今天。房子太久没有人住,容易养鬼的,如今把她接回来,填进去,靳姨娘要害人,害的也是她自己的女儿。
清圆在这院里住了些日子,倒也盼着她母亲能来一见,可惜总不如愿。听那边的祖母说,她母亲生下她没多久就得肺病死了,她的记忆里母亲只是一个简单的称谓,没有实质的内容。但生途漫漫,谁没有来路呢,她看看这月洞门,看看这重新拾掇出来的花圃。那天她头一回踏进谢家,指派给她的院子荒烟蔓草,哪里是人住的地方。但就是这里,找到了一点和母亲之间细微的联系。院子收拾出来,点上了灯,仿佛可以想象一个剪影投在纱窗上——十四年前,还没被赶出谢家之前,她母亲就是坐在那里做针线的。
清圆曾问过那边的祖母,她娘是什么模样,那边的祖母眼神悠远,拿手比了比,“这么高的个头,长得俊眉修眼,和你一样。”
她母亲在陈家只停留了八个月而已,多年后陈家祖母回忆起来,只记得她坐在紫藤架子下,整日愁容满面的样子。
“坏的人大多头子活络,一处营生断了,自去找另一处营生,哪里会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娘的病是愁出来的,会发愁的,多是老实人”所以说她母亲下毒杀人,陈家祖母是无论如何不相信的。
杀人岂是小事,轻易会被人拿住把柄的,未必有胆子行凶。起初清圆背负着母亲的罪孽,心里有愧,抬不起头来,但渐渐她觉得不是这样,太多地方说不通,她不该轻易替她母亲认罪。所以谢家要人,她就回来了,他们给陈家老夫妇一笔可观的银子,作为十四年代为抚养的酬金。她看见陈家祖父母脸上的泪,谢家人不懂,十几年的感情,哪里是用钱能够结算的。
她暗暗下过决心,等将来做成了她想做的事,一定回来孝敬二老。这世上真正对她好的只有陈家祖父母,谢家三番四次登门讨人,不过是为了借她的运数保家宅太平罢了。自小没有尽过心,寻回来也是丢在一旁,她至今没有见过父亲,连清圆这个名字,都是老太太随意取的。
清圆,清是排了辈儿,圆字是为圆满,老太太只一句话,“回来就好”。她对这个名字倒也接受,毕竟身体里流的是谢家的血,她从不和自己较劲,也从不憎恨自己是谢家子孙。不过她在踏进这所宅邸之前,另有一个叫了十四年的名字,陈家祖父母管她叫云芽。白腻腻软绵绵的云絮上长出了两片嫩叶子,想起来也是极可爱的。
她只管思量那些,抱弦却在琢磨知州夫人的来意,“料着是要给府里的姑娘做媒了,不知这回冲的是哪位。”边说边瞧她,“四姑娘,咱们也预备起来吧。”
清圆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自己探身在笸箩里翻找,问早上的那个花样子摆在哪里了。
抱弦对她的事不关己有些着急,原本谢家就不是久留之地,如果能找个好人家,配一门好婚,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她越性儿把笸箩推远了些,“我的姑娘,您听见奴婢的话没有?”
清圆够不着了,嗳了声表示不满,站起来重又把笸箩拉了回来,嘴里曼应着:“我年纪还小,急什么?上头三个姐姐都没定亲,哪里轮得着我。”
“那也未必。”抱弦说,“升州这么大的地方,每一处的规矩都不同,有的讲究论资排辈说亲事,横塘却不是。像家里有几位岁数相当的姑娘,不拘哪个先定亲都不碍的。尤其官宦人家,找见门当户对的不容易,横竖只要说合成,肉先烂在锅里,不论其他。”
清圆依旧一笑,她心里顶顶明白,但凡有好的,无论如何轮不到她。谢家接她回来,可不是为了给她张罗亲事,她的功能是镇宅,必要的时候还能拿来当祭品,换平安。
当然了,她屋里的丫头向着她,这是人之常情,其他各房怎么议论她,她也知道。有人觉得她答应回来,无非是为巴结一个官家小姐的出身,他们暗里捂着嘴窃笑,笑她眼皮子浅,不知处境险恶。可他们想不到,她回来绝不是为了认谢纾做爹,她是为了她母亲。一个已死的人,直到今天还背着杀人的罪名,她要查出真相来,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都该明明白白的。
“我眼下只要留在谢府,哪儿都不去。”她的手指在铜剪上慢慢抚摩,慢慢地说,“这会子出去了,岂不辜负我的初衷么。”这一个月,多少刁难都忍过来了,还有什么理由退却?
