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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嘤鸣说知道。
德禄又问一句:“错在哪儿了?”
嘤鸣垂着脑袋说:“错在不该送荷叶粥来。请主子放心,往后奴才再不上养心殿点眼了,求主子开恩,饶了奴才这回吧。”
德禄顿时有点儿气馁,怎么和设想的不一样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可他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怕这主儿倔脾气一来,又上墙根儿顶砚台去。横竖万岁爷不在这儿,回头禀报的时候编几句中听的就是了。看看这脸,可怜见儿的,便道:“姑娘快回去洗洗吧,奴才那儿有块西洋胰子,明儿打发人给您送过去。”又吩咐小富,“你给送送吧,免得门禁上耽搁工夫。”
小富忙应了声,领着他们主仆过了隆宗门,一路进慈祥门。
快到头所的时候嘤鸣向他道谢,“今儿亏得你们斡旋,请代我向德管事的道声谢。”
小富说一定把话带到,又劝姑娘心境开阔些儿,“人想不开了容易得病,奴才瞧姑娘有大富大贵之相,好好睡上一觉,明儿起来一切就都顺遂了。”
嘤鸣笑了笑,心想什么大富大贵之相,还想把她和皇帝凑在一会儿呢,真是恶心死人了。
回到头所,松格打了水,从凉的换成温的,一点一点给她擦拭。最后大部分的墨是洗掉了,但皮肤上留下了浅浅的蓝色,这是印在肌理里的,一时半会儿清除不干净。
“就这样吧。”嘤鸣揽镜瞧了一眼。皮肉都擦红了,再擦下去非擦破了油皮不可。她恹恹推开首饰匣子,倒头扎进了被卧里,“凭什么我要受这份窝囊气?老说不是让我来做奴才的,可到底还是干奴才的事由。我要装病,八抬大轿抬我也不起来了,让他们放我回家,不在这宫里待下去了。”
松格吓了一跳,忙来捂她主子的嘴,“叫人听见可怎么好!”
嘤鸣能不知道头所有人听墙角么,她哼笑道:“学舌去吧,只怕她不学呢。我要是能出宫,那就相安无事;要是将来晋了位,头一件事就是整治死她!”
放了狠话,八成把外头的人吓得肝儿都碎了。嘤鸣没再说别的,窝在被卧里自己难受,腰酸背痛还是小事儿,丢了脸才是大事。明天天一亮,养心殿发生的一切会传得人尽皆知,她就算脸皮再厚,也不能没事儿人似的,继续高高兴兴在宫里走动了。
想好了就去做,第二天放心睡到了日上三竿,这辈子还没起得那么晚过,才知道赖在被窝里有多舒服。松格当然是不能陪着她一块儿睡的,她就守在门前,守了半天,终于守来了太皇太后跟前的大蛾子。
蛾子说:“怎么的了?老佛爷还问呢,说今儿怎么没见嘤姑娘。我着紧的过来看看,姑娘可是身上不好?”
