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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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在赞美他,“万岁爷这心田……没的说啦。”石榴籽儿含在红唇间,啵地一声吸进去,皇帝顿时一阵口干舌燥。

其实这二五眼挺有女人味儿的,他暗暗想,只要不是咬着槽牙较劲的时候,那份人模人样很可以作配他。只可惜腾不出手来,他心里愈发着急,想好了的话没机会说出来,如果错过了今儿,下回再想鼓起勇气,又得费好大的劲儿。

这么下去不成,他脑子里盘算着,手上动作越来越慢。德禄说的那些非得在桌下进行么?挪到明面上也可以吧!他是敢想敢做的性格,见那柔荑搁在离他三寸远的地方,忽然恶向胆边生,放下石榴,一把抓了上去。

☆、第83章 寒露(4)

嘤鸣吃了一惊, 不知道他哪里又出了毛病, 小声道:“万岁爷, 您怎么了?”

皇帝翕动着嘴唇, 想好的话突然都忘记了, 只看见她鹿一样的眼睛,和满脸错愕的表情。

怎么了?这还用问吗?皇帝有时候恨她不解风情, 明明自己都已经那么主动了,她还是一头雾水。究竟是她装糊涂蒙事儿,还是真的感觉不到他的一片心?

不能够啊, 她应该想想以前他对她的态度, 再对比一下现在, 分明天壤之别。什么缘故能让在位多年的帝王发生那么大的转变?肯定是因为爱呀!

他吸了口气, “朕……”

可他刚要开口,听见太皇太后一声唤:“皇帝……”

太皇太后接下来的话顿住了,因为皇帝抓住嘤鸣手的那一幕恰好落了她的眼,她一愣, 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太后的反应总比人慢半拍,发现老佛爷说了一半就没有下文了, 便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一瞧之下不明所以,越是不明所以越是要看后续,还是太皇太后反应及时,暗暗捅了捅她, 一指台上, “快瞧那个白脸的兔儿爷, 是刘禅不是?”

她们又若无其事地看戏去了,但皇帝知道,这会子她们的精神全长到了耳朵上,平时还装聋作哑,这回年轻人都赛不过她们的听力。他顿时泄气,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两天的准备全白瞎了。

嘤鸣还在定定看着她,还在等他一个回答,结果他把手移开了,淡然道:“有蚊子。”

有蚊子?她低头看,心里有些怅然,喃喃说:“什么也没有……”

皇帝两眼看着台上,“飞走了。”心里当然很不痛快,气馁了半天才想起太皇太后刚才叫他了,便重新打起精神来朝邻桌拱了拱手,“皇祖母,叫孙儿有什么示下?”

太皇太后其实很觉得尴尬,怪自己脱口而出,没先去瞧一瞧他们。如今好事被她打断,续是续不上了,只好把佟家母女引荐过来,说:“上回你有意恩赏佟崇峻,今儿趁着他们家人都在,把预备好的赏赉赏下去吧。”

其实赏赉是假,让他瞧人是真。皇帝漠然看过去,佟家姑娘微微低着头,那张团团的脸因看不见瞳仁的缘故,在灯影下像个白板。

做皇帝就是这样,不停地分辨朝中谁是可堪一用的人才,再不停地相看他家的闺女。政治联姻是巩固关系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尤其三十岁之前可说是全盛时期。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期可能会逐渐减少,但作为一个皇帝,即便是到了耄耋之年,想扩充后宫依然那么容易。

边上的嘤鸣看着,脸上带着模糊的笑,这是皇后温和大度的表现,可以笑得毫无内容,但唇角必须仰起。然而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当初春贵妃进宫她也瞧着,那会儿很高兴来了个同年,至少宫里人的眼睛不会只盯着她一个人。可是现在心境大不一样了,再有人进来就不受用,因为晋了位分难免要临幸,她不喜欢他和别人太亲密。

皇帝的嗓音清冷,处理和朝政有关的事儿向来不需要动用热情,“佟崇峻平定西宁有功,朕已着令加封一等公,并赏端砚五方、大自鸣钟两架、珊瑚系珠十盘、密蝎素珠十盘。”报菜名似的报了一遍,原本里头应该还有一柄如意,但今天既然是母女一道来,赏这个就不合适了。早前宫里选秀,留牌子的按高低等级区分,有送如意和荷包之说。他要是忘了规避,传达出错误的信息尚且是小事,要是叫二五眼误会了,那就是大事了。