抱弦懂她的心思,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偏头穿过支摘窗看外面的院子,雨势好像小了些,到处弥漫着蒙蒙的雨雾。这样天气,院里人又少,愈发显得淡月轩凄凉冷清。
“好歹想法子,再要几个人过来。”抱弦擦着桌沿道,“别的姑娘院子里大小丫头加上婆子,总有十来个,咱们这里不说旁的,添两个粗使的也好。”
清圆心里有成算,慢悠悠道:“不急,早晚短不了咱们的。”顿了顿复问,“我让你打听的人,打听到没有?”
抱弦哦了声,“才刚夏嬷嬷托春台传话进来,说当年伺候姨娘的人都发往各处了,如今只有一个婆子在下房做杂役。”
清圆点了点头,新人究竟不如老人好使,都已经被欺负进了下房,可见这些年并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想辙把那婆子弄进来,侍奉过她母亲的,兴许能从她口中探听到些什么。
“你再托人仔细留意,看看这程子她接触过些什么人……”
这头正吩咐,隐约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便顿住了口。挑帘望过去,一个小丫头子站在门上,春台问:“干什么来了?”
小丫头说:“请姐姐通传四姑娘,老太太请四姑娘过前边儿去呢。”
春台哦了声,小丫头子传完了话,转身要走,她又出声叫回来,“是单请我们姑娘,还是四位姑娘一块儿请了?”
小丫头说:“都让过去呢,姐姐快着点儿吧,晚了倒不好。”
春台很快进来了,兴兴头头取梳篦给清圆梳头换衣裳,一面道:“老太太总算想起让姑娘见客了,咱们好好打扮起来,也叫外头人看看咱们姑娘的气派。”
下人自然盼主子好,主子好了奴才方得脸,但对于清圆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好事。因为过去了也是陪衬,恐怕还少不得惹一身事端。
不过既然叫了,不去是不成的。春台往她头上插步摇,她重又摘下来,挑了支鎏金点翠小金鱼簪子,戴在发间也不过隐约的一点点缀,算是收拾过,足够了。
从淡月轩到宴客的前院,须穿过一条狭长的通道,横塘的建筑马头墙一片连着一片,从墙上开出简单的门来,初看通道里一个人也没有,保不定中途忽然与谁狭路相逢。
今天就是,正走到半路上,前边随墙门便开了,一个削肩长项,穿云雁锦衣的身影款款出来,身边伴着瘦长的丫头,高高擎着伞的模样,简直像在给皇帝打华盖。
到底碰上了,总要打一打招呼,清圆叫了声二姐姐,但她的客气并未换来礼遇。
谢家加上清圆,共有三子四女。长子正则和次女清如是扈夫人所出,三女清容的生母被毒杀后,养在了扈夫人处。莲姨娘生了长女清和,剩下的次子正伦和三子正钧都是梅姨娘帐下。三路人马在这大宅里各自为政,唯有清圆是单枪匹马。初来谢家的时候,众人都像看只可怜的猫狗一样看待她,毕竟她母亲因妒杀了人,谢家这样门楣,能容下一个毒妇所生的孩子,完全是上头老太太和老爷夫人慈悲罢了。
清如作为嫡女,打心眼里地瞧不起清圆,里头自然不乏女孩子互比相貌,落了下乘后的不甘。她瞧清圆的眼神,从来都带着睥睨,头昂得很高,拿尖尖的下巴对准她,习惯性地嗤鼻一哼,“怎么,你也上前头去?”