松格点头不迭,“我家主子染了风寒,半夜里捂出了一身汗,这会儿才安稳些。请姑姑回老佛爷一声,说姑娘今儿怕是伺候不了了,等略好些再去给老佛爷请安。”
蛾子哦了声,“那可要请大夫看看?我这就回老佛爷去,打发御药房的周太医过来。”
松格怕太医过来了要穿帮,忙拽住蛾子说不碍的,“天亮的时候已经好多了,只是身上懒,起不来了,姑姑帮着和老佛爷告个假就成。”
蛾子把话传到慈宁宫时,太皇太后早已经得了消息,她没想到昨儿夜里养心殿闹了这么一出,和太后喋喋抱怨着:“皇帝是怎么了?看着平时那么端稳的人,遇上嘤鸣就跟乌眼鸡似的。要我说,不爱她也罢,不理她就是了,偏要寻她的晦气,叫人家跪墙根儿,叫人家顶砚台。这可好,扫了姑娘的脸,他今儿早上知道理亏,打发了德禄上我这儿请安,自己竟不敢来了。”
皇太后蹙眉笑着:“可是怪了,皇帝素来有成算,想是事出有因吧,老佛爷别忙责怪他。”
太后护着儿子,这二十年来一直是这样。太皇太后知道和她说也不顶事,她断不会怪皇帝一句,只会想着掏出那些“事出有因”的囫囵话来敷衍。可太皇太后很愁,这程子嘤鸣总在宫里上下晃悠,冷不丁不在,叫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在暖阁里转了一会儿,拍了拍衣裳说:“不成,我还是得亲自去瞧瞧。”
太皇太后过来,自然有一堆随行的人。前面开道的进了头所殿,吓得松格忙敲窗棂:“主子,了不得,老佛爷来了。”
嘤鸣忙下床来,站在脚踏前迎接,“给老佛爷请安,给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打量她,气色自然没什么,她也知道这丫头装病。可是从鬓角往下到脖子,大片洗不净的青影把原本雪白的肉皮儿都染坏了,太皇太后就觉得皇帝这回的确是太过分了。
皇太后也有点愣,“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太皇太后更直接,牵着她的手坐下,说:“好孩子,你别往心里去,人受挤兑本事高,他越是欺负你,你就越要耐摔打。怎么办呢,他是皇帝,你让着他点儿,是你孝敬主子的心,我和太后都瞧在眼里的。大行皇后的永安大典还有十来日就到了,你身子要是好不起来,可就不能跟着进山陵了,你自己计较计较?”
这是硬催着她,不许她托病呢。嘤鸣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能去也是有赖皇帝的恩旨,这回吃点亏,看在能送皇后最后一程的份上,不该和皇帝斤斤计较。
她没法儿,低着头说是,“奴才昨夜出了汗,这会儿已经好了……”
太后旁观了半晌,忽然蹦出来一句话:“梓宫奉安山陵,皇帝和咱们不走一条道儿,御驾要先行至巩华城安顿。老佛爷,我看让嘤鸣随皇帝先走,她和大行皇后姊妹间要好,上前头等着梓宫,大行皇后心里头也高兴。皇帝呢,这回太过,依着我,他能恶心你,你不能恶心他?反正你往后要跟他的,就打这儿起,倒也好。”
☆、第29章 小满(2)
直肠子说话, 乍么实儿一句,要把人说懵的。
嘤鸣懵了, 太皇太后懵了, 包括同来的嬷嬷和大宫女们,也一块儿懵了。
太后当初何以不受先帝眷顾呢,也是打这上头来。她性子又直又冲, 常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入宫多年后的某一天,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后半截也慢慢学得收敛了些,但犯起毛病来,照旧能一撅给你撅个窟窿。
跟不跟皇帝这种事儿,不到临了一般是不说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变故,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叫人有了念想反倒不好。其实说句实在的,如今看来确实没有比嘤鸣更合适的, 太皇太后和太后私底下也议论过,太后听在耳里, 记在心里。然后她忽然看见皇帝做了十分不厚道的事, 实在欺人太甚了, 她就有些微微的怒气, 一个没忍住, 把早就心照不宣的事儿直接说出来了。
太皇太后抚抚额头, 心想真是倒灶啊, 皇帝的生母孝慈皇后崩殂后,为了两姓更好地联姻,她钦点了这个娘家侄女进宫当继皇后。她和皇太后的关系,就是民间说的”姑做婆“,亲到骨头缝儿里去了,才能忍受她这种着三不着两的脾气。她有时候怀疑,太后的肠子是不是只有三寸长,要不怎么不知道拐弯儿呢。现如今既然说都说了,好像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太皇太后在太后一脸等待认同的表情下点了点头,“对,咱们想等大行皇后入了地宫,挑一个黄道吉日册封你。”
是“册封”,不是“晋位分”,这两者间有很大的区别。太后见太皇太后也发了话,那种知道内情又非憋着的难受劲儿,这刻终于得以纾解了。她是很喜欢嘤鸣的,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稍稍一相处,便打心眼儿里的满意。
像太皇太后当年给先帝挑皇后一样,能给儿子做回主,太后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点意义。先头的孝慧皇后根本轮不着她挑,薛家是当仁不让,几乎就像内定似的,不管你们乐意不乐意,大婚就筹备起来了。说到根儿上,她对孝慧皇后的不满意,并不在于孝慧皇后有多不好,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投错了胎,一个人替她阿玛挡了所有的煞。嘤鸣呢,虽也有被逼无奈的成分,但她是纳辛的闺女,她们一致认定还能接受,因为纳辛就算再讨厌,其程度也远不及薛尚章。
皇太后见嘤鸣愕着,笑道:“怎么了?唬着了?”