悄悄拿眼梢瞥她,她笑得没什么内容,这种笑容是皇后的招牌,但在他眼里越是慈眉善目,越像个笑面虎。有个笑面虎的皇后也不错,彼此之间有了分歧,哪怕人后打开瓢,场面上至少过得去。

太皇太后对皇帝的封赏挺满意,对佟福晋笑道:“公爷不在家,家里有什么艰难没有?倘或有难处只管说,爷们儿外头打仗,后方咱们能帮衬的一定不站干岸,也好叫公爷没有后顾之忧。”

佟福晋嗳了声,“家里一切都好,谢老佛爷体恤。”心里却在挂怀孩子的病症儿,只是大庭广众的不好说,说出来也没有任何帮助。姑娘的病来得突然,已经托宫里的太医瞧过了,开的方子吃着药,无奈总没有起色。自己的闺女眼瞧着要错过了,把庶女推出来碰碰运气,哪怕晋个妃位,也是好的。

当然,宫里没有立竿见影就给说法的,还是得回去等消息。第二天给将军的封赏到了门上,爵位伴着黄马褂和三眼花翎,万岁爷还特许紫禁城内骑马,但关于白樱的处置,却只字未提。

佟福晋暗自着急,等谢过了恩命家人取利市来,说:“大总管跑这一趟辛苦了,这点子小意思给大总管雇车马,千万别嫌少才好。”

刘春柳拿人的手短,因此给了佟福晋说话的机会,淡淡笑道:“都是自己人,福晋这样太客气了。”

佟福晋并没有要和大太监认亲戚的意思,只是尽力打听御前和慈宁宫的情况,掖着手绢说:“大总管,昨儿中秋宴我们姑娘也进宫了,在老佛爷和万岁爷跟前露了一回脸,不知……两位主子有什么示下没有?”

刘春柳知道朝中亲贵们一贯的脾气,带着到了年纪的姑娘进宫,多半是让主子们相看的。佟家如今正红,不出意外,出一位嫔妃是跑不了的,可等了这半日,宫里一点儿表示也没有,所以佟福晋就有些坐不住了。

刘春柳笑道:“福晋先别急,就是有示下,也没有那么快的。眼下宫里正筹备万岁爷和皇后主子大婚呢,那么大的喜事儿,总不好叫别人冲撞了不是?您暂且奈下性子再等等,回头我进去也给福晋看着点儿,倘或有好信儿,我即刻打发人来回福晋,您瞧这么着成么?”

还有什么说的呢,自然不成也成了。佟福晋说好,“那就劳烦大总管了,总管是御前红人儿,我托别人不如托了您,要是咱们姑娘有造化,将来必忘不了您的好处。”

好处不好处就是后话了,世上也不是个个庶女能有继皇后那样好的命。刘春柳回去复命,恰好太皇太后今儿出来遛弯儿,遛到了乾清宫里,听他交完了差事,慢悠悠问皇帝:“昨儿姑娘你瞧了,可怎么样?”

皇帝如今哪里有那心思,翻着折子道:“皇祖母说的是谁?”

太皇太后知道他装糊涂,越性儿挑明了,“佟崇峻家的闺女。佟崇峻打萨里甘,打了足足四年零八个月,涉水过河时芦苇杆子戳穿了腿肚子,等安营扎寨时才传军医,小腿肿得腰杆儿似的,真是不容易。如今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你要好好斟酌。早前的武将都有了年纪,年轻一辈儿里虽有骁勇的,终归经验不老道,还需磨砺几年才好。佟崇峻倒正合适,先头在昆布手下不显山不露水,昆布致仕后就拔了尖儿。好人才得笼络住,别觉得自己是皇帝,下不了这面子,赏罚分明了人家才给你卖命,我的哥儿,你明白皇祖母的意思。”

皇帝自然明白,老太太经历了几朝,熟谙平衡朝堂之道。作为当权者来说,后宫位分的封赏其实是最简单有效的笼络手段,一道旨意,两张礼单,三间宫室,如此而已。以前他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但现在不是有皇后了么,他总得顾念一下二五眼的感受。

他沉吟了良久,自己心里的想法不能完全告诉太皇太后,相比皇后,老太太眼里的江山社稷才是第一位。照她的意思后宫空着呢,酌情填几个人再合理不过,但皇帝有自己的想头儿,佟崇峻既然是朝廷栋梁,就不该把人家闺女收进宫来活受罪。不得宠幸的嫔妃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原有的已经没法子更改了,可以避免的,就尽量杜绝或减少吧!