清圆懂得做小伏低,细声说是,“先头有人过我院子传话来着,可巧路上碰见了二姐姐。”
清如听不惯她那种甜糯的声口,天生就是做妾的料。于是又冷笑,别开脸道:“我要是你,倒情愿称病不去。毕竟抛头露面的,见了人也尴尬。倘或知州夫人问起来,只怕老太太为难,不好作答。”
她说完,转身便往南去,她身边的绿缀受她示意,猛地将伞面倾斜过来撞开了抱弦,伞顶的雨汇聚在一根伞骨上,汤汤浇了清圆一身。
抱弦一看急起来,跺着脚要找绿缀理论,“嗳,你……”
清圆说算了,低头看,身上新芽色的缎子被水一浸,打湿的地方逐渐晕染开,颜色深沉,和干爽处不一样。
抱弦大叹一口气,衔着恨匆匆道:“这模样怕是不好见人,回去重换一件吧,脚下快些兴许来得及。”
清圆摇了摇头,“就这样去。”
抱弦迟疑了下,“捂在身上,回头病了可怎么好?这两日接连下雨,天又凉回去了。”
清圆抬手,在肩头的水渍上摸了摸,笑道:“病了倒好,只怕病不了呢。”
☆、第 3 章
谢府款待女客,有专门辟出的玲珑小院。绕过一处影壁,便见一株芭蕉亭亭植在院子的东南角上。雨下得细密,打湿了新生的嫩叶,那阔大的,半透明的一抹绿在风雨里轻颤,若逢檐上急泻而下的水,便狂摆着,抖散了一身筋骨。
清圆的伞从垂花门上缓缓来,碧色的伞面,像飘在水里的浮萍。门上婢女过来接应,抱弦熄了伞递过去。才刚半路上雨又大了些,溅湿了四姑娘的裙裾,她忙蹲下来,抽出手绢替她拂拭。
清圆站在廊下往正房看,粉墙黛瓦下,有香樟做成的美人靠。雨天的时候,上方的竹帘错落放下半卷,椅上帘下便腾出了窄窄的一道空白,女孩子们从其间经过,像一幅幅颇具情致的画儿。
老太太房里的月荃走出来,看见清圆便招呼,“四姑娘怎么不进去?三位姑娘都到了。”
月荃原本叫月圆,后来为避清圆的讳,才改成了荃字。她倒是谢家为数不多的,心口合一的人,对清圆也同对其他姑娘一样,不会看人下菜碟儿。
清圆嗳了声,说就来,月荃明白她的用意,自己年纪最小,有三个姐姐在前,必须拿捏好分寸,不能越过别人的次序。说来怪可怜的,四姑娘自幼不在府里长大,如今冷不丁的回来,其实没几个人拿她当家里人看待。她处境艰难,小小年纪寸步留心,越是这样,越是叫人瞧着心疼。
月荃比了比手,“姑娘进去吧。”说完瞧着她的背影,纳罕道,“怎么弄湿了衣裳?”
抱弦停在门外,轻描淡写顺嘴一提,“喏,二姑娘跟前的绿缀浇了四姑娘一身,原说要回去换的,又怕老太太等急了,着忙过来了。”复又一笑,“四姑娘倒没往心里去,仗着年轻身子骨结实,不怕生病。”
那厢清圆进了门,因知州夫人算熟人,老太太和太太便陪着在东边梢间里说话。前厅和梢间拿冰裂纹心屉的插屏隔开,人一路走来,里间是看得见的,便听知州夫人咦了声,“我早前常来往,竟没见过这位姑娘。”
清圆进了里间,先给客人行礼,再见过老太太和扈夫人。老太太因头风还没好,戴着眉勒子,但见客时绝没有沉沉病气,应答也有章法,一笔带过敷衍,“这是我最小的孙女,叫清圆。”
知州夫人是明白人,一下子就了然于心了。起先还很有兴致地盯着清圆瞧,后来便移开目光,落到手里的青瓷小茶盏上去了。
“你坐吧。”扈夫人指了指清容下手的位置,对清圆说。她是谢纾的正头夫人,一张脸上总带着冷冷的神气,但府里人都说她心善。清圆第一次见她,很惊讶于她的容色,看得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虽不常笑,眉眼间自有一段风流蕴藉。
清圆坐定后,她们又续上了先前的话题,大抵是说开国伯家的大公子到了说亲的年纪,知州夫人头一个便想到了谢家。
“升州的高门大户不少,要论姑娘的德才,到底还要数节使①家。”知州夫人的目光从一溜姑娘脸上划过,笑着说,“瞧瞧,这样的门楣,这样的好相貌,可着横塘找,再没有第二家了。不瞒老太太和夫人,开国伯的夫人是我继姐,她既托了我,我也当自家的事来办,因今儿登门求见了老太太,想听听老太太的意思。”
开国伯是正四品上的官,食邑七百户,好赖也是个爵位,况且又是大公子结亲,认真说起来是门好亲。谢老太太颔首道:“门第自是没什么可挑拣的,只是不知道大公子人品才学怎么样。”说罢一笑,“我家虽是武将门第,祖上也出过几位学士,儿女婚事上头不敢马虎。夫人同咱们是旧相识了,有些话也不背你。嫁女儿不同于娶媳妇,别人家的姑娘上咱们家来,咱们自是不亏待的,可咱们家姑娘给了人家,好赖全凭人家,须得是人品好的,咱们才能放心。”
知州夫人一叠声说是,“老太太的顾虑,我何尝不明白,咱们既是旧相识,我总不见得坑了姑娘。要说开国伯家的长子,那是可造之材,今年才中了贡士。家有祖荫,还愿意一步步考取功名的,如今年月可不多见了。老太太有了年纪,见的人多,听的事也多,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样听下来,是没什么不满意的了。只不过家里的孙女多,也不知开国伯家看中哪个,又不好直龙通打听,便道:“几个孩子都是我最心疼的,给了哪个我都舍不得……”
知州夫人的目光落在清圆身上,要论相貌,这个自是无可挑剔,若没有她母亲的那档子事儿,只怕满升州都抢着要求娶,可惜……
众人的视线都随知州夫人调过来,一时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揣测。
扈夫人轻咳了一声,对身边嬷嬷道:“茶都凉了,还不再添一盏!”