总归做皇后对女人来说,是一辈子最大的成就。太后在这个位置上坐的时间不长,也才两三年光景,没咂摸出味道来就升了太后,但当时那顶凤冠所带来的荣耀,还是切实感受到的。她觉得没有女人会不想做皇后,这回皇帝的不老成拿一个后位来补偿她,她总该消气了吧。
结果没想到,嘤鸣闷着头说:“奴才怕是没这福分。”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愣了下,做皇后还不乐意?太后问:“为什么呀?你不喜欢他?”
嘤鸣看了太后一眼,恨不得这就点头,可是她不敢,这世上能不喜欢皇帝的,都上阎王殿报到去了。她只有极尽委婉地说:“不是奴才不喜欢万岁爷,万岁爷是真龙,奴才巴结还来不及呢。奴才是觉得万岁爷不喜欢我,他老人家见了我就想收拾我,回头就是册封了,奴才怕自己命不够硬,经不住他老人家揉搓。”
这下太皇太后和太后只好互相对视了,别的姑娘婉拒可能是因为碍于女孩儿的矜持,但她绝对不是,她是被折磨得没活路了,不敢填这个肥缺。太皇太后很苦恼,她手心里捧大的皇帝,原不是这样的呀。
“兴许……”太皇太后笑了笑,“这就是皇帝喜欢你的意思呢?”
嘤鸣两眼睁得老大,又不好反驳,最后一口气松到脚后跟,“兴许……是吧。”
太后喜欢琢磨,她琢磨了半天,觉得这要是真叫喜欢,那她就看不透皇帝了。喜欢你就欺负你,说出去人也未必信啊,只有太皇太后能这么糊弄人。太后实在,她说得更语重心长些:“今儿闹得一天星斗,明儿说不准就蜜里调油。横竖皇帝心肠不坏,你们再好好处处,时候长了,你就知道他的脾气了。”
嘤鸣心说这狗脾气,她是想自寻死路才愿意了解他。可眼下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是这意思,她不好明着硬推辞,便含糊道:“我的事全凭老佛爷和太后做主,这会儿还在皇后主子丧期里,奴才不敢有非分之想。至于上巩华城,奴才想随老佛爷和太后的仪驾走,万一老佛爷和太后有使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好就近伺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相视一笑道:“咱们知道你的孝心,伺候我们虽要紧,伺候你主子更要紧。他是爷们儿,底下太监再尽心,终不及有个知冷热的贴心。你呢,咱们相了这么长时候,知道你仔细,对你是极放心的。你上皇帝跟前伺候一路,回来仍旧回慈宁宫,不叫你上御前去,成不成?”