“这件事孙儿会仔细掂量,大婚近在眼前,这会子把人接进宫来,皇后面子上交代不过去。”

太皇太后理解也赞同,“自然是顾全皇后的脸面更要紧。”顿了顿又问,“你们眼下怎么样呢,想是挺好的吧?”

皇帝眼里浮起一点微微的笑意,“挺好的,皇祖母放心。”

论及和后宫的相处方面,太皇太后从来没有在皇帝脸上看见过那种神情,这可比嘤鸣在慈宁宫和稀泥可信多了。老太太长出一口气,说好,“这么着我就不用愁了,后儿要过大征礼,喜日子得定下。你们既那么好,我也不去费手脚特特儿打听了,嘤鸣的月事是哪一天?回头好避开,总要图个吉利。”

这下皇帝愣住了,实在没想到太皇太后会问这个问题。她的月事他哪儿能知道,真亲密无间了倒可以一问,可惜眼下都是打肿脸充胖子,所以这就把他难住了。

“朕……还没和她商讨过日子。”

太皇太后的眉毛挑了起来,“皇后虽不用上牌子,但那个日子还是得知道的。”

皇帝放下手里的折子,摸了摸额头,“孙儿和她……还没满一个月。”

哦,也对,太皇太后才想起来,确实为难他了,“这么的吧,你们小夫妻之间好说话,回头问问就是了。我是做长辈的,有心打听令她不自在,越性儿交给你了。”

皇帝束手无策,只能道是。

太皇太后此来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看看外头艳阳,乐呵呵说:“成啦,我上园子里再遛遛去。四额驸说回头给我送只叭儿狗来,我得早点儿回去等我的狗了。”

皇帝听了,离座儿送太皇太后出门,老太太到了门槛前还不忘回头再叮嘱一句:“那个很要紧,后儿就要过礼的,赶紧问明白了,好作打算。”

皇帝只能诺诺答应,等太皇太后一走就站在地心直愣神儿。

“万岁爷……”德禄也很为主子苦恼,想了想道,“要不奴才找松格去吧,她贴身伺候娘娘多年,肯定知道娘娘的日子。不过……奴才毕竟是爷们儿,就算净了身,好歹也当过爷们儿。松格那脾气,闹得不好能拿大棒子伺候人,奴才怕还没开口,就叫她撅回姥姥家去了。”

皇帝叹了口气,二五眼的主子带着一个二五眼的奴才,就这样的人也能在宫里打出一片江山来,真是世事难料。德禄的主意和没说没什么两样,皇帝求人不如求己,思量再三,打算亲自过去探听。

这个时辰,正是歇午觉的当口,皇帝慢悠悠穿过养心殿夹道过西三所,这时的紫禁城很安静,间或有几个宫人经过,见了圣驾面壁而立,个个寂静无声。他信步过了慈祥门,再从慈宁宫外夹道往南,进头所殿大门便听见一串叮当的风铃声。循声望去,正殿檐下错落挂着象生花和铃铛,侍立的宫人们打千儿蹲福,只是行礼,口中并不称万岁。

他知道皇后歇下了,歇了也不要紧,睡懵了更好忽悠。他迈进门槛,迎面有清幽的气味环绕,妆蟒堆绣组建出一个属于姑娘的香闺,因她睡下了,次间的帘幔放下半幅,海棠站在帘外伺候,错眼见他来了忙蹲福,然后放轻手脚退了出去。

殿里只剩他们俩,嘤鸣侧身睡得正浓,他没打算吵醒她,在边上圈椅里坐了下来。过会子应该怎么开头,这一路走来也没想好,进了这屋子就更没主意了,一气之下决定不琢磨了,索性见机行事。

她朝外侧躺着,他能看见她的脸,她睡着的样子天真可爱,恰好是他喜欢的。昨晚上没能办成的事儿,让他到现在还懊恼不已,他在想要是一切顺利,今天她会怎么对他?也许这会子那张床上有他一个位置也说不定……

藕臂、柳腰、桃花面,轻轻的一袭缎子下大有乾坤。皇帝一个人胡思乱想,想得自己热气四溢,想完了坚定一下信念,还有一个多月,忍忍就过去了。

横竖他和皇后在一间屋子睡午觉,单是想想便十分旖旎。他撑着脑袋慢慢合上了眼,打算小小打个盹儿。她屋子里的香有安神的作用,没消多久瞌睡袭来,正要入梦,听见她喊他:“万岁爷,仔细脖子疼。”

皇帝的神思猛地被扯了回来,怔忡间有点儿发懵。嘤鸣拥着被子说:“大中晌的,您上我这儿来有何贵干呀?”