老太太这才仔细打量清圆,见她半边衣裳的颜色有异,像是吃透了水。究竟怎么回事,有外人在又不好问,顿时不满地皱起眉来。
知州夫人不无遗憾地挪开了眼,又去审视清如,含笑问:“二姑娘今年多大了?”
清如这个时候和先前大不相同,娴静地坐着,很有大房嫡女的做派,欠身道:“回夫人,我属兔,今年十六了。”
清圆听着,暗暗一笑,因为知道这句话,清如答错了。
果然扈夫人抿起了唇,唇角带着一点薄怒,朝清如看了一眼。
说亲事的步骤里有一道叫问名,是纳采之后问生辰八字用以合婚的。好人家的姑娘,等闲不在这种当口说得太详细,毕竟现在远远没到那一步。虽然报了年纪,媒人也算得出属相来,但不说是为矜持,说了倒显得急不可待似的。
知州夫人面上如常,笑道:“开国伯家的大公子今年二十三,论年纪也相当。”
老太太端起茶盏呷了口,“她们姊妹一年一个,都是差不多的年岁,婚事办起来不匆忙。”
“哎呀,那是多好的事,一个接着一个,不会过于热闹,也不显得太过冷清,往后家里年年有喜事。”知州夫人到底还是眷顾美人,又瞧了清圆一眼,“四姑娘今年十四了?”
清圆在椅上欠身,“是。”
“小呢。”老太太接过了话茬道,“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且可以多留两年。”算是把她结亲的可能彻底断绝了。
清圆对这事本就无心,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知州夫人脸上露出怅惘的神情。扈夫人这时候充分显示了作为嫡母的一视同仁,怜爱地望了望清圆,对知州夫人道:“我这孩子是个命苦的,将来的婚事,还请夫人放在心上。”
这算坐实了清圆是靳姨娘所出的传闻,知州夫人哦了声,圆融道:“四姑娘回到老太太和夫人身边,便不苦了。日后寻门好亲事,自有享不完的清福。”
这是客套话,大家脸上都挂着捧场的笑,知州夫人又寒暄了两句方才告辞,老太太打发身边的嬷嬷,一直把人送上了马车。
屋子里这时没有外人,老太太脸上的笑早就褪尽了,人坐在南边槛窗下,手里慢慢数着佛珠,一双眼停在了清如身上。
众人皆站着等示下,只听老太太道:“回去把《内训》抄上十遍,好好悟一悟‘多言多失,不如寡言’的道理。”
清如嗫嚅了下,悄悄觑她母亲,扈夫人脸上也有愠色,她不敢有违,只得低头道是。
老太太的目光像一口青龙偃月刀,扫向哪里,哪里就矮下去一截。最后目光终于调向了清圆,哼地一声道:“咱们家,几时出过这样失仪的事?女孩子门面最要紧,单是家里人就罢了,有外客来,竟在客人跟前现眼!你的衣裳,究竟怎么回事?”
里头内情清如自然是知道的,她心虚起来,偷眼瞄了瞄清圆,横竖做好了准备,只要清圆告状,她就赖个一干二净。只是没想到,清圆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俯首道:“是孙女疏忽了,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衣裳晾在外头总不干,祖母派人传话来,不敢有误,拿了一件就穿上了……是清圆错了,甘愿领罚,请祖母不要生气,保重身子要紧。”
清如听了,暗暗松了口气,心道算这丫头识相。可她舒心了,扈夫人却大大不称意了,不管当初靳姨娘如何,清圆既认祖归宗,照顾不周便是她这个做嫡母的不是。老太太难免要问,一个大家子小姐,下了几天雨,怎么连换洗衣裳都没有,可见是有意苛待她。
果然,老太太很不欢喜,“难道淡月轩的穿衣吃饭竟短了不成?”
清圆说不是,“吃穿用度一应都是齐全的,只是我身边两个丫头忙于伺候我,没顾得上烘衣裳。”
老太太“嗯”了声,上扬的音调,高高地,要抖到天上去一样,“你屋里没有粗使婆子吗?”
清圆不说话了,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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