这可算是连哄带骗了,旁边米嬷嬷听着,心里也不由得感慨,一前一后的姐儿俩,待遇竟是大不相同。大行皇后从入宫到谢世,着实从未得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这样软语温存的诱哄开解。她那时候也倔,不肯低头,到后来关系僵得很,太皇太后大不了打发身边人过去问一问病情,至于皇太后,索性闭关参佛去了。对一个人不待见,最高段数就是眼眶子里压根儿没这个人,东西六宫大了去了,想不见,一辈子可以见不着。这位呢,委实是嘴甜,进来就讨了后宫两位主子的好。倘或大行皇后能下得了这样的气儿,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嘤鸣是没办法了,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梗脖子硬顶。她想了想道:“那……万一路上奴才又惹万岁爷生气,您和太后都不在,万岁爷要活剐了奴才,那奴才可就完啦。”
太皇太后说好办,当即解下了随身的小荷包,说:“这是英宗皇帝当年赏我的印,要紧时候你就掏出来,能救你的小命。”
那是一方玉石龟纽印,一寸见方,上面刻着篆字的“万国威宁”。英宗皇帝是太皇太后那一辈儿的,是皇帝的皇玛法,见了这面印,就连皇帝也不能造次。于是太后敲边鼓:“哎呀,老佛爷真个儿心疼你,这方印是老佛爷的宝贝,从来不离左右的。”
看来比尚方宝剑还好使,嘤鸣忙跪下磕头,两手高高擎起来,“这回奴才得活了,谢老佛爷恩典。奴才一定好好保管,回来全须全尾归还老佛爷。”
她知道,这是太皇太后表明态度的一种方式。拿英宗皇帝的印压制当朝皇帝,谁敢这么干?太皇太后打定了主意要她伴驾,连印章都用上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不接也得接着。
太后觉得皆大欢喜,“这回好了。”
嘤鸣笑得讪讪,“头疼脑热的小病症,还要劳动老佛爷和太后上奴才这儿来,奴才真是该死。请老佛爷和太后回銮,奴才收拾收拾,这就上慈宁宫伺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得了答复,心满意足地走了。嘤鸣请跪安,目送她们绕过影壁,松格方上前来搀扶,长出了一口气道:“老佛爷对主子是极好的,还给主子留了这方印。往后皇上要是欺负您,您就把印掏出来。”
嘤鸣一哼,“你想造反?”
松格啊了声,“这么说……还是不能用?”
嘤鸣摇摇头,叹了口气:“回头把这印缝在衣角上吧,娘娘大出殡那天起我就不换坎肩儿了,天天兜着它。”
可见这份荣宠也不是好接的,丢了十个脑袋也不够砍。松格枯着眉,笑得很勉强,“好歹……您的皇后位分是定下了,咱们府上也出一位皇后,侧福晋往后能挺腰子了。”
皇后?嘤鸣寥寥牵了下唇角,“你瞧瞧我,有没有短命相?有我就能当皇后,要是没有,那我指定当不上。”
松格被她说得吓一跳,“主子您别……”
嘤鸣觉得自己并没有说笑,皇后这个位置对旁人来说也许极有体面,对她来说绝不是。她真是从内到外透出对皇帝的厌恶,和这个人只能是冤家死对头,做不成夫妻。
不过御前的德禄倒是个不错的人,他特特儿趁着皇帝接见臣工的当口撵到这儿来,给她送了一块西洋胰子。
揭开包裹了好几层的蜡纸,里头是个张着翅膀耷拉着脑袋的黄头发女人,德禄说:“这胰子还是上年大行皇后赏我的,皇后主子人多好,可惜芳年不永……姑娘使这个吧,这胰子不伤肉皮儿,我一直没舍得用,今儿正好派上用场了。”