他抚了抚额头道:“朕有件事儿要问你。”

她听了,心里莫名牵动了下,料想是昨儿佟家姑娘的事儿有了下文,他来问她的意思了。其实有什么可问的呢,她答不答应都不重要,执掌江山总要以社稷为重。

她边想边下床来,正经八百道:“什么事儿,万岁爷问吧。”

他显得很为难,似乎十分不好开口,嘤鸣脸上笑着,心却提溜到了嗓子眼儿,暗道这么为难,必定要有一番大动作。上回崇善的闺女进来就封了贵妃,这回佟家的功勋可谓卓著,别不是要封皇贵妃吧!真要是这样,那不是逼得人不能活了吗,她这皇后当到这份儿上,还不如请辞得了,找润翮搭伙一块儿做姑子去,一了百了!

皇帝还在犹豫,她等了又等,愈发打鼓,“到底是什么事儿呢,您不妨直说吧,我心大,您知道的。”

皇帝终于发现心大确实有好处,不会像其他姑娘那样扭扭捏捏。于是他鼓起了勇气,“那朕就说了。”

嘤鸣已经感觉到了一丝惨然的况味,按捺住辛酸点头,“您说吧,我听着呢。”

皇帝吸了口气,“朕想知道,你的月信是什么时候?”

嘤鸣原作好了伤心的准备,结果最后等来这么一句,茫然过后嗔起来:“您说什么呐?”

☆、第84章 寒露(5)

皇帝来前其实设想过, 这个问题问出口会引发她怎样的反应。姑娘的这种事儿最隐秘, 等闲不愿意让人知道,结果他一个爷们儿家, 上来就问她月事是什么时候, 已经不是唐突冒犯之类的词儿能形容的了。

皇帝很难堪, 他是没有办法,希望她不要误会。不过那句嗔怨,竟听得他心神一通荡漾,看来龟龄集的功效到了。她现在就算冲他嘬牙花儿, 他可能也觉得他的皇后灵动有趣,且充满难以言说的诱惑力。

她的脸很红, 袅袅眼波收住了,落在不住绞动的手指上,支吾说:“谁让您……问这个的?是不是老佛爷?”

所以她是真的通透, 可能有一瞬觉得他瞎胡闹, 但很快就理清了思路。皇帝自己也有些不自在,“这事儿不能怨朕, 是你在慈宁宫夸了海口, 说朕和你怎么怎么了……如今皇祖母来问朕, 朕哪里答得出来,只好亲自来问你。”说着又挺起腰杆子,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来, “朕堂堂一国之君, 如今竟要管你这些小事儿, 朕龙颜不悦,你看出来了吗?”

他这么问,她果真仔细瞅了他一眼,哪里有什么不悦,分明满脸好奇。

嘤鸣虽确实害臊了片刻,但皇帝永远能够让你快速缓解尴尬,因为他本人就是更大的尴尬。其实好些时候她也想好好和他说话,无奈他就是能把你气得血不归心。那片潮红从脸上褪去了,嘤鸣上桌前倒了两杯茶,分了他一杯,淡声道:“万岁爷看来是小事儿,在我看来却是大事儿。宫里有个老古话,说不受待见的皇后大婚必选在月事期间,这么着帝后不能圆房,就像当年您和先皇后一样。”

皇帝怔了下,他并不知道这里头竟还暗藏这样的玄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当夜孝慧皇后方不方便,他都不可能在她那里过夜。