松格上去接了,转头交给嘤鸣。嘤鸣长在那样的人家,什么稀奇玩意儿都见识过,这洋皂是御供的,比外头的更香些,其他倒也没什么。不过听说是深知赏的,到了她手里就尤其显得珍贵。她低头看着,喃喃说:“大行皇后赏的……”
德禄说可不,“咱们做奴才的皮糙肉厚,这胰子用在咱们身上糟蹋了。上年主子爷打发我给大行皇后送金鸡纳霜,大行皇后随手赏了我一块。我是想着,好些事儿冥冥中有定数似的,大行皇后的东西临了还是交到了姑娘手上,想是大行皇后有预见,姑娘早晚有一日能用得上吧。”
嘤鸣惘惘的,最后笑了笑道:“多谢谙达了,既这么我就收下了。”
松格拿了金银角子来给德禄,德禄推辞不迭,“不瞒您,我上别的宫办事,别宫小主儿打赏,我全接着,本就是小主们的意思,不好不领情儿。可唯独您,我给您送胰子是借花献佛,是我的荣耀。您要赏我,往后且有时候,这会子不能,接了我可成什么人了!”说着垂袖呵了呵腰,“姑娘使着,我值上还有差事,这就回去了。”
嘤鸣让松格送出去,自己坐在桌前定定看着胰子,最后也没舍得动,照原样包了起来。
德禄从慈祥门出来,穿过燕喜堂后墙的夹道出了咸和右门。皇帝在乾清宫理政,从月华门进去是条近道儿,上了批本处前的廊子,一拐就到正殿。皇帝所在的地方,自然禁卫森严,御前的人都在外侍立着,他没多想就要往里闯,被三庆一把拽住了,杀鸡抹脖子地给他比手势,此刻不宜入内。
仔细听,皇帝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似乎是在申斥辅国公鄂善,逾制擅用了紫缰。
缰绳这种东西,本就不能胡乱使用,郡王以上用黄缰,贝子以上用紫缰,镇国公以下只能用青缰。鄂善是辅国公的爵位,按制用青缰,结果他借了多罗贝勒的马骑上就跑,叫人一状告到了御前。
马的脑袋上没烙姓名,人却要知廉耻,明白自己是谁,这是皇帝的原话。鄂善拿借马一说来辩解,结果半点没在皇帝跟前讨着好。皇帝的话向来说得入骨三分,大臣们要是瞧他平日和气,就觉得他好糊弄,那可是会错了意了。最终鄂善连使青缰的赏赐也被夺了,为什么会受到这么严格的判处,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和薛尚章走得太近。
德禄抬头看看天,阳光明媚。虽说已经过了立夏,但还未真正酷热起来。风吹着鬓边,像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挠过,德禄适意地闭上了眼。
三庆拿肩头顶了他一下,“怎么说?”
德禄说好好的,“不过称病,没上慈宁宫伺候。”
三庆噢了声,“那今儿就算上老佛爷跟前请安也遇不上,白操了一回心。”
说起这个德禄就又看天,头一晚罚了人,闹得第二天不敢相见,这种事儿怎么能在万岁爷身上发生,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里头终于叫散了,鄂善臊眉耷眼出来,那模样霜打的茄子似的。德禄略站了一会儿,听乾清宫大总管刘春柳传了茶水,他这才整整仪容,抬腿迈进前殿。
皇帝当然不会打听西边的情况,做奴才的要懂事儿,一应都是自己的主意。德禄虾着腰回禀:“主子爷,奴才上慈宁宫叩问老佛爷吉祥,老佛爷打发了奴才,就上西三所去了。今儿嘤姑娘病了,不在老佛爷跟前,老佛爷心里惦记,和太后一道过去探的病。奴才后来把胰子送给嘤姑娘了,使不使奴才不知道,可奴才听说太后发了话,让嘤姑娘随御驾上巩华城,不让姑娘跟老佛爷仪驾走。”
皇帝原本正批折子,听了这话笔头上略顿了顿,“随御驾行走?”
德禄说是,“老佛爷也应准了,说就这么办。不过嘤姑娘好像不大乐意,老佛爷为了说动她,把万国威宁的印都借给她了。”
这回皇帝彻底搁下了笔,“老佛爷真这么办了?”
“千真万确。”德禄说,“降香亲耳听见的,不敢有错。”
皇帝沉吟起来,他确实没想到这回太皇太后和太后能这么上心,一个二五眼的丫头,怎么值当这么抬举。
要随御驾行走?皇帝心里并不满意,太皇太后为了安抚她,下了大本钱,可见这事已不由他做主了。为今之计只有吩咐德禄:“御前的差事都有人,不必让她上御前来。仔细留意车驾和膳食,一应都不必她经手。”
德禄心里迟疑着,难道万岁爷怕嘤姑娘拆了车辕的榫头,或是往御膳里下毒?当然他没敢多说什么,垂袖应了声“嗻”。
☆、第30章 小满(3)
大行皇后的落葬事宜, 都是钦天监瞧准了日子的。四月初二,正是小满的第二日, 前一天宫里上下就做好了准备, 皇后奉安山陵,那是今生最后的一场送别,但凡嫔以上的, 皆须随灵而行。
太皇太后问嘤鸣:“路上换洗的衣裳可都预备齐了?出去不比在京城,一路上风餐露宿,白天闷热,夜里搭黄幔城驻跸,头顶上连片瓦都没有,进了山陵免不得要凉的。嘱咐你的丫头, 带上一件夹斗篷, 防着路上要用。横竖你们有马车, 多一个包袱也不占什么地方。”
嘤鸣道是,“老佛爷想得真周全, 我一心只预备孝服,竟忘了这茬, 回头就让松格收拾。”
太皇太后笑了笑道:“你们没出过远门的孩子, 哪知道那些。我走到今儿, 经历过那么多事儿, 头一个送走了英宗皇帝, 后来送走了儿子和儿媳妇……三场大丧, 孝慧皇后的是第四场, 这是孙媳妇辈儿的,这些人都不在了,我却还活得好好儿的……”
逢上这样的白事,就算不因深知的离世难过,也难免想起以前的故人。嘤鸣忙上来劝慰,说:“老佛爷别伤情,世上的事不过如此。就像您一个人走远道儿,路上遇见不同的人,有的人陪您走一程子,有的人露个面就散了,夫妻骨肉亦是如此,没谁能陪谁一辈子。您自己好好作养身子,咱们到临了都是一个人的,这么想就不伤心了。横竖奴才在呢,奴才还能陪老佛爷走一程子,给老佛爷取乐解闷儿。将来奴才要是不在了,自有更好的人来陪老佛爷,到时候您就是老寿星了,更要仔细保养才好。”
她的话说在这个景儿上,虽然是哄人高兴的,到底也叫太皇太后心里不安。
“可又胡说!我瞧你素来是个稳当人儿,眼下是什么时候?竟也没个忌讳。”太皇太后责备了两句,自然也不是当真怪她,复拉到怀里来,捋捋她的发说,“我只愿咱们长长久久的,你和皇帝也好好的,这么着就圆满了。走了的人走了,是缘分浅,没法儿。活着的人呢,敞开了心胸,前头路还长着呢。”
嘤鸣笑了笑,心说敞开了是不能够了,要是弄死皇帝不犯法,她真想把那个人大卸八块为深知报仇,一解自己胸中块垒。
当然,就算心底里发狠,面上还得笑眯眯的。明儿就是大出殡的日子,她得预先上养心殿问明了时辰,以便早作准备。
她和松格往东去,大太阳晒在脑门儿上,烫得生疼。两个人挑墙根儿走,一路慢腾腾到了永康左门。出门前朝隆宗门上瞧一眼,这回得留点儿神,别碰上薛公爷才好。
上次挨罚跪墙根儿的事发生后,嘤鸣自己裹着被子好好琢磨了一回,那天的火究竟是打哪儿烧起来的呢,应该是从她见了干阿玛开始。照理说她送粥,皇帝不该罚她,先头他捉弄,她狠吐了一回,他也应该满意了。她还记得刚到内右门的时候,小富说了一句“万岁爷才从乾清宫回来”,前后脚的工夫,想必那时候落了眼,后来才咬着槽牙整治她。
唉,仇怨太深了,谁也不乐意让谁好过。嘤鸣进了宫,自身都难保,往后见了想是连安都不能请,再有下回,顶的就不是砚台,该是刀了。
“松格,你先走。”嘤鸣抬抬下巴,“机灵点儿。”
松格明白了,挺着胸走出了长康左门。左右看看,夹道里没人,连太监也不见一个,她回身点点头,表示一切如常。
嘤鸣放下心来,迈出了门槛。从这儿到隆宗门不远,加紧着点儿就过去了。她闷着头,快步穿过夹道,刚要过大门,听见有人嗳了声。
她吓一跳,忙转头瞧,是她阿玛站在屋角,愁眉苦脸说:“你干嘛呢,怎么做贼似的?”
嘤鸣因一两个月没见着家里人了,猛一见阿玛,心里忽地一阵高兴。也不计较他数落,笑着蹲安:“阿玛今儿真巧,遇上您啦。”
“可不嘛。”纳公爷说,“我也不知道你多早晚从老佛爷那儿过养心殿,在这儿候了好几回,都没见着你。听说姑娘上回被万岁爷罚跪了,有这事儿没有?”