“朕记得,你才进宫的时候朕曾调侃过你的名字,朕也瞧出来了,你确实是个重朋友义气的人。”皇帝坐在圈椅里,难得像今天这样,这么平等严肃地同她说起这件事,“薛尚章是你干阿玛,是孝慧皇后的父亲,不得不承认,朕很忌惮他。朕不知道你对他印象如何,但在朕心里,他擅权干政,就在大前日,他还当着所有军机大臣的面公然反驳朕,朕是皇帝,绝不允许这样的人存在于朕的朝堂上。你和薛深知是挚友,但朕希望你明白一点,既入了帝王家,一切当以江山社稷为重,无需觉得对不起先皇后。朕与先皇后没有半分夫妻之情,朕也不可能同她圆房,因为朕不愿意有一半薛尼特氏血统的孩子坐镇我大英的江山,更不愿意我的儿子成为第二个汉昭帝,他日被薛尚章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说了很多,嘤鸣静静听着,听得心平气和。

确实没有什么可激动的,像盾牌的两面,她看见的是坚实温暖,而他看见的是冷硬阴寒。不能说谁一定错了,临崖而立的人,对风向的忧惧远大于站在院子里放风筝的人。他说无需觉得对不起先皇后,这句话多少解了她的困窘,连他也知道,深知一直是她迈不过去的坎儿。

皇帝见她低头不语,终于觉得有些忐忑,“皇后,朕希望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别因为自己和谁有交情,就不辨是非,一味的帮腔。”

嘤鸣说自然,“各有各的立场,对错也不由我来定。”

他略略放下心,又想起她才刚说的话,大婚当夜顺不顺利在她看来是大事儿,那就说明她是在乎这桩婚事的,至少不愿意走先皇后的老路。

皇帝很欢喜,太严肃的话题并不适合他们俩,他不过是来问问信期的日子,扯出那些扫兴的事儿做什么,还算言归正传为好。

“那么……皇后愿意大婚当夜和朕圆房吗?”他壮起胆儿问,“你早早告诉朕,朕也好作准备。”

这人……真是拿驴脑子形容都不为过。嘤鸣皱着眉,很不屑地瞧着他,“这种事儿要作什么准备?老佛爷不是天天儿喂您龟龄集吗。”

说的也是,可他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得了一句准话,便能全心期待大婚了。不过这点儿心事不足为外人道,他还在试图周全,“朕的意思是你要报个准日子,别弄错了,回头不吉利。”

那倒是,大婚对她来说一辈子只此一次,还是希望顺顺利利的,便道:“日子向来很准,每月也没有大变动,都是十二。”

“那历时呢?”他一本正经地求教,“你上回说过,有的人一月两回,每回十天,但愿皇后不是这样的。”

嘤鸣懵了下,“我说过这话?”

皇帝看她的模样就知道是说谎穿了帮,自己挖下的坑太多,连自己都记不得了。有时候他还是很佩服她的,她不光能蒙后宫嫔妃,连他也不放过,“皇后真是艺高人胆大!”

“哪里。”她勉强笑了笑,“我不敢瞒骗主子,主子要不信,问问德禄就知道了。”

门外站班儿的德禄听见点名就要进去,再一琢磨不对,这个问题他哪儿知道呀。皇后娘娘这又在坑人呢,他站定了脚,看见边上的猴崽子窃笑,他一瞪眼,撅嘴吹出了一声气音:“去!”

皇帝觉得别人怎么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你究竟是几天?十天?二十天?”

嘤鸣忙摇头,“我倒不是这样的,毕竟没那么些血可流,我就七天而已。”说完谦虚地笑了笑。

皇帝善于思考,开始算日子,“十二……今儿是十六……这就是说你正在信期呢?”

嘤鸣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我告诉您,是让您来给我算日子的?不许算了,照原样告诉老佛爷就成了,老佛爷明白。”

她口气不大好,大概因为恼羞成怒了。皇帝想点头,忽然发现这样好像没什么威严,便摆出一副脸子来,“你好大的胆子,再瞪着朕试试。”

她是个狗腿子,势利眼,你好说话的时候她耀武扬威,你要是冲她高嗓门儿,她立刻就服了软,赔笑道:“主子怎么恼了?我生来长了这么一双眼睛,不是瞪着您呐,是正经瞧您。”

皇帝哼了声,“这世上的人,缺什么就爱标榜什么,你多早晚看见好人天天儿说自己是大善人来着?”

嘤鸣被他挤兑了,有点儿不服气,也不说话,扭身坐到镜前梳妆去了。

她手里举着梳篦,一下下梳理自己披散的头发,一面透过镜子觑他脸色。太后说过,训男人就像驯马,千万不能惯着。虽然太后本人一败涂地了,但嘤鸣觉得道理是不错的。果然他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就过来了,站在她身后问:“昨儿佟家的姑娘,你还记得吗?”

嘤鸣的动作顿住了,心说到底绕不开这个,该来的还是要来,便放下梳篦淡声说是,“我瞧姑娘挺不错的,万岁爷和我说她干什么?”

挺不错的?皇帝有些失望地想,别到最后娶了个贤后,乐见他扩充后宫,也不介意和别人分享丈夫,这样的话就要担心她对他有没有真情了。

他轻叹了口气,“先头太皇太后上乾清宫来了,说想听听朕的主意。”

她颔首,“然后呢,您是怎么想的?”

他从镜子里看着她的倒影,沉默了下说:“朕来问你的意思,你别忙打听朕的想法。”

她的意思?她的意思哪里有那么重要!她自然不愿意后头有人进宫,可那种事儿岂是她能左右的。她如今的职责不过是尽好本分,将来妥善管理后宫罢了,至于丈夫喜欢什么女人,想纳谁为妃,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不过皇后有一宗好,一般皇帝属意谁,悄悄给个暗示,后头晋什么位分由皇后定夺。册封的诏书也不从御前发出,必须以她的名义下懿旨,那么发得早还是晚,当然由她说了算。

“我有句实在话,想对您道一道。”她转过身来肃容说,“您坐下,坐下了好说话。”

皇帝听了左右找落座的地方,没找见,她便从梳妆台底下掏了一张紫檀绣墩,给他推了过去。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她沉吟了会儿才道:“我记得您说过一句话,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是不是?我既然当了皇后,您就该顾全我的脸面,这不光是为我,也是为您自己,您说对吗?”

皇帝缓缓点头,“说得很是,接着说。”

“咱们是天下第一家,最讲究规矩体统,饶是百姓家里定亲,也没个一头放定,一头赶在接亲前往家纳妾的道理。这要是传到女家耳朵里,就算过了大定人家也要退亲的,因为正经人家姑娘不能受这份侮辱,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她一字一句缓和着说,又担心自己心潮澎湃,不留神过激了,尽量再把语气放软乎些,温存道,“其实我也明白主子的难处,朝堂上的联姻关乎社稷,我哪儿能有二话呢。我是这么想的,等大婚过后再接佟姑娘进宫来,时候略缓缓,也不至于让我被人瞧笑话,您说这么办成不成?”

皇帝的表情一片空白,他似乎在很仔细地听她说话,仅仅是仔细听着,话的内容也许根本没有传达进他脑子里。

嘤鸣说完了,等他最终给句准话,先前她意气地想要和润翮一道做姑子去,到底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会子和他打商量,甚至要摆着卑微的姿态求他赏她脸面,细想想真是太令人委屈了。她等了老半天,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的心终归悬着,又唤他一声:“万岁爷,您拿个主意?”

皇帝是因为就近看她,看得有点儿发呆了。

午后的阳光从支窗底下探进来,把她的半边面孔都照亮了。她是那么细腻的肉皮儿,像上等的精瓷,易碎却大美。他看着那红唇优雅地开阖,想起昨儿夜里她含在唇间的石榴,心里一阵阵激荡起来,仿佛那粒石榴籽儿就是他。这种幻想简直要冲破他的理智了,他想一把夺过她,想狠狠地□□她,让她哀声求他。可是他不敢,皇帝窝囊地想,他能决策乾坤,就是不敢冒犯她。她和后宫那些等待临幸的女人不一样,他的初一十五都归她,她不需要像她们似的邀宠,她只要坐在自己的宫里,他就得按祖制乖乖送上门,所以她格外有底气。

刚才她的那番话,他多少也听见了些,说实在的不是滋味儿,一个太识大体的女人虽然合乎皇后的要求,但难免让他觉得不受重视,可有可无。

他轻轻拢着一双手,斟酌着该怎么回答才不失风度,可是想不出头绪来,只管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嘤鸣脸上挂着笑,这个答案分明顺了她的意啊,可不知为什么,还是让她感到怅惘。她重新拿起梳篦来,慢慢梳理那一绺头发,很想和他说既然已经给佟家加官进爵了,就不必搭上自己了。满朝文武皆丈人的场面有什么好的,她暗自嘀咕着,可想完了又气馁,自己不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进宫的吗,有什么立场去反对呢。

皇帝心里有了成算,站起身道:“朕该走了,上慈宁宫回皇祖母话去……”走了几步回头望她,“这件事朕会妥善处理的,你不必担心。”

嘤鸣站起来恭送他,福才蹲了一半,一时没来得及应他,他也不管,转身便往宫门上去了。

皇帝前脚走,松格后脚就进来,探脖儿问:“万岁爷和您商量佟家姑娘的事儿啦?”