嘤鸣那模样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没心没肺道:“您怎么知道呢?”
纳公爷道:“宫里都传遍了,我能不知道吗?”
“传遍了肯定是真事儿,毕竟无风不起浪。”
“嘿……”纳公爷对她算是没辙了,平白无故挨罚,好好的大姑娘,说出去多丢人!亏他上回觉得这个闺女有谱,结果到最后又出这个洋相。侧福晋在家哭得嗓子都哑了,说姑娘要出了事儿,她也不活了。纳公爷没法子,只好天天在隆宗门上堵人,直到今儿才算被他堵着。
“万事总有个因由,为什么呀?”纳公爷说,两撇小胡子乱晃,“我闺女又不是来当粗使丫头的!”
要说把闺女送进宫,能当皇后纳公爷觉得还凑合,要是不能当上皇后,不如嫁给海家。海家哥儿有门手艺,将来修屋子修祖坟都是现成的,姑爷能帮着操心。嫁给皇帝呢,可有什么?老丈人见了皇帝女婿该磕头还得磕头,皇帝一瞪眼,“奴才万死”简直就是顺口溜。要等到扬眉吐气时,得是皇帝死了,外孙子即位……这么一想,又亏又遥远,真是不上算。
嘤鸣知道这个爹骨子里有些反叛,惹他不高兴了,他也很敢于抱怨。但这地方人多眼杂,不像家里,她皱眉笑道:“阿玛,我又不是来宫里当姑奶奶的,做得不对了,受调理是应当的。我不觉得扫脸,没多会儿皇上就赦免我了,皇上是好人。”
纳公爷听了差点儿笑出来,好人?这年头好人真多,张嘴就来。
也是人在矮檐下,他又叹了口气,“为什么让你跪,你告诉我,回头我好和你额涅她们交代。”
嘤鸣说:“皇上赏我羊肉烧麦,我吃吐了,皇上瞧我辜负了皇恩,就罚我了。”
“啊?”纳公爷一记闷雷劈在了天灵盖上,“上回他上军机值房里特特儿问我来着……”
父女俩巴巴儿对望着,半晌嘤鸣蹲了个安,“阿玛您忙吧,我上养心殿去了。”
被自己的亲爹卖了,能怨谁?嘤鸣觉得无话可说,垂头丧气迈过了隆宗门。
松格追上来,不知道怎么开解主子,便道:“万岁爷真有心。”
心思没花在好地方,缺德带冒烟。想当初他八成也是这么整治深知的,深知一贯不拘小节,结果他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大概觉得无趣得紧,后来就彻底冷落深知了。
想明白应对的方儿,嘤鸣心里有了底。她觉得多忍让忍让,别气别恼,皇帝败了兴,往后就好了,总能过上消停安稳的日子。
跨进内右门,她因那晚上顶着一张五花脸迈出养心殿而一夜走红,宫门上站班的几乎没有不认识她的。见了她忙上来打千儿,“姑娘来了?”又来挨欺负了?