嘤鸣不愿意和她细说,装出大度的模样来,取了点儿粉在手心揉搓,胡乱往脸上拍了一层,“往后这种事儿多着呢,没什么可稀奇的。”

松格噢了声,也不去琢磨佟家的事儿了,把手里一面木牌呈了上来,说:“主子,薛福晋上报内务府,要进宫面见皇后娘娘。这会子人在西华门上,才刚万岁爷在,奴才没敢进来回禀,这会子您瞧怎么办?”

嘤鸣接了牌子,上面拿小楷端端正正写着薛门图佳氏。薛福晋娘家姓图佳,入关后改了汉姓图,只有入宫才用老姓儿。她捏着这牌子斟酌,按说求见的章程并没有什么可挑眼,但薛齐两家毕竟在风口浪尖上,这么堂而皇之地进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儿。她原可以不见的,却不能不瞧在深知的面子上。况且齐家和薛家到底牵扯太深,她也害怕错失了消息,把阿玛置于险境。

小小的木牌子搁在了梳妆台上,她发话准她进来,抓紧时间叫海棠梳头,薛福晋入头所殿的时候,她已经在明间里坐着了。

“奴才图佳氏,恭请皇后主子万福金安。”薛福晋上前几步叩拜下去,匍匐在青砖上。

嘤鸣忙起身搀扶,“干额涅快请免礼吧。”一面引她进次间,在南炕上坐下。宫女奉了茶,她抿唇笑了笑,“您今儿怎么进宫来了呢?”

薛福晋先是抹眼泪,感怀一下先皇后,后来才说:“娘娘不知道,大前儿个皇上发了上谕,命你干阿玛率领地支六旗赶赴车臣汗部。你干阿玛早年为朝廷出生入死,落了一身的伤,如今要派遣他远赴喀尔喀,只怕他身子受不住。好孩子,我拿你当深知一样看待,实在没了主张,今儿才急着进来见你。不论怎么,和万岁爷美言几句,请朝廷另派良将吧。”

可嘤鸣知道,他们担心的是人离开京城太久,皇帝会趁着无人掣肘大肆动作。也许外人不明白,为什么薛家到这会儿还在和皇帝作对,原因很简单,就是骑虎难下。

“干额涅,我知道您的想头儿,干阿玛离了京到底不好。可这回我就算去求了皇上,皇上也应准不叫干阿玛带兵上蒙古了,然后呢?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么?况且上谕既然下了,不是我一个后宫的人能插嘴的,横竖不去,正好给了皇上弹压的借口;若去,前途凶险,变数难料,干额涅品品,是不是这个理儿?”

薛福晋望着她,倒不曾想过当初不哼不哈的丫头,如今有了这样的见识。

“那么依您看,咱们该怎么应对才好?”

嘤鸣自然希望能找到一个折中的手段,既保全薛家,又让皇帝顺利清除朝中敌对的势力。可是这个愿望实现起来很难,必有一方得大大退让,只看薛家愿不愿意接受罢了。

她握住了薛福晋的手,温声道:“干额涅,我和深知是姐妹,虽不是生在一家子,可我们之间的情义比亲姐妹还要深。我知道干阿玛处境艰难,倘或不愿意去喀尔喀,也不是没法子搪塞,只要称病卧床就是了。可单单卧床还不够,还要上表朝廷请辞,只说是退隐养病……干额涅,眼下局势您也看见了,唯有如此才是保全性命和家业的良方儿,您就听我一句劝吧!”