她嗳了声,“我找御前的人。”
“好好好。”小太监乐颠颠的,“奴才给您报里头当上差的去。”
一会儿三庆出来了,笑道:“大中晌的,姑娘怎么过来了?下回打把伞吧,仔细晒坏了。”一面说一面往里头引,“万岁爷这会儿正练字呢,您在卷棚底下略等等,我这就给您通传去。”
嘤鸣忙说不,“我是来问问明儿怎么安排的,没什么要紧事儿。万岁爷忙,就不耽误主子工夫了,问您也是一样。”
三庆感觉有点为难,到了养心殿不进去请安,回头万岁爷知道了怪罪,那多不好!可转头再想想,宫里来去的人多,不是每个进过养心殿的都得去见皇上,万岁爷政务忙,哪儿有那么多的闲心见人。于是他把她请到东边的廊庑底下避日头,仔仔细细告诉她:“明儿您得早起,万岁爷寅时就要起身,卯时召见众臣工。咱们御前的人分两拨,一拨跟随刘总管伺候万岁爷上太和门,一拨就在午门外头候着。大行皇后停在景山殡宫,到时候先上景山起灵,一应仪仗都预备妥当了就出殡。丧仪走一条御路,咱们走另一条,万岁爷要先一步到巩华城,预备迎接大行皇后梓宫。”
嘤鸣仔细听着,说起来倒也不复杂,但真正行事要比口述繁琐一万倍。她颔首,温声道:“我记下了,明儿寅时起来,收拾停当就往这儿来和你们汇合。我没经过这些事,心里也悬着,横竖明儿听德管事的安排就是了。”
三庆道:“您也别慌,一应都有内务府承办,咱们跟着御驾行走,准错不了的。”正说着,眼梢一瞥,见小富从前殿大门上出来。出来了没走,呵腰站在槛外恭迎,三庆哟了声,“万岁爷移驾了。”
嘤鸣乌云罩顶,心里嘀咕又得照面,照了面一准儿又没好话。可既然逃不开,只好硬着头皮上,不过自那回顶砚台的事儿发生后,接下来几天皇帝见了她像没见着似的,不拿正眼瞧她。她呢,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巴不得皇帝从此忘了有她这个人。就算以后不得已封她做了皇后,也可以像对待深知一样对她不闻不问,反正没人整天给她小鞋穿,她再活上三四十年问题不大。
把头低得更厉害点儿,几乎要贴上自己的胸口,以为皇帝这样就不会发现她了,结果三庆一个劲儿暗中拽她袖子。她迟疑了一下,抬眼看过去,皇帝就离她不远,乍然一看,吓她一跳。
“太皇太后派你来,有什么要吩咐的?”
皇帝站在廊前的日光下,微微眯着眼,蓝袷纱袍上的金刚石马尾纽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乌油油的光。
有些人是不能拿到大日头底下检验的,就着光看,能看出许多瑕疵来,即便盖着厚厚的粉也一目了然。而有些人呢,合该在太阳底下照看,那肉皮儿是一面白洁的玉牌,印上深邃的眉眼和嫣然的唇色,恍惚有种无尘的假象。
嘤鸣重新垂下了眼,“不是老佛爷派奴才来的,是奴才怕明儿错过了时辰,赶不上御驾……奴才这回随御驾行走,听万岁爷吩咐。”
冤家路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无奈是太皇太后吩咐的,皇帝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接受她同行。不过丑话要说在前头,“御前的人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个个都有眼力劲儿。你随驾行走可以,别坏了规矩,倘或闹出笑话来,朕绝不饶你。”
皇帝的狠话放得多了,嘤鸣也没有起先那么害怕了。她说是,“奴才也有眼力劲儿,绝不在万岁爷周围百丈以内露面,请万岁爷放心。”
皇帝轻蹙了下眉,发现自以为是的知趣也很让人讨厌。他转过身去,漠然说:“随你。”然后负着手,往遵义门上去了。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时候长了御前的人也见怪不怪。三庆对插着袖子说:“那姑娘明儿赶早吧,时候不等人的,误了吉时可了不得。这么的,寅时我打发个苏拉过去,也好给姑娘提个醒儿。”
嘤鸣说不碍的,“我往常在家也起得早,再说头所有时辰钟,误不了的。”
问明了就可以回去了,她们穿小道儿回到西三所,把一切又仔细检点一遍,嘤鸣站在窗前琢磨,“你说……咱们要不要带上一口锅?”
松格直愣神,“带锅干什么?您还想自己生火做饭?”
嘤鸣说:“我怕皇上往我饭菜里下药,回头把我毒死了可怎么办?”
松格猛醒过神来,发现这个问题很严重,就算不下药,多搁点儿盐也够受的。
要锅还不简单么,寿膳房离这儿又不远。松格过去讨了一口小炖锅,差不多脑袋大小,顺便还装了一袋白米,讨了一小罐鬼子姜。这下好了,就算两个人一路炖粥果腹,也能撑过这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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