☆、第85章 寒露(6)

可惜, 薛福晋并不接受她的好意。起先急切的神情黯淡下来, 最后变得有些死气沉沉的,笑了笑道:“娘娘还是太年轻了, 咱们到了这一步, 哪里还是辞官隐退能保得住的。其实我也知道, 这会子凭谁求皇上都不中用,紧要关头各人自扫门前雪,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只求往后我们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你还能顾念咱们两家的交情, 顾念深知对你的一片情,别站干岸看着你干阿玛落难才好。”

嘤鸣虽然知道她进来就是为了向她施压,可她说到最后还是让她感觉很羞愧。她好像当真不能为薛家做什么, 其实不光薛家,就算是齐家, 她又能做什么?所幸自己的阿玛不像薛公爷那么执拗,薛家是没了权毋宁死, 而她阿玛则是留着命留着钱, 让他能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游戏人间,就够了。

“干额涅, 我不是站干岸说风凉话, 薛家和齐家一样,都是我愿意拿出全部本事来周全的。我才刚给您出的主意, 只要您点个头, 我就是上养心殿跪, 上乾清宫跪去,我也要求皇上留薛家一条活路。讲和要拿出诚意来,咱们手里握着刀,怎么让别人相信咱们?这江山社稷到底还是宇文家的,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呢。”

然而薛福晋听完了,仍旧对她的话持不认同的态度,缓缓摇着头说:“罢了,今儿全当我没来吧。不过娘娘愿意见我,倒也出乎我的预料,想当初深知那样了,我在宫门上求了半夜,太皇太后才发话让我进钟粹宫……你不知道,我见到她的时候,人都半僵了,那寝宫里冷冷清清的,太医全在廊子下站着,谁都不开方子,只说上痰了,完了。”她说着泪如泉涌,用力压着嘤鸣的手,压的力道之大,人都打起颤来,“帝王家冷血无情,今儿花好稻好,明儿就翻脸不认人的。你是我瞧着长起来的孩子,我只盼你撂高儿打远儿,别瞧着眼巴前。后宫的女人,要是没了娘家撑腰,哪里能得长久,你说是不是?”

嘤鸣的手被她压得生疼,原本是舍不得她的,但后来那种半带威胁的话说出来,她就觉得没有必要费心思了。

她把手抽了出来,即便是被勒脱了皮也得抽出来。叮当两声,那鎏金雕花的护甲落在脚踏前的墁砖上,将这看似融洽的气氛划开了一道口子。她收回两手掖起来,淡笑着望向薛福晋,“帝王家冷血无情,原来干额涅也知道。那当初为什么还要促成我进宫呢。”

薛福晋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竟被她拿住了话把儿,堵得她半天应不上来。

嘤鸣见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上去是有些可怜,可是她的咄咄逼人,也实在让她忍无可忍,“干额涅,我在想,如果今儿深知在,她会对您说怎样一番话。她才活了二十岁就走了,要是当初没有进宫,这会儿她应该在哪个深宅大院儿里,吃着茶点看着孩子吧!有句话我早就想对您和干阿玛说了,只是一直苦于找不着机会。深知走到今儿,宫里的主子们固然都是凶手,可罪魁祸首是谁?是您和干阿玛。这世道女孩儿存立本就艰难,你们何必把她顶在枪头子上?她只是个姑娘,她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所以她和皇上赌气,打擂台,只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向着家里。你们把她逼到这个份儿上,她的死也没能叫你们回头,我真替她不值。这天底下不是所有爹娘都心疼姑娘的,你们嘴里如何舍不得她,还不是她一死,就着急另找一个来接替她!”

这些话很伤人,嘤鸣平常性情随和,对谁都不爱重言重语,当然那呆霸王是个例外。早前他们千方百计把她弄进宫,无非是想让她成为下一个深知,明知道风口浪尖上,她没准儿连性命都保不住,他们也不在意她的死活。她走到今儿,全凭运气,凭太皇太后和太后还算喜欢她,凭那呆霸王没有坏到根儿上。如今她能喘口气了,薛家就来看收成,不过仗着她阿玛和他们拴在一根绳上。

他们弄权,毁了多少人!深知死了,自己原本可以嫁给寻常公府之家,过相夫教子的寻常日子,要是能选,她直到现在都不觉得进宫是幸事。帝王家永远绕不开权力,她眼下过得还算滋润,但也时刻常怀忧惧之心。她知道阿玛的旧账记在皇帝的小册子上,谁也不必拿这个来提点她,胁迫她。

薛福晋含泪走了,眼泪里装的究竟是受辱后的不屈,还是对深知的忏悔,谁也不知道。嘤鸣一个人坐在窗前愣神,生一回气调动了全身的力量,缓了半天也没缓过来。可这会子不是发呆的时候,眼看宫门要下钱粮,薛福晋进宫见她的消息,必定已经到了太皇太后和皇帝的耳朵里,她不能等到明儿了,万一起了变故,补救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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